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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短巷 [打印本页]
作者: 蕞尔小民 时间: 2016-4-21 13:31
标题: 短巷
本帖最后由 蕞尔小民 于 2016-4-21 13:35 编辑
这不是悠长悠长的弄堂,只不过是条短巷,仅仅五十米,一眼望到底、一声喊得响。
这里沒有杏花春雨,沒有浪漫的红傘,也沒有忧郁的姑娘。
这里曾是村的政治文化中心,有些年冷冷清清,有些年热闹张扬。
这里曾发生过无穷无尽的故事,不清楚有沒有缠绵的、凄恻的------
小小的村子,工字形佈局。相隔五十米,有两条青石板铺成的大道。这中间,有一条也是由青石板铺成的短巷连结,那短巷之长,也就五十米了。青石板,每块长2.5米、宽0.5米,光滑、平整、稳固。短巷的东头,东边大道的东边,是幢坐北朝南,三间两进、雅致精巧的独家宅院。短巷的西头,西边大道的西边,坐西朝东,五间四进、北边附有九间吊口楼,是座气派恢宏的广厦大宇。巷子的南边,一半,有幽邃曲折的院落,大门西向朝园子开,而园门北向朝短巷开。另一半,三间,背短巷而面南,有大天井。临短巷却是绝高的吊口楼,仅后门通短巷。巷子的北边,坐西面东,三间高厅大楼,东边五、六米的石板天井,石凳、小花坛、鱼缸,有高耸的圍墙。大门不向东开,却在天井南边,有座宽敞台门间,两扇带大铁环的黑漆大门,朝短巷开。沿短巷是一长排附房。正楼后的附房,是有搁楼的高堂屋,进深十几米,正中附房的后门,为排门板,有大事,卸下,可大进大出。后门外,西边的大道,被扩展成石板道地。道地十余米外,有沥底,直通于西边广厦大宇之九间楼的北面。沥底砌有整齐的石驳磡,磡上植有五棵合抱冬青,浓荫覆盖石板道地。冬青下有一长溜石凳。
短巷周圍的五座宅院,全为地主,只有巷子南面西头那间,三间吊口楼的,原也是大户人家,被评为小土地。
短巷四周既是有钱大户,解放前自是少有贫苦之人来往,臆测中该有红傘和飘起一角的青衫,只是我不知道罢了。但我知道这里经常有学生进出,因巷子西边那九间楼,是座私立小学。
不过,解放后,这里可就热闹了。虽然,西边的广厦大宇及九间楼,改成了粮站。东边的独家宅院,只剩下一个地主婆。幽邃曲折院落的那家,成了逃亡地主。那小土地家只有一个独生女,嫁给了一个南下干部,不常在家。唯有北边那三间高厅大楼家,因为主母老了,媳妇带着一子一女,奉侍婆婆,不及去上海,虽然男主人在上海银行工作,他们在上海也有宽敞的住宅。所以南边幽邃曲折的院落,成了村办公室,后来又称大隊部。而北边那三间高厅大楼,其北厢房为婆媳子女的保留屋,正厅及南厢房,成了村或大隊的大会堂,群众大会或社员大会,一度就在这里召开。也曾办过一、二年级的小学和扫盲夜校。大办食堂时,有排门板的高堂屋附房,埋上大淘锅,成了大厨房,正厅、南厢房连同天井,就是大餐厅。正厅楼上,是大队会计办公室,南厢房楼上是食堂会计、出纳办公室。
于是赤脚农民天天往短巷跑。
于是清冷的短巷,成了村子的政治文化中心。
天下欢乐和热闹,都差不多,唯独郁闷和凄苦,却各有不同。记起来短巷里曾经发生过的两件事,颇可深思。
办食堂那年,我念中学,这粮食,每月要到大隊里去要。某日,我照例到短巷,上大队楼上,向大隊会计要粮食。刚至楼梯下,就听到一阵隐隐的、压抑的、凄苦的哭泣,随之那大隊会计有点蒼啞而威严的斥责声传来:“侬格个贼婆,侬来做啥?伢被奈害得还勿够呀?西(死)落起、西落起!”“朴通”一声,楼板震动了一下:“某某同志,侬发发善心,拨些喫食拨伢,可憐可憐我三个小人都要饿煞哉!求求侬、求求侬!”伴随着一个中年妇女苦苦的哀求声,此起彼落地响起带哭腔的童音:“嬷娘喂,饿煞哉!嬷娘喂,饿煞哉!”“奈再吵!奈再吵!”大声的斥骂夾著“嘭、嘭”的拍桌声,一下子震唬住了那妇女和孩子,哭泣声陡然而止。
我上了楼。
