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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国学五论(章太炎 梁启超 章太炎 许地山 成仿吾) [打印本页]

作者: 章关培(劳燕)    时间: 2015-5-25 03:08
标题: 国学五论(章太炎 梁启超 章太炎 许地山 成仿吾)
本帖最后由 章关培(劳燕) 于 2015-5-25 03:10 编辑

                                            国学五论
                    (章太炎 梁启超 章太炎 许地山 成仿吾)
                                                                                 章关培 辑
                                 文汇·读书

                                                国学之进步
                                  章太炎
                                一九二二年

    中国学术,除文学不能有绝对的完成外,其余的到了清代,已渐渐告成,告一结束。清末诸儒,若曾国藩、张之洞辈都以为一切学问已被前人说尽,到了清代,可说是登峰造极,后人只好追随其后,决不再能超过了。我以为后人仅欲得国学中的普通学识,则能够研究前人所已发明的,可算已足,假使要求真正学问,怕还不足罢!即以"考据"而论,清代成就虽多,我们依着他们的成规,引而申之,也还可以求得许多的知识。在他们的成规以外,未始没有别的途径可寻,那蕴蓄着未开辟的精金正多呢!总之,我们若不故步自封,欲自成一家言,非但守着古人所发明的于我未足,即依律引申,也非我愿,必须别创新律,高出古人才满足心愿--这便是进步之机。我对于国学求进步之点有三:
    1.经学以比类知原求进步。
    2.哲学以直观自得求进步。
    3.文学以发情止义求进步。
    毕竟讲来,文学要求进步,恐怕难能呢?
    清代治经学较历代为尤精,我在讲经学之派别时已经讲过。我们就旧有成规再加讲讨,原也是个方法。不过"温故知新"仅"足以为师",不足语于进步。我们治经必须比类知原,才有进步。因前人治经,若宋、明的讲大体,未免流于臆测妄断;若清代的订训诂,又仅求一字的妥当,一句的讲明,一制的考明,"擘绩补苴",不甚得大体。我们生在清后,那经典上的疑难,已由前人剖析明白,可让我们融会贯通再讲大体了。
    从根本上讲,经史是绝不可以分的。经是古代的历史,也可以说是断代史。我们治史,当然要先看通史,再治断代的史,才有效果,若专治断代史,效果是很微细的。治经,不先治通史,治经不和通史融通,其弊与专治断代史等,如何能得利益?  前人正犯此病。所以我主张比类求原,以求经史的融会,以谋经学的进步。如何是比类求原?待我说来!经典中的《尚书》、《春秋》,是后代"编年"、"纪传"两体之先源。刘知几曾说"记传"是源于《尚书》,"编年"是源于《春秋》,章学诚也曾说后代诸史皆本于《春秋》。这二人主张虽不同,我们考诸事实,诸史也不尽同于《尚书》、《春秋》,而诸史滥觞于彼,是毫无疑义的。所以治经,对于"制度",下则求诸《六典》、《会典》诸书,上以归之于《周礼》、《仪礼》。对于地理,下则考诸史及地舆志,上以归之于《禹贡》及《周礼·职方志》。即风俗道德,亦从后代记载上来源于经典。总之,把经看作古代的历史,用以参考后世种种的变迁,于其中看明古今变迁的中心。那么,经学家最忌的武断、琐屑二病,都可免除了。未来所新见的,也非今日所可限量呢!
    中国哲学在晋代为清谈,只有口说,讲来讲去,总无证据。在宋、明为理学,有道学问、尊德性之分,自己却渐有所证。在清代专在文字上求、以此无专长者,若戴东原著《孟子字义疏证》,阮芸台讲性命,陈兰甫(按即陈澧)著《汉儒通义》,也仅在文字上求、训诂上求,有何可取!要知哲理非但求之训诂为无用,即一理为人人所共明而未证之于心,也还没有用处的,必须直观自得,才是真正的功夫。王阳明辈内证于心,功夫深浅各有不同,所得见解,也彼此歧异,这也是事实上必有的。理,仿佛是目的地,各人所由的路,既不能尽同,所见的理,也必不能尽同;不尽同和根源上并无不合呢!佛家内证功夫最精深,那些堕落的就专在语言文字上讲了。西洋哲学,文字虽精,仍是想像如此,未能证之于心,一无根据,还不能到宋学的地步,所以彼此立论,竟可各走极端的。这有理论无事实的学问,讲习而外,一无可用了!近代法国哲学家柏格森渐注重直觉,和直观自得有些相近了。总之,讲哲理决不可像天文家讲日与地球的距离一样,测成某距离为已精确了。因为日的距离,是事实上决不能量,只能用理论推测的,那心像是在吾人的精神界,自己应该觉得的。所以,不能直观自得,并非真正的哲理,治哲学不能直观自得便不能进步。
    文学如何能求进步?我以为要"发情止义"。何为发情止义?如下述:"发情止义"一语,出于《诗序》。彼所谓"情"是喜怒哀乐的"情",所谓"义"是礼义的"义"。我引这语是把彼的意义再推广之:"情"是"心所欲言,不得不言"的意思,"义"就是"作文的法度"。桐城派的文章,并非没有法度,但我们细读一过,总觉得无味;这便因他们的文,虽止乎义,却非发乎情。他们所作游记论文,也不过试试自己的笔墨罢了。王渔洋(按即王士祯)的诗,法度非不合,但不能引人兴趣,也因他偶到一处,即作一诗,仿佛日记一般,并非有所为而作的。清初侯方域、魏叔子(按即魏禧)以明代遗民,心有不平,发于文章,非无感情,但又绝无法度。明末大儒黄梨洲、王船山(按即王夫之),学问虽博,虽有兴亡感慨,但黄文既不类白话,又不类语录,又不类讲章,只可说是像批语;王船山非常生硬,又非故意如此,都可说是不上轨道的。所以文学非但要"止乎义",还要"发乎情"。那初作文,仅有法度,并无情,用以练习则可,用以传世则不可,仿佛习字用九宫格临帖,是不可以留后的。韩昌黎自以为因文生道,顾亭林对于这话有所批评。实在昌黎之文,并非无情无义,若《书张中丞传后》,自是千古必传的,可惜他所作碑志太多,就多止于义、不发于情的了。苏东坡的史论,有故意翻案的、有不必作的,和场屋文一般,也非发于情之作。古文中非无此流,比较的少一些。诗关于情更深,因为诗专以写性情为主的。若过一处风景,即写一诗,诗如何能佳?宋代苏、黄的诗,就犯此病。苏境遇不佳,诗中写抑郁不平的还多,而随便应酬的诗也很多,就损失他的价值了。唐代杜工部身遇乱世,又很穷困,诗中有情之作,可居半数,其他也不免到一处写一首的。杜以前诸诗家,很少无情之作,即王、孟也首首有情的。至古代诗若《大风歌》、《扶风歌》全是真性情流出,一首便可传了!
    诗文二项中:文有有法无情的,也有无法有情的;诗却有情无法少,有法无情多;近代诗虽浅鄙,但非出乎轨外。我们学文学诗,初步当然要从法上走,然后从情创出。那初步即欲文学太史公,诗学李太白的,可称狂妄之人呢!我们还要知文学作品忌多,太多必有无情之作,不足贵了。
    二三十年前,讲文学,只怕无情,不怕无义。梁任公(按即梁启超)说我是正统派,这正统派便能不背规则的。在现在有情既少,益以无义,文学衰堕极了。我们若要求进步,在今日非从"发情止义"下手不可。能发情止义,虽不必有超过古人之望,但诗或可超过宋以下诸诗家,文或可超过清以下诸文家!努力!
    (本文为章太炎1922年4月在江苏教育会讲演的记录稿)


作者: 章关培(劳燕)    时间: 2015-5-25 03:12
              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 (节录)
                                 梁启超
                        1902年《新民丛报》第7期


    学术思想之在一国,犹人之有精神也,而政事、法律、风俗及历史上种种之现象,则其形质也。故欲觇其国文野强弱之程度如何,必于学术思想焉求之。
    立于五洲中之最大洲,而为其洲中之最大国者谁乎?  我中华也。人口居全地球三分之一者谁乎?我中华也。四千余年之历史未尝一中断者谁乎?我中华也。我中华有四百兆人公用之语言文字,世界莫能及。(据一千九百年之统计,欧洲各国语之通用以英为最广,犹不过一百十二兆人耳,较吾华文,仅有四分之一也。印度人虽多,而其语言文字,糅杂殊甚。中国虽南北闽粤,其语异殊,至其大致则一也。此事为将来一大问题,别有文论之。)我中华有三十世纪前传来之古书,世界莫能及。(《坟》、《典》、《索》、《丘》,其书不传,姑勿论。即如《尚书》,已起于三千七八百年以前,夏代史官所记载,今世界所称古书,如摩西之《旧约全书》,约距今三千五百年,婆罗门之《四韦陀论》亦然,希腊和马耳之诗歌约在二千八九百年前,门梭之《埃及史》约在二千三百年前,皆无能及《尚书》者。若夫二千五百年以上之书,则我国今传者尚十余种,欧洲乃无一也。此真我国民可以自豪者。)西人称世界文明之祖国有五:曰中华,曰印度,曰安息,曰埃及,曰墨西哥。然彼四地者其国亡,其文明与之俱亡。今试一游其墟,但有摩诃末遗裔铁骑蹂躏之迹,与高加索强族金粉歌舞之场耳。而我中华者,屹然独立,继继绳绳,增长光大,以迄今日,此后且将汇万流而剂之,合一炉而冶之。於戏,美哉我国!於戏!伟大哉我国民!吾当草此论之始,吾不得不三熏三沐,仰天百拜,谢其生我于此至美之国,而为此伟大国民之一分子也。
    深山大泽而龙蛇生焉。取精多、用物宠而魂魄强焉。此至美之国,至伟大之国民,其学术思想所磅礴郁积,又岂彼崎岖山谷中之犷族,生息弹丸上之岛夷,所能梦见者!故合世界史通观之,上世史时代之学术思想,我中华第一也;(泰西虽有希腊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诸贤,然安能及我先秦诸子?)中世史时代之学术思想,我中华第一也;惟近世史时代,则相形之下,吾汗颜矣。虽然,近世史之前途,未有艾也,又安见此伟大国民不能恢复乃祖乃宗所处最高尚最荣誉之位置,而更执牛耳于全世界之学术思想界者!吾欲草此论,吾之热血如火如焰,吾之希望如海如潮,吾不自知吾气焰之何以湓涌,吾手足之何以舞蹈也。於戏!吾爱我祖国,吾爱我同胞之国民。
    生此国,为此民,享此学术思想之恩泽,则歌之舞之,发挥之光大之,继长而增高之,吾辈之责也。而至今未闻有从事于此者何也?凡天下事,必比较然后见其真,无比较则非惟不能知己之所短,并不能知己之所长。前代无论矣,今世所称好学深思之士有两种:一则徒为本国学术思想界所窘,而于他国者未尝一涉其樊也;一则徒为外国学术思想所眩,而于本国者不屑一厝其意也。夫我界既如此其博大而深赜也,他界复如此其灿烂而蓬勃也,非竭数十年之力,于彼乎,于此乎,一一撷其实,咀其华,融会而贯通焉,则虽欲歌舞之,乌从而歌舞之!区区小子,于四库著录,十未睹一,于他国文字,初问津焉尔,夫何敢摇笔弄舌,从事于先辈所不敢从事者!虽然,吾爱我国,吾爱我国民,吾不能自已。吾姑就吾所见及之一二,杂写之以为吾将来研究此学之息壤,流布之以为吾同志研究此学者之筚路蓝缕。天如假我数十年乎,我同胞其有联袂而起者乎?伫看近世史中我中华学术思想之位置何如矣。
    且吾有一言,欲为我青年同胞诸君告者:自今以往二十年中,吾不患外国学术思想之不输入,吾惟患本国学术思想之不发明。夫二十年间之不发明,于我学术思想必非有损也。虽然,凡一国之立于天地,必有其所以立之特质。欲自善其国者,不可不于此特质焉,淬厉之而增长之。今正当过渡时代苍黄不接之余,诸君如爱国也,欲唤起同胞之爱国心也,于此事必非可等闲视矣。不然,脱崇拜古人之奴隶性,而复生出一种崇拜外人、蔑视本族之奴隶性,吾惧其得不偿失也。且诸君皆以输入文明自任者也,凡教人必当因其性所近而利导之,就其已知者而比较之,则事半功倍焉。不然,外国之博士鸿儒亦多矣,顾不能有裨于我国民者何也?相知不习,而势有所格也。若诸君而吐弃本国学问不屑从事也,则吾国虽多得百数十之达尔文、约翰弥勒、赫胥黎、斯宾塞,吾惧其于学界一无影响也。故吾草此论,非欲附益我国民妄自尊大之性,盖区区微意,亦有不得已焉者尔。
    今于造论之前,有当提表者数端:
    吾欲划分我数千年学术思想界为七时代:一、胚胎时代,春秋以前是也。二、全盛时代,春秋末及战国是也。三、儒学统一时代,两汉是也。四、老学时代,魏晋是也。五、佛学时代,南北朝、唐是也。六、儒、佛混合时代,宋、元、明是也。七、衰落时代,近二百五十年是也。八、复兴时代,今日是也。其间时代与时代之相嬗,界限常不能分明,非特学术思想有然,即政治史亦莫不然也。一时代中或含有过去时代之余波,与未来时代之萌蘖,则举其重者也,其理由于下方详说之。
    吾国有特异于他国者一事,曰无宗教是也。浅识者或以是为国之耻,而不知是荣也,非辱也。宗教者,于人群幼稚时代虽颇有效,及其既成长之后,则害多而利少焉。何也?以其阻学术思想之自由也。吾国民食先哲之福,不以宗教之臭味混浊我脑性,故学术思想之发达,常优胜焉。不见夫佛教之在印度,在西藏,在蒙古,在缅甸、暹罗,恒抱持其小乘之迷信,独其入中国,则光大其大乘之理论乎?不见夫景教入中国数百年,而上流人士从之者稀乎?故吾今者但求吾学术之进步,思想之统一,(统一者谓全国民之精神,非攘斥异端之谓也。)不必更以宗教之末法自缚也。
    生理学之公例,凡两异性相合者,其所得结果必加良。(种植家常以梨接杏,以李接桃,牧畜家常以亚美利加之牡马交欧亚之牝驹,皆利用此例也。男女同姓,其生不蕃,两纬度不同之男女相配,所生子必较聪慧,皆缘此理。)此例殆推诸各种事物而皆同者也。大地文明祖国凡五,各辽远隔绝,不相沟通;惟埃及、安息借地中海之力,两文明相遇,遂产出欧洲之文明,光耀大地焉。其后阿拉伯之西渐,十字军东征,欧亚文明,再交媾一度,乃成近世震天铄地之现象,皆此公例之明验也。我中华当战国之时,南北两文明初相接触,而古代之学术思想达于全盛。及隋唐间与印度文明相接触,而中世之学术思想放大光明。今则全球若比邻矣,埃及、安息、印度、墨西哥四祖国,其文明皆已灭,故虽与欧人交,而不能生新现象。盖大地今日只有两文明:一泰西文明,欧美是也;二泰东文明,中华是也。二十世纪,则两文明结婚之时代也。吾欲我同胞张灯置酒,迓轮俟门,三揖三让,以行亲迎之大典。彼西方美人,必能为我家育宁馨儿以亢我宗也。
    (本文发表于1902年《新民丛报》第7期)

作者: 章关培(劳燕)    时间: 2015-5-25 03:16
                     国学之派别
                                               章太炎
                             一九二二



