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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不在埃及 [打印本页]

作者: 落阡Umnachtung    时间: 2013-8-13 13:35
标题: 不在埃及
4月21日
昨晚保罗没回家。
我惊慌失措,躺在冰冷的床上盯着天际,等待晨光乍现,同时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盘算着什么时候给朋友打电话询问才不失礼:他之前没说他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尽管现在不住在一起,自五年前他开始走向崩溃后我就一直在暗中留心他的去向,生怕可怕的呼吸暴乱再度在他心中咆哮。
几天来他一直在忙于筹办新诗集的事,偶尔将其中几首译成法文给我看。我从原文与译文交错的潦草字迹中拣出零碎的意象,再艰难地拼成完整的画面——我要画的下一幅铜版画——他的诗有种版画的美,寥寥几笔却异常坚定。
“你,”说法文时他的声音也不改德式的冷峻强硬,又带点费解的柔情,“怎么看?”
“也许更开阔了,”我迟疑地说,“可能更残酷,但有更多光。”脑中版画底色一片苍白——亮得令人窒息——上面有几道疏落的墨影。
“是。伊兰娜也这么说,她说就像一扇窗,你看——”声音戛然而止。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信中确实说他的作品是一扇窗……从地下洞开。他苍白前额上的皱纹清晰得触目,我将手贴上去。“总归是一扇窗。”
他握住我的手。“夜里你可要当心。”
“什么?”
他疲倦地一笑,指了指稿纸上散乱的几行字,“它对我们毫不留情。”
“结束了,”我脱口而出,震惊于自己的勇气,怜悯与悲哀折磨着我,我一横心说下去,“听着,灾难结束了,过去二十五年了。”
“但他们还要我们进烤炉!”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怒火在折磨他疲惫的额。
泪烫着我的眼,我深吸去,颤抖着拥住他。我知道他说的那件事,在地铁上,几个年轻人嚷着让犹太人进烤炉。他是怎样一步步走向失衡的?这些人,我愤恨地想,当然,难逃其咎。但是……在遇到我之后,五二年,他似乎加快了失常的步伐。我对德语的一知半解令我根本无法像英格褒,像伊兰娜一样和他达到相通。我颤抖地数着他的呼吸,一次,两次,泪突然滑到唇边。我是个无知的法国女人,出身望族,这本身就是我对他的残酷!至于别的错误……还需要别的错误么?
“埃里克!”我极力抑制咽中的抽泣,唤来儿子,跑回房中拭泪。
不过他说的没错,夜里我要当心。
4月22日
“布兰库希先生,我是吉瑟尔,请问看到保罗了么?谢谢。”
“波拉克夫人,保罗在您那边么?谢谢。”
“莱松先生……”
我无力地跌回椅中,一上午的电话令我头痛欲裂,被窗外沉重的雾霭吞噬。我回味着几天前他来看我时说的话:夜里你可要当心。
五年前他从瑞士旅行回家,情况开始急转直下。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幕——他对此心知肚明,他并没有要求我忘却,就像他没有要求我接纳英格褒——深夜,我困倦地倚在榻上,审视即将完成的版画。他突然闯进来,不,闯进来的不是他,是一把尖锐的,寒光隐现的刀!一把神志尽失的刀迎面扑来,面无表情,闪着狂乱的光……我丢下画,惊恐到喊不出声音。
臂上一阵难以容忍的刺痛!我突然清醒过来,推开他跑出房间:多年来我一直提心吊胆地等待的崩溃,还是来了?不,不能把刀留给他,我用手拭着臂上的鲜血,又跑回房间,我做了什么?刀锋,刀锋,两只狂乱的眼,一把瘦削的,面容冷峻的刀!我竭力抗争,躲避,忍着剧痛,终于夺下刀,夺门而逃。血的气味令我晕眩,而伤口在十一月的寒风中渐渐麻木,疼痛开始平息,血几乎凝结。我对着路灯举起伤痕累累的手,深红的血一直流到肘部。这一刻还是来了!我欲哭无泪,我早知道他会走向失衡,却为何没有阻止?
