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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伟大遭遇之张春燕 [打印本页]

作者: xiangxiaoshun    时间: 2016-7-14 21:15
标题: 伟大遭遇之张春燕
本帖最后由 xiangxiaoshun 于 2016-7-14 21:18 编辑




    本文是对一次伟大遭遇客观如实的记录。它太伟大了,不是寻常经验。所以,在记录过程中必需对它进行一点哲学的还原,不然,没有人能够理解它。本文是一个事件记录,也有适当的哲学分析。
    张春燕家在和我家遥遥相对的高观山脚下,我出家门抬头就能够望见她家。
    低矮的几间瓦房,有一种一直都被高观山压着无法动弹的样子。还记得好多年前,十多二十年前吧,张春燕家这几间房子看上去尚有几分新气,至少屋顶是平整的,但是,这些年,大老远也看得出房子已经破旧得很厉害了,特别是屋顶不再是平整的而是呈现出波浪起伏的形状,虽然一日两日内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似乎它们一直都是这样的,但是,一两年过去了,一眼就看得出那“波尖”比当初高出许多了,“波谷”则低下去许多了,让人惊心。
显然,这几间房哪天说倒塌就倒塌了。可是,一天天过去,一月月过去,一年年过去,也不见张春燕家为他们这几间房子做点什么,更别说修新房搬出旧房来住了。
    张春燕家很穷。父母俩都是勤劳苦干的农民,虽然一年出头都在没日没夜地劳作,却收入有限。收入有限,却和我们村里大多数人一样,得拿近一半的钱出来交“农业税”。“农业税”是村民们对必须上缴的这费那税笼统的称呼,官方定义的“农业税”只占其中很小一部分,不在这部分之内的正式名字叫做摊派,县上有摊派,镇上有摊派,村上也有摊派,名目很多,“农业税”一年交两次,每一次都会增加一批名目和款项。如果你不怕在高音喇叭里每天把你的名点几遍,在群众会上站端端作检讨,甚至戴上“钉子户”、“难缠户”的帽子,你也可以暂时把“农业税”拖欠着。这几年,在我们村里,那几个有名的拖欠“农业税”的“钉子户”、“难缠户”,每次大小群众会上都得扯着耳朵站着端端开会。像张春燕父母那样老实本分又自尊心极强的人,在高音喇叭里点他们的名、让他们在群众会上站端端作检讨,等于是在要他们的命,而其他的事情他们又做不出来,所以再多的“农业税”他们都不会拖欠一分。这样一来,张春燕家仅因为“农业税”就只有受穷了。由于要供她两姐妹读书,她家就更得受穷了。她就两姐妹,没有兄弟,姐妹俩书读得都不错,特别是她妹妹,很聪明,学习成绩很好,都说只要好好送她妹妹,她妹妹是能把书读出来的,她家有人把书读出来了,她家的状况也就有改变的希望了。于是,她家就不遗余力送她俩读书了,要把房子弄一弄,也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就算如此,她家最后还是不得不放弃张春燕继续上学了,只供她妹妹一人。年级升得越高学费就越贵,贵得吓人,学校乱收费,读书的钱就是一个无底洞,供两人供不起。等她妹妹上高中时,我还听说就为给她妹妹交学费,她家已经欠了好大一笔债了。
    不过,张春燕家的状况就这样,她两姐妹却一天天让人看到她家的希望。张春燕妹妹读书成绩一直都很好只是一个方面。不能不提她两姐妹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标致,女大十八变,到两姐妹成人了,就都成了一出门就会让一条沟都亮一大截的两枝花了。一沟人都在说其实好多时候养儿还不如养女,这两姐妹一定能够把她们家的现状改变了。我们这里的人本来也是重男轻女的,但是,这些年,他们的观念在发生变化了,越来越多的事例让他们相信,有个模样俊俏的闺女嫁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家,比有个聪明能干的儿子靠他白手起家的奋斗改变家庭状况来得快捷方便多了。