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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纪实〕饥饿的三江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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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兴书
时间:
2014-6-9 09:36
标题:
〔纪实〕饥饿的三江源
本帖最后由 李兴书 于 2014-6-9 13:25 编辑
饥饿的三江源
三年
“
困难时期
”
已离我们远去
50
多年了,
“
天灾
”
也罢,
“
人祸
”
也罢,依稀成了历史。用千万条鲜活的生命制造出了
“
非正常死亡
”
的奇迹,是、非、对、错,自有后人评说。
1960
年,
181
团
2
营驻防癿扎。
癿扎,是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囊谦县最南端一个比较大的藏族村落。周围甸子上除了杂草,没有其他灌木和林子,南边与西藏的昌都接壤。村子前面的小河上,两座相邻很近的简易木桥,天荒地老、摇摇欲坠。过了小桥,就是玉树州有名的红盐产地
---
癿扎盐场。在东北方向紧邻的大山顶上,有一座寺庙叫公牙寺,澜沧江的正源
----
子曲河水从山后流过。顺着公牙寺向南,山岭起伏,蜿蜒不断。
6
月的一天,营部供给排长
----“
湖北佬
”
钟麻子从内地归来,他吹来了一股冷风,
“
内地遭了年馑
”
,下令节约。吃饭作了调整,干饭吃的少了,稀饭吃的多了。在生活安排上,营里数供给排长权力最大,在营里他的话就是圣旨。天天喝稀饭,一段时间后突然觉得像怀娃婆
----
肚皮大了,吃的饭量多了,肚子里有了掏食虫,丢下饭碗就饿,白天晚上总觉得胃里空落落的。心里紧张,思想恐慌,精神上也有了臆样。
一天下午,营部来了一位女青年。她二十来岁,衣衫褴褛,落魄抑郁,头发蓬松,面带菜色,但依然端庄清秀。她身上斜挂了一个军用黄包,脚抬得很低,步子迈得很小,眼神里写满了茫然与痛苦。
癿扎,除了小杂货店店主及我们一个班的留守驻军外,再无汉人。
接待她的是营里的掌工
----
一位专给骡子马钉掌的山西籍上等兵。他的名字起得怪,是复姓,叫冯和不冷。下午,我们管她吃了一顿饭。饭后,我们几个陪着女青年到村子前面的小河边散步。
她走上小桥,右胳膊搭在晃晃悠悠的扶杆上,低头听着远去小河哗哗流水声,抬头望着从公牙寺上空飘过的朵朵白云,长时低头不语,忧心忡忡。
许久,她才缓过神来,轻声地说:
“
我从香达来,是个逃难的。没有吃的
……
饿怕了
……
和我一起来的支边青年,逃活命要紧,谁也顾不了谁
……
死的死,逃的逃,一半人已经没了
……”
她说,往北路途遥远,给钱司机也不敢拉,何况现在穷困潦倒,身无分文,步行到死也翻不过巴颜喀拉山。东面是金沙江,河流湍急,江面无桥,插翅难飞。因此,她选择南下,走西昌、奔四川
……
她说,她思念父母,想回河南许昌老家。
她
1958
年初中毕业,
想把自己青春年华奉献给边疆的建设,响应国家号召,报名来到世界屋脊
----
雪域高原玉树支边。
她说,
1958
年至
1960
年,赴青海支边是国家的一项经济建设措施。至
1960
年
5
月,到青海支边的青年有两万多人,能走动的都逃走了,体弱多病的,只有等死了
……
她说,玉树州平均海拔
4000
米,气候只有冷暖之别,无四季之分,全年冷季近
8
个月,没有绝对无霜期,年平均气温
-0.8