我做不到。我怎能与一个疯狂时代遗留下的疯狂抗衡?也许我可以躲避,但……行走令我臂上的痛觉醒,我咬紧牙关,挣扎着前行,我是唯一一个绝对不会躲避的人,就算死在他的刀锋下,也必须呼吸。十三年前,我想过我的负担会变得这么重么?
我忆起他讲给我的一个南美传说。孤苦伶仃的女人把她的男人,她的老虎和他留下的残忍武器混为一谈。我带着急促的呼吸,回想传说中“有男人情感的男人”,想起他荣耀的刀与荣耀的死。但此刻家中疯狂的人的不荣耀的,在神志丧失时举起刀,冲向一个困倦疲惫的女人,然后在她的血泊中渐渐恢复清醒,抱头痛哭,哭自己的残忍。
我用外衣勉强裹住淌血的手臂与双手,蹒跚前行。深夜,巴黎的街上弥漫着冬日特有的寂静与阴冷。前所未有的孤寂与危机感令我惊慌,泪终于涌出。
十一月,我是不必再建筑的人。
但我必须呼吸,必须承担疯狂年代的余烬。
4月23日
之后他被强制送入精神病院,里面凝滞的空气压抑着他。“电子傻瓜,”他轻蔑地指着电疗的仪器说,“我会跳下去,你知道,尽管桥下不是奥卡河。”
不是奥卡河!彻夜未眠的我顿时恢复清醒,一下跳起。五年前的话宛在耳畔,我熟悉他的作品。
我匆匆出门,跑向蜜腊波桥——他在诗中写过一次投河,桥下不是奥卡河,写的就是蜜腊波桥——四月末的温暖阳光几乎要消融我彻夜饮泣,肿胀疼痛的双眼。青铜的桥身现在眼前,在平静的河上显得安详。正午时分,烈日下没有多少阴影,桥头的青铜像竟带有几分久违的暖意……我突然停步,眯起眼遥望着那座桥。会是这里么,结局?我疑惑地想,不安地喘息,之前他用刀——
也许他恨我,恨他因为持刀砍向我被强制送入精神病院。我去看他,每道阴郁的目光都是对我的责备。我为何要避开刀锋,若他恨我,我为何要夺下刀逃出去,甩着淌血的臂漫无目的地跋涉,直到无力地跌倒,不得不请求帮助?但他的目光中也包含了答案:为了让我知道还有人不会逃避,为了救我出去。
于是我找遍他的朋友,不断与医院交涉,把握一切机会。我把他救了出去,把未老先衰,目光越发狂躁不安的他救了出去,但是我用了半年。就是这半年最终毁了他,对么?这半年的封闭与“分析”令他步入更可怕的疯狂?也许我不该逃命,不该让他在精神病院煎熬!我自责着,同时为自己开脱,总会有人发现他,而没有我,谁还能坚持不懈地救他出来……
是在一月——又过了半年多——他的崩溃总在冬天,也许是因为冬日的阴冷令他忆起疯狂年月的冷酷,忆起冬日劳动营里的彻骨凄寒。倚着画架昏昏欲睡的我似乎一下被惊醒,莫名其妙地起身,冲进他写作的房间找他。他闭目仰躺在椅上,血一直流到地上。我循着血迹,惊慌地向上望,一把刀插在左胸中!我失声惊呼,他没有睁眼。
我知道若他劫后余生,他还会被迫进入精神病院,知道他还会受苦,继续与沉重的阴影进行一次又一次殊死搏斗……去够电话的手有些迟疑:我该不该再次把他送入牢笼?我凝视着椅上苍白的面庞,唇角僵冷扭曲,却几乎带有几分微妙的柔情。在诗中他是疯狂的被刺穿者——被刺穿者!被刺穿者!——而我永远是完全真实的“躬身的女人”,别无选择。
泪几乎塞住咽喉,我拨通医院的电话,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
4月24日
“吉瑟尔,信件已经堆成山了。”朋友致电要我去保罗的住所看看。
那段日子我不能思考,不能作画,被崩溃的他和幼子拖累得疲惫不堪,每天提心吊胆地在家与精神病院之间奔忙,终于能安静地构思时却只感到忍无可忍的困倦。我常常痛苦地翻着一摞平庸的草稿,脑中一片茫然,不知如何下笔修改。一切值得流传的作品似乎已属于过去,我怎能提笔见证自己的衰落?
