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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伟大遭遇之张朝海 [打印本页]

作者: xiangxiaoshun    时间: 2016-7-2 08:35
标题: 伟大遭遇之张朝海
    张朝海和我父亲是同龄人。农村讲辈份,论辈份他也高我一辈,所以,只要和他打招呼什么的,我就得称他为朝海爸。他家距我家不远,步行四五分钟就从我家到他家了,要不是茂密的树林和竹林挡住了,我们两家都能彼此一眼看见对方的家。
     张朝海说来是个普通农民,却与一般农民不同,绝非等闲之辈。他出身贫寒,家里养不活他,过继给他一位叔伯养大,因为家境,读书也不多,就小学毕业,但成年后,他却由生产队的记分员干起,后是生产队会计、大队会计,最后调到公社当上了公社农机站会计,改革开放后,当上了公社农机站的负责人。在那时候,农机站算得上是我们镇最大的企业了,改革开放使企业这东西成了神话,而据说他当上负责人后又把农机站搞得有声有色,成了我镇第一纳税大户,所以,他一度成了我们镇的一位红人,在我镇声名远播。
     在我们沟里,一个出身贫寒的普通农民,经过这样的曲折最后竟能干出这样的成就来,无论如何也会让人刮目相看了。不过,张朝海最终成了一沟人乃至于全镇人眼中的非凡人士,远不能说是由于这些。
     首先,他的为人就有口皆碑。我打小就经常听见沟里人对张朝海的为人交口称赞。人们说他从来不会得罪任何人,对好人坏人都是一张笑脸,既不和哪个走得太近,又不和谁结仇结怨,不过分巴结当官的,在贫贱人面前也不摆架子,他也从不轻易发表自己的观点,即使发表自己的观点,也都是随大流的、不惹眼的,总之,他不是没能力的人,但是,他永远也不会让自己成为“出头鸟”。人们说这年头活人不容易,还就得像他这样才能自保,不让自己遭灾,也不连累家里人。
     人们特别说到在闻革期间,公社各大小机关单位,包括兽房站、农机站那样的又小又说不上国家正式单位的单位,全都卷入了派系斗争,全都在你整我我整你整得死去活来,还真枪实弹干起来了,到头来,在公社各大小机关单位,包括啥子兽房站、农机站混的人没有几个没有整过人,也没有几个人没有被整过,落马者、受害者、惨者败者无数,要不也恶名远扬,没人不说迟早是要遭报应的。但是,说来那年月只要在公社哪个机关单位混饭吃就在风暴中心,张朝海却从没有参与过哪派斗争,从没有整过人,也没有被人整过,他也没有因为害怕啥的逃回家来务农,把他的好差事丢了。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我们沟里的人们把张朝海在闻革期间处在风浪中心却没伤过人也没被人伤过,还保住了自己的位子这件事都神化了。待我长大成人已经是我们村里学校的教师的时候,有好些年,村民们的“农业税”负担很重。“农业税”是村民们对必须上缴的这费那税笼统的称呼。那可不是一般的重,仅我们村的情况看,每年都会有好几个人自杀,他们多是妇女和老人,我们村就一千多号人口,从小到大我没见过哪个时期自杀的人有这么多,就是天天饿着肚子大搞阶级斗争的那些年也没有出现这种情况,而并不需要多么深入的观察和分析就能够发现,这些人无不是直接或间接地因为“农业税”的压力才走上了这条路。我发现,村民们们特别希望那些有威望的、多少说得起话的人站出来替大家的说几句话,让村上或镇上的干部们意识到“农业税”负担可能有点过重了。在我们村里,像张朝海这样的,就是这种能够站出来多少替大家说几句话的人。他不仅有威望,说得起话,而且,他的“农业税”负担也很重,他全家人都是农民,还有几个孩子在上学,他自己虽是农机站的负责人,是个小官,却也是农业户口,也得交“农业税”,而他又没有利用他那点职权为自己谋私利,所以,可以想象,“农业税”对他压力和沟里大多数人是一样的。但是,张朝海从来没有站出来说过这样的话,虽然每次交“农业税”他都不抢在别人前头也不落在别人后头,他却绝不会成为那种被村上或镇的干部视为不支持“农业锐”征收工作的人。不要说他站出来说话了,就是听他对“农业税”的议论也没有,而普通村民却少有人没有议论过“农业税”,有些人还言辞很偏激,甚至还有过激的行为,弄得公检法都不得不出动。我听到人们又都在夸他了,说要他这样才是对的,我们都应该向他学习,要么就啥都不要说,看别人怎样自己就怎样,既不抢在别人前头,又不要落到别人后头,要么就只发表些随大流、不惹眼的观点,反正绝不要当“出头鸟”,要这才是真正把人活通透活明白了,也才会在这世界上比哪个活得安全、顺利,连教出来的后代都个个是有出息的,考大学、干国家工作、当国家干部。人们当然一直都在这样谈说他夸赞他,但是,这段时间村里人这样谈说他夸赞他太多了,让我感到它已经完全地复现了当年人们对他在闻革期间表现的夸赞的景象,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人们对他在闻革期间的表现的夸赞,那都算得上一道风景线了。
     开放搞活了,革命的神话过时了,经济的神话时代到来了。张朝海一下子成了我镇最大企业的头把手,在人们看来,这实际上又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了。但是,人们都说张朝海的处事策略是,他会把农机站搞好,但他不会搞得太好,因为他知道抢打出头鸟的道理,他更不会利用职权为自己个人搞什么名堂,因为那最终也是害人害己。这时期,国营和集体企业的头头脑脑们利用自己对企业的掌控权大搞个人名堂已是开始引起众怒的事情,张朝海有此品性当然会被人们称赞了。人们还说,每年年底,张朝海都会以农机站集体的名义给镇上各大领导头头送个红包,但除此之外他就没别的了,平时决不和镇上的头头脑脑们走得太近。这也为我们沟里人赞不绝口。
     百善孝为先,对于传统中国人来说,一个人再好如果不孝那也不是什么好人。张朝海虽是继子,但对养父母的孝敬也是我们一沟人的话题,并且逐渐远近闻名,张朝海最终成了众所周知的孝子。
     总之,人们是需要偶像的,而张朝海因为他身上也许确有些值得人们关注的东西而最终成了人们心目中的一个近乎“完人”的形象,成了好人、好同志、好同事、好领导、好邻居、好儿子、好父亲、好丈夫的代表,最后人们还认为他是个“成功人士”,名声不限于我们村而在全镇都传扬开来了。




     不过,严格说来,张朝海最终成为我们村乃至我们镇的人们心目中的一个偶像,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甚至于主要是因为他有三个儿子,他三个儿子都被他成功地培养教育成了大学生,后来还都成了国家干部。人们都说没有他对他三个儿子一整套教育办法,他三个儿子就根本不可能会有这样好的结果。
     在那个农民的子女只有考大学一条出路、绝对一考定终生的年代,家里三个儿子都考上了大学哪有不为远远近近的人们追捧甚至狂热追捧的道理。那个年代,我就见过因为家里三个儿子都考上了大学而在全国都出了名,大报小报都在报道的事情。
     在多少年里,我们家三个儿子考大学的失败,特别是我考大学脱“农皮”的失败和张朝海三个儿子考大学、脱“农皮”的成功都是我们这里人们议论、研究、分析的话题。子不教父之过,对于我的失败人们除了把原因归结为我不服管教外,也把很大一部分原因归结为我父亲没把我教好,我父亲不是像张朝海那样有办法。他们都说张朝海对他三个儿子的那一套教育办法是好的、成功的,而我父亲对我们的教育,尤其是对我的教育却没到位,有人说过于严厉了,也有人说过于放松了,说到底还是把我打得太少了,特别是我在上中学时搞的那些“伸张正义”事情,哪一件都该把我往死里打好几回。
     而人们把张朝海对三儿子的那一套教育办法都神化了,它就像我由一个神童天才北大清华的苗子而自甘堕落、自我沉沦,结果什么也没捞着回家当了农民一样,在十乡八里传得沸沸扬扬,只不过人们一提起我的事情就要摇头、撇嘴、叹息等等,而一提起张朝海这事情,就都翘大拇指了。也可能是秃子就怕人说谁的头发多一样,我还觉得人们在盛赞张朝海时是在有意无意拿我们家,特别是我对比着盛赞,赞一方就在作践另一方。
     比方说,人们盛赞和传扬张朝海的有这样一件事情。说是张朝海的二儿子不像他的大儿子和小儿子,也有些不听话,在学校也有点爱管闲事和打抱不平。我听到他们好多人这样说:“就是也有点爱伸张正义。”有一回,他的一个要好的同学为啥子事情让老师给打了,挨了打这个同学一时没想开回家喝农药死了。张朝海的二儿子对自己要好同学的死很是不平,竟联络几个同学,要给县教育局写信告那个打人的老师,要给他的同学讨个公道。
     这事张朝海及时闻知了,不说二话赶到学校把他这个二儿子“请”回家来关了整整两周的黑屋子,先饿了三天,一口汤也不给他喝,后也每天只给一碗饭吃,大小便都不能出来解,两周后,二儿子认错了,认错了还不行,跪三天,三天后写深刻的检查,写给父母的,写给老师和学校的,张朝海这才带他返回学校,到学校后,不只是向老师和学校交了他写的深刻的检查,还跪在老师和校长面前做了保证。说是这一回张朝海把他的二儿子彻底整治过来了,把他身上那点爱管闲事、爱“伸张正义”的毛病完全根除了,从此他完全专心于学习和考学,这才顺顺当当把大学考上了。
     瘌子就怕听别人说头发方面的事情,听人人都在盛赞和传扬张朝海这事情,我每次都会觉得他们是把我顺便捎带上的,尽管他们没有当着我的面点我的名。
     特别是,他们在说张朝海的二儿子干的那事情时,不只是把那事情说成是“打抱不平”,还说成是“伸张正义”。我就几次听到他们说“就是也有点爱伸张正义”,那可算得上当着我的面在说。当年,我在学校干的那么一两件事情,就被老师们嘲笑地称之为“高举着正义和自由的大旗,高举着维护人的尊严和权利的大旗”等等。老师这样嘲笑我,并不是我做的不是这样的事,不配称为这样的事,老师说的是反话,或者是我做的事不配称为这样的事,但是我号称是在做这样的事。而是我做的就是这样的事,虽然我没有喊着口号做,也没有给我做的事取个名字,我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中默默地把事情做了,做到家了,做完美了,但是,我做的事它就是地地道道的伸张正义的事,地地道道的为了维护做人最起码的尊严和权利的事。只不过,当时,这类事情在老师们看来,在不说是所有人也是绝大多数人看来,它就是笑话,首先,做人的尊严和权利这样的事情不是个人的事情,是国家、政府、组织、领导的事情,个人根本就没有权利、资格做这样的事情,国家、政府、组织、领导就会把它给我们做完美、做到家、做彻底,也只有它们才能给我们做完美、做到家、做彻底,个人做这类事情,那就是在胡来,在瞎搞,在捣蛋,在破坏,可笑可悲;其次,个人做这样的事情是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不过是鸡蛋碰石头,注定毁了自己,而且毁得可耻可怜。我们学校离我们沟也就十多二十里地,在那里上学的同乡多的是,我做的“高举着正义和自由的大旗,高举着维护人的尊严和权利的大旗”的事情不仅为我的家乡人熟知了,还这个说法也在我的家乡为众人所知,我走到哪儿,看人们的神色,那就是“高举着正义和自由的大旗,高举着维护人的尊严和权利的大旗”的那个人来了,就好像我其实什么也没有做过,所做仅仅是把这两行字刻在了脸上,这样做了还不嫌够,还给它们镀上了一层金。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人生的失败就因为我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不懂中国国情”而做出了“伸张正义”的事情,做出了“高举着正义和自由的大旗,高举着维护人的尊严和权利的大旗”和老师、学校、领导、社会做对的事情,所有的人都认为做这样的事情最不值最可笑,也注定让自己身败名裂,而且声败名裂得可悲可怜,可没值得同情的地方。这事情把我名声弄得太臭了,这也让“伸张正义”、“高举着正义和自由的大旗,高举着维护人的尊严和权利的大旗”这样的说法在我们村里村外尽人皆知。听这些乡里人居然用上“伸张正义”这样的词,还说“就是也有点爱伸张正义”,我实在是不可能没有他们就是在含沙射影的感觉。
     你听听,他们除了说“就是也有点爱伸张正义”,还说:“凡是那要去伸张正义的人都是不得有好下场的!”这不分明就是在影射我吗?