    第一部分 经学之派别
    讲"国学"而不明派别,将有望洋兴叹、无所适从之感。但"国学"中也有无须讲派别的,如历史学之类;也有不够讲派别的,则为零碎的学问。现在只把古今学者呶呶争辩不已的,分三类讨论:一、经学之派别;二、哲学之派别;三、文学之派别。依顺序先研究经学之派别。
    “《六经》皆史也”,这句话详细考察起来,实在很不错。在《六经》里面,《尚书》、《春秋》都是记事的典籍,我们当然可以说它是史。《诗经》大半部是为国事而作(《国风》是歌咏各国的事,《雅》、《颂》是讽咏王室的),像歌谣一般的,夹入很少,也可以说是史。《礼经》是记载古代典章制度的(《周礼》载官制,《仪礼》载仪注),在后世本是史的一部分。《乐经》虽已失去,想是记载乐谱和制度的典籍,也含史的性状。只有《易经》一书,看起来像是和史没关,但实际上却也是史。太史公说:“《易》本隐以之显,《春秋》推见以至隐。”引申他的意思,可以说《春秋》是胪列事实中寓褒贬之意;《易经》却和“近代社会学”一般,一方面考察古来的事迹,得着些原则,拿这些原则,可以推测现在和将来。简单说起来,《春秋》是显明的史,《易经》是蕴着史的精华的。因此可见《六经》无一非史,后人于史以外,别立为经,推尊过甚,更有些近于宗教。实在周末还不如此,此风乃起于汉时。
    秦始皇焚书坑儒,《六经》也遭一炬,其后治经者遂有今文家、古文家之分。今文家乃据汉初传经之士所记述的。
    汉初,田何传《易经》,伏生口授《尚书》,齐、鲁、韩三家治《诗经》,高棠生传《礼经》,胡毋生治《公羊》,瑕丘江公治《梁》,那时除了《乐经》以外,《五经》都已完备。后来《易》分四家,《诗》、《书》各分三家,《礼》分二家,《公羊》分二家,汉室设学官,立十四博士(《梁》不在内),即以上十四家。十四博士在汉初还没十分确定,在西汉末年才确定下来。
    今文家所讲的,虽非完全类乎宗教,但大部分是倾向在这一面的。《易》四家中,施和梁丘二家,我们已不能见,且莫论它。京氏治《易》,专重卜筮,传至汉末虞翻,则更多阴阳卜筮之说。《尚书》三家中欧阳也不可考。大、小夏侯则欢喜讲《洪范》五行之说,近于宗教。汉人治《尚书》,似乎最欢喜《洪范篇》。《诗经》三家中,申公所说,没甚可怪,《韩诗外传》(《内传》已失)也没甚可怪的地方,惟翼奉冶诗,却拿十干十二支比附《诗经》了。高棠生的《仪礼》,已不可知,大、小戴中(现在所谓二戴,非汉时的大、小戴),也有不少离奇的话。《公羊》的记载,虽和事实相差很远,还没什么可怪,但治《公羊》的今文家,却奇怪极了。胡毋生的学说,我们已不能见,即颜、严二家的主张也无从考出,但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却多怪话。汉末何休注《公羊》,不从颜、严二家之说,自以为是胡毋生嫡派,他的怪话最多,照他说来,直是孔子预知汉室将兴而作《春秋》,简直是为汉预制宪法,所以那时有"《春秋》为汉制法"的话。孔子无论是否为预言家,孔子何至和汉家有这么深厚的感情呢?
    汉代学家以为古代既有"经"必有"纬",于是托古作制,造出许多"纬"来,同时更造"谶"。当时"纬书",种类繁多,现在可查考的只有《易纬》八种。明孙毂《古微书》中辑有纬书很多。《易纬》所讲的是时令节气,仅如《月令》之类。《春秋纬》载孔子著《春秋》、《孝经》告成,跪告天,天生 云,下赐一玉等话,便和耶稣《创世纪》相类了。"谶"是"河图"一类的书,专讲神怪,说能先知未来,更近于宗教了。"纬书"西汉末年才出现,大概今文学家弟子迎合当时嗜好推衍出来的。
    《仪礼》(当时称为《士礼》),在古文今文,只为文字上的差别。《周礼》在汉初不以为经典,东汉始有杜子春和二郑替彼注释。此外,今古文便各自为别了。
    今古文的区别,本来只在文字版本上。因为《六经》遭秦火,秦代遗老就所能记忆的,用当代语言记出,称为今文,后来从山崖屋壁发现古时原本,称为古文,也不过像近代今版古版的分别罢了。但今文所记忆,和古文所发现的篇幅的多少,已有不同;今文家所主张和古文家所说,根本上又有不同;因此分道扬镳。古文家异于今文家之点,在下文细说:
    一、《易》以费氏为古文家,是刘向定的。因为刘向校书时,就各家《易经》文字上看,只有费氏相同,所以推为古文家。以《易》而论,今古文也还只文字上的不同。
    二、鲁恭王发孔壁得《尚书》,《尚书》的篇数就发生问题。据《书传》(太史公曰"《书传》、《礼记》自孔氏",可见孔安国家藏《书传》,确自孔壁得来。)称《书序》有百篇,而据伏生所传只有二十九篇(可分为三十四篇),壁中所得却有四十六篇(可分为五十八篇),相差已十七篇。并且《书传》所载和今文更有许多不同的地方。孟子是当时善治《诗》、《书》的学者,他所引的"葛伯求饷"、"象日以杀舜为事"等等,在今文确是没有的,可见事实上又不同了。
    三、《诗》因叶韵易于记忆,当时并未失传,本无今古文之分。毛氏所传《诗》三百十一篇,比三家所传多"笙诗"六篇,而所谓"笙诗"也只有名没有内容的。《毛诗》所以列于古文,是立说不同。他的立说,关于事实和《左传》相同;关于典章制度和《周礼》相同;关于训诂,又和《尔雅》同的。
    四、郑康成注《仪礼》,并存古今文。大概高棠生传十七篇和古文无大出入。孔壁得《礼》五十六篇,比高棠生多三十九篇。这三十九篇和今文中有大不同之点:今文治《礼》,是"推士礼致于天子",全属臆测的。此三十九篇却载士以上的礼很多。二戴的主张,原不可考,但晋人贺循引《礼》,是我们可据以为张本的。
    五、《左氏》多古文古言。《汉书•艺文志》说:《左氏传》是张苍所献。贾谊事张苍,习《左氏传》,所以《贾谊新书》引《左氏传》的地方很多。《左氏传》的事实和《公羊》多不相同。《榖梁》中事实较《公羊》确实一些,也和《左氏》有出入。至于经文本无不同,但《公羊》、《榖梁》是十一篇,《左氏》有十二篇,因《公》、《榖》是附闵于庄的。闵公只有三年,附于庄公,原无大异,但何休解《公羊》,却说出一番理由来,以为"孝子三年无改于父道",故此附闵于庄了。
    六、《周礼》,汉时河间献王向民间抄来,马融说是"出自山崖屋壁"的。这书在战国时已和诸侯王的政策不对,差不多被毁弃掉,所以孟子说:"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荀子》中和《周礼》相合的地方很多,或者他曾见过。孟子实未见过《周礼》,西汉人亦未见过。《礼记•王制篇》也和《周礼》不同。孟子答北宫说"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周礼》却说是"公五百里,侯四百里,伯三百里,子二百里,男一百里"。《王制》讲官制是"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但古代王畿千里,几和现在江苏一般大小,这一百二十个官员,恐怕不够吧!《周礼》称有三百六十官,此三百六十官亦为官名而非官缺,一官实不止一人,如就府吏胥徒合计,当时固有五万余员。
    又有在汉时称为"传记"的,就是《论语》和《孝经》二书。《论语》有《古论》、《齐论》、《鲁论》之分,《古论》是出自孔氏壁中的。何晏治《论语》参取三家,不能分为古今文。不过王充《论衡》称《论语》之《古论》有百多篇,文字也难解,删繁节要也有三十篇,而何晏说:"《鲁论语》二十篇;《齐论语》别有《问王》、《知道》等,凡二十二篇;《古论》出孔氏壁中,分《尧曰》下章《子张问》以为一篇,凡二十一篇。"篇数上又有出入。《汉书•艺文志》有《孔子家语》及《孔子徒人图法》二书,太史公述仲尼弟子,曾提及《弟子籍》一书,三十篇中或者有以上三书在内。《孝经》,在《汉书•艺文志》也说出自孔壁,汉代治《孝经》的已无可考,我们所见的是唐玄宗的注释。又有《论语谶》、《孝经谶》二书,怪语很多,可存而不论。
宋代所称"十三经",是合《易》、《尚书》、《周礼》、《仪礼》、《礼记》、《诗》、《左传》、《公羊》、《榖梁》、《论语》、《孝经》、《孟子》、《尔雅》而说的。这只是将诸书汇刻,本无什么深义,后人遂称为"十三经"了。《汉书•艺文志》扩充"六艺"为九种,除《易》、《诗》、《书》、《礼》、《乐》、《春秋》为"六艺"外,是并《论语》、《孝经》、"小学"在内的。
    汉代治经学,崇尚今文家的风气,到了汉末三国之间,渐趋销熄。汉末郑康成治经,已兼重古文和今文。     王肃出,极端地相信古文。在汉代没曾立学官的,三国也都列入学官,因此今文家衰,古文家代兴。
    三国时古文家的色 很鲜明,和汉代有不可混的鸿沟:
    《诗》汉用三家,三国时尚毛氏。
    《春秋》汉用《公羊》,三国时尚《左氏》。
    《易》汉有施、孟、梁丘、京四家,三国只崇尚郑康成和王弼的学说。
    《仪礼》没有大变更。
    《周礼》汉不列学官,三国列入学官。
    学者习尚既变,在三国魏晋之间,所有古文家学说都有人研究;就是从前用今文家的,到此时也改用古文家了。
    古文家盛行以后,自己又分派别:以《易》而论,王弼主费氏,郑康成也主费氏。各以己意注释,主张大有不同,因为费氏只是文字古体,并无他的学说的。治《毛诗》的,有郑康成、王肃,意见有许多相反。治《左传》的,汉末有服虔(只解传不解经的),晋有杜预,两家虽非大不同,其中却也有抵触之处。原来汉人治《左氏》,多引《公羊》,并由《公羊》以释经,自己违背的地方很多。杜预《春秋释例》将汉人学说一一驳倒,在立论当中,又有和服虔的主张相反的。《尚书》郑康成有注,郑本称为古文的,但孔安国古本已失,郑本也未必是可靠。我们就和马融、郑康成师生间的立说不同、文字不同,也可明白了。东晋时梅颐的伪古文《尚书》出,托名孔安国,将《汉书•艺文志》所称正十八篇推衍出来,凡今文有的,文字稍有变更,今文所无的,就自己臆造,这书当时很有人信他。
    南北朝时南北学者的倾向颇有不同:
    《易》 北尊王弼,南尊郑康成。
    《毛诗》 南北无十分异同。
    《左传》 北尊服虔,南尊杜预。
    《尚书》 北尊郑康成,南用伪古文《尚书》。
    唐初,孔颖达、贾公彦出而作注疏,产生"五经"、"七经"的名称。"五经"是孔颖达所主张的,贾公彦益以《周礼》、《仪礼》就称"七经",后更附以《公羊》、《榖梁》(《公羊》用何休,《梁》用范甯),就是唐人通称的"九经"。孔颖达曲阜人,当时北方人多以为北不如南,所以他作注疏多采用南方,因此《易》不用王而用郑,《左》不用服而用杜了。唐人本有"南学"(按即南北朝时南朝的经学。承魏晋学风,兼采众说,不拘家法,随意发挥,又受佛教影响,是宋代理学的渊源)、"北学"(按即南北朝时北朝的经学。墨守东汉旧说,以章句训诂为主,不愿别出新义。学风保守,撰述亦少)之分,后来北并于南,所有王弼、服虔的学说,因此散失无遗。
    唐代轻学校而重科举,取士用"明经"、"进士"二科(明经科讨论经典,进士科策论应试),学者对于孔氏的学说不许违背,因此拘束的弊病,和汉代立十四博士不相上下,并且思想不能自由,成就很少。孔、贾而外,竟没有卓异的经学家了。
    《仪礼•丧服》是当时所实用的,从汉末至唐,研究的人很多并且很精,立说也非贾《疏》所能包。这是特例。
    宋代典章制度,多仍唐时之旧。宋人拘守唐人的注疏,更甚于唐人,就是诗赋以经命名的,也不许抵触孔、贾的主张。当时有人作"当仁不让于师赋",将"师"训作"众",就落第了。邢作《论语》、《孝经》疏,拘守孔、贾所已引用的,已是简陋,那些追随他们的后尘的,更是陋极。宋代改"明经科"为"学究科",这"学究"两字是他们无上的诨号。
    在思想不能自由发展环境之下,时势所趋,不能不有大变动,因此宋代学者的主张就和以前趋于相反的方向了。揭反向旗帜的人,首推孙复。他山居读书,治《春秋》以为三传都不可靠。这种主张,在唐人已有赵匡、啖助创议于先,孙不过推衍成之。继孙复而起,是欧阳修,他改窜《诗经》的地方很多,并疑《易》的《系辞》非出自孔氏;立说之中很多荒谬,因为他本是文人,非能说经的。同时有刘敞(字原甫)说经颇多,著有《七经小记》,原本今虽不存,但从别书考见他的主张,虽和注疏背驰,却不是妄想臆测。神宗时王安石治经,著有《三经新义》,当时以为狂妄。原书已难考见,但从集中所引用的看来,也不见得比欧阳修更荒谬,想是宋人对于王安石行为上生怨恶,因此嫌弃他的学说。王的学说,传至弟子吕惠卿辈,真是荒谬绝伦,后来黄氏(按即宋人黄朝英)有《缃素杂记》,把《诗经》看作男女引诱的谈论,和《诗经》的本旨就相去千里了。
宋儒治经以意推测的很多。南宋朱文公(按即朱熹)凭他的臆测酿成很多谬误。朱氏治经,有些地方原有功于经,但是功不能掩过。现且分别指明:
    一、《易经》本为十二篇,郑、王合《彖辞》于经,已非本来面目,朱氏分而出之,是他的功。他取陈抟的《河图》、《洛书》并入《易经》-《河图》、《洛书》由陈抟传至邵康节(按即邵雍),再传至朱文公,他就列入《易经》。有清王懋为朱文公强辩,谓《河图》、《洛书》非朱文公所列,那就太无谓了。因为朱文公对于道士炼丹之术,很有些相信,他曾替《参同契》(汉时道家书)作注释,在书上署名"空同道士邹","邹"、"朱"双声,"炘"、"熹"通训,他的本名已隐在里面了。——这是他的过。分《易》是还原,为功很小;增《河图》、《洛书》是益迷信,过很大;可以说是功不掩过。
    二、朱文公从文章上,怀疑伪古文《尚书》,开后人考据的端绪,是他的功。他怀疑《书序》(今文所无、古文所有)也是伪托,他的弟子蔡沈作《集传》,就不信《书序》,是他的过。这可说是功过相当
    三、古人作诗托男女以寓君臣,《离骚》以美人香草比拟,也同此意。朱文公对于《诗序》(唐时《本事诗》相类)解诗指为国事而作,很不满意,他迳以为是男女酬答之诗,这是不可掩的过。当时陈傅良反对朱文公,有"城阙为偷期之所,彤管为行*之具"等语。(不见于今《诗传》,想已删去。)清人亦有指斥朱文公释《丘中有麻》诗为女人含妒意为不通者。
    与朱文公同时有吕东莱(按即吕祖谦)治《毛诗》很精当,却不为时人所重。元代,朱子学说大行,明代更甚。在这二代中,经学无足观,士子受拘束也达极点,就激成清代的大反动。
    清初,毛奇龄(号西河)首出反对朱子的主张。毛为文人,于经没彻底的研究,学说颇近王阳明。他驳斥朱子的地方固精当,他自己的主张和朱子一般荒谬。朱子注《四子书》,也有援引原注的,毛也一并指斥无余了。继起为胡渭(明),他精研地理,讲《禹贡》甚精当,对于《河图》、《洛书》有重大的抨击。在那时双方各无所根据,凭主观立论,都不能立在不败之地,汉学便应运而起。
    阎若璩力攻古代书籍,已和汉学接近,不过对于朱子,不十分叛离,有许多地方仍援用朱说的。后江慎修(按即江永)出,对于音韵有研究,也倾向到汉学,但未揭明汉学的旗帜。
揭汉学旗帜的首推惠栋(定宇)(苏州学派),他的父亲惠士奇著《孔说》、《春秋说》已开其端,定宇更推扬之,汉学以定。他所谓汉学,是摈斥汉以下诸说而言。惠偏取北学,著有《九经古义》、《周易述》、《明堂大道录》等书,以《周易述》得名。后惠而起有戴震(东原),他本是江永的弟子,和惠氏的学说不十分相同,他著有《诗经小传》等书,不甚卓异。
    就惠、戴本身学问论,戴不如惠,但惠氏不再传而奄息,戴的弟子在清代放极大异 ,这也有二种原因:
    甲,惠氏墨守汉人学说,不能让学者自由探求、留发展余地。戴氏从音韵上辟出新途径,发明"以声音合文字,以文字考训诂"的法则。手段已有高下。

    乙,惠氏揭汉学的旗帜,所探求的只是汉学。戴氏并非自命为汉学,叫人从汉学上去求新的发现,态度上也大有不同。戴氏的四弟子,成就都很多,戴氏不过形似汉学,实际尚含朱子的臭味,他的弟子已是摈除净尽了。
    今将其四弟子分别说明如下:
    一、孔广森讲音韵极精,著有《诗声类》一书。
    二、任大椿著有《弁服释例》一书,很确实的。
    三、段玉裁以《六书音韵表》、《说文解字注》闻名。
    四、王念孙本非戴的传经学生,戴在王家教授时,只不过教授些时文八股。王后来自有研究,所发明的比上列三家较多,《广雅疏证》一书,很为学者所重。
    上列四家,孔、任尚近汉学,段已和汉学不同,王才高学精,用汉学以推翻汉学,诚如孟子所谓"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于是杀羿"了。
    王念孙及其子引之著《经义述闻》,引用汉代训诂,善于调换,于诸说中采其可通者,于是佶屈聱牙的古书,一变而为普通人所能懂得了。历来研究经学的,对于名词、动词有人研究;关于助词,都不知讨论。王氏父子著《经传释词》,于古书助词之用法列举无遗,实于我们研究上有莫大的便利,如《孟子》中"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二句,本不易解,王氏训"乎尔"为"于此"、"于彼",便豁然可悟了。我以我们不看《经传释词》,也算是虚词不通。
    上列二派,在清代称为"汉学",和"宋学"对立,厥后崛起的为"常州派",是今文学家。
     "常州派"自庄存与崛起,他的外甥刘逢禄、宋翔凤承继他的学说。庄氏治《公羊》,却信东晋《古文尚书》,并习《周礼》。刘氏亦讲《公羊》,却有意弄奇,康有为的离奇主张,是从他的主张演绎出来的;但他一方面又信《书序》。这两人不能说纯粹的今文学家。朱氏(按疑当为宋氏,宋翔凤)以《公羊》治《论语》,极为离奇,"孔教"的促成,是由他们这一班人的。今文学家的后起,王阎运、廖平、康有为辈一无足取,今文学家因此大衰了。今文学家既衰,古文学家又起。孙诒让是一代大宗,《周礼正义》一书,颇为学者所重。在他以外,考典章制度原有江永、惠士奇(作《礼说》)、金榜(著《礼笺》)、金鹗(作《求古录》)、黄以周(著《礼书通故》)等人,但和他终有上下床之别。自孙诒让以后,经典大衰。像他这样大有成就的古文学家,因为没有卓异的今文学家和他对抗,竟因此经典一落千丈,这是可叹的。我们更可知学术的进步,是靠着争辩,双方反对愈激烈,收效方愈增大。我在日本主《民报》笔政,梁启超主《新民丛报》笔政,双方为国体问题辩论得很激烈,很有色 ,后来《新民丛报》停版,我们也就搁笔,这是事同一例的。
    自汉分古今文,一变而为南北学之分,再变而为汉、宋学之分,最后复为今古文,差不多已是反原,经典的派别,也不过如此罢。