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很轻柔,却似乎几度艰难:“玛雅,我们以后最好分开住。”
“为什么?”我不喜欢他叫我玛雅,这个陌生而带有异域色 的名字令我与童年和家乡疏远。
“你和孩子会更安全。”他没作更多的解释,下颔在冷峻的灯光下瘦削如刀锋,直指向我与埃里克。我同意了。
这样是不是有些残忍?让一个两度崩溃的人独自生活,谁知道还会酿成什么样的危险?但为了我的儿子,我别无选择。但我知道他似乎有意省略了另一半:为了我的画。我是个画家,他清楚,除了是他的妻子,还是个画家。一时间我竟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金属般坚定错综的线似乎再度回到我手中,再度在我眼中狂放地流淌。我以为它只是笨拙而无色的线网,但在倦于驾驭它几个月后,我对我来说竟成了高不可攀的奇迹。而今他看出了一切,他要放我回去。
分开住以后我依然在留心他的窗口,通过灯光明灭判断他在不在家,有时带着儿子去看他。他冒着生命危险,把我放回线网错综复杂的世界……这种轻松并不好受,甚至比迎面而来的刀锋更沉重,更尖锐。他在疯狂的时代阴影下独自挣扎,而我除了是个画家,还是他妻子……将要成形的作品突然黯然失色,对于他自命不凡的朋友来说,也许我毕生的努力还抵不过他的一个字?也许他们多年以后还能勉强记住我不是因为我的作品,而是我的姓氏?
“好,我会去。”我挂断电话。
我从抽屉里翻出一封他写给我的信:“我终于在新作中找到了我曾希望找到的密集语式。”似乎充满希望?不久前他亲手誊写并交给我一部诗稿,请我着手处理。但他从来不谈我的画,尽管他会谈他的作品,希望与失望,谈我与儿子的生活。我的画就这么不值一提?我草草折起信,放到一摞我已整理完毕,将要出版的作品下面。他们都说我是他诗歌的眼睛,但我不是,我是自己的眼睛,我有我自己的杰作!珍藏这封信,只是因为他把我当做一个可以和他平等交流的人,值得信任和托付,像英格褒,像伊兰娜……但我除了是他的妻子,还是个画家!
他爱过英格褒,我知道,她在他的诗中花冠与日晕,而我只是躬身的女人。
我走出门,稍加思索,走向他的公寓。
他住在蜜腊波桥附近。
4月25日
巴黎是我的故乡,但因为他,我与这座城日益疏远。
“我伸出手,”他温和的声音像在水里浸过,“但只能抓住栏杆。”
泪从我脸上失控地滑落。在布里多尼女修道院,他经历了什么样的孤寂与隔绝?一位沉默的老妇,严冷的修女服中裹着勉强压抑着的厌倦,两人隔着栏杆,相对无言,而出于某种义务他必须立在那里,接受她疏远的审视。母亲一向不喜欢他,说他们谈不来——也是,我无法责怪母亲,一位笃信天主教的法国侯爵夫人和一个来自东欧的穷酸诗人,又能说什么?——为什么,我看着他的悲哀,心如刀割,为什么她是我的母亲,为什么我要生在一个不闻硝烟的贵族家中?
他的流亡让我也彻底成了一个流亡者,在自己家中,在自己亲人的簇拥中,流亡。“但是,”我还记得一切,记得我的童年和家乡,“巴黎接纳了你。”说完我就开始后悔:提供住所不算什么接纳,这么多年他的作品在德国开始受到重视,但从未出版过一本法文诗集。尽管在证明文件上,他已是个法国人。
“我不是巴黎人,”他并未以此为由与我争论,“巴黎,它把我压垮了。”
但我,泪在眼中燃烧,也是巴黎的一部分,属于抽空他,压榨他的阴影。
“它不是我的故乡,”他的声音压得更低,额上的愁绪清晰可见,“我的故乡,只能是我的口音。玛雅,”他凝视着我,濡湿的眼中透着悲哀,“我羡慕你,你在你自己语言的家里,在你自己的口音与贵族习性里。而我,是局外人,是流亡者。”
“可是,”我有种被误解的感觉——他要跨越的等语线只是从德语到法语,而我需要来回穿越!——软弱地辩道,“如果你不是巴黎人,我怎么做巴黎人?”