     我不敢怀疑在没当着我的面时,他们还一定是直接拿我当年在学校“伸张正义”和张朝海二儿子的这事情对比,一定会说当年某某就是因为在学校“伸张正义”和老师、学校对着干才拿起清华北大的苗子连个一般大学都没有考上,身败名裂,灰溜溜回家当了灰溜溜的农民,所以,张朝海对他二儿子那样做是做得好做得对呀,要是我们养的儿子敢在学校和社会上也做出那样的事情,也要用这样的办法把他们教育过来,决不能手软啦!这没啥子对不对的,因为中国国情摆在那儿的呀!
     我还不敢怀疑,对他的二儿子要为自己要好的同学讨个公道的冲动,张朝海有那样强烈的反应,和张朝海相信我的人生的失败就是因为我在学校干出了类似他二儿子干的事情是有莫大关系的,尽管即使没有我做的那些事情,他的反应也会是这样的。总之,我的人生是错误的,失败的,而之所以是错误的、失败的,就因为我“爱管闲事”、“爱打抱不平”、还要挑战权力“伸张正义”,这毫无疑问给张朝海留下了深刻印象,也对他对他几个儿子的教育产生了影响,尽管没有我,他也仍然会那样教育他的几个儿子。




     除了针对他的二儿子在学校“打抱不平”、“伸张正义”所做的外,在张朝海对仨儿子的教育中流传最广,也一样有代表性的还有这样一件事情。
     张朝海的大儿子已经参加两次高考了,但两次都名落孙山,二儿子也参加了一次高考,也没考上,三儿子还在上初中,但学习成绩也不怎么样。三个儿子这时候都产生了厌学心理,都不想再读书了,都想回家当农民算了,那么多农民都在活人,他们不相信他们当了农民就活不出来人。三兄弟私底下互相交流了心声,也打定主意了,一齐来到他们父亲面前,先是跪在他们父亲面前,然后把他们已经打定的主意说了出来。
     张朝海没动声色,问,你们是不是真打定主意了?答,打定了,死也不回头。张朝海没再说什么,爽快地同意了他们的要求。但是,他也有个条件,打今天起,他们就分出去单独过,不管他们三兄弟是三人搭伙过还是各过各的他不管,但是,不能再靠他了,庄稼地均分成三份,他们一人一份,他和他们母亲一份不要,地里的庄稼,不管刚种上的还是已成熟的也全都归他们,他、他们的母亲、他们的爷爷奶奶靠他的那份工资养,但是,他也不会管庄稼地里的事了,一切他们自己打理,地自己种,公粮自己交,“农业税”任务自己完成。
     仨儿子痛快地答应了,张朝海还正经八百地和仨儿子立了字据,签字画押,还找来同族年长的辈分高的人作为见证人,也正经八百地签了字按了手印。
     就这样,三个儿子就开始过起他们当农民的日子来了。话说张朝海毫不含糊地执行立下的字据上的条款,仨儿子也咬着牙交忍受着当赤裸裸农民的艰辛不打退堂鼓,就这样农忙大收稻子的季节到来了。他们立这个字据是在一个暑假天,而在我们这里,学校放暑假的时间就是抢收稻子的时间。
     所谓抢种抢收,在稻田里抢收稻子的仨儿子就洋相百出,牙开始有点咬不住了。割稻子,总是割不断理还乱;抬机器,总是抬起这头那头下去了、抬起那头这头它又不起来了;抱稻子到机器那里去脱粒,抱到地儿的还没有落在道儿上的多;脱出的稻粒里面稻草比稻粒多,稻草上则又有那样多的稻粒怎么也脱不下来。而时间不等人,成熟的稻子不等人,眼看着再不把稻子收了,稻子就全要掉在田里当肥料了。再加上他们一干活时就有好多闲人来看他们的热闹,这让他们更加狼狈不堪。
     左邻右舍乡里乡亲的,哪里看得过去?就下田去帮忙,反正自己的稻子该收的都收了。哪想到他们刚一下田,张朝海就提着根扁担脸色铁青地出现了,把在场的伯、叔、婶、哥、嫂、弟、妹都客气礼貌地叫了一遍后,说,我张朝海从来都是认乡亲认乡邻的,从来没得罪过哪个,从来没和哪个说过红脸话,但是,这次不同了,今天我就把话搁在这儿了,谁去帮他们仨,谁就是在和我张朝海过不去,不是一般的过不去,一般的过不去我张朝海不得说啥,而是掘我张朝海的祖坟可以,帮助他们仨不行,他们自己的事情他们自己做,这不是我张朝海是个把好心当成驴肝肺的人,而是请叔叔伯伯婶子大哥大嫂还有弟弟妹妹们理解。张朝海是有威望的,说话是有分量的,见他这个样子,听他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下田去的赶紧上来了,此后再没有人敢去帮那兄弟仨了,由他们在田里折腾。
     最后,收了一半,掉在田里一半,兄弟仨好歹把稻子收回家了。跟着就是把稻子晒干的问题。刚收回来的稻子水气很重,可不能堆在那里不管它,必需尽快把它们晒个七八成干,不然稻子几天就会发霉发芽,只能用来喂猪了,再拖上几天,连猪都不能用来喂了。全村人都在抢收稻子,全村人也都在抢晒稻子,全村人也就都在抢能晒稻子的地方和天气。有能晒稻子的好天气了,公路、坝子,开阔平坦向阳的地方哪里会有张朝海仨儿子能够抢到的地方呢?他们哪会有人家眼快手快呢?他们又哪能拉下来脸来和别人争抢呢?也许,就是在这些个时候,生存的竞争,生存竞争的残酷,比什么时候还能够体现出来。
     没办法,张朝海仨儿子只得把他们的稻子晒到凹凸不平的高山坡上去。有好心人看不过去,有心想给他们让出一块地方,但一想到张朝海已经放出的狠话,也就罢了。有人看他们仨在山上晒稻子,在山下冲他们喊了声:“娃啦,你们选的那个地方没有选对呀!”但也只喊了一声就不敢喊第二声了,他们仨也就没放在心上,而且他们也看不出他们选的地方到底哪儿不对。
     在我们这里,收稻子的季节说是已到初秋了,实际上还是盛夏的天气,天气说变就变。张朝海仨儿子哪有经验呢?稻子晒上了就晒上了,不管它了,正好可以歇息一下,他们早累得快瘫下了,不晓得到歇息的时候还早着呢,他们必须随时观天气,看有经验的人的动向,稍见变化就要赶紧收稻子或怎么的,不然,狂风暴雨一来,不要说把稻子淋湿了,还可能叫你这一季的收成瞬间就泡汤了。
     不知对这仨儿子来说是不幸还是万幸,他们还真就遇上了说变就变的天气。听到外边人们喊声一片,他们才有所醒悟,跑出来,也才知是天老爷变脸了,但是,跑上山去还没把晒席角提起来,让稻子团成一堆,狂风就来了,哪晓得高山坡上的风会那样大,他们的晒席一下子就被掀翻了,稻子洒得满山坡都是,他们正在手忙脚乱惊慌失措之际,暴雨来了,跟着,山水来了,一会儿后,洪水来了,也许这时候他们才明白当时有人喊了声他们没选对地方是啥意思了,可是,一切已经为时晚矣。
     看张朝海仨儿子的稻子在被大水冲走,他们这一季的收成眼看就要全没了,而张朝海仨儿子却束手无策的情景,山下好多人都看不下去了,也忘了张朝海放出的重话了,相继往山上跑去,要去帮忙。但是,没想到张朝海提着一根扁担于风雨交加中站在路当口,样子比上一次还难看,说,今天哪个敢上去帮他们,我今天就和哪个拼命,请不要怪我,这是关系到我张朝海到时候有没有脸去见地底下祖宗的大事,我也是没有办法,请各位叔伯兄弟一定要理解我张朝海,不是我张朝海不识好人心,等这件事情过去了,我会登门到各位的家里赔礼道歉,感谢大家没有对我张朝海见难不救,赶来帮助我三个儿子的好。人们见他这样子,也理解了他的苦心,就都相继作罢了。就这样,张朝海仨儿子那样辛苦收回来的稻子全被水冲走了,一粒稻子也没有入仓。听说,事后有人在山洪冲出的积水坑里淘出了一大背兜谷子,就是张朝海三个儿子被洪水冲到那里的谷子,这个人把谷子背到张朝海家,但张朝海坚决不肯收下,说,那是你的劳动,与我无关,也与我三个儿子无关,我没权利收下,我三个儿子也没权利收下。
     一粒稻子没有入仓,仨儿子却又都来给张朝海跪下了,他们不当农民了,要回到学校读书,要考大学,现在他们已经认识到当农民的艰辛了,他们知道自己以前错了。张朝海说,你们说不读书要当农民就不读书当农民,你们说要读书不当农民就要读书不当农民,有那么便宜的事吗?你们得给我写血书,每人一份,保证回到学校好好读书,不考上大学绝不回头,血书贴在家里正堂屋立祖宗牌位的地方,每星期都从学校回来一趟,跪在自己写的血书面前,把自己写的话高声念一遍,叫左邻右舍都听得见,直到考上大学,哪个考上了大学,哪个的血书就取下来烧掉,不再提了。
     仨儿子就都写了血书,血书也贴在家里正堂屋立祖宗牌位的地方,每周仨儿子都会从学校回来跪在自己写的血书面前把自己许下的保证高声念一遍,叫左邻右舍都听见了。
     这些事情的真假有几许,是否完全没有夸张的成分,我当然不能保证,因为我并没有亲眼看见,只是听人说的,尽管人人都在说,都传遍了。不过,事实是,在都经历了几次高考失败后,张朝海仨儿子相继考上了大学,叫远远近近的人们那羡慕嫉妒恨,没法提了,往张朝海家一望去,似乎都能看到那荣耀、风光如庄严、巍峨、辉煌的巨神像耸立在那里,而往看张朝海家的人们的眼睛里看去,则都能看到一座荣耀、风光、体面、高贵的巨神像在他们眼睛里闪耀。
     张朝海仨儿子大学毕业后都找到了好工作,端上了“国家饭碗”,当上了国家干部,完全实现了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对他们儿子的最高理想,而且一实现还是仨儿子全实现了,张朝海想不成为十乡八里功成名遂、功德圆满的典范也不行了,他如何教育他儿子们的那些故事得到了广泛的传播,他如何把几个儿子都培养出来了的整个故事简直就像是在十乡八里的天空中升起了一颗不落的指引方向的明星。在十乡八里的称颂和掌声中,张朝海本人也退居二线,开始享清福了。
     在人们眼中,他的人生那是功成名遂、功德圆满,他自己也是这样表现的。当然,他的表现不是有些自以为功成名遂、功德圆满的人惹人讨厌的表现,而是使他的形象在人们眼中更加完美,更加光辉。至此,张朝海在我们沟里,在我们全镇,对于人们都既是一个人生成功的典范,又是一个道德完美、会活人、会做人的楷模,所有方面都被认为是值得人们效仿和学习的榜样。




     这时候我过着穷教书的日子,教书之余看为远远近近的人们所不耻和不屑的书,写为远远近近的人们所不耻和不屑的文。张朝海每天早上去镇上上班,晚上回家,他回家有一段路和我放晚学后回家的路是重叠的,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在这条路上相遇。
     每次碰见了,他都要热情亲切甚至于含有尊敬地和我握手寒暄。乡下人一般不会握手这个礼节,张朝海对其他人的客套尊重也不是通过握手表现,但我和他之间这个见面就握手的礼节却一直保持着。
     每次在和他握手的时候我都会感觉到他对我有一种尊敬,那是从他手掌心里传递过来的,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感觉它不是假的。我得承认,对这点尊敬,我还真有点受宠若惊。我觉察到我内心有些方面是自卑的、自我怀疑的,我需要像张朝海这样人们眼中的“成功人士”对我的尊重,并且别人能够看到和感到这个尊重。