人们说张春燕两姐妹能够把她们家的状况改变过来,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也有不好的消息传来。说是张春燕神经出问题了,她已经发了几次疯病了,有几次都去跳堰塘,好多人拉也拉不住,她父母正四处求医治她的病。后来又有传言说,她父母带着她四处求医在哪儿遇见了一个高人,高人说她其实是观世音菩萨下凡,让她出家为尼修行,将来定能够救苦救难普渡众生,如果逼她过世俗生活,嫁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恰恰是有违她的本性,可能会叫她的结局很不好。
     听到张春燕是什么什么下凡的传言我当然觉得很好笑,尽管我能够理解,这些穷苦艰难的乡下人,说他们活在水深火热中并不为过,什么菩萨观音之类的传言不管有多么虚妄,也到底给他们提供了一点精神安慰。
    说张春燕家在逼张春燕过世俗生活,逼她嫁人,应该是真的。她父母见张春燕成人了,长成个大美人了,就要用她招一个上门女婿。当然,有给家里增加一个劳动力,缓解经济压力的意思。听人们说,张春燕却死活不肯,她几次跳堰塘有两次就因为家里逼她要给她找个倒插门丈夫,人选都给她定了,她却既不要留在家里,嫁人就要嫁出去,也不要父母给她找的人,她要自己找自己喜欢的人。我想其实她可能没有什么疯病,“疯病”都是她父母逼的。
      闹了一阵子,事情好像平息了,没再听说张春燕寻死觅活的事了。听人们说她父母听了高人的建议,暂时不再提说给她找倒插门丈夫的事了,更不提倒插门丈夫一定要是他们选的那个人了,由着她了。
      我的学校在大路边,沟里一大半人,包括张春燕他们出沟去都要走这条大路上过。过去我也经常看见张春燕出沟去,比方说出沟去赶集什么的,她年龄越大见她出沟越频繁。这倒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自从听说她家里人不再逼她嫁人后,我几乎天天看见她出沟去,而且那气场、那情景、那阵势,比起以前那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至少显然是难以让她父母和我们沟里的一般人接受的了。
     先说以前看上去她虽貌美如花,走在路上给人她把光辉洒满了一路之感,却也只是个规矩内敛的女孩。而现在,她简直就是张扬了,把光辉灿烂的青春、火热躁动的青春、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的青春表现得淋漓尽致。
     于是,似乎是很自然的,太自然了,没多久我就看见她出沟进沟都不是一个人了,也不是两个人,而是身边簇拥着一大群小青年,全是那种翅膀刚刚硬自觉广阔天地将是我一个人的、天下所有的小母鸡我都要拿下但还没飞起来也不见得就飞得起来的小鸡公角色,对她如众星拱月,前呼后拥地来前呼后拥地去,似乎要把一条路、整条沟都席卷而起再摔个七零八落。
    她这幅情景对我们沟的人当然有一定的刺激性了。不过,它远不是如今我们沟的人无法想象的,我甚至觉得我们沟的人对它有一种无言和默认。
     时代的巨变就像世纪大洪水,不仅袭击了大地方、大城市,把那些地方都变成了汪洋大海,也使我们沟这样的偏远闭塞的乡村洪水浩荡,波翻浪涌。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了许多现象,人们既不可不怪又见怪不怪。
     这几年,在我们镇出现了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都是小青年,有的还是初级中学生,他们不是镇长镇党委书记的公子,就是原一贫如洗现今却已是地方上大富者们的少爷。地方上典型的官二代和富二代。
     他们不读书,是在校学生也不好好读书,没人惹得起他们,也没人敢惹他们,但他们对不富不贵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们,却见谁惹谁,有一种我是官二代富二代我怕谁的气概。
