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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邯郸 [打印本页]

作者: 落阡Umnachtung    时间: 2014-8-28 12:03
标题: 邯郸
    我的回忆尽量忠于事实,尽管我不能确保我还清楚地记得整件事,虽然才事隔半年。半年前我是画家帕斯卡尔,完整的帕斯卡尔,彻头彻尾的帕斯卡尔;而今我也说不清我是什么,我也许什么都不是。这些年我一直携带着沉重的记忆漂游四方,但显然我的虚构天分还未完全被磨尽,我说不清我无意中篡改了什么,却分明能感到色调的些微差异。
    去梅伊斯家那天我本该意识到一切不会那么简单,或他自以为慷慨的赠礼究竟是什么,但他的突然出名令我惊异。城里的所有画家甚至所有酒馆主人都清楚梅伊斯日复一日地在酒馆里吹嘘他的正在进行的大作,却连普通的肖像都难以驾驭。因此前几天他走进酒馆时,谁都不屑于放下酒杯或中断谈话,听听他完成作品后的兴奋与满意。直到他咳了几声,从袋里一封信拍到桌上。我们都凑上去看,是城中画廊寄来的,同意展出他之前送来的画。
    我们都知道梅伊斯尽管爱吹嘘,却绝没有勇气开这么大的玩笑,也知道城中画廊一向以入选标准严格闻名,连我那副饱受赞誉的海上风暴图都被拒之门外:我整个冬天都在家中研磨天青石,勾画出清冷的惊涛,又用了几周扑上阴郁的迷雾。我们猜梅伊斯的画一定很稚拙,像早期岩画艺术,可以在画廊里冒充古迹。因此当梅伊斯致电请我为他做展出前最后的指点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很好奇画廊为什么会对这幅画感兴趣。
    我故意迟到了半个小时。在他门前我犹豫了片刻:我常来帮他修改作品,我一点也不想再看到他把手头拮据才来找他画像的人画得呆若木鸡,或奄奄一息。我迟疑地按下门铃。
    “你终于来了。”他不耐烦地开门,侧身让我进来,指了指身后的椅子。
    “画在哪里?”我仍没能克制住。
    “你从来没这么着急过。”他嘲讽地一笑,“先喝点什么吧。”
    “不用。先去看画吧。”
    他自顾自地转身斟酒。“尝一点。这是我自己配出来的,你绝对没喝过。”
    “不错,”我呷了口酒,却隐约想起了某年冬天在异国城堡里尝过的甘冽,我不知道从没出过国门的梅伊斯怎么会知道这种酒,“但我喝过这种酒。”
    “不可能,”他急躁地说,“你肯定记错了。”
    我不想同他争论——我已心急如焚。“总之不错。去看画吧。”
    他带我上楼,推开画室的门。
    “看吧,你肯定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
    是一副人像,一个女人睡在暮色四合的原野中。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盯着她脸上斑驳的树影,柔缓悲哀的曲线,身后荒凉的草原。我无法移开目光,这个女人周身充斥着某种奇特的色 ,吸引人却又令人排斥。我盯着她,却丝毫不关心她是谁,她为什么在这里,这又是什么地方。她的面庞宁静俊秀,骨肉匀婷,却显得极度生疏,令人生畏。然后我逐渐意识到女人的生疏源自她和作者的不相称。我见过这幅画,我见过成千上万次,卡拉瓦乔的身姿,提香的背景和莫迪利阿尼的哀愁,我见过画上可怕的遗产痕迹……美是自己的口音,我想,但这幅画不可能是他画的,他不可能这么熟悉这些人的风格,不可能模仿得如此精妙,结合得如此自然。
    “怎么样?”梅伊斯得意地问。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听到一个尖利生硬的声音问。
    “跟我去地下室,”他转身,“给你看点东西,你也能画出这样的画。”
    “什么?”
    “去了你就知道了。我是想感谢你帮我改画,我不带别人去。”
    “我不想。”我的回答令我宽慰。
    “得了吧,下去看看,下周画廊就会给你寄信了。”
    我四十八岁了,还没有一幅画进过画廊。
    “好。”我听到自己说。