     处在这种自我怀疑中的我,多少次看到张朝海,都看到自己就是人生失败,一切意义和所有方面都失败了的象征,张朝海则就是人生成功,一切意义和所有方面都成功了的典范,我此生没有混成他那个样子,没有成为人们眼中的“成功人士”,没有像张朝海那样为人做事,就是我此生没有意义没有价值,只有像张朝海那样为人、做事而绝对不是做我那些让人们普遍诟病、让自己在这个社会里面讨不到好的事情,才是抓住了人生的真谛、人生的实质。这时候,我真是失落到了极点。
     不过,有两次,我看到的张朝海,也许因其脸色的苍白,神情中有迷茫之色而隐隐约约地感到他的生活可能不是外表看上去的那样光鲜圆满,有可能有巨大的裂缝。
     这个印象因为有几次去镇上赶集时,看见他总和镇上一位年轻的,也算得上漂亮的女子在一起,似乎亲密地交谈着知心贴己的话而加深了。这是因为我还是从他苍白的脸和迷茫的神情中看到了那个巨大的裂缝,它显然并没有因为和一个似乎与他亲密无间的年轻貌美的女子在一起就被克服了,但是,很显然,他和这个女子在一起就因为他企图克服他这个裂缝,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到哪儿去克服他这个裂缝,怎么克服他这个裂缝,谁能够承认和理解他有这个裂缝,谁能够帮助他正视和对付这个裂缝,但他也和普通男人一样,自己有这样的裂缝通常想到的是女人,特别是年轻貌美的女人,所以,这反而把他这个裂缝进一步突显出来了,叫我这样的人能够看得更明白了。
     张朝海和这位女子沾点亲。看他们那样子,虽然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有点点亲密什么的,却显然并没有超过不能超过的界限,再加上他们之间的沾亲关系,更有张朝海远近闻名的声名,并不会有人去想他们之间有什么暧昧关系。
     不过,事后,我脑子里竟有本能的浮想联翩,我不讳言这些联想是这样的:张朝海委实应该和这个女子搞出叫他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的风流韵事,他必须做出出格的、非常的、把他过去的形象砸得粉碎的、毁他一生的事情来,这不可能填满他那个裂缝、克服掉他那个裂缝,但这能够暂时救他,他必需一种拯救,不然,他可能很危险……我不仅这样联想,还有点坐立不安,有想到去点醒张朝海,帮助张朝海的冲动,一种多少含有见死我不能不救的冲动。
     但我觉察到了自己这些联想和冲动,于是嘲笑自己,再次见到他和这个女子在一起似乎很亲密地聊天,那种感觉又上来了,我就无情地嘲笑自己了:都说我神经有问题,看来我还真是的;都笑我活在梦里面和真空里而不是现实里,看来我还真是的;都说人就是只为自己、只想自己、只看得到自己的动物,人就那么回事,食色性也,孔子都这样说了,而我也不过一个人而已,所以,我怎么可能怎么应该去操心、关心与自己无关的他人的事呢,张朝海有没有危险有什么样的危险都关我的什么事呢;都说只有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才是一切现实,所以,怎么可能会有我看见的那种“裂缝”不“裂缝”的事情呢,张朝海是那样正常的一个人,所有方面都堪称成功的典范,怎么可能会让自己被我看见的那种“裂缝”不“裂缝”的东西困扰呢,这实在是我精神或心理有问题,我该去看心理医生,要不就是我没安好心……
     这些心理活动不由自主地涌上来,就像很多人,全世界的人在我心里面说话,不,显然就是很多人,所有人,全世界的人,“全天下人”在我心里说话,它的力量是巨大的,我很容易地就听从了,不再去想张朝海的事情了,也不再想我在张朝海身上看到的“裂缝”的事情了。




     日子又平静如常天天一个样地过了不久,张朝海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养母过世了。高龄母亲过世不是多不平常的事情,但是,对我们这里的人们,张朝海的母亲过世了,那就是大事了。盛名之下的张朝海几乎没有选择地得隆重地为他母亲操办一番了。要隆重地操办,张朝海除了得请镇上政府机关的头头脑脑、村上的干部、我镇的富者贵者们吃酒外,还一定得请我们村的很多人去吃酒,但不可能把我们村每户人都请到,这样,谁被请到、请谁的事情就不只是张朝海要操心费神的事情,更是我们一村人,尤其是那些有可能被请到的人在操心费神的事情了。
     我是一个几乎从不参加村里村外红白喜事的人,别人就是请了我也未必会去,这要在我都过了不惑之年才会认识到自己这样做可能错了。但是,张朝海的母亲死了,我竟不由自主地担心自己会不会被请到了。不用说,张朝海要请村里人又不能把全村人都请了,他就只会请村里“不一般”或“算得上”的人了。村里好多人都在为张朝海请村里人吃酒这事紧张,除了少部分人是因为怕被请到了没钱随礼或不愿意随礼外,他们紧张的原因和我是完全一样的:被张朝海请到那就在别人眼中是“不一般”或“算得上”的,所以,没被张朝海请到那就在人前脸上无光了。张朝海的母亲死了,对沟里人是那样一件大事,引起了那样的骚动,多半就因为人们这个心理。我觉察到了自己也有这个心理,但发现自己无法消除它,它太自然了,我只能摇头,一边感叹人还真可能就那么回事而已,一边等着张朝海请客的人上门。
     我被请到了,和几个也被请到的人一同去吃酒,一路上,包括我在内的这几个“不一般”的和“算得上”的人都有一种虚荣心得到了满足的表现,它们很微妙,但人心是相通的,再微妙的东西往往也看得出来和感觉得到。
     话说着就到了张朝海家了,看到很多花圈,很大的灵堂,很多的客人,很多酒席,的确非常隆重和热闹。这类场景当然不是我陌生的,但确实很少见到这样盛大的。跟着就看到张朝海笑容满面地迎面向我们走来了。他这是在按我们这里的习俗办事,红白喜事客人上门主人得亲自出门老远来迎接。
     我一看到张朝海实际上就已经大吃一惊了。他面色惨白暗淡,头发蓬乱,笑容僵硬,目光散乱,分明就是一具行尸走肉甚至于传说中的僵尸,较之先前我见到的那个苍白而迷茫的张朝海也判若两人,可以说,过去的张朝海已不复存在了,眼前完全是另一个张朝海,不,另一种无可名状的存在,另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怖的、毁灭的存在。然而,习惯思维的力量是那样大,我大吃一惊却并没有觉察到我的大吃一惊,更没有反思我为什么大吃一惊,我还是把他当成过去的张朝海在看待。
     张朝海和我们这一行人一一寒暄,说着就到我跟前来了,我们习惯性地像过去我们遇见时那样握手。
     就在我们的手握住的那一瞬间,非凡的、震撼的事件发生了。一股比针尖、发丝似乎都还要细小,甚至于得说无限细小,却极度寒冷,仿佛整个北极地狱的寒冷都在它里面的电流一般的东西从张朝海的掌心而出,从我的掌心而入,一下就灌到了我的心脏里面,我的心脏就像一个空空如也的、温暖的容器瞬间灌满了液态氦气一般,整个冷透了。
     一感到这股寒冷,我就本能地抬头看了一下张朝海的眼睛,再次震撼地看到,他的眼睛不只是整个散乱的,更是整个粉碎的、湮灭的、死亡的,是一个人真的已经粉碎了、湮灭了、死亡了,他的粉碎、湮灭、死亡以人人可见可确认的形式表现出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已才可能的。我相信自己还看到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现象,我们的眼睛只要是睁着的,不管我们对自己面对的事物是不是熟视无睹,也可以从我们的眼睛里看到事物的影像,这是个物理或生理现象,但是,张朝海的眼睛没有这种影像,已经不再能反映这种影像,甚至于得说已经没有什么光能照到他的眼睛了,我看到的这双眼睛就是已经不可能有什么光能够照射到它里面的眼睛,尽管这样说从我们习常的逻辑看是自相矛盾的,因为如果没有光能照到他的眼睛,我就也看不到他的眼睛了。
     在看他的眼睛时我也看到了他的印堂,看到了他的印堂透出一种可怕的阴黑。这种阴黑不是一个人皮肤黑的那种黑,也不是一个人身体有某些疾病而印堂发黑的那种黑,它不是物理的,也不是生理的,而是——怎么说呢——我只能说是鬼神黑的那种黑,它是从他整个生命、整个灵魂最深处透出来的,虽然隐隐约约、似是而非的,仿佛在雾蒙蒙里看一座远山一样,但是,一看就知道它不可能是别的而是整个地狱、整个死神的身影,是张朝海已经完全不复存在,他已经被死神和地狱的整个冰冷所占据和吞噬,在我们面前的他已是一具显然只等着分崩离析的躯壳才可能的。
     什么是醍醐灌顶,我这时受到的就是醍醐灌顶,什么是上帝之剑从头顶直刺而入,刺穿了整个身体,我这时受到的就是上帝之剑从我头顶直刺而入,刺穿了我整个身体,要不,我就得说我受到就是山崩地裂、山倾海倒的撞击了,尽管我完全没动声色,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和张朝海的这一遭遇很快就过去了,张朝海去迎接别的客人了,而我已经从几桌酒席间穿过坐到一桌差一两个客人就坐满了的席桌上了。酒桌就摆在露天坝里,摆在屋子里也没有那么多地方。在我们这里,这种大宴会都摆在屋外的露天坝里,俗称“坝坝宴”,是一种习俗,也是一道乡村风景。
     我没露声色。我已活到了这把年纪,也不可能为这种事露声色了。但是,我的心情已整个变了,我里面已经整个变了,就好像我里面已经整个空了,什么也没有了,回旋往复的就是从张朝海那里接收到的那一寒冷,也像我虽什么也没有失去,但是,我是一种特殊材质且处在极低温度的状态下,成了一个超导体,从张朝海那里接收到那股寒冷毫无阻碍自由自在地在我体内往复回还。客观情况就是,不只是心脏里,就是肚子里、小腹里、四肢里,我都不同程度地感觉到是冰冷的,就是从张朝海那里接收到的那一冰冷,一种有形状有形体、意味深远却不可言传的冰冷。
     我像一个正常人应该的那样子吃着酒席,但是,我食不知味,也说不出话,我需要的只是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我往四面的人们望去,看到多少人都在狂饮大嚼,边狂饮大嚼边高谈阔论,天上地下、天南地北、国际国内,有身份有资历者大放厥词,无身份无资历者急得面红耳赤也插不上一句话。酒席上就是一个人人争相表现自己、显摆自己、突出自己的地方,但酒席上也是一个等级森严、权势格局不容挑衅的地方,你非够身份、够地位、够有权有势,你就没有说话的份,不管你有多惊人的发现,也不会有人容你说出来,不会有人听你说,说出来了也等于放屁,酒席上看似热闹融洽,其实充满了争斗、压制、献媚、屈从、歧视、虚荣、偶像崇拜、权势崇拜,现在,我是多么清晰鲜明地从狂饮大嚼的人们身上看到了这些啊!
