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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海的女儿10 [打印本页]

作者: 无名的裘德    时间: 2014-4-9 17:35
标题: 海的女儿10
天刚亮,小军医就背了个箱子过来了。老头子呻吟了一夜,半死不活地卧在榻上。他拿出听筒仔细地听了一遍,然后告诉姑娘,肺里听到一阵阵罗音,心脏也不太好,他说需要先到镇上医院拍张片子看看。姑娘并不明白他在说啥,只是很明显,老头子的情形比她想象的重得多,他以前从没出现这样的情况,他凶狠、倔强,并且顽强,就像栈桥边的石柱,她甚至以为他永远也不会倒下。
小军医神情严肃,坚持一定要找个大点的医院先检查一下。老头子却死活不上医院,他说他从未上过那儿,也从不相信那里,而且他的情况他自己清楚得很,根本没有军医说的那么重,只要打两支退烧针,吊几瓶水就行了。结果毫无办法,只好依老头子所说,给他打了针,又拿个吊瓶在床头挂上。这样坚持了几天,烧退了下去,老头子似有好转,已经能多少喝点粥什么的,晚上也能安静地睡上一会,只是还咳嗽得厉害。
这一阵子,他总是准时赶来,一直张罗到很晚,然后准时匆匆地离开。姑娘问他什么,他就说上面知道了整个情况,他跟领导们讲清楚了,取得了他们的信任和认可,她不用替他担心。她就没再说什么了,只是一直看着他。
他只顾埋着头,先是把一支体温表小心地插在老头子胳肢窝里,又用听筒来回在老头子胸口移动着,然后颦着眉头,朝老头子脸上看了一眼,整个像换了个人似的。不久,他给老头子注射完了药物,在床头把盐水瓶挂上了。
他把听诊器收进箱里的时候,她把水杯给他递了过来。“天气太热了,到外面等吧。”她说。年青人接过杯子,便跟着她出来了。月亮刚爬上海岸,整个海面黑漆漆的一片,只听见海浪涌上海滩时的一阵阵沙沙声。他告诉姑娘,老头子比前几天好了点,可总体情况并不是太好,得细致检查一下,一定得上医院看看。“他不会去的,就算去了也没用。”说完这句,姑娘就没再出声了。小军医又讲了部队和医疗上的一些事情,后来又想起来,以前他还在学校时,就遇到过一个感冒的,因为没放在心上,后来竟突然死掉了。姑娘只一言不发坐在那里,他觉得她根本没在听他说话,便没有再出声了。
月亮渐渐升高了,整个沙滩上罩了一层薄雾般的荧光。年轻军医想起了什么,便放下手里的杯子站了起来,然后径直进了棚屋,给老头子拔了针,又匆匆提着箱子出来了。姑娘还木然地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像一般。他走了过去,说道:“我回去了。”她仿佛惊醒般赶紧站了起来,“我送送你吧。”她说。
他们笔直地穿过沙滩。他走得很快,姑娘一直紧紧地跟着,塑胶鞋子踢在带静电的沙尘上,啪嗒作响,扬起一串串噼噼啪啪的火星。他们不久就上了海岸,然后穿过草丛、旷野、浓密的桉树林,似乎要跟着月亮,一直这样走下去,没有尽头。在冲沟上面,他们停了下来。借着月色,顺着一条隐约看得见的斜坡,小心翼翼地下到这峡谷的底层。
月亮已经升高了,很亮很亮,那连绵不断的原始蕨类,像一条蜿蜒的河流,碧波在微风中轻轻荡漾着,延伸着,散发着夜露的清香,一直到河流的远处。她埋着头,像蜕皮的蛹一样,默默地把衣衫一件件褪了下来。在皎洁的夜色里,在碧绿的水里,美人鱼摆动着尾鳍,缓缓地游了过来,浮出水面。像是阿芙罗蒂忒女神,像夺目的珍珠,从海水和贝壳里盈盈飘来,像一朵盛开的花儿。
少女那如汉白玉般洁白的躯体,在月光里晃动着,摇曳着,渐渐消融,与月色连成一片。她喘息着,呻吟着,抽蓄着,一阵剧痛从地底穿过她的身体,深入内脏,骨髓,血液凝固了,心跳停滞了。她能听到骨头像搪瓷一样裂开的声音,身体像春潮时的浮冰一块块断裂,散开,四处飘荡……。
她把身子给了他,于是,便哭了。她想起了那个女人,想起她正潜逃在外的兄弟,卧病不起的老头子,还有那条鱼儿,只轻快地从她的眼前一游而过,如影子一般。一切都结束了,不留一点痕迹,只有那海水的泡沫,碎裂,消逝,无声无息……。
老头子一直窝在那里,像一只缩在壳里的蜗牛,不时地探出头来咳嗽两声。年轻军医照例准时过来给他打点液体,服些药片,后来又在镇上拿回几副草药,可还是时好时坏,总不见好转。姑娘挨着床沿一直坐在老头子身边看护着,情况好点的时候,老头子也说上几句,无外乎是一连串的咒骂,姑娘甚至记不起来他什么时心平气和过,后来,他说不下去了,咽了两口痰,声音缓和了,他说他就要死了,随时都会咽气的,他白活了一场,除了一条破船,连个女人都没有,现在都结束了,以后,谁愿上哪儿便上哪儿。
她一直看着老头子安静地睡着了,才走了出来,天还是那么闷热,但多少有点风,剩下时间,她就在渔棚外面的树荫下,坐着等他——她的情郎。他会准时过来,准时离开。年轻人在的时候,她总不时看他两眼,他还是那么漂亮、活泼,像个孩子,可有时却又像那么回事地一板正经,她几乎并不理解他。
他们谈得不多,可她需要他,只想他在这里,只要还能看见他。她相信,他也需要她,像她一样。他会坐在她的身边一直看着她,她记得那双眼睛,像和风,像丛林里奔跑的小鹿,像山谷里平静的湖泊。他会准时回来的,她知道。他还舍不得她,至少现在他不会丢下她的。
她不知道小军官什么时走了就不再回来,但他就要离开她的,随时都会,然后一去不返。像一片雨云,终究会离开天空。她似乎一直在尽力拖延着,却又无能为力,仿佛一个溺水者抓紧一根稻草。什么也改变不了,可让它迟些吧,再迟些吧。
天很暗,这阵子月亮又没了。她的小军医大约已经上了海岸,回军营了。他走的时候,一副无精打采、恋恋不舍的样子。她在等他明天过来?或是等他哪天突然走掉,再不回来?她不知道,她只是一直在等着什么,并且还会等下去,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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