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杜往事 - 四季歌文学社区

我们一行十人三台车由甲方代表介绍的市劳工部的卢卡斯带领，驱车400多公里从首都恩贾梅纳出发的。由于路途泥泞颠簸，到达蒙杜市接近晚上10点。简陋的宾馆设施，有的热水器还坏了，不时飞出的蚊子提醒着我们自带的蚊帐会派上用场，等慢条斯理的厨师准备好炸鸡、沙拉和啤酒，已是深夜12点，大家都极度疲倦，丝毫没有了吃的兴趣，简单填饱肚子洗完澡就睡了。

我叫醒同伴收拾行囊，并叫来卢卡斯询问未来的办公室所在，他问我这个宾馆是否合适，我说院落太小没有停车位子不适合。他和宾馆的经理显然有些不悦，只好带我们去看另一个较大的院落。当我结账时宾馆经理要求我们付一天半的费用，我说没有道理，因为我们只住了一宿。经理诡辩道，我们这里早10点结账，超时另计。由于没有任何宾馆制度张贴用于借鉴，碰上这种无赖只好草草结账了事。

卢卡斯带着我们来到了一个地处城市西端的院落，打开被雨水冲刷一新的雕花铁质大门，迎面三棵高大的三人才能合围的粗大芒果树矗立在院子中央，树上缀满硕大金黄的果子。院子整洁干净，成“个”字型分列三排房子，左中右各五间双排对称，三排房子在顶端相连，连接处是一间宽敞的客厅，中间放置宽大方桌，院后面有独立厨房和大的停车场空地，大门内侧有保安室，这正是我们理想的办公场地，讨价还价之后我们住了下来。

签好合同付完第一个月费用后，从厨房走出来一个穿一身米黄色长袍的姑娘，端来咖啡和各式水果。只见她衣服上绣满浅绿色花格，细高的个子，略显白皙的面容，大大的眼睛矜持但深邃明亮，钢丝烫发顺溜地披在圆圆的肩上，一眼便知这是有身份和地位的非洲女孩装束。谈话得知她才是这家房子的主人，名叫琳达，刚才签合同的是她的叔叔，她的父母原来是蒙杜教育部副部长，不久前因为车祸去世了，只剩下她自己维持生计，她是一所高中的双语老师，这里的中小学免费教育，但老师待遇很低。父母去世后，琳达辞职在家。我问她以后住在哪里，她说租住在附近邻居家；问她有何打算，是否愿意帮助我们做翻译或者搜集些材料之类，她没有拒绝；但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明确她为临时雇佣，她略微张开双臂，多少有些遗憾地说，我能有什么选择吗。从大方得体的谈话和不苟言笑的行为举止，看得出知书达礼。

接下来的日子里，琳达带着我们购买办公用品，在集市上为我们讨价还价，由于她的要求合情合理，从未和人发生争执。这里没有大的食品超市，我们每天要到人头攒动的自由市场购买食品，闹市里头顶锅碗瓢盆和衣服鞋帽的男女来回穿梭，张扬他们身体平衡力之强。有时统统收敛所有地摊，也只能凑够我们几个人的新鲜蔬菜。鲜鱼和牛羊肉都有专门市场，价格便宜且供应充足。琳达找来工人安装了发电机和水压力泵，据理力争地为我们减少人工费用。联系雇佣了保安并会见省政府官员，嘱咐我们一切要以合同文书为证。

政府官员是个傲慢的大肚子军人，起初不想见我们，但在琳达多次约见后终于成行。官员客套地接收了我们的公司礼品后私下里让琳达转达：让我们租赁他的私家车。有了他的车辆就相当于得到了城市通行证，我们乐得答应要求，并让琳达把价钱砍得很低，尽管他的吉普车很新。

一天傍晚，门口一阵喧哗声响，一个瘸子闯进了院子，说是要工作，要挣钱，如果不给钱他就不走了。保安使劲拦着，瘸子故作姿态地瘫坐在地上。琳达走过去说：这是一家国际公司，是来为我们找油的，他们需要健康强壮的人士从事野外生产作业，将来找到石油之后也许有可能雇用他，而现在不可能，希望你不要给外国人留下难堪的印象。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瘸子知趣地走了。琳达的机智和磊落令人佩服。

经理部派我们踏勘200公里外的工区，这里地处凯比河省，临近喀麦隆北部，由于没有公路，大概需要几天行程。我询问琳达有没有合适人选带领我们去此地，她说帮忙找找，不过她表示愿意前往，我说女孩子不方便，她也没再坚持。