     在一个人多的地方,尤其是聚会的地方,就是一个无情的、血淋淋的比身份、比地位、比权势、比钱财、比谁混得更成功的地方,看那些等着入席的人们,有人因为自觉参加这个聚会是抬高了自己的身份而有受宠若惊的样子,有人因为自觉参加这个聚会是抬高了这个聚会的品格和档次而有高高在上、不与在场的凡夫俗子为伍、但似乎所有人都在惊慕他们的样子,也有人因为自觉混得不如意哪一天自己才能也像张朝海这样风光而是落落寡合神情黯淡不快的样子。
     给客人们上菜添饭的是一群个个收拾打扮得光鲜靓丽的年轻俊俏的小媳妇和大姑娘,张朝海把我们村一多半年轻俊俏的小媳妇和大姑娘都请来了,这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也足见他这次操办的规格和档次。这些年轻俊俏的媳妇和姑娘们如花蝴蝶在花丛中飞舞般地在席间往来穿梭,个个脸上都因为在今天这场面大、档次高、富者贵者云集的场合抛头露面而大放异 ,一些放得开的小媳妇还竞相向客人卖弄风骚,时不时地与客人打情骂俏,多少人都被她们弄得眼花缭乱,不能自禁。这群小媳妇真算得上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给酒席增色不少。
     这一切不失为生活的真实,也不失为生活的情趣。但是,我里面已经整个变了,只见这一切再无半点真实和生命,整个那样虚幻飘渺,如电影、似梦幻,而“他”却处处绝对地、无限地在场,而这个“他”不是别的,就是死神,我只能说它是死神。我感到宇宙、万物、人类的过去、现在、将来,一切的一切都涌现到我眼前了,我全都尽收眼底了,我好像成了虚的了,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只是我的视野了,唯有宇宙万事万物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一切的一切在我的视野内飘荡,我无一遗漏地都看见了,而我更看见它们全都是那样虚幻,没有半点真实和生命,如电影、似梦幻,只有“他”处处 绝对性和压倒性的在场。
     我只求尽快地吃完酒,尽快地离开现场,这期间,我抬头不经意看到了张朝海家的一间屋子。我看到这间屋子里整个是黑暗的,是那鬼神的黑暗。是的,大白天从屋子外面看进屋子里去,屋子里是黑的,但我看见的不是这种黑暗。实际上,很显然,这间屋子的电灯这时候是大开着的,把整个屋子照得亮堂堂的。我看见的就是鬼神的黑暗,只有这才是鬼神的黑暗,尽管如果有鬼神是存在着的,这黑暗与那存在着的鬼神是无关的。我不怀疑,张朝海这时候就在这间屋子里,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整个地狱的黑暗和寒冷包围着他。我不怀疑,如果我这时候敢走进他这间屋子里去,我将接触不到屋子里的不论什么东西了,屋子里的家具看上去甚至于触上去都是地狱里的东西了,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那里的张朝海则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坐在地狱最深处的鬼魂,连满屋子的电灯光也完全是地狱里的“灯光”了,完全是精神性的了,再也没有一星半点的尘世之物和物理之物的那种真实性了,这间小小的屋子就是整个地狱,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地狱里的一切全在这间屋子里了,而这间屋子原有的一切则面目全非甚至不复存在了。但是,我岂敢这样做。也许,我这样做了,就救了张朝海了,张朝海还可以正常安全地活下去,活到老、活到死,但是,我敢这样去做,我就会成为张朝海的陪葬。
     很显然,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见到张朝海了,如果我再见到他,我也会成为他的陪葬。他已经那么“弱”了,在尘世只剩下他最后一点影子,他灵魂深处、无意识深处清楚,如果让我再见到他,我就会成为他的陪葬,所以,从今天起,从我们刚才见的那最后一面起,他就会躲着我,不让我见到他,尽管这不是他有意识有目的的,而是无意识的、内在本能的。而我,还那么“强”,不然,我也不会只把他那种寒冷接收到了这么一点点,这种“强”也会使我从今天起就躲着他,在他在尘世的最后这段日子不再见到他,这完全无需我有意识有目的地做什么,一切仍和从前一样,那无意识深处的东西、灵魂深处的东西,那似乎是冥冥之中的东西,就能够为我把这一切做得那样好,使我在此生再也见不到张朝海了。
     地狱、地狱,死神、死神,我知道这些词是空洞的,对很多人来说还是可笑的,但是,我不知道除了这样说还能怎样说。我只是在用这些词指称那无法指称的、也完全不具有我们通常说的“客观实在性”的“东西”,要谈论它们的“客观实在性”,就只能说它们是虚无或我的幻觉。但我必需用这些词指称它们,人间只有这些词才适合指称它们,这些词还就是为它们发明的。即使真有地狱、死神的“客观存在”,在我这时候面对这种地狱、死神面前,它们什么也谈不上,只配乖乖交出用在它们身上的这种称谓,尽管我面对的这种地狱和死神毫无我们一般所说的“客观实在性”。
     吃完了酒席,见张朝海的大儿子正好在那里,就过去把份子钱塞给了他,声称我有事,后面的节目不能参加了,多包涵,然后就一个人逃也是的走了。
     穿过隔在张朝海家和我们家之间那片树林子,我在一棵大树下站住了,因为我身心中那一个得之于和张朝海一握手的“东西”太真实、太强烈、太有分量了。抬起头来就看见了远处的高观山,我们沟那座最高最大是为我们沟的标志的山,我突然看到世界、宇宙、万物,眼前和不在眼前的山、水、人,我自己,一切和一切,都是空、空、空,而这个空、空、空,却并不是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而是无限的崇高、神圣、庄严、壮丽和辉煌。
     从我在张朝海家看到一切是地狱和死神,到这里看到一切是崇高、神圣、庄严、壮丽和辉煌,是那样自然而然。
     我又往前走了几步,还没到我家门口,一个明白、一个知道、一个预见,就像瓜熟蒂落似的从我和张朝海那一握手中得到的“东西”里面掉到我心里了,这就是我明白了、知道了,张朝海必在两个月之内死于非命,死得极其暴烈和惨烈,而且,从今天起我再也不会见到张朝海了,不一会儿前我和他见面握手就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见到他了。事实是,所有这一切在我与他一握手之后就都知道了,只不过,这时候,它才完全被提升到我的意识的光亮之中。
     这立刻把我投入到更大的、更真实的不安之中。


作者: xiangxiaoshun    时间: 2016-7-2 08:40
本帖最后由 xiangxiaoshun 于 2016-7-2 08:41 编辑


    张朝海就要这样结束他的人生了,就要这样离开这个世界了,就要这样被投进万劫不复的死亡和虚无之中了,没有比这更清楚明白的了,它一点也不比这世界上任何事情更神秘隐晦,这世界不管有多么清楚、明白、简单、毋庸置疑的事情,它也比这种事情更清楚、明白、简单、毋庸置疑,但是,偏偏就是没有人知道这个事情,偏偏就是没有人看得到和看到了这个事情,张朝海本人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他身边和他最亲近、最接近的人也不知道,他都成了那样了,地狱北极的全部冰雪和寒冷都在他的生命中了,已经是只要谁一靠近他谁都会一下子在一样冰雪中冻成一样的冰雪、在一样的寒冷中冻成一样的寒冷,可是,他的儿女们没人感觉到,和他天天同床共枕的妻子也没有感觉到,今天那满场来给他捧场增色的宾客更没有感觉到。
    没有比这更不可思议不可理解的了。但是,也显然不会有比这更正常、更合理、更自然的了,只能接受这个现实,对这个现实只能接受,这是我们命运的现实。
    然而,我看见了,我知道了,我感觉到了,在和张朝海那一握手之间。谁都没有看见和感觉到,这是自然的,谁都看见和感觉到了,这也是自然的。
    张朝海还有救吗?难道这就是张朝海的宿命?难道果真有一个在冥冥之中主宰的神,是它要张朝海的命?
    如果我没有正在经历这样的事,我完全可能成为冥冥之中有至高无上的主宰者的信徒。而我正在经历着这样的事,所以,一切都和张朝海就要惨烈地死于非命那样清楚:不是的,张朝海有救。根本就没有命运,没有冥冥之中,更没有在冥冥之中主宰和操纵着人生死的人格化的神。看见和感觉到了他面临的这凶险境遇的人去和他在一起,和他一同完全、彻底地经验那黑暗和寒冷,张朝海就有救,就不必死于非命,并且死得极其惨烈。
    整个事情似乎是神秘的,不可思议的,但我这时候却是完全理解它的,理解得透透的,对于人,就不可能对一个事情能理解到这种程度。所有一切都在那比发丝还细却比整个地狱还要寒冷的一下灌入我的手掌心的冷气之中,我接收到了这一冷气,就是整个的理解了张朝海,理解了张朝海的一切,不然,我就不可能接收到这股冷气。
    但是,要说出这种“理解”我却发现是那样困难了,而且,我这个“理解”也是短暂的,等这个劲儿过去了,我对自己的“理解”也有些迷惑了。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我,只能把还残存在我脑海里的“理解”和我过后对残存的这个“理解”的“理解”试着讲一讲。


    张朝海的一生都在按照社会和世俗给他,当然也是给每一个普通人制定的标准做事做人。就因为这些标准是社会和人众为他制定的,他就完全认可和接受,一生都在对它们身体力行。他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每走一步都唯恐有所闪失。他审时度势,每一言行都经过仔细掂量。他精明、勤奋、内敛,每做一事都为他能立于世间,安全、平顺,并慢慢抵达世所公认的成功顶点。
    他经过一生的努力,最后几乎成了地方上人们心目中的“完人”。他和妻子相敬如宾,他是好丈夫;对养父母,他就像对亲生父母般孝敬,他是好儿子;他和左邻右舍相处融洽,能吃亏能忍事,他是好乡邻;他不议论时事,不谈论社会弊端,和地方官保持距离,但对地方官的一切指示指令都一丝不苟地执行,决不因为和地方官较劲而引火烧身,决不和“不稳定因素”沾上边,还多少让地方官个人尝到甜头、得到实际利益,他是好公民、好村民。
    最能体现他是一个“完人”的是,他还是一个十全十美的父亲。他相信“棒棒底下出好人”,对亲骨肉下得了狠心和狠手。但他也是有办法有策略的,对儿子们的教育有时候也许是残酷无情的,但决不是简单粗暴的,能够让他的儿子们心服口服。
    他不是在按他个人的标准塑造他的儿子,更不是在把他的儿子们当成出气筒。他是过来人,过的桥比他儿子们走的路还多,看得到哪些路是不能走的,哪些地方是不能去的,哪些沟坎是不能迈的,哪些界限是绝对不能逾越和哪些事是绝对不能做的,而这些却是年轻人通常容易犯的错误,一失足就成千古恨,贻误了终生,甚至于毁了终生,只有悔之晚矣。见儿子们正在犯这些错误的时候,他毫不手软地用了狠方法狠手段,但并没有像多少不成功的父亲一样,激起的只是儿子的逆反心理,而是及时将儿子从悬崖边沿拉了回来,等儿子醒悟过来后,对他只有感激,而且时间愈久对他的感激和认同就愈深。