     有一段时间,一镇的人都在谈一件事,关注一件事,并且谈之色变,人心惶惶,特别是家里有女上学的人们。原来,晚上镇上学校放晚自习后,回家的女学生路上遭一伙人的袭击,很多女生被猥亵,有人说还有被拖到树林里强暴的。说是这伙人就是以镇长的公子为首的一伙小青年,他们不是当官的儿子,就是老子是有钱的。这场风波因为学校不得不下令女生晚上不上自习课,在家自习,即使到校自习也得有家长全副武装接送,才算平息了下来,尽管还听说他们大白天也在路上袭击女生。
     后来,这伙人的目标转移了,转移到各村上那些待字闺中的农家女儿们身上了,套用他们父亲们的官话说就是“工作重心从城市(镇上)转移到农村(村上)了”。其实这在情理之中。在一镇的群山之间,虽然贫穷的气焰处处皆有万丈高,隔着绵绵群山也多远都能一眼看见,但是,在这些群山深处的野草丛中却有多少散发着乡野气息纯洁无染天然自然的奇葩。人就是欲望,钱和权就是欲望的催化剂,她们岂不会成为这伙相信钱和权就是一切的公子少爷们渔猎的目标,而她们自身也并非都是安安静静的,贫穷、欲望、躁动等等,也使她们要挣脱束缚,要走出大山,要跟上时代,要洗去土气涂脂洋气,要鸡变凤凰,再加上无知和天真,她们中间的一些人可以说和这群公子少爷是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我时常去镇上。几次都看见一个个一身乡土气,也一身穷气,但也看得出全身上下都还未被触及和染指的姑娘让这一伙官二代和富二代,还有他们的跟班们前呼后拥着招摇过市,她们也个个都有自己身份被提升了、面子被光鲜了的得意满足之状,俨然她们是被仆从抬着、被王子皇孙簇拥着从人群中走过的女王或公主,而官二代富二代们则是他们又猎获一个上等猎物,他们爱猎谁猎谁的骄横自豪,不可一世。
      这些姑娘有些就是我们村的。但是,下一次看到她们,她们就已经全变样了,洋气了,还涂脂抹粉的,但身子粗了,乳房大了,漂亮了但松浮了、不实了、不美了,一眼就可看出她们被整个糟蹋了,不知她们到底是鸡变成了凤凰呢,还是凤凰变成了鸡,身边也没有那些她们眼中可抬升她们、提升她们、荣耀她们使她们被人们刮目相看的上等人了,在发廊里照相馆里百无聊赖地混着,不再正眼看那些一身土气和穷气的乡下人,一副正思量着只有离开这个地方到外边的大世界闯天下的寞落迷茫模样。看到她们这样,你也许会有替她们不值的心情,但是,谁又能做什么呢?
     我听人们都在说,我们镇这伙官二代富二代放出了话,他们的目标是把全镇二十个村所有长得漂亮的实女子全部玩了。我们镇就二十个村,我们镇这伙官二代富二代要把我们镇所有村漂亮的实女子都玩了。这听起来真是太狂妄太野蛮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是,我的感觉是我们镇的人们并不觉得多奇怪。看涌现于视野中的那些事情,对这伙官二代富二代把他们的豪言壮语付诸实践,身体力行,一镇的人尽管议论纷纷,但在这议论纷纷之下,我仍然感觉到了那个东西:无言和默认。


作者: xiangxiaoshun    时间: 2016-7-14 21:24



     一切只是一眨眼间的事,跟着我就看不到她她也看不到我了,又走了几步,我就走过那个山口了,就是回过头去也看不见她了。但是,我已经知道自己遭到了致命的轰击,一切在这一瞬间已经颠倒。我突然觉得如果这时候我敢于回过头去,定能看到身后整个世界已什么都没有了,是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那只能形容为上帝大能的黑暗,而她已经消失于这黑暗之中,再也看不见了,永远看不见了,如果我继续追随她,我就也会走进这黑暗中去,在这黑暗中,我看不见摸不着她也看不见摸不着我自己,在这黑暗中,没有我、没有她,也没有我们沟和我们沟的所有人和事,只有上帝的黑暗的绝对在场。
