秋日北山路
每年秋季,我夫妻俩,都要上杭州儿子家住上几天,去省人民医院检查身体。
早上八点抽血化验,单子要下午可取。儿子媳妇都上班去了,孙女在大学,家里空无一人。乘此,再次到百去不厌的西湖边溜跶。
车到少年宫广場,下车后逶迤来到断桥边。
断桥边,白堤上,游人如织。
秋日,並非每天都秋高气爽,也有霭气蒸腾之时。昏昏的秋阳,朦朦的湖面,暧暧的孤山------
妻抬头望望长长的白堤,忽生倦态,说不想再去走那熟之又熟的白堤了。我想也对,这白堤,是春天留驻之处,是青春徜徉之所。秋阳、老人,是不太相宜了。
憩于御碑亭。亭下残荷犹绿,只是那莲房,枯萎而弯折。北山路上的两行梧桐,洒下斑驳的树影,时不时有凋叶如黄蝶飞舞。葛岭上的绿树丛中,透出了点点红叶。秋的气息,弥漫在幽静的北山路。
北山路!每次遊湖而疏漏的地方!
那一座座各具风格的中式和西式或中西结合的老建筑,背山面湖,依著葛岭那道弧线,鳞次排列。这些大多是清末民初,江浙富商、政要、上海金融界的名人,争相在此,谋求的一席之地,当年是何等的辉煌。纵使如今的杭城,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繁荣的现代文明,光怪陆离,却也难掩此处,仍古朴如昨、幽雅如昨、静娴如昨!
北山路,是令人怀旧之所!
我向妻提议:漫步北山路!妻欣然同意。
在梧桐影中,慢慢地踱着步,目光,欣赏着远处的湖光山色,手,撫摸着身边的石砌墙那厚重坚固的石块,鼻,闻着从某处圍墙内,飘逸出来的迟桂花的馨香。呵!墙内斯人早逝,只留空楼,凭人瞻顾遗迹。
一座保持著清代传统建筑风格的老房子,掩映在葱郁繁茂的古树丛中,门楣上,好象书着“静逸别墅”。从圍墙的雕花的窗棂中,向内窥视,楼阁庭园,古色古香。这里曾经演绎过的,多少兴衰荣辱之往事,早都已烟消云散了,唯剩下它,寂寞地望着脚下,秋阳映照的波光。
转过墙角,一条宽巷逐高而上。仰望茂林修竹中,有粉墙黛瓦,幽雅精致,端的好一座古宅。可横书的门额,却云“玛瑙寺”,而旁掛一直牌,竟大书“连横纪念館”。我知连横系连战的祖父,弄不懂如何与寺相联,一时好奇心起,偕妻信步登高。好在虽有人守门而无需门票,游人却也寥寥无几,无非二、三对,如我等之老者。进门看介绍始知端倪: [台湾通史]的作者、爱国史学家连横,于1926年至1927年在杭期间,曾居住于该寺研究整理文史资料,其子连震东也曾来杭探亲居住,因而与玛瑙寺结下渊源。
进得館内,却是一幅幅珍贵的图片,介绍祖国宝島台湾的风土民情、美丽风光,及辛亥革命以来,台湾同胞在波澜壮阔的革命活动中,所涌现的前赴后继、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迹。
館后却是重重楼阁亭榭、花圃湖石、曲池小桥,奇草异卉,点缀其间,艳鳞锦鲤,嬉游于中。诺大庭园,静谧娴雅,望去里外西湖,尽收眼底,秋气朗爽,怡人心胸。
缓步行至面临北山路一大台门处,门牌为“北山路42号”。有横额曰:“西湖博览会展館”,也不收门票。步入其中,展馆迂迴曲折,参观之人並不多,安静肃穆,正适合我等不喜烦纷者,能醉心于怀古。前几馆展的图片、实物,介绍上世纪(1929年),在西子湖畔举办的近代规模最巨、人数最众、影响最大的 “首屆西湖博览会”。此处即为当时主会馆。
馆内展出的老式轧棉机与老式织布机,引起妻的极大兴趣,因这些过时的老工具,她曾在六、七十年代操弄过的,今乍于此处相见,如逢故友,亲切之感,油然而生。随后逐屆介绍,至今年已是第十二屆了。
浏览展馆,如游涉历史长河:社会的发展,生产的进步,文明的发扬,科技的成就,清淅如流。由此感悟,新的、先进的、现代的一切,皆从旧的、落后的、原始的发展进步而来。物如此,人事如此,社会亦如此,自然规律更如此。