    经过他全身心的付出,他把他几个儿子都培养出来了,几个儿子都考上了大学,脱离了贫穷落后的农村,脱离了贫穷艰难的农民生活,脱离了被社会歧视被人众蔑视的农民身份,最后几个儿子还都当上了国家干部,实现了这片热土上无数家庭对他们儿子们的最高梦想。他也成功地让他们的儿子们完全认识到了,在这世界上,这样的成功就是一切,只有取得这样的成功才能真正立足于这个世界上,平安、顺利、有福、高人一等,受社会特殊照顾,受人众尊敬。
    然而,就在他已经达到世所公认的成功顶点,成了世所公认的“完人”,有如给十乡八里树起了一盏永恒不灭的指路明灯,可以安心享受他的“成功果实”的时候,他才发现他一生构筑的虚妄。
    他一生都是压抑的、强迫的,做的大都是他内心和灵魂的至深处不愿意做而且也认为不应该做的事情。大都是违背他的“本性”的事情,大都是违背人的“本性”的事情。等他把它们全部完成了,做到尽善尽美了,十乡八里的人都在围着它们称奇和赞叹的时候,他也一生都认为做到它们、做好它们就是人生功德圆满了,他才看到他做的所有这些事情都已中心开裂,摇摇欲坠。继而,他发现这并不是他没做好做到家之故,而是这些事情本身所固有,就像死亡并不是谁从外面加于生命的,而是生命本身所固有的,只不过他以前没有发现而已。这些致命的裂缝还全都只有他个人才看得见、只有他自己面对——这使得这些裂缝更加有力、更加真实、更加咄咄逼人,使他一生的构筑更加具有悲剧性。
    面对他一生构筑的这些裂缝,他没有想办法填补它。即使不能填补,他也应该逃避它和掩饰它,但这也是他没有做的。人生,有时候“自欺欺人”是有必要的。我们多少人都是这样活着的,活了一生一世,甚至于是快乐、幸福的一生一世,连在死去的时候,对自己的一生都是满意的。其实,完全可以说,张朝海过去还就是这样活着的。只不过如今的他不但不再“自欺欺人”了,还转向了一切,转向了生与死,转向了存在的基本意义。
    当然,他并不是如哲学家们的“转向”,他只是一个已经绝望的普通人本能地、不自觉地、非理性地“问”世界为什么存在、为什么有世界存在、我到底是谁、我为什么在此、生和死的意味到底是什么。他这样一“问”,更从人生和世界的所有事情中都看到了一切的不牢靠,一切的陌生、怪异、荒诞和虚妄,他开始感觉到脚下的大地都是不稳固的,看似平坦坚实的地面其实下面埋藏的全是恐怖深渊,即使如履薄冰,也随时随地都可能陷落,尽管如此,却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踏遍整个世界、整个宇宙、整个存在,无处不是如此,无处不是“此处”。
    也许,这个时候,他就像当初我为他看到的那样,做出毁他一世英名的事情,亲自动手将他用一生心血构筑起来的让他成为“完人”照耀十乡八里的那一切打碎和摧毁,让自己身败名裂,被家人所唾弃,被社会所不耻,堕落成一个“怪人”、“异类”、“疯子”,这虽不可能填充和消除已经触目惊心地展现在他面前的那些裂缝,更不可能使那些布满脚下的深渊不再是那个样子,但可以使他暂时不至于掉进这些裂缝里去,也可以暂时使他的人生不至于全面陷落而弄得连神都无法为他收拾了。这个“暂时”甚至于可以维持到他寿终正寝,正常死亡之后,也就是说,可以使之是“永久”。 多少时候,“堕落”或“疯狂”,其实是一种自救。其实,就是这些事情,才使我们的人生多么复杂,永远也不可能被某一套标准所框住和完全解释。
    但张朝海没有像我为他想象的这样做。他仍得维持他的“完人”形象,仍然维持着他的“完人”形象,只和一个年轻漂亮但也“俗”得并不可能知悉他的内心和灵魂的女子有了点“止乎礼”的事情。实际上,我当时就已经看出了,这女子不过是他用来铺在已经全面向他展现出来的恐怖景象上的一张苍白浅薄的纸,那恐怖的一切随时都可能一下子将这张纸一烧而尽整个无遮无拦地向他涌来。
    对于人,死亡和虚无永远也是最大的恐怖,最大的恶。我们时刻知道,我们的一切,我们的一生,不管多么辉煌壮丽,都会成为过眼云烟,因为我们迟早会死亡,一切化为虚无。我们一生的建造,不管多么卖力,多么富有成效,多么令世人赞叹,也都是建造在流沙之上的,因为我们总有一天会死亡,一切总有一天会化成尘土,最后连尘土都会消散。我们区别于动物最大的不同之处是,我们张眼看世界,看万有和一切,看我们的整个人生,看得到它们的全部广度和深度,全部壮丽和复杂性,但也看得到,它们其实是包围在茫茫虚无之中的一点可怜的东西,就像茫茫无际的水里一个小小的气泡,它是那么容易碎裂,而且,碎裂了,就不只是不再存在了,还可以说是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在张朝海最早让我看出的“问题”中就能够看到死亡和虚无的身影。那从他倾其一生建构、如今已经堆满了世人奉上的鲜花的“成功”中向他展现出来的裂缝中,就已经有死亡和虚无隐隐约约的面容,那些裂缝可以说就是死亡和虚无为他捅开的或者是为死亡和虚无之光给他照显出来的。
    当然不是没有避免虚无和死亡的面容把我们带向沦陷和毁灭的途径。作为人,我们谁都可能从不管为我们多么信赖和骄傲的一切中看到死亡和虚无之神在那里冷笑。但是,实际情况却是,远不是所有人都被死亡和虚无之神的冷笑给吓住了、冻住了,人还活在世间,却已成了一具地狱冰窖里的僵尸。世界上那么多人都一生做着和张朝海一生所做一模一样的事情,他们却并没有像张朝海那样毁灭,他们甚至于到死的时候都没有意识到什么,临终遗言是:“我可以安心地走了!”但张朝海终于是什么也没有做,他任事态发展。他的养母逝世,让他更直观地看到了死亡的威力,看到了他养母所去往的那个世界——虚无的神秘恐怖。
    的确有可能,从他养母的逝世中他直观地看到的死亡和虚无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至此,张朝海的人生已经彻底“完结”和“湮灭”。他张眼望去,看到的都是绝对黑暗,他 刻刻体验到的都是绝对寒冷。
    是的,他一般所说的生理功能大部分还健全,能看我们所看到的,能闻我们所闻的,他的生活也能保持一般正常,就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变化。
    但事实上,他整个人已经变了,过去的他已经不复存在了。他看什么,看到的都是黑暗,看物、看事、看人,包括看他自己,看到的都是黑暗和黑暗。整个宇宙对他成了一个黑暗的实体,万事万物的差别完全消失,它们全是黑暗和黑暗。他已经感觉不到一切的真实性,感觉不到阳光,感觉不到冷暖。他行走坐卧,看起来和我们做的一样,但他已经无法感觉它们是行走坐卧了,它们都是黑暗和黑暗。他不得不与人说话,但他说出的和他听到的,他都再也不可能感觉到它们是话语和语言了,只能感觉到它们是那黑暗和黑暗、寒冷和寒冷。他看和他患难与共、相濡以沫一生的妻子,看他引以为骄傲、正受着满世界的赞誉、为满世界的孩子们效仿的几个儿子,看总是在他需要的时候能够陪在他身边和他谈心的红颜知己,看到的仍是一样的黑暗和黑暗,感觉到的仍是一样的寒冷和寒冷。
    这黑暗处处 绝对一致,每一处的黑暗都是那整个黑暗本身,那整个黑暗的全部,并非是一整个黑暗里的部分。每一处、每一点的黑暗都无边无际,没有谁可能走出它,不可能有走出它的任何存在者,就是神,也在这黑暗中不可能存在,甚至于是,神根本就不可能存在,谁都不可能存在,他张朝海也不存在和不可能存在,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条件下都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存在,存在就是这黑暗,这黑暗和寒冷就是存在本身、真实本身,就是一切,有它就不可能有任何存在者。
    他已经连时间和空间都感觉不到了,不管在什么时候,他都在那同一个时刻,不管在哪儿,他都在那同一个地方、同一个点,他已经就是这一个点,所有一切、万事万物、一切和一切的一切,全都在这个点里了,而这个点什么也不是,只是绝对的黑暗和寒冷。他已经感觉不到人间的冷暖,但是,就是在北极地狱中、在死神的心脏中,他也不会感觉到如此寒冷。一切希望、一切出路、一切可能均已断灭,它们不但绝对无可能而且从来就没有过,从来就没有过让它们存在的条件。
    我这样说,也还远没有说出张朝海实际面对的那个“恐怖”,它还要可怕得多,已经完全超乎我们的语言所能描绘的范围。不过,我也感觉到说张朝海“面对”着这个“恐怖”是不确切的。他已经没有面对它了,它带给他的震撼已经将他瓦解了、粉碎了,他已经无力整合自己、无力面对什么了。他的整个生命已经被这个“恐怖”所炸毁,我看到的就是如突遭天大的变故而被炸毁后的他。他已经无力承担他生命的每一刻钟和生活中的每一点滴,他只是如此急迫地需要把他的真实——他向来是也永远是废墟、粉碎的真实,一下子托现给世人,也就是毁灭了事。
    这就是我仅仅和他一握手就受到了那样大的冲击,而且那冲击我的力量就是“黑暗”和“寒冷”的根本原因。它丝毫也不神秘。
    总之,我最后一次见到的张朝海,我在那一握手之间所了解到的张朝海,就是一个已经全面、彻底、干净地弃绝世界、万有、人生,弃绝了一切和一切的张朝海,踏遍宇宙也为他找不到一个还是真实可靠的或可以抓住的东西,所谓“救命的稻草”,连“稻草”都没有一根了,他是真正来到了“虚无”之地,他面对的仅仅是“虚无”的全部神秘和恐怖。他还活着,但实际上他的“气泡”已经碎裂。
    我看到的就是,他必将死于非命,而且死得极其惨烈,并不是冥冥之中人格化的神,它为他安排了这一切,而是这是他生命本身如今已是那样的状态所必然的结果,还是他整个生命和灵魂“选择”的结果。他的生命已经“选择”去那样毁灭,因为它无力承担自己,无力承担那全面而彻底的黑暗、空虚、荒谬、无意义,对于它,那样毁灭只不过是揭示出它本来所是的真相,那它从来是也永远是和绝对不可能不是的真相。
    人的生命是复杂的,人的灵魂是复杂的,张朝海不知道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做出这样的“选择”,可是,这个“选择”却是他整个生命、生命整体的选择,它比他有意识的选择更有效、更有力、更不可能不被践行和实现。



    那么,为什么如果我去接近他,和他共同经验他正经验着的那死亡的彻骨寒冷,虚无的毁灭风暴,那万事万物一切一切都成永恒空虚的地狱烈焰,他就能得救,就不会死于非命,而且还要死得那样惨烈呢?
    在一下子从张朝海那里“分享”到了那个“恐怖”的时候,我受到就是如来自神一般的召唤和命令:只有我才能救张朝海,我也必须救张朝海,这不因为我个人有什么特殊性,只因为我“分享”了那个已经压垮他的“恐怖”。我平静地走向他,走进他那个黑暗和寒冷的深处,走向他就是走向他那个黑暗和寒冷的深处,无限平静、坦然地与他“共享”那个黑暗和寒冷,让我的平静感染他,让他最终也平静下来,只要平静下来了,就能够全面正视和担当那个黑暗和寒冷,只要正视和担当了那个黑暗和寒冷,也就不会被它毁灭了,它那种力量也就转化和消失了,如此,我就救了他,他就得救了。我和他一握手间所得到的那一切,只不过是那个黑暗和寒冷的一点滴而已。
    当然,这样说那是算不上一个解释了。啥都不说,那个黑暗和寒冷那样可怕,凭什么就能够在它里面做到无限的平静和坦然?那黑暗和寒冷似乎应该说只不过是我们感觉到的黑暗和寒冷,不能说世界本身就有那样黑暗和寒冷,这也就是说它是主观的东西,它本身就是我们精神和心智已经极度混乱甚至于分崩离析的表现和证明,如何还可能有那种无限的平静和坦然?