      我知道我没有这个勇气,看起来这时候回过头去一下简直是太平常的事了,但只有我自己清楚,这时候我是不可能回头的,我不回头就只有毁灭,一切毁灭,全世界毁灭,我也不可能回头,不可能不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我今天去开会的那地方,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这只因为我回头就必然遭遇上帝的大能,我也许有可以从别人的眼睛里一瞥的能力,却如果是这样面对面的遭遇,就一定灰飞烟灭,甚至是我第二次在别人眼睛里遭遇同样的光明,我都会灰飞烟灭,我就是再次遇到张春燕,这时候张春燕眼睛里已经没有那光明了,她的眼睛完全恢复成正常的眼睛了,我也会灰飞烟灭,就像只要我落进了太阳里面,就会瞬间化成蒸气一样。亲爱的,这对谁说谁都会说是可笑的,但对于我却是绝对不能怀疑的,绝对不可更改的,绝对不可挑衅的。
      我在张春燕眼睛里看到的就是整个火海,张春燕已经葬身于这个火海,我一瞥这个火海不过是这火海里的一粒火星飞到了我身上而已。但是,就是这粒火星,它于我也是场可怕的大火了。张春燕一走出我的视野,我的整个视野就出现了无数异象,也就是幻象。无数至善至美的形象在整个宇宙中闪耀、高歌、舞蹈。张春燕的眼睛是那整个上帝的光明之海,它们只是从上帝的光明之海中溅出来的几滴水星,可是,它们却成了无数充满宇宙从天堂中飞出来的生灵一般,在整个宇宙中向我展现,其美不胜收,如天堂的音乐突然倾到了人间,响彻宇宙,也如无数的天使突然从虚空中现身,在整个宇宙中的所有地方向我歌唱舞蹈,我全部尽收眼底。
      这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再也不可能见到张春燕了。这就是因为有上帝的大能与她同在,见她就是见上帝,而我这么一个凡夫俗子,即使上帝和我擦肩而过我能够感知到,却也只有如此,如果再见到它,就注定会遭到灭顶之灾,未把自己腾空得连一层皮肤都没有为自己留下的人谁见它就是谁的灭顶之灾。我完全理解了但丁同类的说法了。
      我也完全理解了为什么张春燕的整个人、整个生命、整个身体都成了那样了,可是,却只有我才有限的看见了,和我一样天天和她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其他人,还有和她朝夕相处的亲人们,和她同床共枕、耳鬓厮磨的丈夫都一无所知一无所见。这只因为她身上这个光明太强烈、太壮丽、太伟大、太震撼了,那不是别的,就是真正的上帝,与她身上这个光明遭遇就是与上帝遭遇,就是与上帝无限的伟大和灿烂遭遇,从而也就是与死亡、毁灭、终结遭遇,《圣经》上说上帝说:“见我者死!”那不是说着玩的,人唯一的恐惧只可能是真正的上帝,对于人,对于万事万物,唯一可怕的就是真正的上帝,这就是为什么上帝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认不出来,就算是像我这样的,却也只敢擦肩而过地瞥一眼,再多一点点,我就真的只有“见我者死”,跟着张春燕毁灭了。
       这一切是无法理解的,却又是完全清楚的。在我一瞥张春燕眼睛中那上帝的光明的时候,就是我已经完全知张春燕、张春燕也已完全知我的时候,我再也见不到张春燕了,张春燕再也不能见我了,并不需要我俩刻意地去做,我们也绝对不会刻意去做,甚至想都不会想这个事情。在我俩的眼光那一接触中就已经在我俩身心中形成的一种本能和无意识,就能够完美地做到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她也再不会让我见到她了。我觉得完全能够想象,张春燕已经被上帝毁灭了,她也已经接受和认可了这种毁灭,她把这种毁灭以人人可见的形式表现出来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而已,所以,她才完全放开了自己,让那些可对上帝的光明有所见的人通过她而见上帝的光明,既不毁灭他们,又让他们得到一种启示,一种顿悟。所有上帝已经进入他、他已经进入上帝的人想到的都是尽管自己的毁灭是注定的,也要把上帝启示给他人,哪怕启示一点点。我相信,耶稣把自己钉上十字架,就为了有人,哪怕是只有一个人,能够通过他而认出上帝。
