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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转帖:龚鹏程先生《学诗记事》 [打印本页]

作者: 剪烛西窗    时间: 2015-1-14 22:57
标题: 转帖:龚鹏程先生《学诗记事》
龚鹏程,江西吉安人,1956年生于台北。是当代华人世界的顶级学者和著名思想家。
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博士毕业,历任淡江大学文学院院长,台湾南华大学佛光大学创校校长,美国欧亚大学校长等职。曾获台湾中山文艺奖、中兴文艺奖、杰出研究奖等。2004年起,任北京师范大学清华大学南京师范大学教授。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龚鹏程是富有实效的知名教育家,不仅出版多种有关国民教育的著作,而且在世界各地兴学办学,是台湾南华大学佛光大学的创校校长,现担任卢森堡欧亚大学[马来西亚校区]校长以及大陆多所学校的(名誉)校长。
龚鹏程是当今世界真正的知识分子,他胸怀天下、关注民生、不畏威权、针砭时弊,为社会正义的实现和人类文明的进步而不断奋斗。
龚鹏程在文化上继往开来,自觉担当起传承中国优秀文化遗产、弘扬中华文明的重任,身兼海内外多种学术性和文化性社会职务。
學詩記事
龔鵬程
我是一九七三年考入淡江文理學院的,在詩方面,除了王甦老師的《詩經》、傅錫壬老師的《楚辭》、傅試中老師的《詞曲選》等課之外,還另有些其他的經驗。
  一般大陸朋友想到台灣,或許會以為那乃是海外荒陬,文教聲華遜於內地。其實不然,台灣詩社傳統甚盛,李漁叔先生《魚千里齋隨筆》卷下《略談詩鐘》說:「自來台灣,每見人竟日為詩,深以為奇」,即指其事,風氣蓋猶勝於當時大陸諸省。而詩社中多作詩鐘,尤與大陸各地不同,故李先生說:「亦曾至所謂擊缽吟會作壁上觀。大抵當場出題、限時繳卷,與會吟客皆瞑目搖首,咿唔有聲,其所作以詩鐘為最多」。擊缽與詩鐘都創于閩而盛於台灣,李氏所記,正表現了一位大陸來台詩人對此現象之驚異。
  李先生來台後很快就融入了台灣詩歌傳統,參加臺北“寄社”後亦頗作詩鐘。《隨筆》中有專文述論,後更擴大寫了《三臺詩傳》一書。曾見其與王符五先生一函說:「頃奉惠書及鐘聯,深為欣佩。各聯才思功力並勝,唯次第錯誤。特飛函奉達,即乞改正。於十八日午後專人送政院機要室方子丹先生收。此次佳卷如林,得吾兄入社,定當奪錦。」又詳敘作法曰:「每唱曰聯,鐘眼為百、生第二唱,花、曰第六唱。弟有『則百符允男子夢,此生當現宰宦身』『空翠撲簾分日色,亂紅飄砌減花光』二聯,質之吾兄,以為如何?又,百生二唱須注意,不能以三百五百八百等字對一生半生,因上聯兩數字,下聯一個數字,謂之三腳,犯規,乞留神。各卷俱將印好,先送閱,約於十八後可發出」。可見先生曾在朋輩間推廣此道,邀集社課,而南來騷客於此尚不熟悉也!
