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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缓期日子里的情人 [打印本页]

作者: 落阡Umnachtung    时间: 2014-11-11 12:50
标题: 缓期日子里的情人

天快要黑下来时,车上的广播以最低的音量报了六点。他再次摇下车窗张望,猜她应该还在公交线路的迷宫里谨慎地计算。她每次都乘不同的车来这里见他,跳上他的车,带着习惯性的冷漠随他驱车出城。再摇上车窗时,天空已一片漆黑,街灯昏暗的光勉强维持着他面颊的温度。
一般来说,和她一起出城仍能让他放松,觉得一切都还可以继续,可以自然而然地彼此妥协。比如在天气晴好、愚昧地认为更艰难的日子还永远在地平线上逡巡时。然而今天她终于到达时空气似乎已凝冻,他僵冷得连一个微笑也挤不出来。驶上出城的路后,灯火渐渐变得稀疏,漆黑的风似乎无孔不入。他们不得不凑得近些。他在驾驶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颤抖,向她倾身,直到双臂酸痛,期待着她的反应。然而他从后视镜中瞥见她也在颤抖,紧紧扯着厚大衣。他转开目光,超了辆车,狠狠地骂了一句。
驶入群山前,他似乎听到她问了一句晚餐的事,但他心不在焉地继续开车,没有停下。也许确实回答了一句什么,但他完全没在意,他正在想刚刚被丢到后座上的书。两个人拼命侍奉一群难缠的珍惜动物,抱着靠它们赚钱的希望坚持着,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他不禁打了个颤,感到她立刻回应了一个更猛烈的颤抖。他视若无睹,一边开车,一边默默对她讲书中的故事,两个人被一群猛兽渐渐蚀空。他陶醉地讲着,却始终不愿开口。终于开口时,他听到自己在和她商量晚餐还要不要去那家熟悉的餐厅,他没听清她说的是要还是不要。他径直驶向半山,盯着眼前的夜空想,难缠可怕的月。寒意渗入玻璃窗,他咬紧牙关,克制住了打颤的冲动。
冷得刺骨,他很想开车回城里,但不行,至少现在不行,他清楚。她微微动了动,伸手关上声音微弱的广播,单纯的寂静开始在车里酝酿,不断膨胀,几乎把他挤出去。他犹豫地看着车窗的开关,在冷与死寂之间踌躇。她问他:你在看什么。他说:开关。抉择一种较为轻松的灭亡,他想,但没有说。
他终于看到了山间餐厅的灯火,微弱的一星昏黄,在黑暗中摇颤。他兴奋地加速,不由自主地打着颤,双手几乎握不住方向盘。她也在一旁开始打颤。尽量靠向他。他又骂了一句,惊讶于自己的声音竟如此轻柔,像在安抚,给她想要的安抚。他们几乎带着颤抖的渴欲冲上了漆黑的山。车摇颤成一丛不安的火,在山间颠簸、招摇、蔓延。片刻后,火倏忽灭却。房子里的人都惊讶地看到两个像在烈火中燃透的人从车上下来走到寒风里。

坐到桌前时他突然感到轻盈,整天的冷在身上燃烧得稀薄。
他的生命曾一度闪耀,仅仅在他爱她的时候。能照亮整个夜空,也许,他不敢确定。
他从很早以前就说服了自己艰难的日子正在到来,否则他也不会和她相遇。但可能也不止如此。除了艰难,肯定还有什么吸引着他,让他一再去街头会见她,驱车到寒冷的山间,坐到熟悉的桌前,脸上的薄霜在灯下闪着微光。风变得潮湿,温和了些,却更冷。她坐在对面,表情很轻松,但没有笑。他也不笑。那道菜还有么?他听到她在问侍者。当然,还是两份?不,我想换一道,他想,但他什么也没说。她终于抬头向他一笑。
他觉得他得给她讲讲那个故事,就现在。
用过餐后他们离开了餐厅,时间过得很慢,再上车时刚过八点。她换到驾驶座上,缓慢而迟疑地开着车,似乎在考虑该去哪里打发这个夜晚。他听任她在山间延宕,坐在后座上继续看那个徒劳而痛苦的故事,试图想明白他们和故事里的人多么相似,又多么截然不同。两个人被一群恶魔彻底奴役,两个疯狂而绝望的人被逼上绝路。一群病症,都是垂死的征兆。这是他唯一感同身受的地方。尽管此刻的寂静令他感到愉快,尽管在见到她时,他的生命中依然还会有闪光的瞬间。不能照亮夜空,连他的面庞也难以照亮,但毕竟是闪光。也许只是对闪光的回忆,但无所谓。那些闪光甚至还在他正在读的故事中穿梭来去,把疼痛照得更清晰。两个人在某种强力面前倒下。两个人毫无缘由地、闪着微光渐渐消耗掉了他们之间的什么。像之前的许多次爱一样。不,根本不像,他想。他把目光从书页上移开,望向她,又慢慢望向漆黑的群山。