第二天一早，琳达带着一个高个子男孩前来，整齐的土色毛麻西装，臂弯里夹着一个真皮文件夹，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琳达介绍道他叫贝尔纳，也是学校老师，对工区较熟悉，这几天休假愿意带我们前去踏勘。这次，琳达出乎意料地执意要和我们前往。

一路上我们一会儿穿过茂密的荆棘林，不时遇到一群豪猪和树猴；一会儿驰骋在一米多深的枯萎的草地里，珍珠鸡和麻雀惊悚飞起，低矮的空中盘旋后又落下；一会儿行走在芒果树和猴面包树相间的稀疏丛林中。这里的猴面包树学名叫波巴布树，别称酸瓠树，是大型落叶乔木。树形壮观，高可达15米左右。掌状复叶，长圆状倒卵形，上面暗绿色发亮。花悬垂状，花梗长，花瓣白色，花丝聚生呈圆筒形。果实椭圆形，下垂巨大如足球，甘甜汁多，当果实成熟时，猴子就成群结队而来，爬上树去摘果子吃。树干粗壮一般五个人才能围拢，有的土著居民甚至在树上打洞作为居所休养生息或储藏食品物件。原野上、低谷中随处可以领略到它那高大耸立的英姿，树冠虽不繁茂但足够威严，执著而孤独的守望着这片原始神奇的土地。最动人的是日落时分，云霞披红，大地抹，渐渐投下婆娑树影，此时涌上心头的只有对自然的感慨和眷恋。远处传来声声低吼，大象三五成群悠闲地品尝着野草和野果。由于面包树在雨季贮藏过多水份在多孔的海绵状粗大的树干里，干旱季节为大象等干渴的动物提供水源，因此被称为生命之树。

一路上越过不知多少小溪和沟壑，终于来到了一处叫拉贡的偏僻小镇，其实不过几百户人家，转了一圈也没发现象样的宾馆和超市。琳达和贝尔纳提议我们回去自己准备晚餐，随便买了些羊肉和啤酒饮料，找了一家刚刚完工的简易宾馆住了下来。说话间贝尔纳找来了当地领导苏丹前来，也是穆斯林宗教首领，他高兴地表示将来一定支持我们的工作。简单问候过后我们开始生火、烤起羊肉来，伴随着羊肉弥漫空中的肉香。

随着一声轻盈的呼唤，只见琳达换了一身浅蓝底红花长裙，轻轻地扭转腰身跳起舞来，她的一颦一笑，那纤细的腰肢、那圆润的双肩，无不流露出妩媚和丰韵。不知贝尔纳从哪里找来了小手鼓，拍动着节拍，炭火红红地照亮夜空，我们情不自禁加入了跳跃的队列，在万里之遥异乡国度，欣赏眼前的美好时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时贝尔纳低语对我说：这里是琳达外婆家乡，她是因为怀念逝去的母亲才坚持过来的。看着故作欢颜的琳达我恍然大悟，不由得心生怜悯。

踏勘回来没过几天，甲方突然通知我们改换工区，新工区在距离蒙杜很远的一块区域。经理部也通知我们开始招工，之前已收到上千份简历，经过筛选和面试，我们确定了初期200个人选，并通过劳工部通知这些人参加体检，但是体检下来得知有40%是艾滋携带者。感到事情严重，我来到医院查看档案，院领导说这个数字很正常，为了保护个人隐私，他们需要保留所有艾滋证明，只给我复印件，还叮嘱我不准给别人泄露信息。如果需要，病人可以到医院查阅。

回到办公室我一个个翻看病历，陪同我们多日的司机也是携带者，这些看似健壮勤快的小伙子都不例外，可以想见卫生知识的贫乏和医疗条件的简陋。我叮嘱所有中方员工不要随意到外面理发，不要用雇员用过的物品，并让他们用委婉的方式转达病人不适宜或暂时不需要并退还了简历。看他们委屈和不解的泪水，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有几个不明就里的人坚持着争取，琳达好意地劝说他们到医院看看病例就明白了。

由于当地没有手机信号，手机形同虚设。我每天让琳达联系当地各方人员以补充缺少的岗位。琳达和我天天查阅和面试雇员，然后送医院体检，匆忙而又重复的日子转眼过去两个月了。这天琳达身穿一件洁白的丝质纱裙，围着白色围巾，高跟皮凉鞋，一身飘逸静雅。不经意我看到她的肩上有几根掉落的头发，我示意她，她说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总掉头发，而且还感觉很累。我说是否看医生检查一下，她说看过了，医生没有发现问题。我鼓励她去首都医院看看，她说没什么。