李先生是教我詩選課的張夢機先生之業師,王符老則是張之淦(眉叔)師命我去拜謁的前輩,承他不棄,給了我許多資料、告訴了我許多掌故,連周棄子先生的詩稿也是他抄給我的。棄公下世之後,利用這個抄本才編出了棄公的詩集,因此我一直視之為師長,甚為感念。他家世與陳蒼虯有舊。曾作〈帥南以所藏蒼虯年丈牽牛花詩稿墨蹟屬題,摭拾舊事,遂成七絕句,百感蒼涼,不自審其支蔓也〉等詩文略述其事。我大四時研究晚清詩家,故常專程去請教他。
  李漁叔先生我卻無緣親炙,其行誼及詩文僅由夢機師處知之。夢機師篤守詩教,連字也學漁叔先生的瘦金體。我大二時,詩選一課本由劉太希先生講授。先生時已自星洲香江倦遊歸來,刊其《竹林精舍詩》,殆欲隱居林下,優遊卒歲,故辭去教職,由夢機師代之。師以高步瀛《唐宋詩舉要》為教材,所授詩法,大體可見於其《近體詩發凡》。嗣後則以韓愈詩為主,講授古詩聲調。督詩甚苦,勤於批改,往往能一字見精神,如我有詩詠寒夜:“舊塔簫聲霜氣老,蛛崖霧色月輪高”,師改為舊塔簫沈、巉崖霧盡,這才像詩了。
  這時,我在六朝詩方面還另有功課。原因是申慶璧老師替我申請到院長張建邦先生之繼母張居灜玖女士的獎學金。這個獎金十分特殊,須提交一份研究論文。這在那時,可謂創舉。我擬的題目是謝朓研究。申老師不研究詩,他只是創造機會來幫我,故具體該如何進行寫作,我得徵詢別的老師之意見。當時申師在院長秘書處辦公,與白惇仁老師同掌校務文書,因此我便轉而去問白老師。
  師乃香山後人,時正做《詩經音樂文學研究》,有函示我:“臘鼓催歸,傳來仁里之郵。竹箋寄語,知有登灜之作。以英髦之雋才,為永明之詩論,獨步淡江,可為預卜。餘維詩中排偶,肇於靈運;近體格律,啟自玄暉。倘或敷陳篇幅,則可上溯魏晉之源流,下逮唐宋之變化。或欲執其精要,則當注重其格律與意境,比較其衍聲與用韻。冠以謝氏家學之淵源,繼之以玄暉之身世環境與思想生活,結之以繫年與評騭。承遠函以相問,聊草簡以為酬”。
  我依其指示,擬妥綱目後再請教他,並詢獎金如何申領,他函示:“吾棣著作體例雖紹章汪,假以時日,當能超越。獎助經數度催詢會計部門,云已列開傳票,惟迄未見通知。一瞬過年,此一般會計部門之通態,滋可喟也。年後吾棣回校,可到系中一問。若無消息,可來我處,相陪到主管處室洽領並面謝張院長也。”這類函札,不但可見他對我的教誨,他們那一代人對學生愛惜如子弟、敬重如朋友家人的態度,也躍然紙上。“溫柔敦厚,詩之教”,這不就是了嗎?措辭之雅、書跡之美,猶其餘事也!
在此之前,我還選修過萬心權老師的杜詩課。課用《杜詩鏡銓》為教本,但時時須參考仇兆鰲《詳注》。例如考試時他會問:“客至、賓至兩詩之意境有何不同?試就楊倫所論說明之”或“新安吏、石壕吏與潼關吏,構想及寫法不同,試就所見說明之。仇兆鰲曾引敘胡夏客指出三吏三別中所表現之特點為何?試就原意簡述之。”“新婚別中,君字七見,誠就仇滄柱所言說明之。”此類題,既須綜攝古人注杜之見解,又須自具心得,頗能開拓初學者之心目。一些老杜遣詞用字之精妙處,他也不忘提醒我們注意,因此他也會問:點水蜻蜓“款款”飛、縣小“更”無丁、士卒何“草草”、園廬“但”蒿藜,這些字詞各該如何解。此外,他還要我們思考一類較大的題目,例如,“世稱杜甫為詩聖、詩史,各何所依據,試分別說明之。”我那時才大一,對此當然還不能掌握,但此一問卻形成了我的問題意識,後來我寫了許多文章討論杜甫為何是詩史,教授升等論著亦是《詩史、本色與妙悟》。
  讀唐宋詩、杜詩、韓愈詩並研究謝朓,使得我的校園生涯與詩愈來愈纏綿難解。而這還不算什麽,令我更為投入的,是李商隱詩。