      上帝、上帝,亲爱的,我要无数遍地向你强调,我说的不是我们坐宇宙飞船去见它见不到就说它不存在的那个上帝。我们只是在把上帝当形容词使用。但是,如果真有我们坐宇宙飞船去见它没见到就说它不存在的上帝,它在这只是被我形容为上帝的“存在”面前,也同样是和这样的“存在”打个照面就灰飞烟灭了,要不,也是脱胎换骨了。
      我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突然不寒而栗,为张春燕走到今天这一步所经历的痛苦,所必然经历的那些非常人能够想象的痛苦而不寒而栗。
      张春燕一定多少年就没有感觉到我们哪个人想怎么感觉就怎么感觉的阳光的温暖了,一定多少年就没有感到过任何事物的真实性了,看到的是都是冰,摸到的都是寒冷,闻到的都是死亡,触到的都是毁灭。她一定多少年就生活在阿鼻地狱、无氧地狱、干旱地狱、烈火地狱、寒冰地狱、毒药地狱、魔鬼地狱,一定多少年就浸泡在冥河之水中。那烈火和寒冷全都是非人间的,不是正常人能够在任何情况下体验到的,于她却是绝对实实在在的。她一定多少年看人们,看所有的人们,看到的全都是在地狱油锅中受罪的众生,尽管全世界也没有几个人有在地狱油锅里受罪的感觉。她一定多少年就对光没有我们正常人那种感觉了,她感觉到的都是黑暗,她看到的都是黑暗,她摸到的都是黑暗,一切和一切都是黑暗,只有黑暗的绝对在场,就像上帝的绝对大能一样在场。
       看她新婚后的表现,看她当初和那伙富二代和官二代在一起的张扬,她还是像我们常人一样感受过生的情趣和欢乐,包括生的虚荣。但是,她一定还是从它们里面看到死神的面容,感觉到地狱的冷气,就是在她的丈夫乃至孩子身上都看到了死神在冲着一切微笑,地狱的冷气在嗖嗖向外冒并在将整个世界冻结,最终她还是把它们都放弃了。
       她还一定面对过多少恐怖的幻象。它们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就像万事万物一样丰富多样。她知道它们是幻象,是她的白日梦,但它们每一个都那样恐怖,每一个都是一个不同的恐怖,代表着一个“恶”,也全都紧紧地攥住她的喉咙,使她多少年里都生活在窒息之中。寒冷和黑暗就从它们那里向整个世界扩散,就像太阳向世界扩散它的光与热一样。它们让她生不如死,它们每一个都让她生不如死。
      她不经历这一切就不可能整个人成为今天这种“光明”,葬身于这“光明”,不可能整个人如上帝,甚至就是上帝,假如有我们坐宇宙飞船去见它没见到就说它不存在的那类上帝,就算它们多如牛毛,它们和她打一个照面,也会全都瞬间化成永恒的虚无了,除非它们让自己是那样愚钝,和她打照面也什么都看不到和感觉不到。
      我想到了她曾数度自杀,看到了它们其实既非她父母逼的,也非她神经有问题,而是她承受着这种痛苦,它让人生不如死却又好像没有现实对应物,尽管如果一个人他承受着这样的痛苦,在我们看来就是他神经有问题。
      我突然升起了一股对自己的人生锥心的负疚和亏欠感。
      我和无数人一样,不说过得多么轻松、快乐,却至少是生活在阳光中的,能和正常人一样感受阳光的温暖。如果和张春燕比,我这些年就和无数人与张春燕比一样,就是活在天堂幼儿园里的小宝宝,天堂后花园里的小猫小狗,除了幸福轻松还是幸福轻松,而张春燕则在第十八层地狱的烈火和寒冰里受煎熬,在这种煎熬面前,就是我们中间那些坐大牢的、身患绝症痛不欲生的、被家庭遗弃社会抛弃过得狗都不如的、只能乞讨过活苟延残喘的,等等,全都生活中充满了阳光、轻松和欢乐。
       然而,我这种生活,我们这种生活,却也是有限的生活。阳光地带只是一个有限的地带,就像舞台上的聚光灯所照亮的那块地方,还有更多更多的地方在这块聚光灯所照亮的地方之外,那是整个舞台、舞台外的整个剧院、剧院外的大街和整座城市、整座城市外的世界和宇宙。要走到聚光灯所照亮的地方之外去,要到阳光地带之外去,要到真正广阔的世界里去,张春燕曾经穿越过和承受过的非人间的寒冷和黑暗是我们必须穿越和承受的。
