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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鬼诗,是中国文人的一个另类嗜好,也有某些特色和传统。
《太平广记》引《灵怪集》传说:晚唐诗人曹唐曾寓居佛寺,环境幽胜,遂想出两句诗:“水底有天春寂寂,人间无路月茫茫。” 曹唐自觉得意,胜于平时之作。未几,“忽见二妇人,衣素衣,貌甚闲治,徐步而吟,则唐前所作之二句也。” 曹唐觉得蹊跷,自己这两句诗从未示人,怎么就有人吟咏了呢?“因迫而讯之,不应而去。未十余步间,不见矣。”曹唐惊骇不已,遂将此事告知寺里的僧人,僧人惊道:“两日前,有一少年见访,怀一碧笺,示我此诗。”说罢,出示诗笺为证,曹唐一看,正是自己原创的两句:“水底有天春寂寂,人间无路月茫茫”。曹唐不由毛骨悚然:那两位妇人及那位少年,恐怕都是鬼类吧!明明是自己的佳句,却为鬼所窃取,曹唐惊骇郁闷之极,加上命途多舛、仕途不达,本来有病,几天后竟郁郁而终。由是,“水底有天春寂寂,人间无路月茫茫”人讥为鬼诗。其实,曹唐作成诗句,未尝不吟咏,隔墙有耳,未必人不知,就诗而言,确实是佳句,写出了自己仕途不达、失意孤独的忧郁心态,以水底天的寂寥叹息人间路的微茫,显得空灵超脱,确实是好联佳句。说这样的诗句是鬼诗,实在是荒谬不经。
周光培辑《清代笔记小说》,中有《两般秋雨庵》篇,此篇中有一诗:“盘塘江上是儿家,郎若游时来吃茶,黄土覆墙茅盖屋,门前一树马缨花。”书中称此诗是鬼写的。其人写书,写鬼,这鬼是作者笔下捏造好蹦出来的,其实还是作者在那儿写的鬼诗。
《红楼梦》里林黛玉有诗:“冷月葬诗魂。” 颇有些寒凉气,把大观园众姊妹吓倒了。人称黛玉此诗亦为鬼诗。其实黛玉是身心皆在佳境,方能咏出此等佳句。再说这诗连同黛玉其人其实都是曹雪芹编造写出来的。
写鬼诗,清代尤盛行。是会有那么多文人,而且都是名头很高的大文人去写,说起鬼来一个个有鼻子有眼,眉飞色舞。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不但写鬼作诗,还写鬼填词。
《聊斋》里有个故事,说一个士子在黄昏时与女鬼坐着无聊,令女鬼作歌曰:
“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
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
你看看,鬼也有家,又是蕉声细雨,望穿秋水,又是潸潸泪似麻,女鬼在等男鬼还家,原来鬼也有出差的时候,人模鬼样,蒲松龄真是的,有趣不。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也有许多狐仙鬼怪故事。这是文人一种另类嗜好,也是一种文学的流行风。
《竹坡诗话》载:某天夜里,竹溪翁先生正在山中夜读,有鬼来叩访,这鬼对着竹溪翁大声诵读自己所作诗:“墓头古木号秋风,墓尾幽人万虑空。独有诗魂销不得,夜深来访竹溪翁。”竹溪翁大骇。其实这诗不怎么地可怕,竹溪翁大可不必激动得夜不能寐。
既然有“诗魂销不得”的鬼,当然就会有鬼诗,不仅有,数量还挺多,一般诗歌总集中都有专收“鬼诗”的卷次。好事者兴味盎然地收集这类诗作,看中的便是它们的另类和好玩。
明代学者胡应麟对鬼诗作了甄选,将其中的佳品录入他的《少室山房笔丛》正集卷21,从四言、五言到七言,从古诗、绝句到律诗,应有尽有。读一下胡应麟的这个“选本”,对鬼诗就可以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慕容垂《塚上答太宗》:“我昔勝君昔,君今勝我今。榮華各異代,何用苦追尋。”
《夜吟?巴峽鬼》:“秋徑填黃葉,寒摧露草根。猿聲一叫斷,客淚數重痕。”
李叔霽《死後詩》:“忽作無期別,沈冥恨有餘。長安雖不遠,無信可傳書。”
《祭後見石上詩?虎丘石壁鬼》:“幽明雖異路,平昔忝攻文。欲知潛昧處,山北兩孤墳。”
《襄陽舉人》:“流水涓涓芹努芽,織烏西飛客還家。荒村無人作寒食,殯宮空對棠梨花。”
《踏歌?河中鬼》:“河水流溷溷,山頭種蕎麥。兩個胡孫門底來,東家阿嫂決一百。”
《吟?富春沙際鬼》:“莫問我姓名,向君言亦空。潮生沙骨冷,魂魄悲秋風。”
《吟?九華山白衣》:“澗水潺潺聲不絕,溪壟茫茫野花發。自去自來人不知,歸時唯對空山月。”
《秋夜吟?長安中鬼》:“六街鼓歇行人絕,九衢茫茫室有月(吟)。九衢生人何勞勞,長安土盡槐根高(和)。”
《題窗上詩?隔窗鬼》:“何人窗下讀書聲,南斗欄杆北斗橫。千里思家歸不得,春風腸斷石頭城。”
鄭郊《塚中人》:“塚上兩竿竹,風吹常裊裊。下有百年人,長眠不知曉。”
李煜《亡後見形詩》:“異國非所志,煩勞殊清閒。驚濤千萬里,無乃見鍾山。”
謝王軒《西施》:“妾自吳宮還越國,素衣千載無人識。當時心比金石堅,今日為君堅不得。”
《示宋善威?無名女鬼》:“月落三株樹,日映九重天。良夜歡宴罷,暫別庚申年。”
......