  李商隱,是我的神秘友人。我從小就認得他,但不相熟。大三那年,張眉叔先生來淡江教書,原開歷代文選,那年忽願教李義山詩。聞風而至者,在開講當天,真是擠破了屋子。不料張老師的長沙話鄉音極重,幾乎完全無法會意,講詩又先辨析唐朝的政局官職。同學等既乏此等素養,又苦於鄉音無法領受。天氣酷熱,張老師揮汗如雨,對滿座學生亦大不習慣。結果一堂課下來,學生全走光了,只剩下十餘位稍知滋味者,繼續與先生在空曠的教室裡共同品賞義山詩。
  老師舊學深厚,講詩尤為透闢,因為他自己就是位傑出的詩人,詩心相映,又熟於史乘,隨口指點,或取唐宋諸家詩相印詮,殆如空裏花開,曼妙非常。同學歡喜讚歎,而莫能窮究其底蘊。
  師用馮浩注本,然隨處諟正,多所補充。我自己用中庸出版社所編,彭醇士先生題耑的《分類李義山詩集》,兩相對照,并旁蒐程注、紀批、張譜等相參證,更覺醰醰有味。一本詩集,被我讀得韋編三絕,眉批夾注皆滿。
李商隱,只是個歷史人物,其詩未必真屬生平自供,故詩中的幻影,未可遽爾視為真形寫真。但這不妨。他對我而言,是真實的,仿佛我有一極熟之友人,即名李商隱。我不但曾見他一生經歷行事,更曾與他把臂轟飲、深宵劇談,於其心曲隱衷,完全能夠瞭解。而且這種瞭解,不是像我們瞭解身邊密友般的瞭解,那是客觀的,是對我們身外一人之瞭解。我對李商隱的瞭解卻是一種內在於己的瞭解。我自己在成長中,不斷加深了我對世界的認識、對生命的感知、對歷史的覺察,我對李商隱的瞭解就不斷改變、不斷深刻。甚至可以說,我是透過李商隱的詩(我所瞭解的李商隱詩)來陳述我對世界與人生的看法。那些詩,似乎也可以說就是我作的。
  後來到大四時,汪中先生在師大開講李商隱詩,我每週也由淡水下山趕火車到台北去聽。報考研究所,師大所考專書項目中原本沒有李詩這一門,我拜託李爽秋老師設法,師大也就果真替我增列了。我能考上,就靠李商隱詩這科多拿了許多分數。我與李商隱情分之深,可以概見。
  某年,公共電視準備製作個介紹文學的節目,邀師大一些先生們商議,決定每人寫一篇詩人傳記,以供編寫劇本。我當時雖還很少寫有關李商隱的論文,但大家都覺得本篇非我莫屬,我也如此認為,所以就答應了。稿成後讀了一遍,感慨萬千,難以為懷。遂將這篇傳記權充抒情散文,收入我自己的散文集中。
  據我的理解,李商隱一生徘徊於仕與隱、政治與愛情之間,既找不到歸宿,想衝破,又辦不到。所以他的詩最感人處,就是顯示了一個人在生命流轉中承受煎熬、糾纏往復的歷程。他對人生非常眷惜,所以說:“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宿駱氏亭)。縱使荷花枯了,還不肯殳除,為的就是想留來聽雨。有這樣心情的人,才能品味人生。但是,他的人生滿是悲傷。這也許是因他的遭遇較為不幸,也可能根本就是其性格使然;因為對人生太過有情,以致觸處感傷,如《暮秋游曲江》詩所云:「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這種人,在撿拾落花之際,會覺得「重吟細把真無奈,已落猶開未放愁。」(即日)而這其實也就是他在把看人生時的態度。有情,卻也無奈。
  這是中國詩人第一次如此表達對人生的深情與無奈。而且,是幽細地、寂寞地、清冷地、惆悵地品味這種深情與無奈。他那種對人生「重吟細把」往復沈吟品味的態度,也帶出一種懷舊憶往的氣氛。重吟細把,而又發現人生「真無奈」,更會予人感傷,如<嫦娥>詩所云:「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沈。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在沈靜、寂寞之中,重吟細把,華年往事,觸緒紛來。回首檢點人生是是非非,碧海青天,可能涵有許多傷痛、悔黯,以及悵惘。這種苦思華年的心情與氣氛,使得他格外迷人。他的詩,往往令人覺得朦朧,大概也就是因這種人生迷離、曖昧,又飄忽、無奈之感正浮漾於其間吧!