车终于停到湖边。她打开车门。他万般不情愿地扔下书,走进寒风里。银白的月从漆黑的水里浮上来。
他们站在湖边。天色黑到看不清倒影。能感到她的手犹疑地挪动了一点,又抬起来,轻抚着他的背。他试图回应一个果断的拥抱,但不知她能不能感到他到底有没有犹豫。他努力集中精神,回答着她的问话,想,这么潮湿,快下雨了。他觉得他们都要在这里燃烧堆积整天的寒意,在这里闪耀,如同两丛飘摇的磷火,无论有多么期待……离别。
仅仅如此,并不悲痛欲绝。
他从未问过她公交车的谜,从未问过她住在哪里,现在在他看来这些已不重要。在那段毁灭性的阴郁日子后,他其实很庆幸还能去街角会见她,和她驱车出城,到湖边或林中,到一个有地方入睡的梦里。然而如今,梦似乎已彻底对他关闭。
有时候他希望他能早几年遇到她,在他的所有艰难之前,尽管他一直坚信是艰难把他们推到了一起,互相轻视、互相隐瞒地闪耀,期待离别,却像溺水者一样紧紧抱住飘来的唯一树枝。过去的艰辛固然在把他一点点剥离出窒息他的环境,教会他如何在雾中闪耀,却也教会了他如何冷静地站在她身边,像现在这样置身事外地说,又湿又冷,是不是要下雨了,并想,九点了,猛兽要开始咆哮着索要食物了。也许这时他才算真正恢复了正常,正常而冷漠,像一个在地平线上逡巡的日子里挣扎的人应有的生存状态。在过去,在还会变得疯狂时,他会说,“缓期的日子来了。”但现在他绝不会这么说,因为他无比清楚,它真的到来过,它现在还阴云不散。它的突然来临对他而言至今仍是冬日里一潭墨黑的湖水,不反射天光,也不倒映月光,几乎是一滩沼泽,吞噬一切有生机的东西。
悲痛,但并不悲痛欲绝。
走吧,她说,又开始剧烈地颤抖。
他过了很久才发现她是在对他说话。走,他说,看着黑湖边那个黑纸剪出的人,想起了那两个一度抱有希望的人:毫无出路,在纠缠不休的重压下一点点被挤碎。想起了他们垂死时听到的嚎叫。想象他们就是那两个人,守着一池黑水,养了一池水生的猛兽,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但他们不是那两个人,他清楚,与他们不同,他们从没有过某种东西,某种加剧他们折磨的东西。他们都懂该如何活在被缓期的日子里。
他又回到驾驶座上,把书扔到后座,发动了车。他愉快地想,明早我就可以回城里了,又愉快地颤抖起来。她也愉快地颤抖着,像是回应。他们闪着微光,像一丛阴郁的火,冲向半山的旅店。这时雨开始下起来了。
作者: 史远钟    时间: 2014-11-11 12:55
光,几乎是一滩沼泽,吞噬一切有生机的东西。
悲痛,但并不悲痛欲绝。

作者: 落阡Umnachtung    时间: 2014-11-12 14:46
史远钟 发表于 2014-11-11 12:55
光,几乎是一滩沼泽,吞噬一切有生机的东西。
悲痛,但并不悲痛欲绝。

嗯,谢谢。
好像发错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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