出馆,踯躅湖畔,湖畔梧桐下有长椅,坐而小憩。对岸乃小孤山林逋和靖先生之“放鹤亭”,于今虽不见鹤影,湖上却有数对白天鹅,或引项高唳,或交颈而眠。那伸入湖中之岬角上,依稀有鲜红的枫叶、金黄的银杏、艳丽的芙蓉,处处流淌着浓浓的秋韵。
转过身来,面对一欧式楼房,全为红砖清水砌就,显现着欧州文艺复兴时代的建筑风貌。檐廊四砖柱,圍以铁艺栏杆,极为古朴、典雅。
有两对新人在檐廊下拍婚照,男的玄青礼服,女的大红拖裙。一对在门前,依砖柱相拥而立,有伴娘将新娘红长裙一角拽起,红裙如瀑布長河般奔涌。新人耳鬓斯磨,似膠似漆地依偎着,摆谱摆格。一对在檐廊横,身俯伏铁艺栏杆,红裙如罗网撒于水磨地上。新人玉面相对,含情脉脉地对视着,作张作致。两对玉人,在典雅的建筑物陪襯下,充溢着无比的浪漫情调,于秋阳的映照中,均笑靥如花,似乎整条北山路,也装不下他(她)们的幸福和欢欣。
妻看了不无眼热,幽幽地叹了口气:“唉!我可沒这门好的福气!”一片凋叶,悠悠荡荡地飘落在妻的花白的头髮上,我轻轻地将它挪掉。是呀,四十五年过去了,当年之事,不堪回首。
我俩在1966年春节订的婚。是年夏,文革汹湧,妻所在地某xxx,图我妻之貌,仗造反派之势,欺我家庭背景,伙同当地干部,以入团按排工作等作诱饵,強行迫妻与我退婚,轮番胁迫一夜,妻终不吭一声。我闻知,前去岳父家,与妻作订婚后首次交谈:我问妻对此事态度,她云,她无什么想法,是人家说的。我说,人家归人家说,我家反正就这么会事,你应凭这半年对我的观察,而确定你的决定。在我来讲,以我的背景,我这一生,必将步步踏正,终需使你安稳幸福,这是我一生的承諾,终生不渝。妻默认。后因我岳母不堪骚扰,恐夜长梦多,遂匆匆于1967年元旦,将妻嫁于我,其时,妻方十九岁。
当時,不要说婚纱、婚照、婚车、仪仗,就连一条普通农船也无,三、四华里,就其表姐妹等二、三人陪同下,步行而来。去大队廟里大殿,参加一場既空前又绝后的集体婚礼,喝杯茶,喫几粒糖而草草了事。家中不能办喜席,仅三、二至亲,一桌便饭。此景此情,终身难忘。
婚后,妻虽受我家庭之累,在社会上低人一等,却毫无怨言,与我相濡以沬,同甘共苦。我翻园头,她同拉车去百里之遥山区卖蔬菜;我去江西打工五年,她独在家撫子女侍俩老;我办厂,她协助我奔波全国;送一子一女上大学、扶大女儿创基业,莫不洒下她的汗水。晚年尽孝俩老,特別对我父亲,不因他当年的历史而岐视,不因他无家产、无积蓄而不敬,饮食起居,晨问昏候,照顾无微不致,我愧不如。是以我父九十九,我母八十八,均健朗安康。惜我虽拚博一生,终因囿于“步步踏正”,慎小谨微。虽事事能成,但却均无大就,凡事浅嘗即止,稍富即安,成不了大气候。致使我成不了富豪,妻不能获得豪华享受,我于心有愧。然我至少实践了当初 “使你安稳幸福” 的诺言,心亦稍安。
“要不,我们也去浪漫一次,补拍张婚纱照罢?”我恧恧地对妻提议。“下世拍罗!”妻苦笑一声,站起来,不想一个趄趔,我忙扶住她,蹒跚而行。
近年,妻因劳累,患高血压、心臟病,腿足也不太灵便。
行至亲水平台,缓踱九曲棧桥。残荷未凋,仍香风阵阵,沁人心腑;秋水清明,而绿波盈盈,涤我烦慮,顿觉天地清朗、寥廓浩荡、神明气爽!
终至西泠桥畔、苏小小墓前,本要想一直走到“楼外楼”,一来想体验一下,一夜先生的美文所載“楼外楼”的韵味,二来想完成一夜先生所托,代打探一下“叫花童鸡”多少钱一只。妻觉累,不愿再动步,正好有环湖遊览车过来,有空座,妻一拦,停下来,无奈,只好坐上去了。只是有负一夜先生所托了。
唉……,季已入秋,人,难道也到秋季了么?
该去取化验单了,但愿一切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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