我一邊上張老師的課,苦苦思索李商隱的心境,一邊就把自己作的詩送請老師指正。他並不徑為我改訂,而是批抹刪削了一通後還給我,說:“就所標識未臻妥洽處,更推敲之。古人詩云:新詩改罷自長吟,子歸而求之,有餘師焉。自行改定後,仍盼送閱!”
  事實上,當時我的詩太差了,根本不是改動幾個字詞就能起死回生的。所以老師批語每云“太率”“率”“屢失粘”“不對稱”“此等語最忌”“古體不可如此纖仄”等等。待我細加礱冶之後,他才又替我調整字詞、改換思路、指點方法。
  例如他說:「昔李越縵謂湘綺但粗解腔拍而已。文人相輕,雖往往而然,然腔拍實古體極重要者,體段、節奏、音調、辭采,胥於此尋之。熟讀古人名作,為不二法門,捨此更無他途。意古、氣古、辭古,先求不落唐以下韻調。摹古能運掉自如以後,再放,初桄不能不窄也。劃槓處,皆失古意者。選體詩甚重要,無論將來是否取徑於此。凡學詩者,皆不能不於此下一段工夫,老杜云:‘精熟文選理’須細考」。腔拍,其實就是種語感。五古跟五絕、五律之不同,就在這種語感,否則都是五言句,何以別之?我當時雖做著謝宣城詩研究,但對六朝詩之語感掌握其實仍不準確,故老師云云。
  老師又說:“古體今體,句法不同,決不能雜律句。換韻、轉韻,需多熟讀昔賢名作,細心參會,不宜遽爾學步。空靈飄渺,一結邈然,是五古高境,然偶失分寸,便即顛躓,自來作者不敢輕試。改筆接綴數語,恒蹊熟水,自落凡近,但能與起筆及中幅呼應,機局亦可圓緊,亦非悉是蛇足鳧腔之類。飛行絕跡,非一蹴可幾,初學不能不熟於常法也。目前須注重之點:一、體段,二、字面(合句法),三、聲調」。
  七古,老師說:“七古最難作,每每氣力不到。此作宜刪減。改甚費,且亦不必於君有益,望自行約縮,總以用心直寫實寫為是。曾記某雜誌載曾虛白先生游天目山一文,亦歷述登陟險壁之事,寫來驚心動魄,令人有真實感,譜之為韻文,亦自是一奇。如雜湊橫堆,便成疥槖駝矣。”這是指我一首遊皇帝殿的七古,他認為囉嗦且堆湊,故告誡我“不可擬於不倫”“不可趁韻強押”“不可堆字堆典”“不可多借比”“此等必須直寫實寫,乃能長筆力”“千萬不可堆垛”。又說:“山水詩,已是熟題,欲求出色,大難。古人中,謝靈運、韓、蘇、李、杜、楊萬里,略及陸,此數家路數法門需熟參。”
他講的是七古需有對景白描的手段,才能寫真情、敘實境,不陳陳相因。至於腔調,他倒是覺得我還孺子可教:“音節諧暢,僅數處微啞。此極可貴,有人作詩數十年,七古尚不能入調,所以為才難,勉之!”其實,這不是我有什麽才,因夢機師教韓愈詩時已詳述了清朝王漁洋趙執信翁方綱諸家的古詩聲調譜,故我曉得注意及此罷了。但老師愛護我之情,溢於言表。