我看出他眼中隐现的感激。“可能,”他略顿片刻,“玛雅,无论如何你对我来说不属于流亡地。巴黎,疯狂与现实的重负……”
我默然无语。他忘了我确实属于流亡地,忘了这里是我的故乡,我却在陪他流亡。
蜜腊波桥头的铜铭蓝如头上的碧空。“塞纳河在蜜腊波桥下扬波,我们的爱情,应当追忆么?”我读着上面的诗句。阿波利奈尔说生命多么迂回希望多么雄壮,而保罗说从蜜腊波桥上靠创伤起飞。起飞……我挑选着信件,不想打开看。我,一个法国侯爵的女人,一个无知的巴黎女人和一个被迫流亡的人,有什么资格看他的信?
我不想看,每封信都提醒我自己的卑微。
而他音信全无。
4月26日
极度的空虚与疲乏包裹着我,四顾无援,就像七年前我生下弗朗索瓦……然后我们从开天辟地的上帝沦为一无所有,失去一切造物的两尊石雕,默然相对,中间是面庞已失去血色的幼子。他的手放在我肩上,冷澈的眼茫然而悲哀地地望向我,我感到他从未与我如此疏远。我们做了一天的父母,一天的创始者……我们也许——那时年轻天真的我想——能分担苦难,但死亡呢?
“两扇门都敞着。”他悲哀地望着孩子,一边写一边低语。
“而你,”他的声音空得可怕,我默默道,“似乎能在两扇门之间自由来去,却不屑于走入任何一扇。”然而我疲倦到无法张口,尚还年轻的红唇在泪中浸得咸涩。我们这对结婚不久的年轻夫妇,竟必须承担如此沉重的重负!或许这个苦涩的开端仅仅是个预兆,是我们悲哀生活的序幕?
弗朗索瓦已步入永恒,而我们仍生活在不确定中,从我们之中还将衍生出新的不确定。
“什么游戏,”他叹道,“多么短暂,多么昂贵。”
“什么游戏,”孩子沉静苍白的面庞一直挥之不去,在我遐想时,入梦时不断浮现,“多么漫长,多么残酷。”
他说我们会带来一点青绿放入弗朗索瓦的永恒,但我们几乎已献出了所有的青绿。为什么?令我们悲痛欲绝的,真的只是这个孩子的夭亡?我在贵族家庭中长大,没怎么经历过死亡,但他经历过,他经历过世上最疯狂的囚禁与屠杀,但在死亡面前他依然像个无助的孩子,任由自己沉湎于这个与他还未来得及彼此熟悉的孩子的死。不,令我们悲痛的是希望的落空——十个月的期待,对新生的苦苦期待——是造物失败后的失望。我们一败涂地。而在各自的领域中我们都还是挥洒自如的造物主,年轻而充满希望,孜孜不倦……这次失败令我们胆颤心惊,不敢思索未来。
至深的苦开始闯入他的诗行,我的画作。我们之前的尝试似乎全被一笔勾销,我们重新回来在黑暗中摸索的状态。“什么的雪球会聚拢词,取决于漠然回绝你的风”,不久后他写道。但尽管我们一再试图开启词语和图像,风却似乎永远在回绝我们,一次次,几乎击碎我们构筑的雪球。
再一次成功的造物,天真的我默默祈祷,也许会唤醒他。
我欠你一次成功,夜半,我坐起端详他饱受生离死别折磨的冷峻面庞,自语道,我们不会一败涂地。
两年后埃里克降生,但空寂似乎已无法填补。
4月27日
埃里克,埃里克!我被莫大的喜悦笼罩,不住吻着怀中柔嫩的婴儿,埃里克,你让我们又成了造物主。但他的笑容显得克制,目光中透着超然,比起两年前弗朗索瓦降生时,他的冷静对这个新生儿多么不公!或许他还心有余悸,还未完全从两年前的浩劫中恢复,如今熟悉的场面却唤起了他的伤痛。而他的无动于衷令我的热切也骤然消退,如海水退潮,将悬荡在水上的我重重地甩到粗砺的砂石上,被空寂包围。
我的兴奋几乎彻底淡却,我漠然地抱着埃里克,他胖而璀璨的脸向我微笑。白皙的婴儿,柔嫩的婴儿,拥有无尽未来的婴儿……我听到廊中婴儿的哭声与父母喜悦的惊呼交谈,闻到新生儿特有的微妙气味,感到悲哀与忍无可忍的沉重。对这些女人来说,造物多么轻易!为什么我对这个孩子这么缺乏母亲的柔情?为什么我就不能像她们一样,为待哺的婴儿奉献一生?