    在和张朝海发生那一可怕接触的瞬间,我得到的那个只能说它来自神、来自绝对权威的告知就是:
    对于一个已经陷于如此的黑暗和寒冷中的人,只有无限的平静和坦然才能救他;
    对于我们已经陷于如此的黑暗和寒冷,无限的平静和坦然不仅是必需的,更是可能的;
    我们陷于如此的黑暗和寒冷不仅是我们作为人所可能的,还是应该的、有必要的,是我们真明白存在的意义和人生的真相所不能绕过的、绕不过的;
    我们陷于如此的黑暗和寒冷,做到无限的平静和坦然是我们作为人的责任和使命,还是我们作为人的意义的最高实现和最终实现的必要条件;
    如此的黑暗和寒冷就是为我们做到无限平静和坦然地正视它和担当它准备的,也是为我们真正实现我们的最高可能性、洞悉存在的终极奥秘准备的。
    是的,虽然那只不过是一瞬间和一股子电流般的寒冷从张朝海的手心流进了我的手心的事情,但是,我得到的就有这么丰富,也具有如此的权威性,绝对不容争辩,我只需按照它所说的去执行就行了,只需做一个绝对听命于它、无条件服从于它的纯粹的工具就行了,这就是我应该的一切、必需的一切。
    总之,在那一瞬间,我得到的就是,张朝海弃绝了世界、万有、他自己,弃绝了一切和一切,他是真正来到了“虚无”之地、“恐怖”之地,一切希望、一切出路、一切可能均已断灭。但是,只要我们能在这里保持无限的平静和坦然,我们就最终会看到,其实“虚无”并非真正的虚无,“恐怖”亦非真正的恐怖。是的,一切和一切都是虚妄甚至于虚假的、不真实的,世界、万有、人生,就是空、空、空,但这个空并不是真正的虚无,而是无限和永恒的崇高、神圣、庄严、壮丽和辉煌,永恒的美。
    并不是有一个事物或东西,它是美的,而是美本身就是一切,至善至美本身就是一切、就是真实本身。永恒的美和对永恒的美的直观本身就是万事万物的本源,万事万物的本质,万事万物的真相。没有比它更根本的了,它既非物质构成,也非非物质生成,亦非上帝、神、天堂,上帝、神、天堂这样的字眼只能用来形容它,对于它只有象征和形容的意义。它是它自身的条件,它是它自身的原因,它是它自身的归宿,它绝对自己通过自己而存在。它是真实本身、存在本身。
    这个世界,万事万物,包括你、我和张朝海,并不是真实本身、存在本身,从它们不是真实本身、存在本身来说,它们并不真实,如电影、似梦幻。
    张朝海和任何正常人一样一生辛辛苦苦、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如履薄冰唯恐有所闪失地构筑他的人生,当他在功成名遂、功德圆满、他一生操劳就为了今日的幸福而这幸福到来了之际,却开始看到他所构筑的这一切被撕开了巨大的裂缝,死神和虚无的寒冷和黑暗如噩梦一样从里面飘出来,誓要将他吞没,继而,裂缝迅速扩大,他一生构筑起来的一切烟消云散,他的世界只有死神般的深渊和虚无,只有地狱般的绝对黑暗和寒冷。
    这种事情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都是正常而自然的,因为当真实本身压倒性地向我们开启和展现出来的时候,它就会表现为吞没一切的深渊、销毁一切的虚无,就会表现为死神的黑暗、地狱的寒冷,就会表现为万事万物、一切和一切,包括人格化或实体化的上帝、神、天堂都是虚妄和虚假的,只有虚无和死亡绝对和永恒的在场。
    为什么真实压倒性地向我们到来和展示出来会对我们是这个样子?只因为我们长达一生的固执,早已死死地、牢牢地、容不半点动摇和挑衅地以为世界、万事万物、他、你、我,还有我辛苦构筑起来的人生是真实的,即使我也知道它们只是相对的、有限的、有条件的真实,并不可靠,但我也想象不出来真实它不是这样的还能是怎样的,因此那个本来就绝对不同于、完全迥异于世界和万事万物的真实的到来,对于我们就像是那种我们只能命名为死亡、虚无的东西对我们的肆虐了。真实当然是绝对不同于、完全迥异于万事万物,如果上帝存在,它也绝对不同于、完全迥异于上帝,无限的高于上帝,因为真实就是绝对的真实,就是绝对自己通过自己而在的真实,不然,它就不真实,就与它之为真实矛盾,而万事万物却无不是有条件的、受限制的、依赖它者而在的。
    那死神的黑暗、地狱的寒冷,并不是别的,而是我固执一生的世界、万事万物、他、你、我,还有我辛苦构筑起来的人生对我的那种“真实性”被揭穿的过程,因为实际并无这种“真实性”。由于我如此顽固地相信世界、万事万物、他、你、我,还有我辛苦构筑起来的人生的“真实性”,所以,它们的虚假性、非真实性被揭示的过程对于我就表现为好像是“死亡”、“毁灭”、“虚无”那样的东西对我无情地吞噬。如果我能够平静地面对这一切,当世界、万事万物、他、你、我,还有我辛苦构筑起来的人生整个的非真实性、虚妄性被揭示出来之后,并不是什么也不会“剩下”,并不是真的就只有虚无在场。
    那“剩下”的是:真我——真实的我,对永恒的崇高、神圣、庄严、壮丽和辉煌,永恒的美永恒的直观。我什么也不是了,什么也没有了,却并不是我真的就成了虚无了。而是我是我的视野了。不是有一个我,他有一个视野,而是我就是纯视野、纯觉知本身,这个纯觉知并不是什么也没有知觉,这个视野并不是空空荡荡、一无所有,而是无限充实,处处 都是永恒的、纯粹的美,处处 都是至善至美,我作为纯知觉所知觉的就是这个美。这个美是至善至美本身,作为至善至美,它是真实的,是真实本身,作为物,它不过是虚无。我作为对这个美的纯知觉是真实的,是真实本身,但是,作为物,我不过是虚无。真实实到来的过程中我不是看什么都是黑暗和寒冷吗?不同的只是,这个时候我看什么都是光明和爱,我仍然处处 都看到“他”,我看到什么看到的都是“他”,看万有、看一切、看我自己,看到的都是“他”,只不过它不是“死神”,而是“上帝”。“死神”不是“上帝”的对立面,而是“上帝”的前态。这,我们只有去经验它,无法想象和描述它。
    当万事万物,还有依赖万事万物而存在也是世间一物的我自己的非真实性被彻底揭示出来后,我并不是就真的死去和毁灭了,死去和毁灭的只是我的小我、私我、我以为是我其实不是我的那部分“我”,而“真我”却显现出来了。“真我”是永恒的。所以,万事万物和我的那种非真实性被彻底揭示出来后,并不会是一片虚无,而是那真实而非虚假的我、本质而非现象的我直观着永恒的美——我从张朝海家里出来后站在那棵树脚下看到万有皆空又一切崇高、神圣、庄严、壮丽和辉煌就多少有这么点意思。
    因此,已经到了这一步的张朝海就不是从这死亡、虚无、死神的黑暗和地狱的寒冷中逃出来了,也许他曾经用这个办法是有用的,哪怕为此去胡作非为,叫他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但现在没用了。他该做的仅仅是正视这死亡、虚无,正视死神的黑暗、地狱的寒冷,看清它,明白它。
    已经因为这死神的黑暗、地狱的寒冷的撞击而心智和意志粉碎的张朝海需要的就仅仅是有人和他共同待在这死亡和虚无的黑暗和寒冷之中,这个人以超常的平静和他经验着一样的东西并最终让自己超常的平静感染他,在死亡和虚无的威力和风暴中他平静下来了,能够正眼看死亡和虚无了,看到其实并没有死亡和虚无,只有永恒的真实,而永恒的真实就是永恒的充实,永恒的美,我们看到它是死亡和虚无,只是我们看错了,尽管这是一个必然的错误,如此,他也就得救了,危机过去了,不用去死了,不会去死了,只不过看世界的眼光会和过去不同,做事做人会和过去不同,那是天差地别,是一个全新的人、全新的眼光,所看到的世界既是原来那个世界,又是全新的世界,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因此,如果一定需要一个人去救张朝海,这个人只能是我了,因为我看见了和感觉到了他看见的和遭遇的。但我又看得很清楚,那道光芒把真相给我照见得很清楚,这不可能。尽管死亡和虚无的真相就是那样的,但要什么样的人格才能真正平静地立于它之中啊!我和张朝海又有多大的差别,他一生牢牢地、死死地抓住不放的有多少也是我牢牢地、死死地抓住不放的,我如果贸然去待在那死亡和虚无之中,结果只会和张朝海一样。
    不,实际情况是我根本就不可能去和他待在那死亡和虚无之中,因为我如此牢牢地抓住的和张朝海一生牢牢抓住的是那样相同的东西,以至于已经不是我抓住这些东西,而是它们抓住了我,缠着了我,我已经被它们囚禁和捆绑得不能动弹。是这个使我今天并没有果真踏进张朝海已经进去了的那地方,只是擦肩而过而已,而且还注定会和任何人一样,见死亡和虚无就逃之夭夭,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要什么样的人格才可能平静地立于张朝海正经验的那个“恐怖”中,陪张朝海一起彻底经验它呢?完全放弃自己、放弃世界和一切的人格。他放弃了一切,包括放弃了自己,他生活在那永恒的真实之中,而那真实是无法言说的永恒的崇高、神圣、庄严、壮丽和辉煌,是只能用“神”这样的字眼来形容的。如果真有很多人迷信有、很多人相信无的人格化或实体化的神存在,他也把这个神放弃了,只生活在对永恒真实无限平静的感知和敬畏之中。
    永恒真实并不是外在于我们的一个东西,不具有我们一般以为事物具有的那种“客观实在性”,而是我们每一个存在者、每一个人的本质真相,是我的“我”或我的“真我”。我们每一个人都完全拥有永恒真实本身,我们每一个人就完全是真实本身,我们每一个人的本质真相就是永恒真实本身。
    所以,这个放弃了自我和一切的人格,是一个放弃了个人私我的人格,一个在每一个人身上都能看到也看到了“上帝的形象”的人格。“上帝的形象”也是万般无奈的一个形容的说法而已,可千万不要把它和人格化或实体化的神联系起来啊,即使有人格化或实体化的神存在,它在这个“上帝的形象”面前也什么都不是了,只是这个才真正可称为“上帝的形象”。
    这样一个人格,如果他遭遇到了张朝海,他将能够一下子知道张朝海的一切,一下子进入张朝海的世界,此时此刻那个只有张朝海一个人在那里受苦连他至亲的人都一点也感觉不到、一点无法为他分担的世界,进入这个世界的他,那就不是一个“人”,更不是一个物,而是那无限的平静、无限的接纳的本身。对于一切都没有不无限平静地接纳它、正视它的理由,包括这可怕的地狱。这个人格没有私我,没有物恋,他和一切都没有隔阂,甚至于没有界限,他就是这个平静和接纳本身,一进入张朝海的世界,张朝海就能够感觉到这种平静和接纳,分有这种平静和接纳,让这种平静和接纳成为他自己的平静和接纳。他最多需要握住张朝海的手,而一握住张朝海的手,那就将像我与张朝海的手一握住就有那样一股强电流般的包含了一切和一切的寒冷涌向我一样,一股强电流般的包含了一切和一切的爱和温暖涌向张朝海,张朝海将受到那样大的冲击,可以比他那股寒冷涌向我使我受到的冲击还要大,大很多,有力很多,绝对足以将张朝海惊醒和拯救。这样一来,张朝海就能够正视死亡和虚无了,而正视它,就能够发现它并不是死亡和虚无,并没有死亡和虚无,只有永恒不灭的真实和它的光芒——只有他作为绝对的直观者对永恒的美的直观!只有永恒的爱和温暖的光芒照耀世界,而这种爱和温暖的光芒不在任何地方,全在他自己的心中,全是他自己,就是他自己!