  律詩,老師說:「律詩貴廉悍。廉謂寡取,悍謂深入,決不貪多,不可雜湊”。 “不要雕字,不要愛浮響。多讀,讀整篇,現在不要讀散句。可以高調,不可空調。詩,製題須雅潔,今人多不講求,每每俗冗取厭 」「詩不宜太著題,亦不能完全不著題。原作除第二句外,皆自說自話,與寄友人無關。初學扣題需緊,寧失之於拘滯,最要守法度。轉折用虛字,不宜多置句首,位置須多變化,初學能少用轉折字:由氣、由意以求其轉換更易見功。趙吳興謂詩要做實。少用虛字,似做實之一道。七八氣索,青年不宜如此。七律宜有高調。高調自難,勉求其無衰薾蹇窘之態,則宜時時有此用心也。高調非以客氣為浮響之謂,其說可參《石遺室詩話》。此書究心宋詩者宜一讀,尤以上半部為佳。元遺山云詩要字字作,寸步鬆懈不得。此最精要語,須深會」。
  這裏講製題、講高調都是很重要,亷悍一語尤為秘鑰。轉折語,則是詩中用「稍從」「只教」「特地」「坐知」等語來轉意的,老師雖是宋詩一路,但對此卻不以為然,故引趙孟頫語以糾之。趙語在明代被謝榛等七子派奉為圭皋,視為唐宋之分,師轉用之,卻足以藥學宋詩者之病。
  但實字也須講究,老師說:「偶尋纖仄之境亦自不妨,但不可耽溺受病耳。中四句用實字須錯綜,位置齊同,便成滯相。表顏色字亦不宜太多」。
  章法方面,則師云:「第六句跌宕作承啓關鍵,此雖舊法,不可不熟,特用之需靈活,不可落窠臼」。又說:「時、地、事、人均不可歧互。唯純粹抒情或借為象喻者可打破文法或邏輯之規律。此作為敘事,決不容彼此衝突」「凡屬象喻,宜求若顯若隱,使人似有意脈可尋,過隔過晦,則將渺不知其所指矣。此惟深參玉溪涪翁兩家為能深入自得,吾子勉之!」
   絕句,老師同樣強調製題要簡潔,說:「坡詩長題與題序,非有嚴別,殆不盡可從。杜詩題序,亦不必效,語甚蹇澀也。有清諸名家,製題俱簡古有法,漁洋尤雅飭」。
又說:“定庵絕句,別具一種趣味,但不可輕學”“字要錬,但必須力避詭異。出人意表而自在意中,乃為佳耳。錬字又不如錬意,意思貴曲折深邃,但字面不可使人費解。今體詩不宜用冷字、僻典。隨園有句云:偷將冷字騙商人,意雖傖俚亦為可戒也」。
  如何胎息古人?老師說:“龔定盦詩『瓶花妥帖爐函定,覓我童心廿六年』,甚可味也。蓋亦胎息『青燈有味憶兒時』句也」,建議我某些詩境可由回憶童年入想。某些詩境,例如春夜遙聞溪聲,可由唐人詩 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涉想。形容山中柏氣,可參考東坡詩:「旃檀婆娑海外芬,西山老臍柏所薰。香螺曉靨來相伴,能結縹緲風中雲」。煮茶,可用八指頭陀詩意,說:「自買靈芽帶月烹」等等。又說:「自覺不穩,即可不用,作詩不可強求使事」。
  一題數詩的作法:「一題數詩須特別注意各詩之聯繫關係,即須數詩為一通體。講求章法,決不可雜亂無序。且諸作意蘊不明,更宜先求醒豁」。
其指點詩法,大體如此。更多的,則是從心態、意量上希望我能有所提升。他最討厭我為賦新詞強說愁,亦不喜歡我作苦語或耍小聰明,經常痛責我:「此等詩,極小樣,又須工力,可偶作,亦訓練之一法」「此種句法皆嫌輕脫,初學最壞手」「昔魯直與侄書云:士生於世,可以百為,惟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語固傷激,詩詞書畫,究心於此者,實須先辨雅俗。如何為雅,我亦說不出,似總須從精神、意度、風致、識鑒等處求之。既關天賦,亦關學力,近人雅得太俗,令人殊不可耐」「余最厭此等。青年吐屬,如何可以有此?青年少年強充情種,中年以後歎老蹉卑,皆是俗物,君萬不可如此」「總要超出一層想,乃不粘滯、乃不庸下」「此等詩竟可不作。臺地作詩者,每云贈某、賀某、和某,一流薛蟠體七字唱,甚可厭,必宜戒之,不容臭腐一染筆端也」。