    第二部分 哲学之派别
     "哲学"一名词,已为一般人所通用,其实不甚精当;"哲"训作"知","哲学"是求知的学问,未免太浅狭了。不过习惯相承,也难一时改换,并且也很难得一比此更精当的。南北朝号"哲学"为"玄学",但当时"玄"、"儒"、"史"、"文"四者并称,"玄学"别"儒"而独立,也未可用以代"哲学"。至宋人所谓"道学"和"理学"是当时专门名辞,也不十分适用。今姑且用"哲学"二字罢。
    讨论哲学的,在国学以子部为最多,经部中虽有极少部分与哲学有关,但大部分是为别种目的而作的。以《易》而论,看起来像是讨论哲学的书,其实是古代社会学,只《系辞》中谈些哲理罢了。《论语》,后人称之为"经",在当时也只算是子书。此书半是"伦理道德学",半是论哲理的。"九流"的成立,也不过适应当时需求,其中若"纵横家"是政客的技术,"阴阳家"是荒谬的迷信,"农家"是种植的技艺,"杂家"是杂乱的主张,都和哲学无关。至和哲学最有关系的,要算儒、道二家,其他要算"法家"、"墨家"、"名家"了。"道家"出于史官,和《易》相同。老、庄二子的主张,都和哲学有牵涉的。管子也是道家,也有小部分是和哲学有关的。儒家除《论语》一书外,还有《孟子》、《荀子》都曾谈谈哲理。名家是治"正名定分之学",就是现代的"伦理学",可算是哲学的一部分。尹文子、公孙龙子,和《庄子》所称述的惠子,都是治这种学问的。惠子和公孙龙子主用奇怪的论调,务使人为我所驳倒,就是希腊所谓"诡辩学派"。《荀子•正名篇》,研究"名学"也很精当。墨子本为宗教家,但《经上》、《经下》二篇,是极好的名学。法家本为应用的,而韩非子治法家之学,自谓出于老子,他有《解老》、《喻老》二篇,太史公也把他和老、庄合传,其中有一部分也有关哲理的。儒家、道家和法家的不同,就在出发点上。儒、道二家是以哲理为基本而推衍到政治和道德的,法家是旁及哲理罢了。他如宋□(按即宋鈃),《汉书•艺文志》把他归在小说家,其实却有哲理的见解。庄子推宋□为一家,《荀子•解蔽篇》驳宋□的话很多,想宋□的主张,在当时很流行,他是主张非兵的。宋□所以算做小说家,因为他和别家不同:别家是用高深的学理,和门人研究;他是逢人便说,陈义很浅的。
     周秦诸子,道儒两家所见独到。这两家本是同源,后来才分离的。《史记》载孔子受业于徵藏史,已可见孔子学说的渊源。老子道德的根本主张,是"上德不德",就是无道德可见,才可谓之为真道德。孔子的道德主张,也和这种差不多。就是孟子所谓"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也和老子主张一样的。道儒两家的政治主张,略有异同;道家范围大,对于一切破除净尽;儒家范围狭小,对于现行制度,尚是虚与委蛇;也可以说是"其殊在量,非在质也"。老子为久远计,并且他没有一些名利观念,所以敢放胆说出;孔子急急要想做官,竟是"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如何敢放胆说话呢!
    儒家之学,在《韩非子•显学篇》说是"儒分为八",有所谓颜氏之儒。颜回是孔子极得意门生,曾承孔子许多赞美,当然有特别造就。但孟子和荀子是儒家,记载颜子的话很少,并且很浅薄。《庄子》载孔子和颜回的谈论却很多。可见颜氏的学问,儒家没曾传,反传于道家了。《庄子》有极赞孔子处,也有极诽谤孔子处;对于颜回,只有赞无议,可见庄子对于颜回是极佩服的。庄子所以连孔子也要加抨击,也因战国时学者托于孔子的很多,不如把孔子也驳斥,免得他们借孔子作护符。照这样看来,道家传于孔子为儒家;孔子传颜回,再传至庄子,又入道家了。至韩退之以庄子为子夏门人,因此说庄子也是儒家。这是"率尔之论,未尝订入实录"。他因为庄子曾称田子方,遂谓子方是庄子的先生。那么,《让王篇》也曾举曾原、则阳、无鬼、庚桑诸子,也都列名在篇目,都可算做庄子的先生吗?
    孟子,《史记》说他是"受业子思之门"。宋人说子思是出于曾子之门,这是臆测之词,古无此说。《中庸》中虽曾引曾子的话,也不能断定子思是出于曾子的。至谓《大学》是曾子所作,也是宋人杜撰,不可信的。子思在《中庸》所主张,确含神道设教的意味,颇近宗教;《孟子》却一些也没有。《荀子•非十二子篇》,对于子思、孟子均有非议,说他们是信仰五行的。孟子信五行之说,今已无证据可考,或者外篇已失,内篇原是没有这种论调的。子思在《礼记》中确已讲过五行的话。
    荀子的学问,究源出何人,古无定论。他尝称仲尼、子弓;子弓是谁,我们无从考出。有人说,子弓就是子张。子张在孔子门人中不算卓异的人才,如何会是他呢?今人考出子弓就是仲弓,这也有理。仲弓的学问,也为孔子所赞许,造就当有可观。郑康成《六艺论》,说仲弓是编辑《论语》的。而《荀子》一书,体裁也是仿效《论语》的,《论语》以《学而》始,以《尧日》终;荀子也以《劝学》始,以《尧问》终。其中岂非有蛛丝马迹可寻吗?荀子和孟子虽是都称儒家,而两人学问的来源大不同。荀子是精于制度典章之学,所以"隆礼仪而杀《诗》、《书》",他书中的《王制》、《礼论》、《乐论》等篇,可推独步。孟子通古今,长于《诗》、《书》,而于《礼》甚疏;他讲王政,讲来讲去,只有"五亩之宅,树之以桑;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百亩之田,勿夺其时"等话,简陋不堪,哪能及荀子的博大!但孟子讲《诗》、《书》,的确好极,他的小学也很精,他所说:"庠者养也;洚水者洪水也;畜君者好君也"等等,真可冠绝当代!由他们两人根本学问的不同,所以产生"性善"、"性恶"两大反对的主张。在荀子主礼仪,礼仪多由人为的,因此说人性本恶,经了人为,乃走上善的路。在孟子是主《诗》、《书》。《诗》是陶淑性情的,《书》是养成才气的,感情和才气都自天然,所以认定人性本善的。两家的高下,原难以判定。韩退之以大醇小疵定之,可谓鄙陋之见。实在汉代治儒家之学,没有能及荀、孟两家了。
    告子,庄子说他是兼学儒、墨,孟子和他有辩驳,墨子也排斥他的"仁内义外"的主张。墨、孟去近百年,告子如何能并见?或者当时学问是世代相传的。告子的"生之为性,无善无不善"的主张,看起来比荀、孟都高一着。荀、孟是以所学定其主张,告子是超乎所学而出主张的。告子口才不及孟子,因此被孟子立刻驳倒。其实,孟子把"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一语难告子,告子也何妨说"生之为性,犬之生犹牛之生,牛之生犹人之生"呢?考"性"亦可训作"生",古人所谓"毁不灭性"的"性"字,就是"生"的意义。并且我们也常说"性命"一语呢!
    道家的庄子以时代论,比荀子早些,和孟子同时,终没曾见过一面。庄子是宋人,宋和梁接近,庄子和惠子往来。惠子又为梁相,孟子在梁颇久,本有会面的机会,但孟子本性不欢喜和人家往来,彼此学问又不同,就不会见了。
    庄子自以为和老子不同,《天下篇》是偏于孔子的。但庄子的根本学说,和老子相去不远。不过老子的主张,使人不容易捉摸,庄子的主张比较地容易明白些。
    庄子的根本主张,就是"自由"、"平等","自由平等"的愿望,是人类所共同的,无论哪一种宗教,也都标出这四个字。自由平等见于佛经。"自由",在佛经称为"自在"。庄子发明自由平等之义,在《逍遥游》、《齐物论》二篇。"逍遥游"者自由也,"齐物论"者平等也。但庄子的自由平等,和近人所称的,又有些不同。近人所谓"自由",是在人和人当中发生的,我不应侵犯人的自由,人亦不应侵犯我的自由。《逍遥游》所谓"自由",是归根结底到"无待"两字。他以为人与人之间的自由,不能算数;在饥来想吃,寒来想衣的时候,就不自由了。就是列子御风而行,大鹏自北冥徙南冥,皆有待于风,也不能算"自由"。真自由惟有"无待"才可以做到。近人所谓平等,是指人和人的平等,那人和禽兽草木之间,还是不平等的。佛法(按佛教名词,指佛教各种教义和佛教"真理")中所谓平等,已把人和禽兽平等。庄子却更进一步,与物都平等了。仅是平等,他还以为未足。他以为"是非之心存焉",尚是不平等,必要去是非之心,才是平等。庄子临死有"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一语,是他平等的注脚。
    庄子要求平等自由,既如上述。如何而能达到平等自由,他的话很多,差不多和佛法相近。《庄子•庚桑楚篇》,朱文公说他全是禅(宋人凡关于佛法,皆称为"禅"),实在《庚桑楚篇》和"禅"尚有别,和"佛法"真很近了。庄子说"灵台者有持",就是佛法的"阿陀那识","阿陀那"意即"持"。我们申而言之,可以说,眼目口鼻所以能运动自由,都有"持之者",即谓"持生之本也"。《庄子》又有《德充符篇》,其中有王骀者,并由仲尼称述他的主张。是否有此人,原不可知,或是庄子所假托的。我们就常季所称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等语,是和佛法又相同的。"知"就是"意识","心"就是"阿陀那识",或称"阿赖耶识",简单说起来就是"我"。"常心"就是"庵摩罗识",或称"真如心",就是"不生不灭之心"。佛家主张打破"阿赖耶识",以求"庵摩那识"。因为"阿赖耶识"存在,人总有妄想苦恼,惟能打破生命之现象,那"不生不灭之心"才出现。庄子求常心,也是此理。他也以为常心是非寻常所能知道的。庄子"无我"的主张,也和佛法相同。庄子的"无我"和孔子的"毋我"、颜子的"克己复礼"也相同,即一己与万物同化,今人所谓融"小我"于"大我"之中。这种高深主张,孟、荀见不到此,原来孔子也只推许颜回是悟此道的。所以庄子面目上是道家,也可说是儒家。
    自孔子至战国,其间学说纷起,都有精辟的见解,真是可以使我们景仰的。
    战国处士横议,秦始皇所最愤恨,就下焚书坑儒等凶辣手段。汉初虽有人治经学,对于"九流",依旧怀恨,差不多和现在一般人切齿政客一般。汉武帝时,学校只许读经学,排斥诸子百家了。
    汉初经学,一无可取,像董仲舒、公孙弘辈,在当时要算通博之儒,其他更何足论!西汉一代,对于哲理有精深研究的,只有扬雄一人。韩退之把荀、扬并称,推尊他已达极点。实在扬雄的学说,和荀、孟相差已多;秦汉以后的儒家,原没有及荀、孟的。不过扬雄在当时自有相当的地位和价值。西汉学者迷信极重,扬雄能够不染积习,已是高人一着。他的《法言》,全仿《论语》,连句调都有些模拟,但终究不及《荀子》。宋人说:"荀子才高,扬子才短,"可称定评。
    东汉学者迷信渐除,而哲理方面的发现仍是很少,儒家在此时渐出,王符《潜夫论》、王充《论衡》,可称为卓异的著述。王符专讲政治,和哲理无关。王充(也有归入杂家的)在《论衡》中几于无迷不破,《龙虚》、《雷虚》、《福虚》等篇,真是独具只眼。他的思想,锐敏已极,但未免过分,《问孔》、《刺孟》等篇,有些过当之处。他又因才高不遇,命运一端,总看不破,也是遗恨。王充破迷信高出扬雄之上,扬雄新见解也出王充之上,这两人在两汉是前后辉映的。
    汉人通经致用,最为曹操所不欢喜;他用移风易俗的方法,把学者都赶到吟咏一途,因此三国的诗歌,很有声色。这是曹操手段高出秦始皇处。
    魏晋两朝,变乱很多,大家都感着痛苦,厌世主义因此产生。当时儒家迂腐为人所厌,魏文帝辈又欢喜援引尧舜,竟要说"舜禹主事,吾知之矣"。所以,"竹林七贤"便"非尧舜,薄汤武"了。七贤中嵇康、阮籍辈的主张和哲学没有关系,只何晏、王弼的主张含些哲学。何晏说"圣人无情",王弼说"圣人茂于人者神明,同于人者五情",这是两个重要的见解。郭象承何晏之说以解《庄子》,他说:"子哭之恸,在孔子也不过人哭亦哭,并非有情的。"据他的见解,圣人竟是木头一般了。佛法中有"大乘"、"小乘"(按大乘、小乘是佛教派别名),习"小乘"成功,人也就麻木,习"大乘"未达到成佛的地位,依旧有七情的。
    自魏晋至六朝,其间佛法人中国,当时治经者极少,远公(按即晋释慧远)是治经的大师。他非但有功佛法,并且讲《毛诗》、讲《仪礼》极精,后来治经者差不多都是他的弟子。佛法入中国,所以为一般人所信仰,是有极大原因:学者对于儒家觉得太浅薄,因此弃儒习老、庄,而老、庄之学,又太无礼法规则,彼此都感受不安。佛法合乎老、庄,又不猖狂,适合脾胃,大家认为非此无可求了。当时《弘明集》治佛法,多取佛法和老、庄相引证。才高的人,都归入此道,猖狂之风渐熄。
    历观中国古代,在太平安宁之时,治哲学的极少,等到乱世,才有人研究。隋唐统一天下,讲哲理的只有和尚,并且门户之见很深,和儒家更不相容。唐代读书人极不愿意研究,才高的都出家做和尚去。我们在这一代中,只能在文人中指出三人:一、韩昌黎,二、柳子厚,三、李翱。韩昌黎见道不明,《原道》一篇,对于释、老只有武断的驳斥。柳子厚较韩稍高,他以为天是无知的。李翱(韩昌黎的侄倩)是最有学识的文人,他著《复性篇》说"斋戒其心,未离乎情;知本无所思,则动静皆离",和禅宗(按禅宗为中国佛教宗派。以专修"禅定"而得名)很近了。李后来事药山(按唐代名僧),韩后来事大颠(按佛教禅宗南派慧能三传弟子,自号大颠和尚);李和药山是意气相投,韩贬潮州以后,意气颓唐,不得已而习佛法的。韩习佛法,外面还不肯直认,和朋友通信,还说佛法外形骸是他所同意的。儒家为自己的体面计,往往讳言韩事大颠,岂不可笑!实在韩自贬潮州以后,人格就堕落,上表请封禅,就是献媚之举,和扬雄献符命有什么区别呢?大颠对于韩请封禅一事,曾说:"疮痍未起,安请封禅!"韩的内幕又被揭穿,所以韩对于大颠从而不敢违。韩对于死生利禄之念,刻刻不忘,登华山大哭、作《送穷文》,是真正的证据。韩、柳、李而外,王维、白居易也信佛,但主张难以考见,因为他们不说出的。
    七国、六朝之乱,是上流社会的争夺。五代之乱,是下流社会崛起,所以五代学术衰微极了。宋初,赵普、李沆辈也称知理之人,赵普并且自夸"半部《论语》治天下",那时说不到哲理。后来周敦颐出,才辟出哲理的新境域。在周以前有僧契嵩,著有《镡津文集》,劝人读《中庸》、《文中子》、扬子《法言》等书,是宋学(按宋儒理学,为别于汉学,称为宋学。也称为道学)的渊源。周从僧寿崖,寿崖劝周只要改头换面,所以周所著《太极图说》、《周子通书》,只皮相是儒家罢了。周的学说很圆滑,不易琢磨,和《老子》一般,他对二程只说:"寻孔、颜乐处。"他终身寡言,自己不曾标榜,也可以说是道学以外的人。
    二程都是周的弟子,对于"寻孔、颜乐处"一话,恐怕只有程明道(按即程颢)能做到。明道对人和颜悦色,无事如泥木人,他所著《定性篇》、《识仁篇》,和李翱相近。他说"不要方检穷索",又说"与其是外而非内,不如内外两忘",见解是很精辟的。伊川(按即程颐)陈义虽高,但他自尊自大,很多自以为是之处,恐怕不见得能得孔、颜乐处。邵康节(按即邵雍)以"生姜树头生"一语讥伊川,就是说他自信过甚。
    邵康节本为阴阳家,不能说是儒家,他的学问自陈抟传来,有几分近墨子。张横渠(按即张载)外守礼仪颇近儒,学问却同于回教。佛家有"见病"一义,就是说一切所见都是眼病。张对此极力推翻,他是主张一切都是实有的。考回纥自唐代入中国,奉摩尼教,教义和回相近。景教在唐也已人中国,如清虚一大为天,也和回教相同。张子或许是从回教求得的。
    北宋诸学者,周子浑然元气,邵子迷于五行,张子偏于执拗,二程以明道为精深,伊川殊欠涵养,这是我的判断。
