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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那些岁月那些人》鞠木匠 [打印本页]
作者: 闲散之人 时间: 2014-12-6 08:03
标题: 《那些岁月那些人》鞠木匠
本帖最后由 闲散之人 于 2014-12-6 08:04 编辑
那些岁月那些人之十一
鞠木匠
我很想集中精力,把这个系列写完。因为记忆中有的片段,稍纵即失。
一九六七年的深秋这个城市发生了一起很有影响的事件,一个造反派的头头被打死。很多年来,我其实一直想揭开有关这个人死亡的谜点,我甚至查阅了很多相关的资料,我非常失望,我什么也查不到。
这是一个据说曾经红透了一座城市的一个头目,他的知名度,他的“业绩”一度在坊间传的沸沸扬扬。有说他如何单枪匹马,深入对方据点救人的,也有说他如何在熊熊燃烧的饭店的七楼,只身背下了吓傻了的女“战友”的。但是,他所有的传奇,都抵不上他的死亡看起来更离奇,更像是一个轰动的事件。据说他是中枪而死,至于是谁打死了他,依然是一个不解之谜。按照双方的各自说法都在指责对方,也有人说他是饮弹自尽的。具体的事件真相没有多少人能说得清楚,但是,多数人会记得倾城为他出殡的场面。
卡车车头上放悬挂着他的遗像,灵柩的两边是荷枪实弹的造反派。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萦绕了半座城市。一边是哀乐阵阵,一边是口诛笔伐对方的血债与残忍。我所以要写出这段往事,是因为给那个头目守灵的其中一个人,就住在我们的小巷。
我们姑且称他为鞠木匠吧,我隐去他的真实姓名,没有别的意思,也算是对所有当事人的尊重而已。
鞠木匠是小巷的另类,是小巷人们议论最多,却又无可奈何的人。他生得人高马大,一脸络腮胡,说话粗声大气,他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大儿子和我是同学。鞠木匠的特殊在于,我文革前就见识过他的“与众不同”。他时常和老婆从家里打到小巷,他的脸被他老婆抓得鲜血淋漓,而他却能用鞋底子义无反顾地抽打着那个有一只眼睛是玻璃花的婆娘。于是小巷上演了最吸引看客的一幕,夫妻双方扭打在一起,污言秽语此起彼伏。别看鞠木匠长的人高马大,但是,和他老婆的每一次战斗都会伤痕累累,如果战斗在最后,没有邻居们介入拉架劝解,他们夫妻无论如何都不会收手的。于是一般的场景就是,到了一定的时候,一定会有一两个邻居,充当和事佬的身份,劝解一下。而且几乎成为规律,只要有人劝解,夫妻双方就会悻悻作罢。然后双方各自朝着对方的脸上狠啐一口,以泄最后的愤怒和不满。更令人惊异的是,不出半个小时,这对伤痕累累的夫妻就会出双成对的象什么事情没发生一样,照样在人前打情骂俏,这种修复能力和宽容的心胸,几乎成为小巷的另类风景。
我没有丝毫瞧不起没文化的人的意思。但是,不读书的人,或者是文化程度不高的人,行事的方式总是让我们感到惊讶而已。鞠木匠据说就是小学文化,用他自己的话说,凭着手艺吃饭,喝那么多墨水干啥?他在造船厂当木匠,说实话,据说手艺不错。因为我家中还曾经有过一个他做的折叠小木凳,做的非常耐看实用。
他的老婆为人我一直认为属于比较凶悍的那一类型的。为人十分泼辣,动辄就可以扯着嗓子在小巷里破口大骂的那种。说的尖刻一些,很有些母大虫的意思。鉴于这对夫妻的泼辣指数比较高,小巷的人们对这一家人一般采取敬而远之的策略。
不知道是不是父母的遗传,他们的三个孩子除了女儿太小看不出来外,两个儿子都是让我们这些同龄人十分寒噤的人物。老大为人尚好一点,老二一旦驴起来十分骇人。楼上刘大叔家的二哥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招惹了他,他居然跑回家提着他爹的木匠斧子出来,追打刘二哥,刘二哥落荒而去,他看追不上了,愤怒至极,举起斧子砍向小巷的路灯线杆,愣是将黑漆色的线杆砍的露出白茬。如果不是被大人们厉声喝止,我怀疑这家伙会不会砍倒那根线杆。鉴于斯,在多数时候,小巷的人们对这一家人基本采取远离。
很多年后的某一天,我和鞠木匠家的大儿子,我的同学邂逅于一次他人的婚宴上,他的风度,他的文雅,他的谈吐让我吃惊。时间算是造化人的最好利器吧?你选择什么完全是你自己的权利,但是,标准却是确定了的。谈起往事,我们都无限唏嘘,他告诉我,他的弟弟文革后期也没读什么书,在社会上和一些闲杂人员交往,充当人家的“保镖和打手”,终因东窗事发,进到铁窗里六年。而他则在下乡的青年点,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一所财经院校,毕业后,进了一家企业做财务工作,经过数年的打拼,已经升任为财务总监。