一见,那个蓬头散发、满面泪痕的妇女,是阿巧,住我家前面。她三十来岁,但额头上爬满皺纹,脸色腊黄中带黑,伛偻着身子,一身七补钉八补钉的破棉衣,看上去倒有五十来岁。她左手抱一个三岁模样、挂着眼泪鼻涕的小男孩,瞪着一双充满惊恐的小眼睛,骨碌碌地转。右手牽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背后怯生生地躲着她的八、九岁大女儿。我认识他(她)们,分别叫建百、娟新、娟英。个个面黄肌瘦,破衣烂衫,活脱脱就是一伙要饭的。
大队会计见我上楼,颇为客气地招呼:“小民,学校里回来啦?”我说是,来转粮食。大队会计对阿巧怒喝一声:“滚旁边去,不要妨碍我办正事。”阿巧一哆嗦,慌忙退到墙旮旯,两个女儿惊慌地依偎著她们的娘。我忙说我不要紧,你先给她办。大队会计不无好气地说:“给她办个屁,饿死也不枉,害了多少人!”我一直寄住外婆家,村里发生什么事实在不知道,也不便说什么。大队会计给我办好手续、开好条子,並告诉我向谁去要粮食。我很有礼貌地谢了他,下楼而去。但尚未走完楼梯,又听得“扑通”一声,我知道又是阿巧跪在楼板上求大队会计了。我急于转了粮食回学校,无暇打听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阿巧到底有沒有求到她所要的。偶而回家时,看到阿巧一家还活着,只是沒见到她的老公------箍桶佬四九。但发生在那短巷里楼上的那一幕,久久印在我脑中而不得解。
一九六二年,我回乡务农后,阿巧一家还是在艰难地生活著。她大女儿娟新,能赚工分了,二女儿娟英,也能料理家务。那儿子建百,又瘦又黄,羸弱可憐。
我在生产队劳动的几年间,断断续续地知道那件事的大概,虽然有些语焉不详,讳莫如深------
大跃进时代,村子里所有人都下地去劳动,除了实在不会行动的外,可说鸡犬不闻(已无鸡犬)、阒无人跡。短巷也不例外,大队干部都下地去了,大队楼上仅留三人:大队会计及两个老头,一个是食堂会计,一个是出纳。楼下仅有一人,给食堂箍修大淘鍋、饭桶的箍桶佬四九。四九年近四十,又黑又瘦,浑身骨头。他箍桶技术虽三脚猫,但全大队也只他一人会。这个活,关系到大家吃饭问题,况他出身贫农,秉性老实,沉默寡言,大可放心。这个不用雨淋日晒的美差,竟非他莫属。他嗜烟如命,又犯上气管炎,一天到晚,咳嗽不停,故而体质极差。但他劳动力既不强,而孩子却有三个,老婆也不能干,底分只有三分。在那靠工分的年代,这一家生活的困苦,可想而知。大隊会计是村中少有的文化人之一,在社员中有些口碑。两个老头,一个叫四公公,祖上富有,到他爹时与人打官司,田地家财,净光,解放后评为贫民。他前额突冲、眉毛浓长、眼眶内凹、下巴上翹,加上一把山羊胡子,我们背地里称他为列宁。设若被他听到,必定大骂:哼哼,把我比死人呀!他脾气十分执拗,好认死理。一个叫姚先生,原是庵主,脚有点跛,单身一人,性情随和。如此四人,廝守大队部。
不想禍起萧墙。某天下午,任出纳的姚先生,发现放在抽屉里的五十塊钱不见了,任怎么找都找不到。这楼上三人急得团团转,楼下四九却莫知莫觉。
毫无办法,上报大队。
要知道,当时50元可是筆大款子,而且在夜不闭户(户中无甚物可窃)、路不拾遗(路上无甚物可拾)的年代,这可是件天大的盗窃案。于是大队把四人看管起来,连夜审问,大队会计正气凛然,党纪国法,头头是道。姚先生细声软语、娓娓道来,理由充足。四公公暴跳如雷,气愤填膺,山羊胡子翘的半天高。而且,在黎明之前,乘人不备,忿怒难忍,竟独自出短巷,跑到沙地里银铃池边,纵身跳入池中,欲自尽以洗刷清白。怎奈时值隆冬,身上穿着棉衣,一下子浸不透水,浮在水面,沉不下去。四公公见阎王不收,欲死无门,泡在冰水中,好生难受,只得自个儿从水中爬了上来,水淋淋地趑回来。这事一直作笑柄传了几十年。
四人中唯有四九讷木支吾、期期艾艾、语言闪忽。更要命的是:楼上三人共指,平时他咳嗽声响不绝,而这天却時常长时间不闻他咳嗽声响,问他何因,他却说不清个子午卯酉。况且他家经济困窘,有作案动机。于是认定他有作案嫌疑,可四九张口结舌,只会摇头否定。为此送交县公安部门处理。
不想他在县牢里蹲了数月,竟一命呜乎!