    南宋,永嘉派承二程之学,专讲政治;金华派吕东莱辈,专讲掌故,和哲理无关。朱文公师事延平(按即李侗),承"默坐证心,体认天理"八字的师训。我们在此先把"天理"下一定义。"天"就是"自然","天理"就是"自然之理",朱文公终身对于"天理",总没曾体认出来;生平的主张,晚年又悔悟了。陆象山(按即陆九渊)和朱相反对。朱是揭"道学问"一义,陆是揭"尊德性"一义。比较起来,陆高于朱,陆"先立乎其大者",谓"《六经》注我,我不注《六经》",是主张一切皆出自心的。朱主张"无极太极",陆则以为只有"太极",并无"无极"的。两人通信辩论很多,虽未至诋毁的地步,但悻悻之气,已现于词句间。可见两人的修养都没有功夫。陆象山评二程,谓"明道尚疏通,伊川锢蔽生",实在朱、陆的锢蔽,比伊川更深咧。朱时守时变,陆是一生不变的。王荆公(按即王安石)为宋人所最嫉恶,惟陆以与王同为江西人,所以极力称颂,也可见他的意气了。明王阳明之学,本高出陆象山之上,因为不敢自我作古,要攻讦朱文公,不得不攀附于陆象山了。
    陆象山的学生杨慈湖(简),见解也比陆高,他所著的《绝四记》、《己易》二书,原无甚精 ,《己易》中仍是陆氏的主张;但杨氏驳《孟子》"求放心"和《大学》"正心"的主张说:"心本不邪,安用正?心不放,安用求?"确是朱、陆所见不到的。黄佐(广东人)指杨氏的学说,是剽窃六祖慧能的主张,六祖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一偈,确是和杨氏的主张一样的。
    宋代的哲学,总括说起来:北宋不露锋芒,南宋锋芒太露了。这或者和南北地方的性格有关。
    南宋,朱、陆两派,可称是旗鼓相当。陆后传至杨慈湖,学说是更高一步。在江西,陆的学说很流行,浙西也有信仰他的。朱的学说,在福建很流行,后来金华学派归附于他,浙东士子对朱很有信仰。
    元朝,陆派的名儒,要推吴澄(草庐),但其见解不甚高。朱派仅有金华派传他的学说,金履祥(仁山)、王柏(会之)、许谦(白云),是这一派的巨擘。金履祥偶亦说经,立论却也平庸。许谦也不过如此。王柏和朱很接近,荒谬之处也很多,他竟自删《诗》了。
    金华派传至明初,宋濂承其学,也只能说他是博览,于"经"于"理",都没有什么表见。宋之弟子方孝孺(正学)对于理学很少说,灭族(按明成祖为燕王时,兵入南京,方不肯为之草写登极诏书,被杀,并灭十族--九族及方的学生,死者达八百七十余人)以后,金华派也就式微。明初,陆派很不流行,已散漫不能成派,这也因明太祖尊朱太过之故。
    明自永乐后,学者自有研究,和朱、陆都不相同,学说也各有建树。永乐时,薛、吴二人,颇有研究,立明代哲学之基。薛碹(敬轩),陕西人,立论很平正,和朱文公颇相近。明人因为于谦被杀时,他居宰辅地位,不能匡救,很有微词,并且因此轻视他。吴与弼(康斋),家居躬耕,读书虽少,能主苦学力行,很为人所推重,后来他由石亨推荐出仕,对石亨称门下士,士流又引以为耻。明儒(永乐后)薛的学问,很少流传。吴的学问,流传较广。胡居仁、娄谅和陈献章三人,是他的学生。胡自己没有什么新的发明,明人对他也没有反对。娄的著作后来烧毁净尽,已无可考,不过王阳明是他的学生。陈在胡死后才著名,时人称为白沙先生。
    明代学者和宋儒厘然独立,自成系统,自陈白沙始。宋人欢喜著书,并且有"语录"之类。陈白沙认著书为无谓,生平只有诗和序跋之类。他的性质,也和别人不同。初时在阳春坛静坐三年,后来只是游山赋诗,弟子从学也只有跟他游山。陈生平所最佩服的,只是"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吾与点也"这些话。对于宋儒都不看重,就是明道也不甚推重。他自以为濂溪(按濂溪即周敦颐)嫡派,终日无一时不乐的。白沙弟子湛若水,广东人,本"体认天理"一语,他以为无论何事,皆自然之规则。王阳明成进士时,和他交游,那时他学问高出王之上。后来,王别有研究,和他意见不甚相合。他自己讲学,流传颇广,知名的却很少。
    王守仁(阳明)本是欢喜研究道教的,曾延道士至家,再四拜求。后来从娄谅游,成进士后又和湛往来,见解遂有变更。贬龙场驿丞(按王早年因反对宦官刘瑾被贬官)以后,阳明的学问大进。他看得世间别无可怕,只有死是可怕的,所以造石棺以尝死的况味,所主张的"致良知",就在卧石棺时悟出。在贵州时有些苗民很崇拜他,从他讲求学问,阳明把"知行合一"和他们说。阳明的"知行合一",和明道有些相同。明道以为曾经试行过,才算得"知",没曾试行过,不能称为"知",譬如不知道虎之凶猛的人,见虎不怕,受了虎的损害的,就要谈虎色变了。这类主张,渐变而为阳明的主张。阳明以为知即是行,也可说"知的恳切处即行,行的精粹处即知"。不过阳明的"知行合一"主张,是在贵州时讲的,后来到南京,专讲静坐,归江西后又讲"致良知"了。《传习录》是他在贵州时的产品,和后来有些不合。
    阳明自悟得"致良知"以后,和朱文公不能不处于反对地位,并非专和朱反对,才有这些主张的。有人谓"致良知"的主张,宋胡宏在《胡子知言》已有讲起。阳明是否本之于胡,抑自己悟出,这是不能臆断的。阳明讲"良知",曾攀附到孟子。实在孟子的"良知",和他的殊不相同。孟子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可见他专就感情立论。阳明以为一念之生,是善是恶,自己便能知道,是溢出感情以外,范围较广了。孟子和阳明的不同,可用佛法来证明,《唯识论》里说:一念的发生,便夹着"相分"、"见分"、"自证分"、"证自证分"四项。且把这四个名词下一解释:
    一、相分 "相分"就是"物色",就是我们所念的。
    二、见分 "见分"就是"物色此物色",也就是我们所能念的。
    三、自证分念时有别一念同时起来,便是"自证分"。譬如我讲了后一句话,自己决不至忘了前一句话,便是"自证分"在那里主之。
    四、证自证分"自证分"的结果,便是"证自证分"。
    再用例来说明:譬如,想到几年前的友朋,想到"他姓张或姓李",后来忽然断定他是姓张,当时并不曾证诸记录或书籍的,这便是"相分,见分,自证分,证自证分"的连合了。依此来判良知,孟子所说是指"见分",阳明是指"自证分,证自证分"的。可见阳明和孟子是不相关连的,阳明所以要攀附孟子,是儒家的积习:宋人最喜欢的是"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苏氏兄弟也尝说这话。实在《中庸》所说是专指感情的,宋人以为一切未发都算是中,相去很远了。还有"鸢飞鱼跃,活泼泼地"一语,也为宋人所最爱用,陈白沙更用得多。在《诗经》原意,不过是写景,(按《诗经•大雅•旱麓》第三章: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岂弟君子,遐不作人。)《中庸》中"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一节也不过引用诗文来表明"明"的意思。"察,明也",鸢在上见鱼,很明白地想要攫取;鱼在下见鸢也很明白,立刻潜避了。就是照郑康成的注解,训"察"为"至",也只说道之流行,虽愚夫愚妇都能明白,用鸢鱼来表示上下罢了;其中并没含快活的意思。宋人在"鸢飞鱼跃"下面,一定要加"活泼泼地"四字,和原意也不同了。——这些和阳明攀附孟子是一样的。
    阳明"致良知"的主张,以为人心中于是非善恶自能明白,不必靠什么典籍,也不必靠旁的话来证明,但是第二念不应念,有了第二念自己便不明了。人以为阳明的学说,很宜于用兵,如此便不至有什么疑虑和悔恨。
晚年阳明讲"天泉证道",王畿(龙溪)和钱德洪(绪山)是从游的。钱以为"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心之动,知善知恶为致知,存善去恶为格物。"王和他不同,以为一切都是无善无恶的。阳明对于这两种主张,也不加轩轾于其间。
    阳明的弟子,徐爱早死,钱德洪的学问,人很少佩服他。继承阳明的学问,要推王艮和王畿。王艮,泰州人,本是烧银的灶丁,名"银","艮"是阳明替他改的。他见阳明时,学问已博,初见时阳明和他所讲论,他尚不满意,以为阳明不足为之师,后来阳明再讲一段,他才佩服。他的学问,和程明道、陈白沙颇相近,有《学乐歌》:"学是乐之学;乐是学之乐。"从他游的颇多寻常人,间有上流人,自己真足自命不凡的。王畿是狂放的举人,很诽议阳明的,后来忽又师事阳明了。黄梨洲(按即黄宗羲)《明儒学案》对于二王都有微词。他佩服的是阳明的江西弟子。
    阳明的江西弟子,以邹守益、欧阳德、聂德、罗洪先为最有造就。罗自有师承,非阳明弟子,心里很想从阳明游,不能如愿,后来阳明也死了。阳明弟子强罗附王,他也就承认。罗的学问比他弟子高深得多;自己静坐有得,也曾访了许多僧道。他说:"极静之时,但觉此心本体如长空云气,大海鱼龙;天地古今,打成一片。"黄佐对于罗的论调,最不赞同,以为是参野狐禅,否则既谓无物,哪有鱼龙。实在,心虽无物而心常动,以佛经讲,"阿赖耶识"是恒转如瀑流,就是此意。罗所说"云气"和"鱼龙"是表示动的意思。罗洪先自己确是证到这个地步,前人没有及他的了。
    王时槐的学问自邹守益传来,见解颇精深。他说:"纯无念时,是为一念,非无念也,时之至微者也。"譬如吾人入睡,一无所梦,这时真可算无念,但和死却有分别的。就佛法讲"意根恒审思量",意根念念所想的什么?就是"我","我"就是"阿赖耶识"。我所以不忘这"我",便因有了"意根"之故。"我",寻常人多不疑,譬如自己说了一句话,决不会疑"这是谁说的?"至于其余对象,我们总要生一种疑虑的。念念想着,和无念竟是差不多,我们从早晨起来感到热,继续热下去,也就感不到了,所以纯无念时,仍有一念。
    王艮弟子王栋主张意与心有分,以为"意非心之所发,意为心之主者"。这种主张,和佛法说有些相同。佛法以"阿赖耶识"自己无作用,有了意根,才能起作用,也就是禅宗所谓"识得主人翁"的意思。刘宗周对于王栋的主张很多采取,栋自己看书不多,这种见解,的是证出的。
    阳明、若水两派以外,有许多士子信仰吕泾野的主张。吕,陕西人,笃守礼教,和朱文公最相近,立言很平正,无过人处。当时所以能和湛、王并驾,这也因王的弟子,太不守礼法,猖狂使人生厌,那些自检的子弟,就倾向吕泾野了。原来何心隐习泰州之学差不多和政客一般,张居正恨而杀之。李卓吾师事何心隐,荒谬益甚,当时人所疾首痛心的。这守礼教和不守礼教,便是宋、明学者的大别。宋儒若陆象山见解之超妙,也仍对于礼教拘守不敢离,既禁止故人子的挟妓,又责备吕东莱的丧中见客。明儒若陈白沙已看轻礼教,只对于名节还重视,他曾说"名节乃士人之藩篱"。王阳明弟子猖狂已甚,二王为更甚,顾亭林(按顾炎武)痛骂"王学"(即王阳明所创学派)也是为此。
    湛、王学问,晚年已不相同,但湛弟子许孚远,却合湛、王为一。再传至刘宗周(戢山),自己又别开生面,和湛、王都有些不同。
    刘主张"意非心之所发",颇似王栋,"常惺惺",也是他的主张,这主张虽是宋人已讲过,但他的功夫是很深的。
    阳明附会朱文公《晚年定论》,很引起一般人的攻讦。同时有罗钦顺(整庵)和他是对抗的。罗的学问,有人说他是朱派,实在明代已无所谓纯粹朱派。罗的见解,又在朱之上,就说是朱派,也是朱派之杰出者。罗本参禅,后来归入理学,纠正宋儒之处很多。朱文公所谓"气质之性,义理之性",罗表示反对,他说:"义理乃在气质之中。"宋人于天理人欲纠缠不清。罗说:"欲当即理。"这种见解,和王不同,较朱又高一着,所以能与阳明相抗衡。清戴东原(按即戴震)的主张,是师承罗的学说的。
    明末,东林派高攀龙、顾宪成等也讲宋人学问,较阳明弟子能守规矩。他们有移风易俗的本意,所以借重礼法。不过*派的臭味太重,致召魏忠贤杀害的惨劫。清初,东林派还有流传,高愈、应谦辈也只步武前人罢!
此外尚有李□(二曲)也是名儒。李,陕西人,出身微贱,原是一个差役。他自己承认是吕派,实际是近王派的,所发现很不少。他每天坐三炷香,"初则以心观心,久之心亦无所观",这是他的功夫。他尝说"一念万念"一句话。这话很像佛法,但是究竟的意思,他没有说出。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说"一念可以抵万念呢"?抑或是"万念就是一念呢"?在佛法中谓:念念相接则生时间,转念速,时间长,转念慢,时间短,一刹那可以经历劫。李的本意,或许是如此。李取佛法很多,但要保持礼教面目,终不肯说出。"体用"二字,本出于佛法,顾亭林以此问他,他也只可说"宝物出于异国,亦可采取"了。
    清代,理学可以不论,治朱之学远不如朱。陆陇其(稼书)、汤斌等隶事两朝,也为士林所不齿,和吴澄事元有什么分别呢?江藩作《宋学渊源记》,凡能躬自力行的都采入,那在清廷做官的,都在摈弃之列。
颜元(习斋)、戴震(东原),是清代大儒。颜力主"不骛虚声",劝学子事礼、乐、射、御、书、数,和小学很相宜。戴别开学派,打倒宋学。他是主张"功利主义",以为欲人之利于己,必先有利于人,并且反对宋人的遏情欲。
   罗有高(台山)、彭绍升(尺木)研究王学的。罗有江湖游侠之气,很佩服李卓吾(按即李贽);彭信佛法,但好扶乩。两人都无足取。
   哲学的派别,既如上述,我们在此且总括地比较一下:以哲学论,我们可分宋以来之哲学、古代的九流、印度的佛法和欧西的哲学四种。欧西的哲学,都是纸片上的文章,全是思想,并未实验。他们讲唯心论,看着的确很精,却只有比量,没是现量,不能如各科学用实地证明出来。这种只能说是精美的文章,并不是学问,禅宗说"猢狲离树,全无伎俩",是欧西哲学绝佳比喻,他们离了名相,心便无可用了。宋、明诸儒,口头讲的原有,但能实地体认出来,却也很多,比欧西哲学专讲空论是不同了。
   再就宋以来的理学和九流比较看来,却又相去一间了。黄梨洲说:"自阳明出,儒释疆界,邈若山河。"实在儒、释之界,宋已分明,不过儒、释有疆界,便是宋以后未达一间之遗憾。宋以后的理学,有所执着,专讲"生生不灭之机",只能达到"阿赖耶恒动如瀑流",和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地步,那"真如心"便非理学家所能见。孔子本身并非未尝执着,理学强以为道体如此,真太粗心了!
   至于佛法所有奥妙之处,在九流却都有说及,可以并驾齐驱。佛法说"前后际断";庄子的"无终无始,无几无时;见独而后,能无古今",可说是同具一义的。佛法讲"无我",和孔子的"毋我"、"克己复礼",庄子的"无己恶乎得有有",又相同了。佛家的"唯识唯心说":"心之外无一物;心有境无;山河大地,皆心所造",九流中也曾说过。战国儒家公孙尼子说"物皆本乎心",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便是佛家的立意。佛家大乘断"所知障",断"理障";小乘断"烦恼障",断"事障"。孔子说"我有知乎哉?无知也",老子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又说"涤除玄览",便是断"所知"和"理"障的了。佛法说"不生不灭",庄子说"无古今而后入于不死不生","不死不生"就是"不生不灭"。佛法说"无修无证,心不见心,无相可得"。孟子说"望道而未之见"(道原是不可见,见道即非道),庄子说"斯身非吾有也,胡得有乎道?"又相同了。照这么看来,"九流"实远出宋、明诸儒之上,和佛法不相出入的。
   我们研究哲学,从宋人入手,却也很好,因为晋人空谈之病,宋人所无,不过不要拘守宋学,才有高深的希望。至于直接研究佛法,容易流入猖狂。古来专讲佛而不讲儒学的,多不足取,如王维降安禄山,张商英和蔡京辈往来,都是可耻的。因为研究佛法的居士,只有五戒,在印度社会情形简单,或可维持,中国社会情形复杂,便不能维持了。历来研究儒家兼讲佛法的,如李习之(按即李翱)、赵大州口不讳佛,言行都有可观。可见研究佛法,非有儒学为之助不可。
      