文革开始后,鞠木匠是这条小巷最早的“造反派革命者”。那个清晨,我看到他身穿一套不太合体的黄军装,腰间扎着一根腰带,左臂上威风凛凛的戴着一个红袖箍,上面是黄色的烫金的大字。他站在小巷口,振臂高呼,“打倒封资修,打倒当权派。”于是我十分诧异的看到每每和他打作一团的夫人,居然破天荒地站在了他的身边,夫唱妇随,跟随着鞠木匠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喊着,神色虔诚而庄重。
很多年后,我在大学主修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时候,重读《阿Q正传》当读到阿Q兴奋的在未庄奔跑,扯着尖细的嗓子高喊“革命”的时候,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了鞠木匠站在小巷口的那个场景,真的有几分像似。只不过阿Q最后革掉了自己的小命,成为钱太爷,赵举人等人的玩物而已。
所有的革命者都需要无私。我记不得这是从哪里看来的话。因为鞠木匠的“革命”确实带有震撼性。他从自己家中拖出来一口漆红的棺木,那是给他的老爹准备的。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鞠木匠手举利斧,宛如李逵,将这口棺材劈的七零八落。而他的老爹也因此口吐鲜血,终于不治。在革命者的儿子面前,老子终于没有躺进那口棺材。而被草草的拉走,草草的掩埋。果真无私才能无畏,鞠木匠的这一手,足以震撼小巷,让所有的人“景仰”。
鞠木匠显然怀有更崇高的革命理想,他的手里始终不离的时最新版的“红宝书”,尽管那其中绝大多数的字都看着他陌生,这丝毫不能影响他的革命情绪。于是,每当最新的最高指示发布后,他总是会第一时间学会背诵,并且用他十足的底气,从小巷的东头背诵到西头。大家都比较佩服的是,他很少有读错或者背不出来的时候。每当说起这样的话题,邻居们无不交口赞叹“别看人家没多少文化,但是人家下功夫。”
下“功夫”的鞠木匠,后来的日子就不仅仅是“功夫”了,而是威风。因为突然有一天我们看到,他身上交叉背着两支盒子炮。那年月,人们弄支枪在身上不稀罕,但是,背上两支驳壳枪的人,看起来一定有来头。后来我们知道,他已经成为后来那个枪下之鬼的贴身保镖。小巷里的人们私下嘀咕:“也不会武功,当啥保镖啊。”马上就有人出来反驳“要什么武功,盒子炮比武功厉害多少?”于是人们立马噤声。
后来可能是服伺上司的任务太重了,鞠木匠很少出现在小巷里了。剩下的只是他的婆娘每天按时出来“新闻发布”一般的讲解她男人的去向。当然,偶尔一辆敞篷的军用吉普车开进小巷,鞠木匠会威风凛凛的,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之中,两支盒子炮看起来为他平添了几分孔武。这时候的鞠木匠已经不再背诵最高指示了,他沉着面孔,倒背着双手,或者是双手叉腰,在小巷里有些不耐烦地巡视一个来回,当然偶尔他也会高声呵斥小巷的“地富反坏右”“你给我老实点”。
从鞠木匠高举造反大旗以后,他的家里出现了少有的安定团结。他那凶悍不让须眉的老婆,对他变的毕恭毕敬,谦卑有加。用她自己的话说“俺男人是做大事的人。”所以,鞠木匠的脸上从此消失了寻常可见的伤痕,所以,我以为他们夫妇一定感谢文化大革命,让他们有了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的味道。
那个寒冷的深秋,小巷的路面上,洒满了风儿带来的落叶。突然从鞠木匠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哭声让小巷的人瞠目。听得出是鞠木匠在嚎啕大哭。必须承认,他爹咽气的时候他绝对没这么哭过。邻居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站在他家门前观望。须臾,鞠木匠带着一脸的泪花和肃穆,坐着前来接他的敞篷军用吉普车,绝尘而去。他的夫人照例出现作新闻发布“老鞠他们的总司令死了”。这婆娘哭得梨花带雨,一塌糊涂。写到这里我必须声明,你可以谴责我的不当用词,但你不要怀疑我所说的一切的真实。
后面的故事我在文前已经有所交待,不再赘述。但是,鞠木匠的故事没有结束。文革后期,清算三种人,鞠木匠当仁不让的被列入清理对象,于是拿惯了斧头,刨子的手,几年的小学文化的鞠木匠,开始一遍遍写经过,作检讨。当组织上追查他身上的两支盒子炮的时候,他对组织实话实说:“哪有什么盒子枪啊,那是我自己用木头刻的。”专案人员反复调查,人们几乎共同一致的认为:老鞠从背上那个盒子炮也没见他拿出来过。所以是假的无疑。但是,问题是鞠木匠在文革后期将这两支假盒子炮焚烧的毫无踪迹,也让这件事成为一个悬案。事实上小巷的人们几乎共同一致的观点是,鞠木匠也就是一狐假虎威的主儿,他根本就没做过什么坏事,最多是朝着地富反坏右喊几嗓子而已,根本就没大打出手。所以,追来查去,除了能证明他给那个死鬼当过保镖,背着一对自制的木头盒子枪之外,没有任何劣迹可以清算。再说,老鞠木匠始终就是一个工人,所以,没给任何处分,只是训诫了一番而已。