       那一个个每一个都让她生不如死的恐怖异象,每一个都是世间一个具体而非虚妄的恶所“转变”而成的,可以想象它们的名字有的叫“死亡”、“虚无”、“毁灭”,有的叫“暴力”、“残忍”、“冷漠”,还有的可以叫做“不平等”、“非正义”、“奴役”、“堕落”,等等。这些恶遍布我们的生活,它们有哪一个不是真的?今天,我去参加那个会,会上将听他大放厥词几个小时的校长,他大张旗鼓地贪污工程款、包养情妇,全镇所有的老师都知道,学校那些年轻女老师谁不让他睡他就把谁调到最边远、荒僻的地方,我还听说,在我县有一个黑社会组织,背景很硬,势力很大,做的“买卖”是胁迫或引诱县城里的女中学生出来做那种“服务”,我们这个校长也经常去享受这种服务。但是,我却不得不他令我去开这个会我就去开这个会,会上洗耳恭听他胡说八道神吹海吹却敢说半个不字就一定会有我的好看,那真的是俗话说的怎么死得难看他就能够让我怎么死,终于等他吹完了他还要发给你各种不是道德说教就是意识形态洗脑的小册子,要你认真看、认真学,学了还要写出心得体会,你还真不敢不啊,你敢不那就怎么死得难看就让你怎么死——这不就是一个恶吗?我竟然就这样顺从了这一切,顺从得就像我是一只软体动物在毫无困难地钻过一个为我量身定做的孔,这不是一个恶吗?我们就生活在无数这样的恶之中,我们还自己就是这些恶的组成部分,它们就像整个世界的事物一样丰富多样,那是真的无奇不有、应有尽有。而所有的这些恶,对于张春燕都转变成了她的幻象,使她不再可能对它们有攻击的冲动,也就是不会以“恶”抗“恶”,因为它们仅仅是她的幻象而已,但她却又在完全而彻底地承受它们可怕的力量,这种力量是所有那些恶本身就具有的。把世间一切具体的、真实存在的恶,包括自己身上具体的、真实存在的恶转换成自己的幻象,就是对这些恶本身主动地、充分地认识,对恶充分的认识就是充分经验恶的伤害力量。我们要到真正广阔的世界里去,不完全而彻底地经验和承受这些恶的所有伤害力,我们也走不出去,仍然囚禁于我们的洞穴之中,因为这些力量都是真实而具体的力量,它们绝非是幻想出来的,它们就是我们这个洞穴本身,要走出去首先就得作为一个人彻底地经验它就是一洞、一个监狱、一个地狱的全部力量,不管为此自己得承受什么,受多大的伤害。
       而我,这些年里,对那寒冷、烈焰和黑暗有多少经验,对那包围着、浸淫着我们生活的各种各样的恶有多少充分、清醒的觉知和认识。我活在这些恶中,我还就是这些恶的组成部分,但是,我对它们感觉到了多少、觉知到了多少,它们有多少让我感觉到了它们的力量。我活得轻松甚至愉快和自以为还算体面,只不过是因为与其说我是天堂幼儿园里的小宝宝,不如说我是人间肮脏阴沟里的阿猫阿狗罢了。阿猫阿狗是快乐的,永远快乐的,不论活在哪儿,世界也是他们的天堂,但是,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既不知道恶,也不知道善,更不知道超越恶与善,只是活着而已。洞穴、监狱、地狱只对于人才是洞穴、监狱、地狱,对于虫子,它完全可以是天堂,是所有的世界,它们再不需要另外的世界了。
      但是,我过了那个山口走出十多二十步时就像后背的一道门打开了我里面的什么都被照亮地明白了,张春燕必在两个月内死于自杀,死得非常悲惨,超乎想象的悲惨。其实这一切明白无误地包含在她眼睛里的那光芒之中,我只是到这时才把它翻译成了人间的语言而已。
      并不是她眼睛里那光明本身就是这个讯息,而是这个讯息包含在那光明之中。那光明也可以包含其他的讯息和不包含这个讯息。
      一看到这个,就是什么样的即刻去救她的冲动,这冲动是责任感,是被要求、命令和召唤。她就要死于自杀了,不管她是为什么就要死于自杀,这本身就是命令和召唤。
      这个时候,我是那样清晰、强烈,就像被上帝的光照亮一般地看到,任何人不管为什么就要死于非命了,也不管将要死于什么样的非命,这本身就是绝对命令和召唤,不听从这一命令和召唤就是违反和背叛人至深的本性和真实。
      所有处于危难中行将死于非命者,都有上帝的绝对大能、上帝的无限光明与他同在,你,去救他,不管你这是在冒什么样的危险也要去救他的命令和召唤就像上帝的大能和无限光明一样真实和强烈,不听从它就是违反和背叛你至深的本性和真实——这时候我把这看得多么清楚啊!