而此案却不明不白,就此销沉,至今无个结论。
食堂解散后,大队会计被免了职,两个老头各自做了社员。那大队会计,有天去海塗撑船运棉花杆,不知因何,掉入河中溺死。那姚先生却因他事自缢。四公公倒是寿终正寝。
我这可不牽扯因果什么的,就事论事而已。
我问过阿巧,四九因何而死?阿巧说:四九那几天因吃了不洁之物,拉肚子,所以在箍桶时常跑出去上厕所。至于吃什么,阿巧也支支唔唔,那四九在审问时更讲不清了。去县牢时,拉肚子沒好,加上惊嚇什么的,就一下子病重了,可憐他体质本弱--------。阿巧哽咽著说不下去了,我也不免为她掬一把同情之泪。
以后那阿巧招了个比她年轻七、八岁的小伙进门,日脚逐渐好过。她儿子建伯长大成人,同他爹差不多老实,人缘挺好。改革开放以后,有能力有门路者都向外发展,轮到他做了一个组长。再后来,原村长去了职,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支部书记看他实为,扶他做了村长。支部书记能力极强,无需村长有能耐,他只需做个陪衬。后来支书不在其位,就突显了他的毫无能力,几年村长做下来,竟无所建树。村中百姓,所选者只要老实好话,不会欺侮自己就是好干部,管你能力强不强。似此几年选村长,他得票很高。
今年终于落选了。
食堂停办后,大厅改成大会堂,楼上归还原主。至四清后期,办起俱乐部,沿巷附房成为俱乐部办公室兼贮藏室,大厅即是现成的排演厅,成了俱乐部的活动中心。
以大队为单位,共青团支部为骨干的俱乐部,学唱革命歌曲、讲革命故事,编排演出革命题材的节目,风风火火的。每到冬季,入夜灯火辉煌,青年男女夜夜在短巷欢唱,直到深宵。不知那几年住在楼上的老祖母和她媳妇及一双儿女,是如何忍受了这几年的干扰。
说起这一家的原主人,是解放前上海滩上赫赫有名的银行家裴某某的亲兄弟,早已去世。他儿子一直在上海银行工作。他的大孙子,虽只比我大一岁,读书却比我高三级,我们很要好,他是我文学的启蒙老师。他小学毕业后,去上海读中学,后来考入复旦大学。我俩之间的故事,以后有机会再讲。他的弟弟叫耀度,却因年小留在家里去不了上海。
到文革高潮时,村中出了件异事,殃及耀度遭受不妄之災。
某日,有人在一废堤土路上发现有用茅刀划的反动 标语,其矛头直指主席,这可是件惊天大事。公社革委会指示,发动群众破案。这可便宜了一些造 反派小头头,正想找些由头,整天开会,能不用去田里劳动。为此他们大造與论,说这是一起严重的反革命案件,作案者起码高中文化水平,有深刻的阶级仇恨,有背景,有预谋,等等。其意首指四类分子子女。其实这些极左分子,为故意制造轰动效应,连最起码的现象都分辫不清。试想如果真有文化水平的人,要制造事件,也不至于用茅刀在冷僻的废堤土上划,而且既说“打 倒”,并不直呼其名,而反称主席?显而易见,这么幼稚的事,是只有小孩才会玩的,根本用不了大动干戈。不知如何排查下来,将那天割草的耀度,定为嫌疑人,被带到公社群专指挥部审查。那耀度自認为无辜,也不十分紧张,安定自若。公社群专指挥部传出话来说:这傢伙是个老主,假装镇定,还有心思吹口哨,肯定有问题。大队的党员,连日连夜在短巷南面,幽邃曲折的院落的楼上大队部开会。四公公的儿子,是小队会计,刚在四清中入党,表现积极。可他一直犯有肺病,身体虚弱。某日开会至深夜,他觉心中难受,从短巷強撑至家门,刚开开家门,一口狂血,扑倒在堂前,竟一命呜呼!年仅三十六岁。