2003年,我造访小巷。坐在邻居大妈的家里,她告诉我鞠木匠后来的一些故事。后来鞠木匠一段时间据说非常抑郁,经常和邻居们探讨这样的话题“听毛主席的话错了么?”。但是,那时候没有什么人愿意去探讨这样的话题。
我知道的一个事实是,鞠木匠后来重修老爹的坟墓,他跪在老爹的坟前,放声大哭,还抽了自己几个嘴巴,祈求老爹的原谅。后来是,鞠木匠和老婆之间又开始了没完没了的吵闹对骂,但是没有了厮打。据说是鞠木匠最常用的口头禅是“要文斗不要武斗”。
鞠木匠卒于2001年,过世前因抑郁引起老年痴呆,走失不知归路,死于郊外的一条公路的排水沟里,被人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死亡的第三天。鞠夫人依然健在,据说是给几个孩子照顾下一代,也算是含饴弄孙了。
你知道我写下这段往事的心情么?我怎么也拂不去鞠木匠一家在我脑海里的影子。这样的往事,今天听来多么匪夷所思,多么离奇而荒唐,但是,这一切就真实的发生在我们曾经的一段岁月,一段时光。
我看到有朋友给我留言,大意是我评述性的文字太多了。确实是这样,我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总觉得有些话要说,不说出来就有一种郁闷的感觉。我坚信,鞠木匠这样的人,绝非个案,在那个是非颠倒的年代,比这个更荒唐,更滑稽的事情照样多得是。
那是一个注定要让人们的脑袋失去自我,失去思维的年代。人们更多的像一个个牵线的木偶,被那些牵线所操纵,所控制。所以,在更多的时候,我眼前晃动的就是鞠木匠那老年抑郁的眼神,以及他离不开的话题:听毛主席的话错了么?
如果是错了,那么它错在哪里,为什么而错?这才是我们要关心的。
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在公园里看过一场挂盘象棋赛,大大的象棋盘,两个对弈者,在小棋盘上对弈,每走出一步,工作人员便如法炮制的在大棋盘上移动大的棋子。偶尔错了,会被下棋的人所呵斥:“车二平三”,你走的不对。
人生不是行棋,错了可以悔掉重来,人生的棋子落子无悔,就一次机会,你想重来你一定要付出代价。宽且就算你能重来,那一切也毕竟是物是人非,时空转换。
我想象的出,抑郁和痴呆的鞠木匠,最后的人生终点是多么凄凉而无奈。他活在她自己的世界,他走不出自己的影子和过去,所以他注定成为那个时代最无可奈何的句号,所以,他的人生用这样的方式落幕。
就像即便你今天站在小巷口也看不见阳光一样,因为它早已经被高楼大厦所遮挡。或许你仔细听还会依稀听到鞠木匠亮着嗓子喊出的“你给我老实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回声啊?!
作者: 独享独行 时间: 2014-12-6 09:43
本帖最后由 独享独行 于 2014-12-6 09:47 编辑
早上签完到,还没来得及打开我的情感家园版,在首页上到这篇文章。就好奇的打开了,一气拜读完。这是一篇真实生动再现那段历史的好文章,无论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觉得这故事匪夷所思,而我却确信这是真实的,因为我也是那年代的见证人,我所亲眼目睹过的比这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多的是。重读这类文字,依然感慨万千!思绪难平……
飘红大家分享!
作者: -听雨 时间: 2014-12-7 03:03
欣赏,赞!
对,像鞠木匠这样的人,绝非个案,在那个是非颠倒的年代,比这个更荒唐,更滑稽的事情照样多得是。
我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我只是读过了那个年代发生过的许多事,从毛泽东到江青,从林彪到叶群,从知识青年到农村到十年动乱,从城市到农村,从四类份子到走资派,文化大革命的火焰燃遍了全国。无论那个岁月有多么的不可思议,但却是真实的存在过。
作者: 东方欲晓ab 时间: 2014-12-26 11:16
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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