      去救张春燕,很简单,就是回转身去,走进那与她同在的神的绝对黑暗,让她意识到有人与她同行,她的生死、她的存在对于他和他自身一样重要,为此他甘冒生死的危险,这不因为她是她、是张春燕,只因为她存在、一切存在,只因为这个世界并不是虚无,上帝的黑暗与光明不是虚无。就这样,张春燕就得救了,她的危难过去了,她不会自杀了。她必将自杀不是她的宿命。没有宿命。
       但是,各种恐惧即刻就从我的身心中升起,从我的每一个骨头缝里升起。首先,与她同在的那神的黑暗就是我不敢面对的,它就是滔天洪水,张春燕就是这滔天洪水里的溺水者,救她就是跳进滔天洪水里去。是的,只要我能够做到那样的平静,就不会被那种黑暗和光明所伤害,更不会被它所毁灭,可是,我看到自己已经不可能激发出那样的平静了。对于进入到那种黑暗与光明之中所需要的平静和勇气来说,我已经“完了”和“毁了”。
       除了这种恐惧,跟着升起的是我去救她与世俗的不相容,我去救她必将使我成为世人眼中的怪物,必将被世人嘲笑,一想到那将必然面对的世人的眼光、社会的目光,我就看到它比那神的黑暗与光明还可怕,比滔天洪水还可怕,对于敢于直面这种可怕所需要的勇气和平静来说,我更是已经“完了”和“毁了”,完结和毁灭得如同一堆碎尸,它已经不可能为不论什么做任何事情了,只能让自然来为它做一切了。
      我一切如常地朝前走着,任何人都看不出我有任何异样,看不出我刚才有过那样的遭遇。这时候也许有人看见了我,也许根本就没有人看见我,一个也没有,但是,我却感觉到我们这里所有人,全天下所有人都在把我盯着。我不敢不一切如常地朝前走着。
      我知道这是潜在于我灵魂中的那种眼睛,“全天下人的眼睛”,只要在我有可能做出与它不相容的事情的时候,哪怕仅仅是我在动那样的念头的时候,它就会浮现出来。我做得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是看了张春燕一眼,但我根本就没有,当然也不可能看到那样的光明和黑暗,更没有,当然也更不可能看到她将会自杀,还要自杀得那样惨烈,我只不过是看了她一眼而已,我只不过是去参加一个世所公认最正当、最应该、最合理的会议,我只不过是去参加这么个会议的民办教师,我只不过是人们眼中的那个叫张小禹的而已。
      去参加这种会议,每一次我的感觉都是被迫的,不心甘不情愿,但是,没有哪一次比得上这一次我更需要我里面“全天下人的眼睛”、外面世人的眼睛更看到我什么也不是,就是一个去参加这么个会议的民办教师而已,这就是我的一切,我因此而完全满足,我不过如此,所有人都不过如此,人本身就不过如此,这就是我的一切和一切,这就是人的一切和一切。
      我知道,如果我敢于做出与这种注视相违背的事情来,如果我敢于真的掉转身走向张春燕,就为救她于危难地走在她身边,这种注视就会迅速变成我的刀山火海,它就会和张春燕曾经经验过的,现在正在经验的那“刀山火海”一样可怕。问题还不是它将多么可怕,而是我已经不可能去面对这种可怕了。
      没有人能够看出我有什么异样,但是,我内心却经历着剧烈的斗争。这是什么样的斗争啊,几乎是一种灵魂的撕裂。我每走一步都是好像根本就不可能遏制的去救她的冲动,就和听到在危难中的人向我喊救命完全一样,那是天然的、与生俱来的使命和责任的召唤,是本性和本真的呼唤,违背它就是犯罪、沉沦和堕落。可我每一步都没有为此做半个动作,那怕仅仅表明我有迟疑和犹豫的动作也没有。我切切实实感觉到我这就是犯罪和堕落,并没有什么死亡和虚无,只有我这样才是在走向死亡和虚无,但是我却没有为此做半点动作,哪怕仅仅是不为零动作,哪怕仅仅是一点表情,也全都没有。是绝对没有。
      我内心的那种声音已经被挑激起来了,全面发挥它的作用了。这个声音它不是别的声音,就是总以“全天下人”的形象出现的那个声音。“全天下人的眼睛”就是这个形象的“眼睛”。它嘲笑说,我怎么可能在张春燕身上看到那样一种光明,因为这在任何人身上都是不可能的,我又怎么可能看出来张春燕必在两个月内死于惨烈的自杀,因为这是违背“科学”和“逻辑”的,是违背“客观规律”的。