    第三部分 文学之派别
    什么是文学?据我看来,有文字著于竹帛叫做"文",论彼的法式叫做"文学"。文学可分有韵无韵二种:有韵的今人称为"诗",无韵的称为"文"。古人却和这种不同。《文心雕龙》说:"今之常言,有文有笔,有韵者文也,无韵者笔也。"范晔自述《后汉书》说:"文患其事尽于形,情急于藻,义牵其旨,韵移其意","政可类工巧图绩,竟无得也,手笔差易,文不拘韵故也。"可见有韵在古谓之"文",无韵在古谓之"笔"了。不过做无韵的固是用笔,做有韵的也何尝不用笔,这种分别,觉得很勉强,还不如后人分为"诗""文"二项的好。
古时所谓文章,并非专指文学。孔子称"尧、舜焕乎其有文章",是把"君臣朝廷尊卑贵贱之序,车舆衣服宫室饮食嫁娶丧祭之分"叫做"文","八风从律,百度得数"叫做"章"。换句话说:文章就是"礼"、"乐"。后来范围缩小,文章专指文学而言。
   我们普通讲文,大概指集部而言,那经、史、子,文非不佳,而不以文称。但上表所列文的分类中,以"传"而论,"四史"(按即《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的总称)中列传已在集部以外,"本纪"、"世家"和"传"是同性质的,也非集部所有;集部只有"家传"。以"论"而论,除了文人单篇的论文,也有在集部以外的,譬如:庄子《齐物论》,荀子《礼论》、《乐论》,贾谊《过秦论》都是子部所有的。以"序"而论,也只单篇的,集中所已备,那连合的序,若《四库提要》,就非集部所有。至如"编年史"中《左传》、《资治通鉴》之类和"名人年谱",都是记事文,也非集部所能包了。
    "传"是记述某人的一生、或一事,我们所普通见到的。明人以为没曾做过史官,不应替人做"传",我以为太拘了。史宫所做,是卿相名人的"传"。那普通人的"传",文人当然可以做的。"行述"、"状"和"传"各不相同。"状"在古时只有几句考语,用以呈诸考功之官,凭之以定谥法。自唐李翱以为"状"仅凭考语不能定谥法,乃定"状"亦须叙事,就与"传"相同。"行述"须叙事,形式与"传"虽相同而用处不同。
    "碑"原非为个人而作,若秦"峄山碑"是纪始皇的功绩,汉裴岑"纪功碑"是记破西域的事迹,差不多都是关于国家大事的。就以"庙碑"而论,虽为纪事,也不是纯为纪事的。只有墓上之碑,才是为个人而作。"碑"、"碣"实质是一样的,只大小长短不同。唐五品以上可用"碑",六品以下都用"碣"的。"表"和"碑"、"碣"都不同,没有大小长短的区别。说到彼等的内质,"传"是纪事的;"状"是考语兼纪事的;"碑"是考语多,后附有韵的铭,间有纪事,也略而不详。宋以后"碑"和"传"只有首尾的不同了。"表",宋后就没有"铭";在汉时有"表记"、"表颂"的不同,"表颂"是有"铭"的。汉以前没有"墓志",西晋也很少,东晋以后才多起来。这也因汉人立碑过多,东晋下令禁碑,"墓志"藏在墓内,比较便当一些。北朝和唐并不禁碑,而墓志很流行:一、官品不及的;二、宫品虽大曾经犯罪的;三、节省经费的,都以此为便。"墓志"的文章,大都敷衍交情,没有什么精 。至很小的事,记述大都用"书事"或"记"等。
    单篇论文,在西汉很少,就是《过秦论》也见贾子《新书》中的。东汉渐有短论,延笃《仁孝先后论》可算是首创。晋人好谈名理,"论说"乃出。这种论文,须含陆士衡《文赋》所说"精微流畅"那四字的精神。
    "奏",秦时所无,有之自汉始。汉时奏外尚有"封事",是奏密事用的。奏,有的为国家大事,有的为个人的事,没有定规的。"议",若西汉《石渠议》、《盐铁论》、《*通》,都是合集许多人而成的。后来,凡议典礼,大都用"议"的。
    "书",在古时已有,差不多用在私人的往还,但古人有"上书",则和"奏记"差不多,也就是现今的"说帖"和"禀"。至如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却又和"移文"一样了。
    "序",也是古所已有,如《序卦》、《书序》、《诗序》都是的,刘向《别录》和《四库提要》也是这一类。后人大概自著自作,或注释古书附加一序的。古人的"题词"和"序"相同,赵岐注《孟子》,一"序"一"题词",都用在前面。"跋",大都在书后,体裁和序无不同之处。
纪事论议而外,尚有集部所无的,如:
     (壹)数典之文:
     甲,官制 如《周礼》、《唐六典》、《明清会典》之类。
     乙,仪注 《仪礼》、《唐开元礼》等皆是。
     丙,刑法如《汉律》、《唐律》、《明律》、《清律》之类。
     丁,乐律 如宋《律吕正义》、清《燕乐考原》等。
     戊,书目 如刘向《别录》,刘歆《七略》,王俭、阮孝绪《七录》、《七志》,宋《祟文书目》,清《四库提要》之类。
    (贰)习艺之文:
    甲,算术 如《九章算法》、《圜法》之类。
    乙,工程 如《周礼•考工记》,徐光启的《龙骨车》、《玉衡车》之类。
    丙,农事 如北魏《齐民要术》、元王桢《农书》、明徐光启《农政全书》之类。
    丁,医书如《素问》、《灵枢》、《伤寒论》、《千金要方》之类。
    戊,地志 如《禹贡》、《周礼•职方志》、《水经》、《水道提纲》、《乾隆府厅州县志》、《方舆志略》之类。以上各种,文都佳绝,也非集部所具的,所以我们目光不可专注在集部。
    文学的分类既如上述,我们再进一步讨论文学的派别:
    经典之作,原非为文,诸子皆不以文称。《汉书•贾谊传》称贾谊"善属文",文乃出。西汉一代,贾谊、董仲舒、太史公、枚乘、邹阳、司马相如、扬雄、刘向,称为"文人"。但考《汉书》所载赵充国的奏疏,都卓绝千古,却又不以"文人"称,这是什么缘故呢?想是西汉所称为"文人",并非专指行文而言,必其人学问渊博,为人所推重,才可算文人的。东汉班彪著《王命论》,班固著《两都赋》,赋》,以及蔡邕、傅毅之流,是当时著称的文人。但东汉讲政治若崔实《政论》,仲长统《昌言》,说经若郑康成之流,行文高出诸文人上,又不以文名了。在西汉推尊文人,大概注目在渊博有学问一点,东汉推尊的文人,有些不能明白了。东、西汉文人在当时并无派别,后人也没曾有人替他们分成派别的。
    三国时曹家父子三人(操、丕、植)文名甚高。操以"诏令"名,丕以《典论》名,植以《求自试表》等称,人们所以推尊他们,还不以其文,大都是以诗推及其文的。徐干诗不十分好,《中论》一书也不如仲长统所著而为当时所称;吴中以张昭文名为最高,我们读他所著,也无可取,或者以道德而推及其文的。陆家父子(逊、抗、凯、云、机)都以文名,而以陆机为尤,他是开晋代文学之先的。晋代潘、陆虽并称,但人之尊潘终不如陆,《抱朴子》中有赞陆语,《文中子》也极力推尊他,唐太宗御笔《赞》也只有陆机、王羲之二人,可见人们对他的景仰了。自陆出,文体大变:两汉壮美的风气,到了他变成优美了,他的文,平易有风致,使人生快感的。晋代文学和汉代文学,有大不同之点。汉代厚重典雅,晋代华妙清妍,差不多可以说一是刚的、一是柔的。东晋好谈论而无以文名者,骈文也自此产生了。南北朝时傅季友(宋人)骈体殊佳,但不能如陆机一般舒卷自如,后此任昉、沈约辈每况斯下了。到了徐、庾之流,去前人更远,对仗也日求精工,典故也堆叠起来,气象更是不雅淡了。至当时不以文名而文极佳的,如著《崇有论》的裴□,著《神灭论》的范缜等,更如孔琳(宋)、萧子良(齐)、袁翻(北魏)的奏疏,干宝、袁宏、孙盛、习凿齿,范晔的史论,我们实在景仰得很。在南北朝,文家亦无派别,只北朝人好模仿南朝,因此有推尊任昉的有推尊沈约的等不同。北朝至周,文化大衰,到了隋代,更是文不成文了。
    唐初文也没有可取,但轻清之气尚存,若杨炯辈是以骈兼散的。中唐以后,文体大变,变化推张燕公(按即张说,玄宗时封燕国公)、苏许公(按即苏□,袭封许国公)为最先,他们行文不同于庚,也不同于陆,大有仿司马相如的气象。在他们以前,周时有苏绰,曾拟《大诰》,也可说是他们的滥觞。韩、柳的文,虽是别开生面,却也从燕、许出来,这是桐城派不肯说的。中唐萧颖士、李华的文,已渐趋于奇。德宗以后,独孤及的行文,和韩文公更相近了。后此韩文公、柳宗元、刘禹锡、吕温,都以文名。四人中以韩、柳二人最喜造词,他们是主张词必己出的。刘、吕也爱造词,不过不如韩、柳之甚。韩才气大,我们没见他的雕琢气;柳才小,就不能掩饰。韩之学生皇甫浦、张籍,也很欢喜造词。晚唐李翱别具气度,孙樵佶屈聱牙,和韩也有不同。骈体文,唐代推李义山(按即李商隐),渐变为后代的"四六体",我们把他和陆机一比,真有天壤之分。唐人常称孟子、荀卿,也推尊贾谊、太史公,把晋人柔曼气度扫除净尽,返于汉代的"刚"了。
    宋苏轼称韩文公"文起八代之衰",人们很不佩服。他所说八代,也费端详。有的自隋上推,合南朝四代及晋、汉为八代,这当然不合的;有的自隋上推,合北朝三代及晋、汉、秦为八代,那是更不合了。因为司马迁、贾谊是唐人所极尊的,东坡何至如此糊涂?有的自隋上推,合南朝四代、北朝三代为八代,这恰是情理上所有的。
    宋初承五代之乱,已无文可称。当时大都推重李义山,四六体渐盛,我们正可以说李义山是承前启后的人,以前是骈体,以后变成四六了。北宋初年,柳开得《韩昌黎集》读之,行文自以为学韩,考之实际,和韩全无关系,但宋代文学,他实开其源。以后穆修、尹洙辈也和四六离异,习当时的平文(古文一名,当时所无),尹洙比较前人高一着。北宋文人以欧阳修、三苏、曾、王为最著。欧阳本习四六,后来才走入此途;同时和他敌对,首推宋祁。祁习韩文,著有《新唐书》,但才气不如韩。他和欧阳交情最深,而论文极不合。他的长兄宋郊,习燕、许之文,和他也不同。
    明人称"唐宋八大家",因此使一般人以为唐宋文体相同。实在唐文主刚,宋文主柔,极不相同。欧阳和韩,更格格不相入。韩喜造词,所以对于李观、樊宗师的文很同情。欧阳极反对造词,所以"天地轨,万物茁,圣人发"等句,要受他的"红勒帛"(按即红帛做的腰带,此指批改文字时用笔涂抹的痕迹。欧阳修涂抹上述文字,见《梦溪笔谈•九•人事》)。并且□"纩塞耳,前旒蔽明"二语,见于《大戴礼》,欧阳未曾读过,就不以为然,它无论矣。三苏以东坡为最博,洵、辙不过尔尔。王介甫(按即王安石)才高,读书多,造就也较多。曾子固(按即曾巩)读书亦多,但所作《乐记》,只以大话笼罩,比《原道》还要空泛。有人把他比刘原甫,一浮一实,拟于无伦了。宋人更称曾有经术气,更堪一笑!
    南宋文调甚俗,开科举文之端。这项文东坡已有雏形,只未十分显露,后来相沿而下,为明初宋濂辈的台阁体。中间在元代虽有姚燧、虞集辈尚有可观,但较诸北宋已是一落千丈。
    宋代不以文名而文佳者,如刘敞、司马光辈谨严厚重,比欧阳高一等,但时人终未加以青目,这也是可惜的。
    明有"前七子"、"后七子"之分。"前七子"(李梦阳等)恨台阁体;"后七子"(王世贞等)自谓学秦、汉,也很庸俗。他们学问都差于韩、苏,模拟不像,后人因此讥他们为伪体。归有光出,和"后七子"中王世贞相抗敌,王到底不能不拜他的下风。归所学的是欧、曾二家,确能入其门庭,因此居伪体之上。正如孟子所说:"五谷不熟,不如荑稗"的了!
    桐城派,是以归有光为鼻祖,归本为崐山人,后来因为方、姚(按方即方苞,姚即姚鼐)兴自桐城,乃自为一派,称文章正宗。归讲格律、气度甚精工,传到顾亭林有《救文》一篇,讲公式禁忌甚确,规模已定。清初汪琬学归氏甚精,可算是归氏的嫡传,但桐城派不引而入之,是纯为地域上的关系了。
    方苞出,步趋归有光,声势甚大,桐城之名以出。方行文甚谨严,姚姬传承他的后,才气甚高,也可与方并驾。但桐城派所称刘大櫆,殊无足取,他们竟以他是姚的先生,并且是桐城人,就凭意气收容了,因此引起"阳湖"和他对抗。阳湖派以恽敬、张惠言为巨子。惠言本师事王灼,也是桐城派的弟子。他们嫉恶桐城派独建旗帜,所以分裂的,可惜这派传流不能如桐城派的远而多。姚姬传弟子甚多,以管同、梅曾亮为最,梅精工过于方、姚,体态也好,惜不甚大方,只可当作词曲看。曾国藩本非桐城人,因为声名煊赫,桐城派强引而入之。他的著作,比前人都高一着。归、汪、方、姚都只能学欧、曾(按此指曾巩)。曾(按此指曾国藩)才有些和韩相仿佛,所以他自己也不肯说是桐城的。桐城派后裔吴汝纶的文,并非自桐城习来,乃自曾国藩处授得的。清代除桐城而外,汪中的文也卓异出众,他的叙事文与姚相同,骈体文又直追陆机了。
    我们平心论之,文实在不可分派。言其形式,原有不同,以言性情才力,各个都不相同,派别从何分起呢?我们所以推重桐城派,也因为学习他们的气度格律,明白他们的公式禁忌,或者免除那台阁派和七子派的习气罢了。
    他们所告诉我们的方式和禁忌,就是:
     (一)官名、地名应用现制。
     (二)亲属名称应仍《仪礼•丧服》、《尔雅•丧服》之旧。(按《尔雅》无此篇,疑当为《尔雅•释亲》。)
     (三)不俗--忌用科举滥调。
     (四)不古。
     (五)不枝。
    我们在此可以讨论有韵文了。有韵文是什么?就是"诗"。有韵文虽不全是诗,却可以归在这一类。在古代文学中,诗而外,若"箴",全是有韵的;若"铭",虽杂些无韵,大部分是有韵的;若"诔",若"像赞",若"史述赞",若"祭文"也有有韵的,也有无韵的。那无韵的,我们可归之于文;那有韵的可归之于诗了。至于《急就章》、《千字文》、《百家姓》、医方歌诀之类,也是有韵的,我们也不能不称之为诗。--前次曾有人把《百家姓》可否算诗来问我,我可以这么答道:"诗只可论体裁,不可论工拙,《百家姓》既是有韵,当然是诗。"--总之,我们要先确定有韵为诗,无韵为文的界限,才可以判断什么是诗,像《百家姓》之流,以工拙论,原不成诗,以形式论,我们不能不承认他是诗。
    诗以广义论,凡有韵是诗;以狭义论,则惟有诗可称诗。什么可称诗?《周礼•春官》,称六诗,就是风、赋、比、兴、雅、颂。但是后来赋与诗离,所谓比、兴也不见于《诗经》。究竟当日的赋、比、兴是怎样的?已不可考。后世有人以为赋、比、兴就在风、雅、颂之中,《郑志》张逸问:"何诗近于比、赋、兴?"答曰:"比、赋、兴,吴札观诗时,已不歌也。孔子录诗,已合风、雅、颂中,难复摘别,篇中义多兴,此谓比、赋、兴各有篇什。自孔子殽杂第次而毛公独旌表兴,其比、赋俄空焉。圣者颠倒而乱形名,大师偏觢而失邻类。"郑康成《六艺论》也说:风、雅、颂中有赋、比、兴。《毛传》在诗的第一节偶有"兴也"二字。朱文公也就自我作古,把"比也"、"赋也"均添起来了。我以为诗中只有风、雅、颂,没有赋、比、兴。左氏说:"《彤弓》、《角弓》,其实《小雅》也;吉甫作诵,其风肆好,其实《大雅》也"。考毛公所附"兴也"的本义,也和赋、比、兴中的"兴"不同,只不过像《乐府》中的"引","艳"一样。
    "六诗"(按《诗经》学名词)本义何在?我们除比、兴不可考而外,其余都可溯源而得之:
    一、风 《诗•小序》:"风者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我以为风的本义,还不是如此。风是空气的激荡,气出自口就是风,当时所谓风,只是口中所讴唱罢了。
    二、颂 "颂"在《说文》就是"容"字,《说文》中"容"只有纳受的意义,这"颂"字才有形容的意义。《诗•小序》谓:"颂者美盛德之形容。"我们于此可想见古人的颂是要"式歌式舞"的。
    三、赋 古代的赋,原不可见,但就战国以后诸赋看来都是排列铺张的。古代凡兵事所需,由民间供给的谓之"赋",在收纳民赋时候,必须按件点过。赋体也和按件点过一样,因此得名了。
    四、雅 这项的本义,比较的难以明白。《诗•小序》说:"雅者正也。"雅何以训作正?历来学者都没有明白说出,不免引起我们的疑惑。据我看来,"雅"在《说文》就是"鸦","鸦"和"乌"音本相近,古人读这两字也相同的。所以我们也可以说"雅"即"乌"。《史记•李斯传•谏逐客书》、《汉书•杨恽传•报孙会宗书》均有"击缶而歌乌乌"之句,人们又都说"乌乌"秦音也。秦本周地,乌乌为秦声,也可以说乌乌为周声。又商有颂无雅,可见雅始于周。从这两方面看来,"雅"就是"乌乌"的秦声,后人因为他所歌咏的都是庙堂大事,因此说"雅"者正也。《说文》又训"雅"为"疋",这两字音也相近。"疋"的本义,也无可解,说文训"疋"为"足",又说:"疋,记也。"大概"疋"就是后人的"疏",后世的"奏疏",也就是记。《大雅》所以可说是"疋",也就因为《大雅》是记事之诗。
    我们明白这些本义,再去推求《诗经》,可以明白了许多。
    太史公在《孔子世家》说:"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袵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可见古诗有三千余篇。有人对于三千馀篇有些怀疑,以为这是虚言。据我看来,这并非是虚言。风、雅、颂已有三百余篇,考他书所见逸诗,可得六百余篇;若赋、比、兴也有此数,就可得千二百篇了。《周礼》称九德(按指九种品德)六诗之歌,可见六诗以外,还有所谓九德之歌。在古代盛时,"官箴、占繇皆为诗,所以序《庭燎》称‘箴',《沔水》称‘规',《鹤鸣》称‘诲',《祈父》称‘刺',诗外更无所谓官箴,辛甲诸篇,也在三千之数。"(按《庭燎》、《沔水》、《鹤鸣》、《祈父》为《诗经》篇名)我们以六诗为例,则九德也可得千八百篇:合之已有三千篇之数,更毋庸怀疑。至于这三千篇删而为三百篇,是孔子所删,还是孔子以前已有人删过呢?我们无从查考。不过孔子开口就说诵诗三百,恐怕在他以前,已有人把诗删过了!大概三千篇诗太复杂,其中也有诵世系以劝诫人君,若《急就章》之流,使学者厌于讽诵。至若比、赋、兴虽依情志,又复广博多华,不宜声乐,因此十五流中删取其三,到了孔子不过整齐彼的篇第不使凌乱罢了。《诗经》只有《风》、《雅》、《颂》,赋不为当时所称,但是到了战国,赋就出来了。屈原、孙卿(按即荀子)都以赋名:孙卿以《赋》、《成相》分二篇,题号已别。屈原《离骚》诸篇,更可称为卓立千古的赋。《七略》次赋为四家:一曰屈原赋,二曰陆贾赋,三曰孙卿赋,四曰杂赋。屈原的赋,是道情的,孙卿的赋是咏物的,陆贾赋不可见,大概是"纵横"之变。后世言赋者,大都本诸屈原。汉代自从贾生《惜誓》上接《楚辞》、《□鸟》仿佛《卜居》,司马相如自《远游》流变而为《大人赋》,枚乘自《大招》、《招魂》散而为《七发》,其后汉武帝《悼李夫人》、班婕妤《自悼》,以及淮南、东方朔、刘向辈大都自屈、宋脱胎来的。至模拟孙卿的,也有之,如《鹦鹉》、《焦鹩》诸赋都能时见一端的。
    三百篇(按即《诗经》)以后直至秦代,无诗可见。一到汉初,诗便出来了。汉高祖《大风歌》,项羽《虞兮歌》,可说是独创的诗。此后五言诗的始祖,当然要推《古诗十九首》,这十九首中据《玉台新咏》指定九首是枚乘作的,可见这诗是西汉的产品。至苏武、李陵赠答之诗,有人疑是东汉时托拟的。这种五言诗多言情,是继四言诗而起的,因为四言诗至三百篇而至矣尽矣,以后继作,都不能比美,汉时虽有四言诗,若韦孟之流,才气都不及,我们总觉得很淡泊。至碑铭之类(峄山碑等)又是和颂一般,非言情之作,其势非变不可,而五言代出。
    汉代雅已不可见,《郊祀歌》之流,和颂实相类似,四言而外,也有三言的,也有七言的。此后颂为用甚滥,碑铭称"颂",也是很多的。
    汉代文人能为赋未必能以诗名,枚乘以诗长,他的赋却也不甚著称。东汉一代,也没有卓异的诗家,若班固等,我们只能说是平凡的诗家。
    继《十九首》而振诗风,当然要推曹孟德(按即曹操)父子。孟德的四言,上不模拟《诗经》,独具气魄,其他五言、七言诸诗,虽不能如《十九首》的冲淡,但色味深厚,读之令人生快。魏文帝和陈思王的诗,也各有所长,同时刘桢、王粲辈毕竟不能和他们并驾。钟嵘《诗品》评《古诗十九首》说是"一字千金",我们对于曹氏父子的诗,也可以这样说他,真所谓:"其气可以抗浮云,其诚可以比金石。"
    语曰:"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可见诗是发于性情。三国以前的诗,都从真性情流出,我们不能指出某句某字是佳,他们的好处,是无句不佳、无字不佳的。曹氏父子而后,就不能如此了。
    曹氏父子而后,阮籍以《咏怀诗》闻于世。他本好清谈,但所作的诗,一些也没有这种气味。《诗品》称阮诗出于《离骚》,真是探源之论,不过陈思王的诗,也出自《离骚》,阮的诗还不能如他一般痛快。
    晋初,左思《咏史诗》、《招隐诗》风格特高,与曹不同,可说是独开一派。在当时他的诗名不著,反而陆机、潘岳辈以诗称。我们平心考察:陆诗散漫,潘诗较整饬,毕竟不能及左思,他们也只可以说是作赋的能手罢了。当时所以不看重左思,也因他出身微贱,不能像潘、陆辈身居贵胄的缘故。《诗品》评诗,也不免于徇俗,把左思置在陆、潘之下,可为浩叹!其他若张华的诗,《诗品》中称他是"儿女情多,风云气少"。我们读他的诗意,只觉得是薄弱无力量,所谓儿女情多,也不知其何所见而云然,或者我们没曾看见他所著的全豹,那就未可臆断了!
    东晋,清谈过甚,他们的"清谈诗",和宋时"理学诗"一般可厌。他们所做的诗,有时讲讲庄、老,有时谈谈佛理,像孙绰、许询辈都是如此。孙绰《天台山赋》有"大虚辽廓而无阂,运自然之妙有"等句,是前人所不肯用的。《诗品》说他们的诗,已是"风骚体尽",的是不错。在东晋一代中无诗家可称,但刘琨《扶风歌》等篇,又是诗中佳品,以武人而能此,却也可喜!
    陶渊明出,诗风一振,但他的诗终不能及古人,《诗品》评为"隐逸之诗"。他讲"田舍风味",极自然有风致,也是独树一帜。
    在他以前,描写风景的诗很少,至他专以描写风景见长,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句,真古人所不能道。渊明以后,谢灵运和颜延之二家继他而起。谢描摹风景的诗很多,句调精炼,《诗品》说他是"初出芙蓉"。颜诗不仅描风景,作品中也有雕刻气,所以推为诗家,或以颜学问淹博之故。《诗品》评颜谓为"镂金错 "。陶诗脱口自然而出,并非揉作而成,虽有率尔之词,我们总觉得可爱。如谢诗就有十分聱牙之处,我们总可以觉得他是矫作的。小谢(谢眺)写风景很自然,和渊明不相上下,而当时学者终以小谢不及大谢(按即谢灵运),或者描写风景之诗,大家都爱工巧,所以这般评论。梁代诗家推沈约(永明体自他出),律诗已有雏形了。古诗所以变为律诗,也因谢、颜诗不可讽诵,他因此故而定句调。沈约的律诗,和唐后律诗又不相同。
    《隋书•经籍志》载他的《四声谱》有一卷,可见谱中所载调是很多的,并不像唐后律诗这么简单。他的《四声谱》,我们虽不能见,但读他的诗,比谢、颜是调和些,和陶、小谢却没有什么分别呢。
    宋鲍照、齐江淹,也以诗名。鲍有汉人气味,以出身微贱,在当时不甚著称。江善于拟古,自己的创作却不十分高明。
    南北朝中,我们只能知道南朝的作品,北朝究竟有无诗家,久已无从考得,但《木兰诗》传自北朝,何等高超,恐怕有些被淹没了呢!
    梁末,诗又大变,如何逊、阴铿的作品,只有一二句佳绝了。在此时,古今诗辟下一大界限,全篇好是古诗的特色,一二句好是此后的定评。隋杨素诗绝佳,和刘琨可仿佛。此时文人习于南北朝的诗风,爱用典故,并喜雕琢。杨素武人不爱雕琢,亦不能雕琢,所以诗独能过人。当时文人专着眼在一二句好处,对于杨素不甚看重。所以隋炀帝为了忌嫉"空梁落燕泥"、"庭草无人随意绿"二佳句,就杀两诗人了。
    唐初,律诗未出,唐太宗和魏徵的诗,和南北朝相去不远。自四杰(骆宾王、王勃、杨炯、卢照邻)出,作品渐含律诗的气味,不过当时只有五言律,并未有七言律。四杰之文很卑微,他们的诗,却有气魄。成就五言的是沈佺期、宋之问,他们的诗,气魄也大,虽有对仗,但不甚拘束。五言古诗到此时也已穷极,五律、七古不能不产生了。--唐以前七古虽有,但不完备,至唐始备全。七古初出,若李太白、崔颢的诗,都苍苍茫茫,信笔写去,无所拘忌。李诗更含复古的气味,和同时陈子昂同一步骤。
    盛唐诗家以王维、孟浩然、张九龄为最。张多古诗,和李、陈同有复古的倾向。王、孟诗与陶相近,作品中有古诗、有律诗,以描写风景为最多,都平淡有意趣。
李、陈、张三家都是复古诗家,三人中自然推李为才最高。他生平目空古人,自以为在古人之上,在我们看来,他的气自然盛于前人,说他是高于前人恐怕未必。王、孟两家是在古今之间,到了杜甫,才开今派的诗。
    杜甫的诗,元稹说他高于李,因为杜立排律之体,为李所不及的。据我看来,李诗是成线的,杜诗是成面的,杜诗可说是和"赋"有些相像,必要说杜胜于李却仍不敢赞同。并且自杜诗开今,流于典故的堆叠,自然的气度也渐渐遗失,为功为罪,未可定论!至于杜的古诗,和古人也相去不远,只排律一体,是由他首创,"子美别开新世界",就是这么一个世界罢!在杜以前诸诗家,除颜延之而外,没有一个以多用书为贵的,自杜以后,才非用典故不能夸示于人。或者后人才不如古,以典故文饰,可掩了自己的短处!正如天然体态很美的女子,不要借力于脂粉,那些体态不甚美的,非借此不可了。昌黎的诗,习杜之遗风,更爱用典故,并爱用难识的字,每况愈下了,但自然之风尚存,所以得列于诗林。
    韦应物、柳宗元两家,和昌黎虽同时,而作品大不相同。他们有王、孟气味,很自然平淡的。我们竟可以说柳的文和诗截不相同。同时有元微之、白居易二家,又和别家不同,他们随便下笔,说几句民情,有《小雅》的风趣,他们所以见称也以此。
    晚唐,温庭筠、李义山两家爱讲对仗,和杜甫爱典故是一样的,结合便成宋代的诗风。"西昆体"染此风甚深,所以宋代诗话,专在这些地方留意。
    宋初,欧阳修、梅圣俞对于"西昆体"很反对,但欧阳修爱奇异的诗句,如"水泥行郭索(这句是咏蟹;"郭索"两字见扬子《太玄经輈(这句是咏鸠;"钩輈"两字见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二句,已不可解,他却大加赞赏,和他的论文大相抵触的。梅圣俞的诗,开考古之源,和古人咏古的诗,又大不相同了。总之,宋人的诗,是合"好对仗、引奇字、考据"三点而成,以此病入膏肓。苏轼的诗,更打破唐诗的规模,有时用些佛典之法理,太随便了。王荆公爱讲诗律,但他的诗律,忽其大者而注重小者,竟说:"上句用《汉书》,下句也要用《汉书》的。"(按原话为:"用汉人语,止可以汉人语对。"见《石林诗话》)自此大方气象全失;我们读宋祁"何言汉朴学,(见《汉书》)反似楚技官(见《史记•吴起传》)"之句,再看王维"正法调狂象,(见佛法)玄言问老龙(见《庄子》)"之句,真有天壤之判呢!有宋一代,诗话很多,无一不深中此病。惟《沧浪诗话》和众不同,他说"诗有别才,不关学也;诗有别趣,不关理也"。此种卓见,可扫宋人的习气了。
    南宋,陆放翁含北宋习气也很深,惟有范石湖(按即范成大)、刘复村(按疑为刘克庄,号后村之误)自有气度,与众不同。黄山谷(按即黄庭坚)出,开江西诗派之源。黄上学老杜,开场两句必对仗,是他们的规律,这一派诗无足取。
    元、明、清三代诗甚衰,一无足取。高青邱(按明诗人高启,号青邱子)的诗失之靡靡,七子的诗失之空门面,王渔洋、朱彝尊的诗失之典泽过浓,到了翁方纲以考据入诗,洪亮吉爱对仗,更不成诗。间稍可人意的,要推查初白(按即查慎行)的,但也不能望古人之项背。洪亮吉最赏识"足以乌孙涂上茧,头几黄祖座中枭"二句,我们读了只作三日呕!
    诗至清末,穷极矣。穷则变,变则通。我们在此若不向上努力,便要向下堕落。所谓向上努力就是直追汉、晋,所谓向下堕落就是近代的白话诗,诸君将何取何从?提倡白话诗人自以为从西洋传来,我以为中国古代也曾有过,他们如要访祖,我可请出来。唐代史思明(夷狄)的儿子史朝义称怀王,有一天他高兴起来,也咏一首樱桃的诗:
     "樱桃一篮子,一半青,一半黄,一半与怀王,一半与周贽。"那时有人劝他,把末两句上下对掉,作为"一半与周贽,一半与怀王",便与"一半青一半黄"押韵。他怫然道:周贽是我的臣,怎能在怀王之上呢?如在今日,照白话诗的主张,他也何妨说"何必用韵呢"?这也可算白话诗的始祖罢。一笑!
    (本文为章太炎1922年4月在江苏教育会讲演的记录稿)