    这里所说的这样一个人格他本身就经历过这个过程而又凭他的意志、勇气和平静没有毁于这个过程,更没有自杀或死于非命,他已经是全新的人,用全新的眼光看世界、全新的态度对待人生和世界。
    我不是这样一个人格,所以我走不进也不敢走进如今的张朝海的世界,注定和这个世界一样,和所有人一样,抛弃张朝海。世界,所有人,已经将张朝海抛弃了。他身上的寒冷可以把世界整个冻成冰坨,把看见了他的人一瞬间变成冰柱,但除了我感觉到了一点就逃走了外,没有谁,包括和他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亲人多少感觉到了一点点。
    只有张朝海自己能够救他自己。但是,从我看到的可以看出,很显然这也是不可能的。看得出来,我也看出来了,那个“恐怖”对于他是那样可怕,还就在于他并没有真正放弃世间的一切。这时候他需要的恰恰是干净、彻底地放弃世间一切,他才能在那“恐怖”之中、死神的黑暗和地狱的寒冷中保持在那里必需的平静和清醒,才能认清那“恐怖”到底是什么。同样是因为他还没有真正放弃世间一切,那个“恐怖”之所以那么可怕,就不只在于它本身,还在于他认识到它的真相后他必然发生的改变,他将作为一个全新的人和全新的人格出现在世人面前。对作为一个全新的人和全新的人格出现在世人面前,他更为恐惧。
    他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全新的人和全新的人格呢?上面我们已经说出它了。这样一个全新的张朝海将在每一个人身上都看到“他”、看到“上帝的形象”并为之感觉到自己对他们不可推卸、不可让度的责任,最后,他还注定会去承担起这个责任。这个责任会是什么样的呢?它几乎必然的就是当年他的二儿子为同学不明不白的死而要挑战强权,讨个公道的那类责任。
    这不是牵强附会,而是一个简单、必然,简单和必然得甚至于让人无奈的事实。
    对这个他更为恐惧。他岂敢想象自己以这样一个形象走出“恐怖”地带,走出地狱,走进阳光之中,出现在世人面前。但回头路也已经没有了。他无可避免地得“选择”惨烈的死亡和毁灭。
    对我在张朝海身上遭遇的如此恐怖又如此神奇的一切,我的“理解”只能说到这里了。不过,不管怎么理解我说的这些,我却不能保证我所说的真理性,因为我并没有听从这个告知、召唤和命令,从而去全面遭遇和经验张朝海已经全面陷落于其中的那黑暗和虚无,做到在里面无限平静和坦然,并最终见证真实本身就是那样的,世界、万有、你、我、他的本质就是那样的,就是这个好像来自上帝的告知、召唤和命令所说的那样的。
    我能保证的只有我从张朝海那里受到了一种极其强大的冲击,这种冲击是真实的,这种极其强大的冲击里面包含着那样一种“东西”,它就像是一个绝对权威的告知,如果把这个告知翻译成人世间的语言,我所说的这些就是最接近它的本意的。


作者: xiangxiaoshun    时间: 2016-7-2 08:42


    我为自己在张朝海身上遭遇的不能自禁,无法控制自己的激动。这不是我为什么而激动,而是我不可能不激动。如果张朝海已经被存在最强大的力量所击中和摧毁是真的,而我从他那里部分地接收到了这种力量,那么,我的情况即使不完全同于他也会部分同于他。所以,我不可能不激动。
    我都到了无法控制自己的地步。我应该为张朝海做点什么,我必需为张朝海做点什么。我们每个人的孤独无助超乎我们的想象,它只不过被社会、文化、习俗、强权、意识形态、琐事、欺人和自欺、生存压力等等所掩盖,这也就是为什么张朝海都成了那样了,却连和他朝夕相处的至亲的人也没有一点儿感知,若把他的故事讲出来也都可能没有几人能够理解和想象。但是,人与人之间内在的联结同样超乎我们的想象,这就是我能够神谕般地看见和感觉到张朝海什么样的灾难将降临到他头上确的根本原因所在。而看到了、感觉到了那就是召唤、是命令。我一次次都有我必须去救他、我应该去救他、不救他就是见死不救和犯罪的冲动,就和看见一个溺水者而有去救他的冲动完全一样。
    但是,最终,我不得不面对我既没那能力,又没那勇气。但我六神无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需要、强烈需要他人的帮助和认同,最起码,我也要找到一个人向他把内心的这一切倾诉出来。
    这一下才面对满世界我找不到一个这样的人。不知道张朝海是否也对此正有着或有过切肤入骨的体会,如果有,我这时感觉到的一定多少和他相类相似。
    最后,我觉得只有我老弟可能还是一个我可以向他倾诉的对象。我至少得向人如火山爆发般地倾诉出来,不管那一切是不是能够用语言表达的,不然,我想我可能都会因为从张朝海那里摄来的那寒冷而被烧毁了。
    不过,事实证明,我找老弟也找错人了。是我愚蠢了,本来就是找不对人的,找老弟又怎么可能有所不同呢?
    老弟在镇上的中学里教书,比起我来算是端国家铁饭碗的人了,他也不无自豪地说过他们公办教师享受的是公务员待遇。他也和我一样,和当初的张朝海一样,如火如荼、如痴如醉、乐此不疲地构筑着他人生的大厦,其主要内容是非常注重穿着入时,和同事勾心斗角,业余时间全部用来打牌,还和一位女同事搞长期的婚外情,一次悄悄自豪而得意地在我耳边说他有两个女人,两个女人对他都好,男人就是要几个女人对他都好那才是男人,又一次同样悄悄自豪而得意地在我耳边说他情人的孩子实际上不是她丈夫的,而是他的,长得样子简直就像是和他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她丈夫实际上是在替他养孩子。
    除了这些外,他还生活在在我看来已经不能说正常的对死亡的恐惧之中。有一回,我在他家吃饭,他老婆刚把饭给我们端到桌子上,他突然说,他不能吃饭,他得去医院做个直肠镜,我问他哪儿的问题,他很震惊的样子,说,你还问,不是那个老问题吗。他老婆说不是在省医院做了直肠镜才几天吗,这又要去县医院做。他说,你懂什么,要 提防,必须在早期就发现,早期发现了就不过是个小病,完全可以治愈,到中晚期了,发现了也没得救了。我说恶变不可能在三五天内出现。他说科学仪器也不是绝对的,长得太小的它也看不出来,所以,不能说几天前在省医院没查出来就证明了完全没有发生恶变。我还要说什么,可他人已经跑了。他老婆无助地看着我说,他经常这样,饭端到桌子上才说要去做直肠镜,每次还要把她拉上陪他去检查,说到时要真查出个问题没个亲人在身边他怕自己在医院就乘不住了,现在她都烦了,懒得管他了。
    原来,他有慢性肠炎,做肠镜时发现直肠有一小块息肉,医生说现在割又太小,但要注意点,定期检查,息肉时间长了怕恶变。从此,他就怕恶变,三五天就要去医院检查一次。这事情已经有几年了,每次检查出来都还是那么大。道理其实他懂,知道恶变不会三五天就出现,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也没人能说服他。我看出来了,这其实就是他一种心理需要,让他生活在这种恐惧和对这种恐惧的依赖中吧,这可以让他躲开和忽视很多人生问题,而一旦没有这种依赖了,他又怎么可能面对这些问题呢?
    他婚外情的事情全世界都已经知道了,就他老婆孩子不知道,我越来越有点担心他老婆孩子知道了,或者他情人的老公和孩子知道了,他是否摆得平。不过,我从不认为他就错了,生活不是这样的是怎样的呢?谁能教我们一种更好的活法呢?我们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如果不为这些那为了什么呢?难道就听领导的讲话和媒体主持人或专家什么的说我们该怎么活我们就怎么活吗?和那个女人还没那些事时,他就什么都告诉我了,要打她的主意,有征求我的意见的意思,我是不反对的,甚至于是支持的,只是劝他怎么都可以,一定不要太认真,不要陷进去了,因为陷进去了到他需要把事情摆平的时候他恐怕就摆不平了,不是他也说人生就那么回事吗,人生就那么回事,男女的事情也就那么回事,实在是没有认真的理由。他声称他当然是想得到这些的,只是后来事情的发展看起来是他实际上没有想到这些,或者是想得到却没有做到。
    他当我是知己,有什么话都对我说,可我这次火山爆发般地向他倾诉了,为了用语言表达出来,也为了使他信服,我动用了很多技巧,澎湃的激情、生动详尽的描述,再加上最大程度的雄辩、清楚、理性的分析,结果我却被好一顿奚落。他还没有说过我有神经病,但这次他却毫不客气地说,我在我那个小屋子小天地里面关得太久了,神经是真的已经关出毛病来了,我怎么就不想想我说的这些事情符合逻辑、符合科学吗,又说就算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的分析也有道理,张朝海是要在两个月内死于非命了,而且会死得很惨,不是大火灾就是大车祸,那又关我的什么事呢?
    最后,他还冷冷地说:“说起来我都不该对你说这话,但是,我觉得今天我不能不说了。你是不是到现在了都还以为你没有自己的事情?”
    他一通冷冷的奚落使我冷静下来了,实际上也打到了我的痛处。离开他那里在回家的路上都是对自己的反思。我觉得我真是神经出了问题,老弟一番奚落算得上把我一耳光打醒了,完全看到了我从张朝海身上看到和感到的那些东西多么荒谬,不符合逻辑、不符合科学,可我竟相信了它们是真的,我怎么就这样了呢?