℃
。气候高寒缺氧,她们一时不能适应。开荒种的青稞,土壤肥沃,雨量充足,长得倒不赖。夏季不冷不热,省委头头下来视察,见青稞苗壮根深,绿油油一片,高兴得合不拢嘴,
“
青海农业大丰收放卫星啦
”
!可怜玉树夏季命短,青稞刚扬完花,还没等到灌浆,就下起了霜,支青们辛苦的耕耘,到头来收获只是一把青稞秸草。省委浮夸吹了牛,上报农业大丰收,这下可坑苦了支边青年,他们的口粮当做丰产余粮被征购,她们才遭到了人为的饥荒
……
说到伤心处,潸然泪下。
夜里,我搬了一张两节对叠的木质帆布行军床,老乡李兴文西进去了唐古拉山剿匪,我就把他的行李打开,让那位青年睡。
我们住的是两层土木结构的藏式平房,屋面几乎没有斜度,最上层是用土压实的。那晚,半夜天下雨,屋顶漏水,掌工冯和不冷帮那青年挪了床位。
第二天我起来听说那女的已经走了,不知道又逃向何方。往南走昌都,山高路险,森林茂密,人烟稀少,语言不通,缺吃少穿,对一个单身年轻女子来说,将是困难重重,凶多吉少,需要多莫大的胆量和勇气啊。
1960
年
10
月,我们在巴那涌歼灭了多年盘踞在唐古拉山南端的残余股匪苏鲁百长后,
11
月中旬,
181
团
2
营撤回到玉树的小苏莽。
6
连住的最远,在巴塘飞机场东面金沙江畔的相古寺,
5
连驻在干达寺,机枪连驻在玉树中部的白马海地区,炮连驻防在东从寺,营部和
4
连驻扎在小苏莽。
小苏莽位于青海玉树县的东南部,距首府结古近百公里,地处曲江河谷,海拔
4300
米。小苏莽有一座萨迦派寺庙,在河的底谷靠西面依山而建。上下两层,殿堂大门朝南,规模宏大,虽然年代久远失修,岁月沧桑中仍显出辉煌气势。经堂左墙壁上用藏族文化中一种独特的绘画艺术画的佛像,慈祥威严,颜色夺目。经堂上面悬空挂着四只棕熊皮制作的标本,头南尾北,一字排开,熊视眈眈,守护着经堂。上层大门面西朝山,是僧侣起居生活住的木屋。地板,墙壁全是用木板装置的。寺庙的北侧,沿着小河边有一片藏式平房,住着河南来的支边青年。小苏莽寺周围没有树木,全是草甸子,顺着河谷向南的江西沟与西藏昌都接壤,那里有原始森林。沿河谷北上十里,在一座山峰的峰处也建有一座寺庙,叫东从寺,再往北就是玉树巴唐飞机场了。
寺庙的北侧,有一排平房,是我们营部的马厩。当时我们正执行军事任务,每匹战马每天的饲料为
8
斤。大豆、玉米、还有大麦,每天天不亮,晚上天黑后喂两次。上料后,稍不注意,女支边就摸进马厩,拿取饲料。白天,马一出厩,不少女支边就跟在马群的的后边,等着马拉屎。见到粪便,就蹲下身子,左膝跪到地上,右手拿着一根小棍,扒拉着粪便,将马没有消化过的饲料豆,用手捡的直接丢进嘴巴里。拣一颗,丢一颗,追逐马群,不停地扒拉。中午,马将吃过饲料的粪基本排完,粪便里再也找不到饲料豆了,女支边才三三俩俩,又聚集到草甸子上,挖食草根。
听说,小苏莽附近草原短尾鼠都被支青抓的吃光了。饥荒一开始,有的支边青年,把死畜干皮张捡回,烧成灰用水冲的喝,没想到服后,肚胀如鼓,活活地把人給胀死了。
1961
年
9
月
,
营里派我到
6
连驻地
----
玉树相古执行任务。陪我前往的向导是结古红旗村的藏族小伙扎西,他和我们参谋长林源私人关系甚好。我们各自骑着一匹战马,从巴塘机场出发,沿着东沟狂奔。沿途的北山坡下,大片大片的青稞杆亦然长在地里,像蜕毛时的野狗,有一片毛,没一片毛地随风摇曳。扎西说,
“
那是去年支边青年开荒种的青稞,没等结颗,霜就杀了,干球旦了!
”
西沟平缓,全是草甸,没有树木。山垭不高,翻过山顶,沟东沟西两重天。东沟沟深坡度大,两边坡上的树木,郁郁葱葱,蓝天白云,山清水秀。山间的小路弯弯曲曲,潺潺相古河水流淌向东。中途,在右边的一条小山沟边,扎西发现地面上有被人猎杀动物的毛皮、血迹,我两下马观察。扎西说,
“
是只公麝香,香包被人割掉了!