作者: 章关培(劳燕)    时间: 2015-5-25 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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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粹与国学
                                                                                许地山


    "国粹"这个名词原是不见于经传的。它是在戊戌政变后,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呼声嚷到声嘶力竭的时候所呼出来的一个怪口号。又因为国粹学报的刊行,这名词便广泛地流行起来。编辞源的先生们在"国粹"条下写着:"一国物质上,精神上,所有之特质。此由国民之特性及土地之情形、历史等,所养成者。"这解释未免太笼统,太不明了。国民的特性,地理的情形,历史的过程,乃至所谓物质上与精神上的特质,也许是产生国粹的条件,未必就是国粹。陆衣言先生在中华国语大辞典里解释说,"本国特有的优越的民族精神与文化",就是国粹。这个比较好一点,不过还是不大明白。在重新解释国粹是什么之前,我们应当先问条件。

    一、一个民族所特有的事物不必是国粹
    特有的事物无论是生理上的,或心理上的,或地理上的,只能显示那民族的特点,可是这特点,说不定连自己也不欢喜它。假如世间还有一个尾巴的民族,从生理上的特质,使他们的尾巴显出手或脚的功用,因而造成那民族的精神与文化。以后他们有了进化学的知识,知道自己身上的尾巴是连类人猿都没有了的,在知识与运动上也没有用尾巴的必要,他们必会厌恶自己的尾巴,因而试要改变从尾巴产出来的文化。用缺乏碘质的盐,使人现出粗颈的形态,是地理上及病理上的原因。由此颈腺肿的毛病,说话的声音,衣服的样式,甚至思想,都会受影响的。可是我们不能说这特别的事物是一种"粹",认真说来,却是一种"病"。假如有个民族,个个身上都长了无毒无害的瘿瘤,忽然有个装饰瘿瘤的风气,渐次成为习俗,育为特殊文化,我们也不能用"国粹"的美名来加在这"爱瘿民族"的行为上。

    二、一个民族在久远时代所留下的遗风流俗不必是国粹
    民族的遗物如石镞、雷斧,其风俗,如种种特殊的礼仪与好尚,都可以用物质的生活、社会制度,或知识程度来解释它们,并不是绝对神圣,也不必都是优越的。三代尚且不同礼,何况在三代以后的百代万世?那么,从久远时代所留下的遗风流俗,中间也曾经过千变万化,当我们说某种风俗是从远古时代祖先已是如此做到如今的时候,我们只是在感情上觉得是如此,并非理智上真能证明其为必然。我们对于古代事物的爱护并不一定是为"保存国粹",乃是为知识,为知道自己的过去,和激发我们对于民族的爱情。我们所知与所爱的不必是"粹",有时甚且是"渣"。古坟里的土俑,在葬时也许是一件不祥不美之物,可是千百年后会有人拿来当作宝贝,把它放在紫檀匣里,在人面前被夸耀起来。这是赛宝行为,不是保存国粹。在旧社会制度底下,一个大人物的丧事必要举行很长时间的仪礼,孝子如果是有官守的,必定要告"丁忧",在家守三年之丧。现在的社会制度日日在变迁着,生活的压迫越来越重,试问有几个孝子能够真正度他们的"丁忧"日子呢?婚礼的变迁也是很急剧的。这个用不着多说,如到十字街头睁眼看看便知道了。