又过了一个月，在经过紧张有序的招聘工作完成后的星期五下午，劳工部长约我们周六到附近的西贡河钓鱼，我欣然同意。驱车一个多小时来到河边，只见河边停靠着成排的木船，木船不过是高大的树木掏空制成，可乘坐十多个人，有人撑杆摆渡。也有几只皮划艇靠河岸招揽生意。但见海鸥在船尾跟随前行，伴随有节律的划水声，望着两岸飘荡的芦苇，不禁心驰神往、目不暇接。有些渔民凭借一个特大的葫芦或轮胎浮游水中，用鱼叉扎鱼竟然百发百中，可见身手非凡。这里淡水资源丰富，盛产河豚、鲶鱼、虎形鱼等。河岸两旁家家靠捕鱼为生，渔民们驾着小舟用刺网、鱼笼或布置钩线的办法捕鱼，虽然分属不同民族，但他们相互谦让，和睦相处，亲如一家。见我们到来，许多渔民端着盆子提着水桶纷纷赶来兜售扑捉的各种鱼类以及虾蟹。

我们雇佣了一条皮划艇来到河中央较宽阔的空地，葱郁的芦苇林中，到处是大小不一的鸟蛋，有的已经破壳生出了小鸟，有的被啄食破碎腐烂。琳达拿起竹筐捡拾起来，我和劳工部长拿起鱼竿黏上红虫摔进河里，不一会儿一条二斤左右的大鲶鱼上钩了，我欣喜若狂，但后来再也没有钓上鱼来。不时有野鸭在河面一掠而过，惊扰我们钓鱼。

下午两点多，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汗水已经浸湿衣袖。我看劳工部长也在擦着汗水，欣赏着竹筐里有数的几条战利品，兴致正浓，便唤来琳达生火煮鱼汤喝。我问琳达为什么不找男朋友，她说这里的男人要么没钱上不起学，要么上完学找不到工作，连自己都养不起，即便找了朋友，由于生活所迫不久便分手了。

忽听河边传来人声鼎沸，嘈杂声中人们簇拥着往一块移动。我们收拾了渔具，乘船回到岸边，只见地上躺着一个瘦弱的老者，浑身是血，已不见了呼吸。周围的人说这老者偷拿他们晾晒的鱼干，被人抓住乱石击打致死，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众人嬉笑之中化为乌有。殊不知，也许真的之前有小偷偷拿他们的干鱼，而这老者可能因无人照料为了生计不得已为之，落得如此下场，这是穆斯林对待偷猎者的惩罚，也是穆斯林清规戒律的悲哀。

临别的头天晚上，我们清理了所有物品，并终止了琳达家的租赁合同。琳达恋恋不舍地祝福我们，并摘下脖子里戴的象牙饰品，说保佑我们平安，我诚挚地祝愿她早日找到中意的爱人。车队一早就出发了，我试图寻找那双熟悉的眼睛，那双温柔而又迷离的眼睛，那双智慧而又哀婉的眼睛，也许她在某个角落里注视着我们。

接下来的日子紧张而又艰苦。由于到了雨季，震源经常误车，拖拽成为常事，难免耽误施工，来自英国的驻队甲方监督经常催促着我们如何生产，指手画脚显示他的经验和不凡。我们都对他心生厌烦。一次他生气地走上仪器指挥车，大声咆哮着要更换仪器组长，抱怨仪器组长沟通困难。我说你可以建议我们队经理更换组长但你没有权利现场更换，你这样反而影响生产，傲慢的他泄了气。后来听说他最近烦事不断，先是死了母亲，后又离了婚，心情很差。我们只好耐着性子尽量避免和他发生冲突。贝尔纳也成为一名安全监督，在他极其负责的监督下，整个施工季下来没有发生一起安全事故。

经过两个月紧张有序的劳动，我们终于完成了项目生产任务，正在准备收工的时候，贝尔纳告诉我说，琳达离开了人世，她患的是败血症。临死前她让人转达对你们的问候，她说和你们相处的日子是她有生最快乐的日子，她希望你们回来。她的房子也被蒙杜政府官员占有了。我感觉一阵心酸，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愿上帝保佑她。贝尔纳哽咽着离开了。

我轻轻摘下琳达送我的象牙饰品，找到一个高高的土岗，捡拾了几块石头把饰品埋了起来。如果琳达在天有知，相信她能看到那高大的井架，看到那喷涌的油流，看到无数当地的汉子被雇佣加入炼油的队伍，看到年轻的男女携手，共度美好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