胡应麟说:“鬼诗极有佳者。余尝遍搜诸小说,汇为一集,不下数百篇,时用以资谈噱。”
这就是鬼诗吗?究竟什么样的诗是鬼诗呢?可以让李贺来回答,因为他是“诗鬼”。
李贺纵然才可通神,诗可泣鬼,但功名难就,一生困窘。目睹朝政腐败,社会惨酷,民不聊生,思及自己潦倒的境遇,再加上天生的早熟、敏感,李贺的确是写下了不少“鬼诗”,而这些鬼诗中又无不缠绵着深深的死亡情结。笔下的“鬼诗”营造的一个个鬼魂的意象,凄迷阴冷,森寒恐怖,感触消极颓废。但正是这种对现实生活黑暗不公的不满,对死亡后的世界的否定,却又恰恰可以看作是李贺对生的追求和眷恋。正因为如此,李贺的“鬼诗”才能在荒诞离奇的氛围中,在悲观无奈的叹喟中,给人一种阴森森感觉中的冷峻美,一种生命观止、默察于心的平静、庄重、庄严感。他的《王浚墓下作》:“人间无阿童,犹唱水中龙。白草侵烟死,秋梨绕地红。古书平黑石,袖剑断青铜。耕势鱼鳞起,坟科马鬣封。菊花垂湿露,棘径卧干蓬。松柏愁香涩,南原几夜风。”就表现了这种特点。
诗鬼长吉可能会说,鬼诗就是鬼唱的诗。鬼是谁呢?
李贺有《秋来》一诗,其中两句最有名:“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历来注家都认为,这“鲍家诗”就是南朝诗人鲍照的诗,有人干脆点明,这是指鲍照诗集中吟咏丛葬之地的那首《代蒿里行》:“同尽无贵贱,殊愿有穷申。驰波催永夜,零露逼短晨。结我幽山驾,去此满堂亲。虚容遗剑佩,实貌戢衣巾。斗酒安可酌,尺书谁复陈?年代稍推远,怀抱日幽沦。人生良自剧,天道与何人。赍我长恨意,归为狐兔尘。”这是一首挽歌诗,为死者而写,是以死者的口吻来写的。鲍照集中有鬼唱诗,在秋风萧瑟的坟茔上边走边唱:“独处重冥下,忆昔登高台。傲岸平生中,不为物所裁。埏门只复闭,白蚁相将来。生时芳兰体,小虫今为灾。玄鬓无复根,骷髅依青苔。忆昔好饮酒,素盘进青梅。彭韩及廉蔺,畴昔已成灰。壮士皆死尽,余人安在哉。”这一首也是代拟体,以鬼的口吻来感叹今昔。
在历代志怪小说中颇多鬼唱诗。那些“作者”都有名有姓,躲在幕后,不肯露出真面目,假托仙神鬼狐、魑魅魍魉,鬼鬼祟祟,出来唱诗。这就是鬼诗的一个特点,与人诗当然不同,与一般的代言体诗相比,也自有特色。写作中穿插鬼怪故事,原本是为了渲染,推动情节进展。
鬼诗也大量出现在“山程水驿”的行旅途中。“山程水驿”是滋生鬼诗和鬼怪故事的肥沃土壤。陆游《题庐陵萧毓秀才诗卷后》有言:“君诗妙处吾能识,正在山程水驿中。”
元代诗人范梈某天在散步之时,突然想到两句诗:“雨止修竹间,流萤夜深至”,转念一想,这两句意境过于幽冷,很像鬼诗,觉得不太吉利,就着意构思了若干句不那么幽冷的,凑成一篇,题为《苍山感秋》(《范德机诗集》卷二)。这两句诗虽然阴气较重,但离鬼气似乎还有一些距离,又何况作者本人意不在鬼,而在于雨后夜景。元明时代有好几种诗话笔记都提到这段轶事,可见流行之广。
吕洞宾有诗:“独立高峰望八都,黑云殿后月还孤,茫茫宇宙人无数,几个男人是丈夫。”云黑风高、后殿似乎有鬼影,但吕洞宾是神仙,这诗就不叫作鬼诗,而是仙诗了。
诗无达诂,解读鬼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追究鬼诗,似乎都证据不足。人造鬼,鬼写诗,诗言鬼,鬼言诗,鬼本无,人为鬼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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