我几乎后悔将他带到世间。他会拖累我,会羁绊在我笔下抽象晦暗的线条中,会扰乱我精心设计的画面。除了是个母亲,我还是个画家!最重要的是,他无法改变保罗的哀伤。因为他不是我们最初的儿子?埃里克,我本指望你能带我们走出空寂!
我亏欠过埃里克么?也许,初次见到他时我就毫不留情地向他宣告:我不可能终日为你操劳,我首先是个画家,然后才是你的母亲。但新生毕竟给人些许安慰,我知道我们已从弗朗索瓦的浩劫中恢复,幸存下去。
可能明天我要去他的住所看看,不是去看信,是看他这两年的生活。“埃里克!”我高声喊,泪下沾襟。我的负担从未如此沉重,如此尖锐,我突然那么渴望摆脱一切,像他一样,不负责任地消失。一个疯狂的念头突然升起:暂且不做母亲了,今天,这两天,找个时间——埃里克十五岁了,可以照顾好自己——去保罗那边住一晚!我感到呼吸的暴乱正要在我胸中爆发:保罗,若你能回来,即便是砍向我的刀锋!
但埃里克很快到来,拥住我。我突然有些难得的宽慰。
4月28日
保罗依然杳无音信。几天来埃里克也因为父亲失踪心情压抑,安静得反常。无论如何,埃里克给了他希望,当他口齿不清地说出第一个词——花——时,我能看出他的震撼,看出他对儿子的欣喜与满足。然而他的微笑令我辛酸,几欲落泪:这些日子我在埃里克与铜版之间苦苦挣扎,历经二十个月——太久了!——才培育出这个来之不易的词:花。
“我们掏空黑暗,寻找,夏天上升的词:花。”他念给我他的作品,语调中带有沉静的满足。
“为什么,”我正正地听着,只听到茫然与空旷,顿了许久,说,“‘我们掏空黑暗’,却还是这么凝重,这么……不透光?”
疾书后他的目光显得疲倦。“不再和隐喻捉迷藏了。”
他的言辞就像他的希望,我绝望地想,日益削减,日益模糊。黑暗的词之间系着透明的隐喻,我还能影影绰绰看到什么,而今隐喻崩断,每个词除了自身的含义别无所指,突兀地立着,自我封闭。他将在失衡的路上越走越远,远到——多远?——远到我再也看到他,追不上他。“你说还有个词,‘在开阔地摆动’,但我不觉得开阔。”
“有点压抑,对么?”他严肃地看着我,“也许。我正在尝试一种密集语式,尽量缩减每个词的空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种写作风格。
“我想你找到了。”我不知该说什么。
“还没。”他只简短地说。
一阵气闷涌上来,铺天盖地。埃里克,埃里克!这就是你的父亲,一把下落不明的刀锋,闪着狂乱的寒光!但就在两年前他还曾陪你在街上散步,为学生的游行喝 ,热情洋溢地用多种语言高唱《国际歌》。“坦克在市郊灭毛毛虫”,他轻蔑地指责政府对学生的镇压。埃里克,埃里克!那时你对我说,你为他骄傲。你记得么,他甚至为你用法文写了一首诗——用异乡的语言,他轻视又痛恨的语言——“必须登上这时间”,他说,他会用肩托着你?