    三、一个民族所认为美丽的事物不必是国粹
    许多人以为民族文化的优越处在多量地创造各种美丽的事物,如雕刻,绘画,诗歌,书法,装饰等。但是美或者有共同的标准,却不能说有绝对的标准的。美的标准寄在那民族对于某事物的形式,具体的、或悬象的好尚。因好尚而发生感情,因感情的奋激更促成那民族公认他们所以为美的事物应该怎样。现代的中国人大概都不承认缠足是美,但在几十年前,"三寸金莲"是高贵美人的必要条件,所谓"小脚为娘,大脚为婢",现在还萦回在年辈长些的人们的记忆里。
    在国人多数承认缠足为美的时候,我们也不能说这事是国粹,因为这所谓"美",并不是全民族和全人类所能了解或承认的。中国人如没听过欧洲的音乐家歌咏,对于和声固然不了解,甚至对于高音部的女声也会认为像哭丧的声音,毫不觉得有什么趣味。同样地,欧洲人若不了解中国戏台上的歌曲,也会感觉到是看见穿怪样衣服的疯人在那里作不自然的呼嚷。我们尽可以说所谓"国粹"不一定是人人能了解的,但在美的共同标准上最少也得教人可以承认,才够得上说是有资格成为一种"粹"。
    从以上三点,我们就可以看出所谓"国粹",必得在特别、久远,与美丽之上加上其他的要素。我想来想去,只能假定说:一个民族在物质上、精神上与思想上对于人类,最少是本民族,有过重要的贡献,而这种贡献是继续有功用,继续在发展的,才可以被称为国粹。我们假定的标准是很高的。若是不高,又怎能叫做"粹"呢?一般人所谓国粹,充其量只能说是"俗道"的一个形式。(俗道是术语Folk-Ways的翻译,我从前译做"民彝"。)譬如在北平,如要做一个地道的北平人,同时又要合乎北平人所理想的北平人的标准的时候。他必要想到保存北平的"地方粹",所谓标准北平人少不了的六样--天棚、鱼缸、石榴树、鸟笼、叭狗、大丫头--他必要具备。从一般人心目中的国粹看来,恐怕所"粹"的也像这"北平六粹",但我只承认它为俗道而已。我们的国粹是很有限的,除了古人的书画与雕刻,丝织品、纸、筷子、豆腐,乃至精神上所寄托的神主等,恐怕不能再数出什么来。但是在这些中间已有几种是功用渐次丧失的了。像神主与丝织品是在趋向到没落的时期,我们是没法保存的。
    这样"国粹沦亡"或"国粹有限"的感觉,不但是我个人有,我信得过凡放开眼界,能视察和比较别人的文化的人们都理会得出来。好些年前,我与张君劢先生好几次谈起这个国粹问题。有一次,我说过中国国粹是寄在高度发展的祖先崇拜上,从祖先崇拜可以找出国粹的种种。有一次,张先生很感叹地说:"看来中国人只会写字作画而已。"张先生是政论家,他是叹息政治人才的缺乏,士大夫都以清谈雅集相尚,好像大人物必得是大艺术家,以为这就是发扬国光,保存国粹。国粹学报所揭露的是自经典的训注或诗文字画的评论,乃至墓志铭一类的东西,好像所萃的只是这些。"粹"与"学"好像未曾弄清楚,以致现在还有许多人以为"国粹"便是"国学"。近几年来,"保存国粹"的呼声好像又集中在书画诗古文辞一类的努力上,于是国学家、国画家,乃至"科学书法家",都像负着"神圣使命",想到外国献宝去。古时候是外国到中国来进宝,现在的情形正是相反,想起来,岂不可痛!更可惜的,是这班保存国粹与发扬国光的文学家及艺术家们不想在既有的成就上继续努力,只会做做假古董,很低能地描三两幅宋元画稿,写四五条苏黄字帖,作一二章毫无内容的诗古文辞,反自诩为一国的优越成就都荟萃在自己身上。但一研究他们的作品,只会令人觉得比起古人有所不及,甚至有所诬蔑,而未曾超越过前人所走的路。"文化人"的最大罪过,制造假古董来欺己欺人是其中之一。
    我们应当规定"国粹"该是怎样才能够辨认哪样应当保存,哪样应当改进或放弃。凡无进步与失功用的带"国"字头的事物,我们都要下工夫做澄清的工作,把渣滓淘汰掉,才能见得到"粹"。从我国往时对于世界文化的最大贡献看来,纸与丝不能不被承认为国粹。可是我们想想我们现在的造纸工业怎样了?我们一年中要向外国购买多量的印刷材料。我们日常所用的文具,试问多少是"国"字头的呢?可怜得很,连书画纸,现在制造的都不如从前。技艺只有退化,还够得上说什么国粹呢!讲到丝,也是过去的了。就使我们能把蚕虫养到一条虫可以吐出三条的丝量,化学的成就,已能使人造丝与乃伦丝夺取天然丝的地位。养蚕文化此后是绝对站不住的了。蚕虫要回到自然界去,蚕要到博物院,这在我们生存的期间内一定可以见得着的。
    讲到精神文化更能令人伤心。现代化的物质生活直接和间接地影响到个个中国人身上。不会说洋话而能吃大菜,穿洋服,行洋礼的固不足为奇,连那仅能维系中国文化的宗族社会(这与宗法社会有点不同),因为生活的压迫,也渐渐消失了。虽然有些地方还能保存着多少形式,但它的精神已经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割股疗亲的事固然现在没人鼓励,纵然有,也不会被认为合理。所以精神文化不是简单地复现祖先所曾做,曾以为是天经地义的事,必得有个理性来维系它,批评它,才可以。民族所遗留下来的好精神,若离开理智的指导,结果必流入虚伪和夸张。古时没有报纸,交通方法也不完备,如须"俾众周知"的事,在文书的布告所不能用时,除掉举行大典礼、大宴会以外,没有更简便的方法。所以一个大人物的殡仪或婚礼,非得铺张扬厉不可。现在的人见闻广了,生活方式繁杂了,时间宝贵了,长时间的礼仪固然是浪费,就是在大街上吹吹打打,做着夸大的自我宣传,也没有人理会了。
    所谓遵守古礼的丧家,就此地说,雇了一班搽脂荡粉的尼姑来拜忏,到冥衣库去定做纸洋房、纸汽车乃至纸飞机,在丧期里,聚起亲朋大赌大吃,鼓乐喧天,夜以继日。试问这是保存国粹么?这简直是民族文化的渣滓,沉淀在知识落后与理智昏聩的社会里。在香港湾仔市场边,一到黄昏后,每见许多女人在那里"集团叫惊",这也是文化的沉淀现象。有现代的治病方法,她们不会去用,偏要去用那无利益的俗道。评定一个地方的文化高低不在看那里的社会能够保存多少样国粹,只要看他们保留了多少外国的与本国的国渣便可以知道。屈原时代底楚国,在他看是醉了的,我们当前的中国在我看是疯了。疯狂是行为与思想回到祖先的不合理的生活,无系统的思想与无意识的行为的状态。疯狂的人没有批评自己的悟性,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从天才说,他也许是个很好的艺术家或思想家,但绝不是文化的保存者或创造者。
    要清除文化的渣滓不能以感情或意气用事,须要用冷静的头脑去仔细评量我们民族的文化遗产。假如我们发现我们的文化是陈腐了,我们也不应当为它隐讳,愣说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是优越的。好的固然要留,不好的就应当改进。翻造古人的遗物是极大的罪恶,如果我们认识这一点,才配谈保存国粹。国粹在许多进步的国家中也是很讲究的,不过他们不说是"粹",只说是"国家的承继物"或"国家底遗产"而已(这两个词的英文是National lnheritance,及Legacy of the Nation)。文化学家把一国优越的遗制与思想述说出来给后辈的国民知道,目的并不在"赛宝"或"献宝",像我们目前许多国粹保存家所做的,只是要把祖先的好的故事与遗物说出来与拿出来,使他们知道民族过去的成就,刺激他们更加努力向更成功的途程上迈步。所以知识与辨别是很需要的。如果我们知道唐诗,做诗就十足地仿少陵,拟香山,了解宋画,动笔就得意地摹北苑,法南宫,那有什么用处?纵然所拟的足以乱真,也不如真的好。所以我看这全是渣,全是无生命的尸体,全是有臭味的干屎撅。
    我们认识古人的成就和遗留下来的优越事物,目的在温故知新,绝不是要我们守残复古。学术本无所谓新旧,只问其能否适应时代的需要。谈到这里,我们就检讨一下国学的价值与路向了。
    钱宾四先生指出现代中国学者"以乱世之人而慕治世之业",所学的结果便致"内部未能激发个人之真血性,外部未能针对时代之真问题。"这话,在现象方面是千真万确,但在解释方面,我却有些不同意见。我看中国"学术界无创辟新路之志趣与勇气"的原因,是自古以来我们就没有真学术。退一步讲,只有真学术的起头,而无真学术的成就。所谓"通经致用"只是"做官技术"的另一个说法,除了学做官以外,没有学问。做事人才与为学人才未尝被分别出来。"学而优则仕",显然是鼓励为士大夫之学。这只是治人之学,谈不到是治事之学,更谈不到是治物之学。现代学问的精神是从治物之学出发的。从自然界各种现象的研究,把一切分出条理而成为各种科学。再用所谓科学方法去治事而成为严密的机构。知识基础既经稳固,社会机构日趋完密,用来对付人,没有不就范的。治人是很难的,人在知识理性之外还有自己的意志,与自己的感情意气,不像实验室里的研究者对付他的研究对象,可以随意处置的。所以如不从治物与治事之学做起,则治人之学必贵因循,仍旧贯,法先王。因循比变法维新来得更有把握,代表高度发展的祖先崇拜的儒家思想,尤其要鼓励这一层。所谓学问,每每是因袭前人而不敢另辟新途。因为新途径的走得通与否,学者本身没有绝对的把握,纵然有,一般人的智慧、知识,乃至感情意气也未必能容忍,倒不如向着那已经有了权证而被承认的康庄大道走去,既不会碰钉,又可以生活得顺利些。这样一来,学问当然看不出是人格的结晶,而只为私人在社会上博名誉,占地位的凭藉。被认为有学问的,不管他有的是否真学问或那一门的知识,便有资格做官。许多为学者写的传记或墓志,如果那文中的主人是未尝出仕的,作者必会做"可惜他未做官,不然必定是个廊庙之器"的感叹,好像一个人生平若没做过官就不算做过人似的。这是"学而优则仕"的理想的恶果。再看一般所谓文学家所做的诗文多是有形式无内容的"社交文艺",和贵人的诗词,撰死人的墓志,题友朋或友朋所有的书画的签头跋尾。这样地做文辞才真是一种博名誉占地位的凭藉。我们没有伟大的文学家,因为好话都给前人说尽了,作者只要写些成语,用些典故,再也没有可用的工夫了。这样情形,不产生"文抄公"与"誊文公",难道还会笃生天才的文豪,诞降天纵的诗圣么?
    学术原不怕分得细密,只问对于某种学术有分得这样细密的必要没有。学术界不能创辟新路,是因没有认识问题,在故纸堆里率尔拿起一两件不成问题而自己以为有趣味的事情便洋洋洒洒地做起"文章"来。学术上的问题不在新旧而在需要,需要是一切学问与发明的基础。如果为学而看不见所需要的在那里,他所求的便不会发生什么问题,也不会有什么用处。没有问题的学问就是死学问,就是不能创辟新途径的书本知识。没有用处的学问就不算是真学问,只能说是个人趣味,与养金鱼、栽盆景一样地无关大旨,非人生日用所必需的。学术问题固然由于学者的知识的高低与悟力的大小而生,但在用途上与范围的大小上也有不同。"一只在园里爬行的龟,对于一块小石头便可以成为一个不可克服的障碍物;设计铁道线的工程师,只主要地注意到山谷广狭的轮廓;但对于想着用无线电来联络大西洋的马可尼,他的主要的考虑只是地球的曲度,因为从他的目的看来,地形上种种详细情形是可以被忽视的。"这是我最近在一本关于生物化学的书 (W.O.Kermock and P.Eggleton;The Stuff We're of.pp.15-16) 里头所读到的一句话。同一样的交通问题,因为知识与需要的不同便可以相差得那么远。钱先生所举出的"平世"与"乱世"之学的不同点,在前者注重学问本身,后者贵在能造就人才与事业者。其实前者为后者的根本,没有根本,枝干便无从生长出来。我们不必问平世与乱世,只问需要与不需要。如有需要,不妨把学术分门别类,讲到极窄狭处,讲到极精到处;如无所需,就是把问题提出来也嫌他多此一举。一到郊外走走,就看见有许多草木我们连名字都不知道,其中未必没有有用的植物,只因目前我们未感觉须要知道它们,对于它们毫无知识还可以原谅。如果我们是植物学家,那就有知道它们的需要了。在欧美有一种种草专家,知道用那种草与那种草配合着种便可以使草场更显得美观,和耐于践踏,易于管理,冬天还可以用方法教草不黄萎。这种专门学问在目前的中国当然是不需要,因为我们的生活程度还没达到那么高,稻粱还种不好,哪能讲究到草要怎样种呢?天文学是最老的学问,却也是最幼稚的和最新的学术。我们在天文学上的学识缺乏,也是因为我们还没曾需要到那么迫切。对于日中黑点的增减,云气变化的现象,虽然与我们有关系,因为生活方式未发展到与天文学发生密切关系的那步田地,便不觉得它有什么问题,也不觉得有研求的需要了。一旦我们在农业上,航海航空上,物理学上,乃至哲学上,需要涉及天文学的,我们便觉得需要,因为应用到日常生活上,那时,我们就不能说天文学是没用的了。所以不需要就没有学问,没有学问就没有技术。"不需无学,不学无术。"我想这八个字应为学者的金言,但要注意后四个字的新解说是不学问就没有技术,不是骂人的话。
    中国学术的支离破碎,一方面是由于"社交学问"的过度讲究,一方面是为学人才的无出路。我所谓社交学问就是钱先生所谓私人在社会博名誉占地位的学问。这样的"学者"对于学问多半没有真兴趣,也不求深入,说起来,样样都懂,门门都通,但一问起来,却只能作皮相之谈。这只能称为"为说说而学问",还够不上说"为学问而学问"。我们到书坊去看看,太专门的书的滞销,与什么ABC,易知、易通之类的书的格外旺市,便可以理会"讲专门窄狭之学者"太少了。为学人才与做事人才的分不开,弄到学与事都做不好。做事人才只须其人对于所事有基本学识,在操业的进程上随着经验去求改进,从那里也有达到高深学识的可能,但不必个个人都需要如此的。为学人才注重在一般事业上所不能解决或无暇解决的问题的探究。譬电子的探究,数理的追寻,乃至人类与宇宙的来源,是一般事业所谈不到的,若没有为学人才去做工夫,我们的知识是不完备的。欧美各国都有公私方面设立的研究所、学院,予学者以生活上相当的保障。各大学都有"学侣"的制度,使新进的学人能安心从事于学业,在中国呢?要研究学问,除非有钱、有闲,最低限度也得当上大学教授,才可说得上能够为学。在欧美的余剩学者最少还有教会可投;在中国,连大学教授也有吃不饱的忧虑。这样情形,繁难的学术当然研究不起,就是轻可的也得自寻方便,不知不觉地就会跑到所谓国学的途程上。这样的学者,因为吃不饱,身上是贫血的,怎能激发什么"真血性";因为是温故不知新,知识上也是贫血的,又怎能针对什么"真问题"呢?今日中国学术界的弊在人人以为他可以治国学,为学的方法与目的还未弄清,便想写"不朽之作",对于时下流行的研究题目,自己一以为有新发现或见解,不管对不对,便武断地写文章。在发掘安阳,发现许多真龟甲文字之后,章太炎老先生还愣说甲骨文都是假的!以章先生的博学多闻还有执着,别人更不足责了。还有,社交学问本来是为社交,做文章是得朋友们给作者一个大拇指看,称赞他几句,所以流行的学术问题他总得猎涉,以资谈助;讨论龟甲文的时候,他也来谈龟甲文;讨论中西文化的潮流高涨时,他也说说中西文化;人家谈佛学,他就吃起斋来;人家称赞中国画,他就来几笔松竹梅。这就是所谓"学风"的坏现象,这就是"社交学问"的特征。
    钱先生所说"学者各牓门户,自命传统",在国学界可以说相当地真。"学有师承"与"家学渊源"是在印版书流行之前,学者不容易看到典籍,谁家有书他们便负笈前去拜门。因为书的钞本不同,解释也随着歧异,随学的徒弟们从师傅所得的默记起来或加以疏说,由此互相传授成为一家一派的学问,这就是"师承"所由来。书籍流行不广的时代,家有藏书,自然容易传授给自己的子孙,某家传诗,某家传礼,成为独门学问,拥有的甚可引以为荣,因此为利,婚宦甚至可以占便宜,所以"家学渊源"的金字招牌,在当时是很可以挂得出来的。自印版书流行以后,典籍伸手可得,学问再不能由私家独占,只要有读书的兴趣,便可以多看比一家多至百倍千倍的书,对于从前治一经只凭数卷抄本甚至依于口授乃不能不有抱残宁阙的感想。现在的学问是讲不清"师承"的,因为"师"太多了,承谁的为是呢?我在广州曾于韶舞讲习所从龙积之先生学,在随宦学堂受过龙伯纯先生的教,二位都是康有为先生的高足,但我不敢说我师承了康先生的学统。在大学里的洋师傅也有许多是直接或间接承传着西洋大学者的学问的,但我也不敢自称为哲姆斯、斯宾塞、柏格森、马克思、慕乐诸位的学裔。在尊师重道的时代,出身要老师推荐,婚姻要问家学,所以为学贵有师承和有渊源,现在的学者是学无常师,他向古今中外乃至自然界求学问,师傅只站在指导与介绍知识的地位,不能都像古时当做严君严父看。印版书籍流行以后,聚徒讲学容易,在学问上所需指导的不如在人格上所需薰陶的多,所以自程朱以后,修身养性变为从师授徒的主要目标,格物致知退于次要地位。这一点,我觉得是很重要的。从师若不注意怎样做人的问题,纵然学有师承,也只能得到老师的死的知识,不能得到他的活的能力。我希望讲师承的学者们注意到这一层。
    至于学问为个人私利主义,竞求温饱的话,我以为现在还是说得太早。在中国,社交学问除外,以真学问得温饱算起来还是极少数,而且这样的学者多数还是与"洋机关"有关系的。我们看高深学术的书籍的稀罕,与及研究风气的偏颇,便可理会竞求温饱的事实还有重新调查的余地。到外国去出卖中国文化的学者,若非社交的学问家便是新闻事业家。他们当然是为温饱而出卖关于中国的学问的。我们不要把外国人士对于中国文化的了解力估量得太高,他们所要的正是一般社交的学问家与新闻事业家所能供给的。一个多与欧美一般的人士接触的人,每理会到他们所要知道的中国文化不过是像缠足的起源,龙到底是什么动物,姨太太怎样娶法,风水怎样看法之类,只要你有话对他们说,他们便信以为真,便以为你是中国学者。许多人到中国来访这位,问那位,归根只是要买几件古董或几幅旧画。多数人的意向并不在研究中国文化,只在带些中国东西回去可以炫耀于人。在外国批发中国文化的学者,他们的地位是和卖山东兰绸或汕头抽纱的商人差不多,不过斯文一点而已。
    在欧美的学者可以收费讲学,但在中国,不收费的讲学会,来听讲还属寥寥,以学问求温饱简直是不容易谈。这样为学只求得过且过,只要社会承认他是学者,他便拿着这个当敲门砖,管什么人格的结晶与不结晶。这也许是中国学者在社会国家上多不能为国士国师而成为国贼国狗,在学问上多不能成为先觉先知而成为学棍学蠹的一个原因罢。我取的是"衣食足而后知礼义"的看法,所以要说:"得温饱才能讲人格。"中国学术界中许多人正在饥寒线的下挣扎着,要责备他们在人格上有什么好榜样,在学问上有什么新贡献,这要求未免太苛刻了。还有,得温饱并不见得就是食前方丈,广厦万间,只求学者在生活上有保障,研究材料的供给方便与充足就够了。须知极度满足的生活,也不是有识的学者所追求的。
    学术除掉民族特有的经史之外是没有国界的。民族文化与思想的渊源,固然要由本国的经史中寻觅,但我们不能保证新学术绝对可以从其中产生出来。新学术要依学术上的问题的有无,与人间的需要的缓急而产生,绝不是无端从天外飞来的。一个民族的文化的高低是看那民族能产生多少有用的知识与人物,而不是历史的久远与经典的充斥。牛津大学每年间所收的新刊图书可以排出几十里长,若说典籍的数量,我们现在更不如人家。钱先生假定自道咸而下,向使中国学术思想乃至政治制度社会风俗在与西洋潮流相接触之前先变成一个样子,则中国人可以立定脚跟,而对此新潮,加以辨认与选择,而分别迎拒与蓄泄。这话也有讨论的必要。我上头讲过现代学问的精神是从治物之学出发的,治物之学也可以说是格物之学,而中国学术一向是被社交学问,社交文艺,最多也不过是做人之学所盘据,所谓"朴学"不过为少数人所攻治,且不能保证其必为晋身之阶。朴学家除掉典章制度的考据而外,还有多少人知道什么格物之学呢?医学是读不成书的人们所入的行;老农老圃之业为孔门弟子所不屑谈;建筑是梓人匠人的事;兵器自来是各人找与自己合式的去用;蚕桑纺织是妇人的本务。这衣、食、住、行、卫五种民族必要的知识,中国学者一向就没曾感觉到应当括入学术的范围,操知识与智慧源泉的纯粹科学更谈不到了。治物之学导源于求生活上安适的享受的理想和试要探求宇宙根源的谜。学者在实验室里用心去想,用手去做,才能有所成就。中国学术岂但与人生分成两橛,与时代失却联系,甚至心不应手,因此,多半是纸上谈得好,场上栽筋斗的把戏。不动手做,就不能有新发现,就不能有新学术。假如中国的学术思想乃至政治制度社会风俗会自己变更的话,乾嘉以前有千多年的机会,乾嘉以后也不见得就绝对没有。
    日本的维新怎么就能成功,中国的改革怎么就屡次失败呢?化学是从中国道家的炼丹术发展的,怎么在中国本土,会由外丹变成内丹了?对的思想落在不对的实验上,结果是造成神秘的迷信,不能产出利用厚生的学问。医学并不见得不行,可是所谓国医,多半未尝研究过本草里所载的药物,只读两三本汤头歌诀之类便挂起牌来。千年来,我们的医学在生理、药物、病理等学问上曾有什么贡献呢?近年来从事提炼中国药物的也是具有科学知识的西医的功劳。在学问的认识上,中国人还是倾向道家的。道家不重知与行,也不信进步,改革自然是谈不到的。我想乾嘉以后,中国学术纵然会变,也不会变到自己能站得住而能分别迎拒与蓄泄西洋学潮的地步,纵然会,也许会把人家的好处扔掉,把人家的坏处留起来。像明末的西洋教士介绍了科学知识和他们宗教制度,试问我们迎的是什么呢?中华文化,可怜得很,真是一泓死水呀!这话十年前我不这样说,五年前我不忍这样说,最近我真不能不这样说了。不过死水还不是绝可悲的,只要水不涸,还可以想方法增加水量,使之澄清,使之溢出。这工夫要靠学术界的治水者的努力才有希望。世间无不死之人,也无不变的文化,只要做出来的事物合乎国民的需要,能解决民生日用的问题的就是那民族的文化了。
    要知道中国现在的境遇的真相和寻求解决中国目前的种种问题,归根还是要从中国历史与其社会组织、经济制度的研究入手。不过研究者必要有世界学术的常识,审慎择别,不可抱着"花子吃死蟹,只只好"的态度。那么,外国那几套把戏自然也能够辨认与选择,不至于随波逐流,终被狂涛怒浪所吞咽。中国学术不进步的原因,文字的障碍也是其中最大的一个。我提出这一点,许多国学大师必定要伸舌头的。但真理自是真理,稍微用冷静的头脑去思维一下便可以看出中国文字问题的严重。我们到现在用的还不是拼音文字,难学难记难速写,想用它来表达思想,非用上几十年的工夫不可。读三五年书,简直等于没读过。许多大学毕业生自从出来做事之后便不去摩书本。他们尚且如此,程度低些的更可知。繁难的文字束缚了思想,限制了读书人,所以中国文化最大的毒害便是自己的文字。一翻古籍便理会几十万言的书已很少见,百万千万言的书更属稀罕了。到现在,不说入学之门的百科全书没有,连一部比较完备的字典都没有。国人不理会这是文化低落的病根,反而自诩为简洁。不知道简洁文字只能表现简单思想,像用来做诗词,写游记是很够的。从前学问的范围有限,用简洁的文体,把许多不应当省掉的字眼省略掉还不觉得意义很晦*,读者可用自己的理会力来补足文中的意思。现代的科学记载把一个字错放了地位都不成,简省更不用说了。我们的命不加长,而所要知要学的东西太多,如果写作不从时间上节省是不成的。我们自己的文化担负已是够重的了,现在还要担负上欧美的文化,这就是钱先生所谓"两水斗啮"的现象,其实是中国人挣扎于两重文化的压迫下的现象。欧美的文化,我们不能不担负,欧美人却不必要担负我们的文化,人家可以不学汉文而得所需的知识,我们不学外国文成么?这显然是我们的文化落后所给的刑罚,目前是没法摆脱的。要文化的水平线提高,非得采用易于学习的拼音文字不可。千字课或基本汉字不能解决这个严重问题,因为在学术上与思想表现上是需要创造新的,如果到了思想繁杂的阶段,几千字终会不够用,结果还是要孳乳出很多很多的方块字。现在有人用"图"表示"图书馆",用"簙"表示"博物院",一个字读成三个音,若是这类字多起来,中国六书的系统更要出乱子。拼音字的好处在以音达意,不是以形表意,有什么话就写出什么话,直截了当,不用计较某字该省,某句应缩,意思明白,头脑就可以训练得更缜密。虽然拼音文字中如英文法文等还不能算是真正拼音的,但我们须以拼音法则为归依,不是欧美文字为归依。表达思想的工具不好,自然不能很快地使国民的知识提高。人家做十年,我们非得加上五六倍的时间不可。日本维新的成功,好在他们有"假名",教育普及得快,使他们的文化能追踪欧美。我们一向不理会这一点,因为我们对于汉字有很深切的敬爱,几十年来的拼音字母运动每被学者们所藐视与反对。许多人只看文字是用来做诗写文的,能摇头摆脚哼出百几十字便自以为满足了。改良文字对于这种人固然没有多大的益处,但为学术的进步着想,我们不能那么浪费时间来用难写难记的文字。古人惜寸阴分阴,现代的中国人更应当爱惜丝毫光阴。因为用高速度来成就事物是现代民族生存的必要条件。
    德国这次向东方进兵,事实上是以血换油。油是使速度增进的重要材料。不但在战争上,即如在其他事业上,如果着手或成功稍微慢了些,便等于失败。所以人家以一切来换时间,我们现在还想以时间来换一切,这种守株待兔的精神是要不得的。国民智力的低下,中国文字要负很重的责任。智力的高低就是发见问题与解决问题的能力的速度的高低。我以为汉字不改革,则一切都是没有希望的。用文字记载思想本来和用针来缝布成衣服差不多,从前的针一端是针口,另一端是穿线的针鼻。缝纫的人一针一针地做,不觉得不方便。但是缝衣机发明了,许多不需要的劳动不但可以节省而且能很快地缝了许多衣服。缝衣机的成功只在将针鼻移到与针口同在一端上。拼音文字运动也是试要把音与义打成一片。不过要移动一下这"文字的针鼻",虽然只是分寸的距离,若用的人不了悟,纵然经过千百年也不能成功。旧工具不适于创造新学术,就像旧式的针不能做更快更整齐的衣服一样。有使中国文化被西方民族吸收愿望的先当注意汉字的改革,然后去求学术上的新贡献,光靠残缺的古董此后是卖不出去的。
    中国目前的问题,不怕新学术呼不出,也不怕人去做专门名家之业,所怕的是知识不普及,一般人的常识不足,凡有新来的吃的用的享受的,不管青红皂白,胡乱地赶时髦。读书人变成士大夫,把一般群众放在脑后,不但不肯帮助他们,反而压迫他们。从农村出来的读书人不肯回到农村去,弄到每条村都现出经济与精神破产的现象。在都市的人们,尤其是懂得吹洋号筒的官人贵女们,整个生活都沉在花天酒地里,批评家说他们是在"象牙之塔"里过日子。其实中国那里来的"象牙之塔"?我所见的都是一幢幢的"牛骨之楼"罢了。我们希望于学术界的是在各部门里加紧努力,要做优等人而不厌恶劣等的温饱,切莫做劣等人而去享受优等的温饱。那么,平世之学与乱世之学就不必加以分别了。现在国内的大学教授,他们的薪俸还不如运输工人所得的多,我们当然不忍说他们是藏身一曲,做着与私人温饱相宜的名山事业。不用说生存上,即如生活上必需的温饱,是谁都有权利要求的。读书人将来会归入劳动阶级,成为"智力劳动者",要恢复到四民之首的领导地位,除非现在正在膨胀着的资产制度被铲除,恐怕是不容易了。
    (附言)六月二十四日某先生在华字日报写了一篇质问我的文章,题目是《国粹与国渣》,文中有些问题发得很幼稚,值不得一答。惟有问什么是"国粹"一点,使我在学问的良心上不能不回答一下。我因此又联想到六月八日钱穆先生在大公报发表的星期论文《新时代与新学术》,觉得其中几点也有提出来共同讨论的必要,所以写成这一篇,希望的是能抛碎砖引出宝玉来。文中大意是曾于六月二十八日对岭英中学高中毕业生讲过的。
    (本文为1938年3月许地山任职于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战协会时所写的论文)