    我们下到地下室。他让我坐下,熄了灯。
    “我以前也不信能在家里看到奇迹,你可不要骗我说我神经错乱了。”他大笑着走出房间。
    我等待着看到奇迹在眼前闪现,然后我开始后悔。
    我先看到的是我自以为多年来已形成独特风格的画作,它们交替浮现,我的得意之作,我惊讶地看到无论我多么努力多么谨慎,都无法排除每幅画中遗产的痕迹,剽窃的罪证,尽管我的知情和良知已让这些痕迹缩减淡化。然后我开始看到画廊的一封封信,说我的风格单调,没有突破,暗示我艰苦开拓的风格多么贫乏。这些年我一直以为画不需要改变,不需要任何突破,因为人们不会厌倦美。但现在我突然发现他们不会厌倦的只是几个煊赫的名字,那几副妇孺皆知的画作,他们不会给别人机会慢慢地接近美,他们没有这个耐心。那天我并没有明白我到底看到的是什么,是指控我是个窃贼,还是暗示我偷得还不够丰富,不够明目张胆。
    我明白的只是,我四十八岁了,还没有一幅画进过画廊。
    如果先辈的遗产过于辉煌过于宏大,人们该怎么办?如果已没有新的高峰,没有任何一种从未没描绘过的形象?如果自己的造物无法超越任何人,甚至无法独立地存在?如果明知自己画下的每一笔都伴随着挥之不去的幽魂,还要在别人的欣赏中隐瞒真相?如果明知自己已尽了力,明知自己不会胜利,而艺术史的残酷之处就在于只有胜利者会被铭记?我四十八岁了,没展出过作品,没获过奖,没收过学生……我的画会先于我死去。
    我步履沉重地走回家,我想我没有道谢。
    我一直无法摆脱那晚对我的影响。我尽了一切努力,却渐渐被优美生疏的笔触挤出自己。梅伊斯的幸运之处在于他的无知,在于他可以把一切当作天赐的奇迹享用。但我知道,我清楚地认出了所有线条,所有色调的来源,却无法画出别的线条与色调。我徒劳地与脑中的构思,画布上的色 搏斗,眼看着风行一时的光斑击碎了浪涛,洗退了海的深蓝,海像淡蓝的湖泊卧在清淡的云天下,宁静雅致,我却感到难以忍受的压抑,就像海底马上要有火山爆发。我嘲讽地把画寄到画廊。
    次日我收到信说他们要展出这幅画。我盯着信看了很久,决定离开这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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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孙品洪    时间: 2014-9-5 06:18
其实何止画廊,出版界又何不如此?写出一本书来,人家说:“这个能有谁看?还是别出了吧。”东拼西凑出一本书来,人家却说:“这个还行,最好能搞个系列出来。”于是,许多作家成了“坐家”,写书成了“编书”,而且动辄便是十几册、几十册的大部头,很虚胖。——说句老实话,我已经有n年没买过“新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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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听圃    时间: 2014-9-6 22:35
这个讽刺是很深的,文化界、艺术界的媚俗同样引起众多的反感。但真正的艺术家却是冷静的。
作者: 落阡Umnachtung    时间: 2014-9-7 18:16
孙品洪 发表于 2014-9-5 06:18
其实何止画廊,出版界又何不如此?写出一本书来,人家说:“这个能有谁看?还是别出了吧。”东拼西凑出一本 ...

谢谢。是这样的。画廊只是一个切入点。
作者: 落阡Umnachtung    时间: 2014-9-7 18:18
李听圃 发表于 2014-9-6 22:35
这个讽刺是很深的,文化界、艺术界的媚俗同样引起众多的反感。但真正的艺术家却是冷静的。

嗯谢谢,这种媚俗真的很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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