我抓过一张纸,匆匆书写。然后我把纸放到客厅的桌上。
埃里克:
去你父亲那边取信。
玛雅
埃里克,我要去找他,让他用肩托起你。
4月29日
阁楼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我有些退缩,在疏远与荒凉中惊慌失措。几天前我刚来过这边整理信件,搁置的味道却似乎在这几天里弥漫开来,充斥了整间房——无主的味道,残酷地警告我他已消失了很久,从未回来——我迟疑地将手放在书房的门把上,鼓起勇气推开门,门把看上去锃亮,但开门的掌心却满是微尘。
桌上摊着一本书,就像他读书疲倦时暂且释卷,到外面散步,不久就会回来。我轻轻上前,看到书页上有一句画了线:“有时这天才走入黑暗,沉入他心的苦井中”。
我默默伫立,凝视着这句话,不寒而栗。去年秋末他只身前往以色列旅行两周,回来后说,“耶路撒冷让我上升让我强大”,也正是这时他宣称他不再是巴黎人,公开与巴黎决裂。然而以色列给了他何等的感动或安慰?我不知道,他很少和我谈及以色列之行,以色列之于我,也许就像埃及之于英格褒?他曾在异乡人眼中找水,在埃及。
挥之不去的暗影曾令英格褒退避三舍,也将在我头上盘旋不息?
我曾经悲痛万分地想为什么我不是英格褒,不是一个能和他相提并论,并且能平等地交流的女人。英格褒夺去了他诗中最斑斓的色 ,但即便如此,对他来说,英格褒也终归是个异乡人。
此刻我多么希望我是伊兰娜——属于路德,拿俄米或米利暗的族群——或任何一个不被他排斥的异乡人,能理解他的重负的人。我多么希望他能轻盈地爱我,不要让我在他的诗中永远躬着身,永远在负担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走向你时我感到我弃下了一个世界”他写道——这封信我倒背如流,它曾给我希望,让我轻松——而他非但没有弃下这个疯狂沉重的世界,反而把它强加给我,却不像我透露丝毫它的含义!“我很快就会到你身边,在时间骤然开启的瞬间”,我回味着信中的话,我怎样能促使时间开启?
我的目光四处游离,又被牵回书上,沉入苦井的天才,他知道这是他。
但这一句并未结束,没划线的一部分写道,“但最重要的是,他的启示之星奇异地闪光。”
不安笼罩我:他的启示之星已熄灭。
在巴黎的闹市中,他的公寓此刻竟孤绝有如荷尔德林塔,在他的笔尖飞速增长,旋向高空。耶路撒冷,我绝望地想,也许不是转折点,是休止符,是最后的高潮。
惊慌令我抽身而逃,我跑到客厅中,关上房门。但无论到何处,我知道,那本打开的书今生不会在我的视野中消失。
4月30日
“我是吉瑟尔,保罗还没到布拉格?谢谢。”
莱松先生说保罗之前打算去布拉格,但就算如此,他也早该到了。
今天我必须回家,去照顾埃里克。无论保罗是否会平安归来,我都要对得起他。埃里克,既然你父亲无法用肩托起你,就请信任你母亲,你在线网与刀锋之间挣扎多年,因此疏忽你的母亲。我这就回家,埃里克,既然你父亲相信他能代表全部语言,只给你母亲留下了全部现实。
我最后一次走入他的书房,顺手翻开他的记事本。两行工整得反常的字赫然现在眼前。
保罗——
走了。
我跌坐在地上,感到天旋地转,呼吸的暴乱在我眼中,耳中,胸中震响,我想我的呐喊一定穿透了公寓的薄墙,但我什么都听不见。他们说四月是最残酷的月份,也许我该认为这只是说你要去布拉格,怀着希望再等一天?——也许他明天会回来,也许他明天就会到布拉格!——四月是最残酷的月份,对,他们说五月总会出现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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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听圃    时间: 2013-8-14 00:52
拜读。笔触深到人物的内心,因此人物性格刻画很细致,好作品。、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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