又說:「少年作,不可蕭索」「顧視清高氣深穩,字向紙上皆軒昂,上指涵蘊、下指氣象,青少年詩文必有取於此兩語,庶免誕漫纖俗之病」「後幅疲薾,青年人決不可如此。惟多讀博覽,可以藥思鈍氣弱之病」「前半筆致頗近東坡,但初學不宜取徑於此,易滑易野也。余晚來頗喜蘇詩,謂其能自在,此意終未敢以語人。東坡和子由澠池懷舊時,成壞住空,極饒慨喟,能會其意否?」他後來開講東坡詩,亦即在救我之病,教我如何自在。
   友人簡錦松赴研究所考試後,對考題很不滿,作詩諷刺之,我也有和作。師見之頗不以為然,訓示曰:「明清之季,舉子下第,往往醜詆主司瞇目,論者頗謂傷品,吾棣必不其然。此作如必欲存,題序宜可從刪也」。又說:「君既獲雋矣,試以此際之心情與作此詩時之心情兩兩相較,蓋將莞爾失笑也,即以此意決詩之存與不存」,意思當然就是教我對人我得失要看得開。後又有一函,以諸葛亮為教,說:「諸作結語均大衰颯,甚非所望於仁仲者也,亟改亟改!從諸葛公淡泊寧靜中想像其光明俊偉氣象,勉之!」這些都是期我以遠大之言,詩文養心之旨,愷切言之。   
  老師鞭策雖嚴,卻也不吝表示對我的矜惜,他在我的詩稿上批抹題識,丹黃滿紙,寫完後也常自述心境,如:「平安夜被酒,信筆塗竄,但覺滿紙發光怪,不知竟作何等語也,可笑!義山詩云:不因醉本蘭亭在,卻忘當年舊永和。誦之憮然」「華山畿推論之作,極徵博綜之功,引為深慰深幸;風懷、照影兩作極有風致,難能可貴者也。餘作亦非不鍊,特須益求凝重」。
我那時曾寫論六朝樂府故事〈華山畿〉的文章,刊於《鵝湖月刊》,他看了很高興;某些詩,偶然作好了,他也很開心。曾有一函給我說:“奉書媵文,快讀極慰;轉示諸友,亦同為欣幸。群言足為余壯也。李白母氏,取證尚不足以駁劉。論詩之音響,極有識解。旁引詞眼之說,余談宋元詩,偶參取之,私以為未可?以論唐賢也。晤時當更深討。附近詩一葉,聊博一粲」。劉指劉維崇先生,他有一系列詩家評傳,我都不喜歡,曾撰文痛批過他寫的李白、李商隱、蘇軾三本。老師見了,覺得部分考證,如李白母親的姓氏,論據未必充分。論詩之音響,指〈論啞響〉一文。老師亦認為我的說解未盡充分,但他看我如此銳於進學,倒還是深感欣慰的。看信便知他漸漸把我當成個可以談學問的小朋友了,還不時替我在友人面前說項。
  某次他就把我推薦給江絜先生。他與江先生本來係舊交,我曾得他抄示〈秋闈次絜老》詩云:「高閣披襟疑袖衫,茗甌輕約水精寒,文章新樣桃華點,取次先生帶笑看。」絜老原作:「如水初陽浴短袖,槐街向曉犯輕寒,秋闈兀坐成攤卷,容我疏櫺淪茗看」。眉叔師來台後,曾主編民族晚報「南雅」詩欄,絜老則主編大華晚報「瀛海同聲」詩欄,不知是不是那次聚會時提到了我,後來絜老即在報上刊了我的詩並附識語,頗為獎飾。還另給眉叔師一長信,詳評我一首五古,說我能用杜法。