”
香麝,又名獐子,麝香是名贵中药,为雄麝的肚脐和生殖器之间的腺囊的分泌物,干燥后呈颗粒状或块状,有特殊的香气,有苦味,可以制成香料,也可以入药。
相古位于巴塘飞机场稍偏东南方,地处金沙江畔。在北山脚下,座北向南有一座寺庙叫相古寺,居高临下,倚寺眺望,相古尽收眼帘。沟的中间靠寺院处的开阔地带,有一片拥挤错落的藏式民居。民居西侧开有大门,进门后有一通道,直通深处。通道如同
“
地道战
”
的地道,房套房、房上有房,拐弯抹角、神秘莫测。传说,当地有山呈浮云状,故名
“
相古
”
。唐朝文成公主进藏,曾途经此地。相古河对岸滩上有座佛塔,就是那时修建的。结古、邓柯、昌都信徒常来此转塔。村东百米开外就是咆哮的金沙江,江的上游在青海境内叫通天河,流经川青之间叫金沙江。江东就是四川甘孜州的石渠县了。
在相古也遇到一位河南支边青年,她高中毕业,二十二三,肚子有墨水,能说会道,知道的事情很多。她能听懂藏话,也能讲藏语。她说,大难来临,她的男友向南
“
飞
”
了,逃荒途中死在囊谦。她接受男友的教训,要
“
向东
”
、
“
向日出的地方
”
逃
……
无情的金沙江隔断了她回乡之路,
1960
年夏季,被迫落难到相古。她是相古唯一的汉人,和当地工作队、藏民关系都融洽,到相古后,没太遭饥饿。相古寺右侧有一条小沟,沟边上住有一位藏族老阿妈,年轻时经过商,见过世面,汉语说得流利,带有很重的川音。女支青与老阿妈交情甚深,如同母女。我们遇事,就请她俩当翻译。
女支青说,
1958
年夏初,大跃进中,青海省委放卫星,要粮食增产
4.5
亿公斤,农业基本实现水利化,开荒
1200
万亩,农村两年实现电气化。
1959
年青海省委决定高举三面红旗,继续反右倾,继续大跃进
……1960
年夏初青海省委又提出,《以开荒为纲,把农业生产迅速推向更大规模和全面发展的新阶段》,提出大开荒地,大办公共食堂,向生产资料基本公社所有制过度
……
她说,
1959
年至
1960
年期间青海自然气候态势属正常年份,三年期间既没有大的水、旱、地震和蝗虫灾害,也没有发生大的瘟疫,基本风调雨顺,是省委的决定脱离了省情,大办工业,盲目跃进,强迫开荒,号召
“
两步并作一步走
”
,一平二调大刮
“
共产风
”
,虚报粮食生产
“
浮夸风
”
之后遗症,才致使民生涂炭,万计民众死于非命。支边青年,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困难中不能全力自保,而且基本口粮又被克扣。后来,虽然上面叫打猎,捕捞鳇鱼,养小球藻自救。但是,枪支弹药、捕捞工具、养藻技术,支青都没有,谈何容易。
一个月后我走时,老阿妈特意用两块银元为我制作了一把银勺子,勺把上雕有花纹。当时人民币与银元兑换是一比一,部队有纪律,老阿妈只好收了两元钱的银元钱。勺子至今我还珍藏着。
三年自然灾害,我走了三个地方,从陕西商洛到甘肃兰州,从兰州到青海的玉树,一个城市,两个农村。所到之地,我没有看到什么自然灾害,也没有直接听什么地方受了天灾,怎么国家就一下子遭灾了呢,饥荒是怎么造就的呢,使人感到困惑。
据官方资料,
1960
年青海饥饿
----
浮肿
----
死亡
103582
人。这些死人中,有多少是支边青年呢?可怜他们一腔热血,风华正茂,支边高原,却做了
“
一步登天
”
大跃进的牺牲品,客逝他乡,抛尸雪域。
那几年,我们在执行剿匪任务,大部分时间,都奔袭在唐古拉山无人区及青藏边境结合部,只是冬季最冷的两个月才下山。下山后,驻地周围虽然有支边青年居住点,但部队有严格纪律,不得进入支边青年居住地。因此,我看到的饥荒只是九牛一毛。
至今,回想起在玉树的日子,回想起玉树的支边青年,往事历历在目,亦然伤感。
愿癿扎逃难那位女孩能如愿回到父母身旁,祈福那些在支边中逝世的青年安息长眠。
作者:
侯诗杰
时间:
2014-6-9 22:36
一段历史,几多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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