    这时候我看到“科学”了,看到它布满世界、布满宇宙,看到它就是世界、就是宇宙、就是人类、就是万有和一切,看到一切和一切都囊括在它之内,它无限正确与崇高,所有一切都必须经过它的证明和批准才能存在,它就是无限、绝对和永恒,没有上帝,它就是上帝。我立刻感到胆寒和恐惧,一种古老而熟习的胆寒和恐惧。当这种胆寒和恐惧升起后,我就当然地看到了我从张朝海身上自以为看到的是多么的违背“科学”,它仅仅是我有神经病的证明。
    “科学”严厉地、如审判罪犯般地看着我,从整个世界和所有一切中都看着我。我为自己竟然堕落至此而震惊,更自责,几乎有不能原谅自己饶恕自己的感觉,全面调整自己,将从张朝海那里遭遇的一切全面从脑子里和灵魂中清除出去。如果说我因为从张朝海那里遭遇了那一切而一时成了一个背叛“科学”的人,在我还没有走到家时,就已经悬崖勒马、改过自新变成了一个“科学”可以接受和认可的人了,浪子回头了。
    老弟最后说的那句话尤其打到了我的痛处。他说我是不是到现在了都还以为我没有自己的事情。
    他所说的“自己的事情”简单地讲就仅仅指发家致富、升官发财的事情。
    发家致富、升官发财,在今天它就是统治这个世界的神。看世界所有的人,满大街全部的人,全都在为脱贫致富、发财发富而奔忙,越来越忙,眼里越来越看不到别的事情,心里越来越装不下别的事情。世界越来越激荡喧嚣,也越来越没有其他事情的余地。不是如此眼里看不到别的事情、心里装不下别的事情,就是老弟说的没有“自己的事情”,所有这样的人都必然受到也在受到所有的人的嘲笑和批评,就和老弟嘲笑和批评我完全一样。
    老弟说的“自己的事情”还是在说他就是在为“自己的事情”而活着:有一个好工作,有老婆还有情人,家里红旗不倒,家外 旗飘飘,该勾心斗角就勾心斗角,不然无法在这个世上生存,我不崇高也没有能力崇高,我就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我也不关心和自己无关的他人,世界的罪孽和他人的苦难只不过是我用来看着养眼和增加谈资而已,最多也是让我感到自己的优越,只有自己比他人活得更成功、更有钱有势才是王道。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人就那么回事,食色性也,没有必要活得那么累,还是活得自然、本色、真实一些为好。
    从他家出来,在被“科学”审判后,就被“自己的事情”审判——我因为没有“自己的事情”而受到审判。我同样是在一切和一切、所有和所有中看到这个审判。看满大街的人,就是看到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对我的审判。说到张朝海,在过去,我有多少次就从他身上看到了这种审判,看到了作为世所公认的成功人生的典范的他对我这个世所公认的失败典型的审判,而他的成功说到底就是在老弟所说的“自己的事情”上的成功,我的失败也就是在老弟所说的“自己的事情”上的失败。这时候,我则在全宇宙、全世界、全天下、万事万物中都看到了这种审判。
    我同样感觉到了那种熟习的胆寒和恐惧,如此渺小可怜的自己在与“真理”“绝对”“神”作对、敢与“真理”“绝对”“神”的胆寒和恐惧,这让我都感觉血管里的血都在开始变成硫酸、烧碱、烈火、寒冰一般。(极有可能,在那种寒冷中的张朝海这时候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如置身在火海一样地体验他的血液是硫酸、烧碱、烈火、寒冰)。我为自己竟然那样关心和揪心与我无关的一个他人的生死灾难,感觉就好像是他的生死就是我的生死、他的灾难就是我的灾难,我对他见死不救就是我有罪而震惊,而自责,而无法理解自己原谅自己,而觉得自己的荒谬和堕落,而感觉自己的血液在变成硫酸、烧碱、烈火、寒冰。
    在我从老弟家出来回家的一路上都在受到这两种“审判”,我不得不不断地调整自己,等还没有到家中,张朝海在我脑子里就完全还原为他以前的形象了,他让我遭遇的那可怕而神奇的一切则全都像是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连影子也没有了。
    我已经远不是第一次遭遇这类情形了。我不得不承认,我内心中有一个“全天下人”的形象,有时候它也以“科学”的面目出现。或许可以认为它是时代、社会的主流在我内心中的投射,但是,这个投射太强了,它是否正确、是否代表真理、它有多少正确、有多少能够代表真理,这些都一点也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它已经人格化为我内在的统治我的灵魂和精神的不能容忍一切与之相左之物的神了,只要在我心中出现了任何与它相左的思想、观念、看法,它都会发作,对我进行审判,很容易就让我感觉自己是在犯罪和堕落,并随着这种感觉而血液在变成硫酸、烧碱、烈火、寒冰,我面临要么选择与它保持完全的一致而让我的血液平静下来,恢复成原状,要么就忍受自己的血液就是硫酸、烧碱、烈火、寒冰直至——怎么说呢,完全可以说——直至张朝海那样一个结果,而我通常选择的都是前者。不要说产生了与它相左的思想、观念、看法,就是眼睁睁看到了某些事、活生生经历了某些事,如这次遭遇的张朝海这个事,因为也是与它相左的,或者说是它不会承认它们的真实性的,我也会这样忍受它的发作,把我的血液变成硫酸、烧碱、烈火、寒冰,直到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根本就没有眼睁睁看见这些事、活生生经历这些事为止,不然,我就——怎么说呢,就真的只有在忍受自己的血液是货真价实的硫酸、烧碱、烈火、寒冰中变成第二个张朝海,并像他一样的毁灭。
    其实,在我向老弟激动狂热、雄辩滔滔地倾诉我在张朝海身上的遭遇的那一切时,我的“第三眼睛”突然又睁开了,老弟这间屋子厚厚的墙和那扇紧闭的、窗帘也是紧紧拉上了的窗突然像是变得薄而且透明了,我看到了张朝海又和那个年轻漂亮的媳妇在一起,如果我敢上去打开窗子就真能看到他俩。老弟这间屋子的这面墙临街,那个年轻漂亮的媳妇的家在街的那一边,在老弟家的斜对面,打开窗站在窗前,一眼就可以看到她家。这一瞬间,我产生的就是火海我也必须去跳和应该去跳的极其强烈而痛苦的冲动,我看到只要我敢跳这个火海,就张朝海得救了,我也得救了,而我是无论如何也需要这种得救。我看到,只要我敢去推开那扇窗,看到张朝海,打破上一次见到他就是最后一次见到他的“限定”,就张朝海得救了,我也得救了,张朝海是真的不会那样毁灭了,我的人生也从此完全不同。事情就这么简单。但是,这一召唤和命令,最后转变成的还是我冲老弟而去的更狂热的倾诉。我已经把老弟视为“一切”了,我就是来跪拜在他面前,要他接受张朝海赐予的我接受不了的那一切。
    但我最终得到的只是奚落和嘲笑,还我的认错和悔罪。实际上,我看到的是,如果我去打开那窗子看到张朝海,打破我自那次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的“限定”,就张朝海得救了,他是真不会那样毁灭了,我也得救了,而我得救就是从老弟这间屋子里救出去,我只有两个地方,要么在张朝海那里,要么就在老弟这间屋子里,我实际应该做的就是从老弟这间屋子逃到张朝海那里去,而不是从张朝海那里逃到这里来。我心里正因为明白这个才更加狂热地向老弟倾诉,更把他视为“一切”。
    我被老弟奚落了一番后,没有在老弟那里久留,也没有久留的理由。从老弟家出来后,一边脑子里轰响着老弟的批评和嘲笑,那种简直有上帝末日审判之力量的“科学”和“全天下人”的审判已经开始了,尽管它只是发生在我心里的,是我个人的心理问题而已;一边潜意识中却在这么想:张朝海是刚刚离去的,我错过了刚才勇敢地打开老弟家的窗子而看到他,打破我上次看到他就是此生最后一次看到他的“限定”,我就得救了、他也得救了的机会,就是错过了最后一次机会,我从老弟家出来与他已经离开那里了我看不见他了,两者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必然如此,这个必然也不是命运的必然、不是冥冥之中有一个神灵在主宰着一切必然,而是我个人没有那种勇气、不具备那样的人格的必然——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还在为自己遗憾,为自己叹气,对自己是那么的失望和气馁,尽管这时候我正失望于和忏悔于自己竟然敢有违背“科学”的眼睁睁见证和活生生经历。



    张朝海果真在刚好两个月的时间后死于一场特大车祸。这车祸太大了,国内各大小媒体,包括央视都有报道。
    事情是这样的,张朝海在省城某区政府机关工作的二儿子老大不小了,终于敲定了一个女朋友,什么问题都没有,就等着结婚了,而这个女朋友出身不一般,堂堂某局长的千金。
    在几个儿子里面,张朝海的二儿子大学考得最好,工作也最好。听人们说,看他二儿子大学考得最好,工作也最好,而且几个儿子里面最数他这个二儿子脑子活,有性格,调教好了是有大出息的,而他显然已被调教好了,所以,张朝海就给他二儿子下过一个死命令,找老婆非局长一级以上干部的千金不娶,因为在我们这个社会里面,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要在官场里做稳做大,没有后台是不行的,娶官大势大者的闺女为妻,对在官场混的穷人家的孩子,说轻点是明智之举,说重点就是必由之路。
    而今,张朝海的二儿子果然不负父望,要娶官大势大者的闺女为妻了,张朝海大喜过望,当即就起程去了他二儿子那里,说是去和未来的亲家见面认识一下。说是去了一两天就回来,但是,一天两天过去了,一星期过去了,也不见他回来。旁人都说张朝海说的是一天两天就回来,但是,他和他亲家公那都是当今社会里有见识的人,虽素昧平生,但是肯定是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你难舍我我难舍你了,耽搁几天一个星期那是很自然的事情。张朝海家里人也都相信事情是这样,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还不见人回来,家里人还是决定打个电话去问一下,看他到底还要过多久才回来。这个电话一打不要紧,二儿子说老爹来只和未来的亲家见了个面吃了顿饭第二天就起程回家了,当时怎么留他也留不住,怎么走了这么多天还没有到家?
    张朝海家里人到处打听到处问,都没得到张朝海的消息,能够确定的只是张朝海确实是从他二儿子那里登上了回家的客车,似乎是从登上了回家的客车之后,他就人间蒸发了。
    也许是因为不愿意往坏处想,虽然这时候那起特大车祸已经众人皆知,我们沟里也人人都在议论,却没有人想到张朝海可能已经死于这次车祸了。出事的车就是从省城发往我县的客车,出事的时间也是张朝海离开他二儿子那里的那一天,时间上完全吻合。从省城到我县就大半天的车程,每天都有两班车从省城发往我县。车子摔下了悬崖,除一人跳出车窗抱住了一棵树而得以生还外,其余包括司机乘务员在内的四十多人全部罹难。
    这起车祸事故之所以一沟人一直在议论,还因为报纸上登出了好几张死者尸体面部的大头照片,这些尸体都是无人认领也无法确定他们身份的尸体。人们天天都能够接触到这些报纸。对村民是征收了“报刊杂志费”的,所以,村里订了很多种报纸,不订这么多报纸也说不过去。电视上也天天会给观众展示这些无人认领又无法确定其身份的死者面部大头照片。
    张朝海的尸体面部大头照就在这些照片里面,但是,一沟人天天都在看却没有一个人认出来。变化确实挺大,后来,人们交给我看我也看了半天没认出来。还是张朝海的大儿媳妇回来看婆婆,家里的桌子上有那么一张报纸,她拿起来看上面那几张大头照片,从其中一张照片中冷不丁地看出一点什么来了,对家里人说把这张照片好好看看吧,她觉得它有点像爸爸。一家人看,果然看出有几分像,再看那就完全是了。赶紧出发吧,还说啥呢。几个儿子面对他们父亲的尸体经过更详细深入的特征查看后,再怀疑已经没有意义了。尸体认领了,骨灰盒捧回来了,张朝海家在办了丧事两个多月后又办丧事,只不过上一次是张朝海给他母亲操办,这一次是张朝海的几个儿子给他们的父亲操办。
    到这时候,已经被我遗忘的张朝海这个事件,也就是他当初和我一握手间让我遭遇的那可怕而神奇的一切,不能不让我想起来并总要思考它的含义了。实际上,在我向老弟狂热地讲述这一遭遇的时候,我就喊出了张朝海不仅必死于惨烈的车祸或火灾、水灾,而且他还一定是为他奉行了一生的“那一套”而死。
    这太自然了,根本就不是神奇的预言,根本就不需要预言。他岂敢做到走出“恐怖”、走出地狱而成为一个脱胎换骨焕然一新的人,但他又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他再去走回头路,还像从前那样活人做事,还要做得大家都看得见和称赞夸奖,让他已经得到的“成功”锦上添花,其用意,尽管是他灵魂深处他自己并未觉察到的用意,就不是为了再做出从前那样的事情来,而是彻底粉碎和毁灭自己。
    我没有看到张朝海尸陈野外的惨象,但我多少能够想象。我仍然像和张朝海心有感通一样地觉得,这幅惨景就是他的一个“创造”,其目的和用意就是向世界向一切,向所有有形和无形的眼睛展现,他也只有用这种方式展现:他的人生绝对不是人们所看见和以为的那样,而是——无名无姓,暴尸荒野!



本篇是《伟大遭遇之——张春燕》的姐妹篇。张朝海,一生都在按照社会的主流价值观谨小慎微、兢兢业业地做事为人,但是,在他功成名遂、功德圆满、已成为十乡八里的人们歌颂和效仿的楷模和典范、似乎为一方众生树起了一盏永恒不灭的指路明灯的时候,他才选择了惨烈的死亡给他的一生一个注释。这类极端的悲剧性事件,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多见的,但是,它们的存在,却承担整个时代的精神之痛和灵魂之殇。

作者: 李听圃    时间: 2016-7-10 23:54
拜读。必然和偶然谁来决定,还是个未知数。
作者: 雪山飞鸿    时间: 2016-8-6 07:11
时代弄潮儿,因果天注定,问好文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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