  絜老是安徽合肥人,詞得朱古微真傳,尤勝於詩。其《瀛邊片羽詞》久著盛譽,然詞人老去,瀛邊殘照,不免有傳衣付缽之想。曾於“夜巴黎”酒家設茶座,每週四夜間聚青年講說詞法,以破岑寂。其〈霜葉飛〉下片云:”離緒易觸歡場,看人笑語,舊遊如夢空到。晚花真賞在忘言,素影盟幽抱。儼一夕,風光判了,籬笆新靡鮮卑調。念歲寒,誰同醉,鬢角霜腴,漫嫌香少」,似乎懷抱未盡釋然。因夢機師也每週去參加他的詞會,故他託夢機師帶我去他峨嵋街住處,希望我能從他填詞。
我受寵若驚,回去請教眉叔師。眉叔師也覺得我的筆性可以作詞。但他認為詞比詩更深於哀樂,不癡於情就寫不好。可是他不願我癡於情、溺於哀樂,他所期望於我者,是諸葛亮、是管樂。文人餘事,不能不懂,卻不宜生死以之。他自己年輕時作詞曾嘔血,當然更不樂意我步其後塵。我那時體弱多病,他每天正擔心我早夭呢。每作詩有衰颯語,都遭他痛罵,怎能讓我再去學詞?我也因此遂未去拜在絜老門下,只是心中感念而已。
  眉叔師也曾介紹我去拜謁成惕軒先生。惕老字康廬,號楚望,有《楚望樓詩》及《藏山閣駢文》等行世,尤以駢文為世所重,與眉叔師取徑宋四六不同,乃由清人上溯六朝者。性極溫良,好士愛才,如饑似渴。我至今保留著他一個信封,上面寫著“龔鵬程同學,貳仟元,成惕軒”。那是我考上博士班後去拜望,他說本應替我謀職以糊口,但老耄恐不得力,封此以為贊助的。老輩對待後生,誠悃周至,竟有如此者!他過世十一年後,我還見到他一首遺詩,是讀到我乙丑秋思組詩而作,謂我“龔生學炫奇”,勉我“定庵宗社紹,工部範疇馳,砥礪文山節,恢張鹿洞規”。示我南針、期我遠大,正與眉叔師同。
    一九八六年我參加甲等特考時,惕老與陳槃庵、高仲華先生任複試委員,點我為魁元。槃庵先生,我曾應一雜誌社之託去採訪他,得其文稿甚多,特別的是還給了我兩張照片。他以經史考證名家,為中研院院士,但師承陳寅恪,於詩頗見功力,亦曾編其故鄉五華之詩鈔,而史語所中可與言詩者寡,或許竟因此對我這個素昧平生的毛頭小夥子另著青眼,還替我批點過詩稿。高先生的詞學,則我不幸未能領會。
現在想來,真覺幸運。我曾讀過吳忠超先生回憶他在科大的文章,裏面說六零年代的科大是大陸最純粹的學術殿堂,但他並未遇著良師:“回想起來,如果我有幸遇到像我自己這樣的老師該多幸運!”我的情況恰好相反。台灣詩歌傳統本來就盛,又遭逢時會,一大批傑出的詩家蹈海來台,聯镳競轡,遂成大觀。而且愛士重教,蔚為風氣,所以像我這樣的人才有幸獲得如斯教益。他們對我的愛護與教導,我自己教了三十多年書,卻怎麼樣也學不到那種程度。我詩沒作好,那是我的問題,才分不足、努力不夠,老師們可是用盡一切氣力來幫我了。回顧那時的人文盛況,真是如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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