作者: 章关培(劳燕)    时间: 2015-5-25 03:24
                                    国学运动之我见
                                      成仿吾

    我们的学术界自从所谓新文化运动以来,真不知道经过多少变迁了。变迁本是进步的一个条件,可惜我们所经过的变迁,不幸是向退步一方向去的。最初,我们有所谓国语运动,这与我们这不三不四的*一样,总算成功了。其次,我们有所谓学术运动,许多关于社会经济与哲学的书籍,真如雨后的春笋露了出来,不幸投机的商人虽多,好货完全没有,广告虽然打得很大,内容却实空虚,有许多不值一文钱的人也自称哲学家,也自称社会学者,尤足使人喷饭,所以这种运动的结果,只不过这些商人各人赤条条地暴露了他们的骸骨。最后我们现在有所谓国学运动,这种运动怎样奇怪,与参加这种运动的人怎样无聊,我觉得没有适当的语言可以表出。
    国学运动!这是怎样好听的一个名词!不但国粹派听了要油然心喜,即一般的人听了,少不了也要点头称是。然而他们这种运动的精髓可惜只不过是要在死灰中寻出火烬来满足他们那"美好的昔日"的情绪,他们是想利用盲目的爱国的心理实行他们倒行逆施的狂妄。所以假使国粹派称新文化运动为清谈,我们当称这国学运动为清谈中之清谈,贻害更加百倍的清谈。
    从事这种运动的人,约略可以分为下列的三种:
     1.学者名人而所学有限,乃不得不据国学为孤城者。
     2.老儒宿学及除国学外别无能事乃乘机唱和者。
     3.盲从派,这是一切运动所必需之物。
    这三种人性质虽稍不同,然而他们纯袭古人的非科学的旧法,想用以显耀一时,却是一样的。要想取科学的方法为真切的研究,他们都欠少科学的素养。他们的方法与态度,不外是承袭清时的考据家。所以他们纵然拼命研究,充其量不过增加一些从前那种无益的考据。这样的研究不仅与我们的生活毫不相干,即于国学的研究,亦无何等的益处。
    国学,我们当然不能说它没有研究之价值。然而现在便高谈研究,对于上列的三种人,未免为时过早,何况群起而为一种运动?凡研究一件东西,我们通常持批评的态度,才能得到真确的结果,若不能保持批评的态度,则必转为所惑。古来多少国学家所以把他们绝大的努力空费了,便是因为他们欠少批评的精神,终于为对象所迷乱而不知所择的缘故。然而欲保持批评的态度或精神,须有十分的素养,所以我们即要研究国学,亦非先有十分的素养不可。现在是修养的时期,还谈不到研究上去。
    这三种人中颇有因为外国人近来喜欢研究我们的国学而沾沾自喜的。这种外国Exotics不满意于科学(实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科学)妙想天开,以为极东的苍天之下有一块常青的乐土,他们不再想起做过他们幻想之背景的,和在科学上做过他们的先生的阿拉伯或印度,却更很远很远地画出一个这样的Paradise来。虽不免出人意外,然而他们这样满足他们的幻想,是谁也不能干涉的,不过我们在这极东的苍天之下的人若偏信以为真,那却是非狂即盲了。不懂什么是科学的人,我们尽可任他们胡说,然而我们当知数千年来的疲弊之后,科学不仅为我们的素养最紧要的命脉,而且是恢复我们的生命力之唯一的源泉,我们当对于科学维持我们的信仰。
广义上说起来,不论什么事物都可以为研究的对象,然而研究的人一要有十分的素养,二要取适当的方法。反观现在许多热心国学运动的人,却不仅没有十分的素养,也还未取适当的方法。
    综观近年来的成绩,我只见有考证几篇,目录几个,近更看见了这篇考证的文章,然皆不过标榜他们考据的渊博,而扬甲抑乙,扬乙抑丙,只顾搜罗死字,据以相争,曾不一问它们的价值与 Probability,这样的研究,便做几十百年,终是无所裨益。若这样的考证便是国学运动的全部,我们倒也不需多说了。
    以这样的人们,取这样的方法,我看我们这种所谓国学运动,充其量不过能造出一些考据死文字的文字,充其量不过能增加一些更烦琐的考据学者。近代的精神是就事物去考究,不闻是就死字去考究。我愿从事这种运动的人能够反省,我尤切愿他们不再勾诱青年学子去狂舔这数千年的枯骨,好好让他们暂且把根基打稳。至于遗老逸少借此消闲,那也是他们的自由,不是我所愿意说及。   
    (本文发表于1923年《创造周报》第28期)

作者: 章关培(劳燕)    时间: 2015-5-25 03:27
                    摘要

      经学以比类知原求进步
      哲学以直观自得求进步
      文学以发情止义求进步



作者: 雪山飞鸿    时间: 2015-5-25 10:25
:P欣赏老师的转帖,把老古董都搬来了!
作者: 剑客钦君    时间: 2015-5-25 20:34
学习了,先生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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