在公社审问约一星期后,这天晚上,就在耀度家大厅里召开社员大会,批斗现行 反 革命 分子耀度。
大厅及天井灯火明亮,耀度被群专人员带至天井檐下,站立、低头,公社群专头头见耀度头低的不够,大怒,骂道:你这地主孙子,介不老实,还不低头。说着抡起手掌,尽力向耀华项颈上拍击,耀度欲哭不得。大队群专小头目,带头喊起口号,但大部分社员,心知肚明,应口号者,有气无力。结果,会议草草收場。耀度仍禁闭在公社。后因实在拿不出证据,而案子又破不了,上级派了个筆跡专家前来。那专家在村中转了一圈,排除所有嫌疑人,在廟里办的小学生作业本中,认定一名小学生,却是一户夫妻俱是党员的次子。
村中某户,夫妻俱是党员,育三子。次子十零岁,性倔,常遭大人打骂,心生不忿。某日,受责后去一废堤割羊草,忽生异念:责骂我者,党员也,乃受某主席之教育,这账要算到他头上。于是,他用割草之茅刀,在废堤泥路上划下:打倒 某主席,以洩愤。不曾想如何被好事之徒发现,想邀功而層層上报。因为发生在四月七日,一渲染,成了一桩轰动的“四.七反 革命案件”。
想不到此种情况,却来了个连锁反应。有些半大小孩,异想天开,见这么几个字,竟会找来如此轰动效应,好奇心大起。于是,东掷一张纸条,西划上几个字,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到处都是几几案件,吓得人们连大门也不敢多出,唯恐无端惹祸上身。
为此,短巷里很热闹了一阵子,某些人也很逍遥了一阵子。后来,这几个小鬼,挂著白袖套在塘路上示众个巴月,才消弭了这阵怪风。
那短巷中的大队部,大概在一九七几年归还给耀度家。短巷,又恢复了冷清。耀度在改革开放后,顶父亲职,进了上海银行工作,举家迁去上海。如今己退休。听说那短巷中的旧宅,耀度准备翻修,以回家安享晚年。
如今,那个厅旁的小弄堂,再不是昨日拥挤的人潮,连石板上也锈迹斑斑了。
那似曾相识的面孔,横添的是记录人生活磨难的纹儿,它搅动着五味人生。
作者: 三叶草 时间: 2016-4-21 13:51
是呀,五味人生,得过且过。
作者: 剪烛西窗 时间: 2016-4-21 15:31
先生,你好文笔!几件小事,描述得栩栩如生,就是几条街巷几座房屋都清清楚楚。盼你多写!
作者: 独享独行 时间: 2016-4-21 15:53
本帖最后由 独享独行 于 2016-4-21 16:01 编辑
短巷也是社会变迁的缩影,隐藏真曲折复杂的故事,拜读了。
作者: -听雨 时间: 2016-4-22 01:33
社会变迁的缩影。
作者: -听雨 时间: 2016-4-22 01:33
社会变迁的缩影。
作者: 铁风 时间: 2016-4-22 23:38
生动记录那段特殊时期小巷人事,好文章。
作者: 铁风 时间: 2016-4-22 23:38
生动记录那段特殊时期小巷人事,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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