      这个声音在我灵魂中滚动着,暴响着,越来越强大,越来越表明只有它才代表清醒、智慧、理性、真理,代表一切。我清楚地听见它不只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所有人的声音,全天下人的声音,宇宙的声音,如果上帝的存在,那也就还有上帝的声音,如果魔鬼存在,连魔鬼的声音也在里面。
      在张春燕这个事情之前,我有过类似的遭遇。只是类似,不全是一回事。当时,受到的冲出同样很大,我必须向人解释和倾诉。我找到的人是我老弟,也只有他了。他在我们镇中学任教,有高等学历,平时我们在很多事情上都谈得来。但是,我给他讲了,还在我的知识范围内进行了解释,结果却被他好一通嘲笑。他毫不客气地说:“你在你那个小屋子小天地里面关得太久了,神经是真的已经关出毛病来了,你怎么就不想想你说的这些事情符合逻辑、符合科学吗?再说了,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你的分析也有道理,张朝海是要在两个月内死于非命了,而且会死得很惨,不是大火灾就是大车祸,那又关你的什么事呢?”最后,他还冷冷地说:“说起来我都不该对你说这话,但是,我觉得今天我不能不说了。你是不是到现在了都还以为你没有自己的事情?”
       被他泼了一桶冷水,我就熄灭了,不再说什么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却受到了精神审判。我听到了全天下的人都在声讨我竟然敢遭遇到那样的事情,那样的事情是不可能的,因为它反逻辑、反科学、反真理。我恍若看到了全天下人的样子,它们布满宇宙,都有神明般的面孔,其中有一种或可称之为“科学斗士”、“真理卫士”的形象,尤见威严可怕,犹如神中神明。“科学”和“逻辑”在它们脸上闪耀着神明的光辉。我相信我看到了上帝,没有上帝,“全天下人”就是上帝,“科学”和“逻辑”就是上帝。这个上帝如对罪犯一样地看着我。我感到了胆寒,一种古老而熟习的胆寒。我身上的冷汗都出来了。这时候,我完全相信了,我在张朝海那里的那个遭遇仅仅是我有神经病的证明了。我为自己竟然堕落至此而震惊,更自责,几乎有不能饶恕自己的感觉,全面调整自己,将从张朝海那里遭遇的一切全面从脑子里和灵魂中清除出去,还没有到家,我就已经把它整个否定了,还整个忘却了。两个月后,张朝海果然如我预言的,死于一起特大的车祸。但这没有改变什么。其实,对张春燕眼睛中那种光明,我完全能够解释它,这个解释是深刻的、高端的,它当然不可能被任何人赞同,却有资格和任何思想一样受到尊重。但是,这仍不可能改变什么。
       我们每个人灵魂中都有一个“全天下人”的形象。它是时代主流意见、价值观、意识形态等等在我们内心的投射,也是国家、社会、人民和群众对我们个人的意志在我们内心的投射。对于我们中国人,这个投射中意识形态占的比重很大,我们的意识形态设定了一种或可叫做“科学真理”的东西,违背“科学真理”,对谁都可以是一项严重的罪名,事例太多了,对我们每个人影响都太大了,“科学真理”这个东西已经人格化为我们内心的神明了,我内心“全天下人”这个神明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它化成的。我一生做的事情就是要形成我个人独立的人格和思想,所以,我一生都在和我内心中这个“全天下人”对话和斗争。也许没有人比我更知道在我们身上,“全天下人”这个东西有多么真实,又有多么强大。张春燕眼睛中有那个光明了,确实有那个光明了,这个事情是真的发生了,谁都没有看见,我看见了,这或许证明了我和“全天下人”真的有过斗争,但是,它在我身上仍然太强大了,我跟着就会抛弃张春燕眼睛中这个光明了,相信自己也没有看见过它。
      在我洞悉到张春燕必于两个月内死于惨烈的自杀往前走了不到二十步远——是的,最多就二十步远,我灵魂在无意识地计算这个距离——我就已经在猛烈无情地嘲笑我自以为在张春燕那里看到的那一切了,猛烈无情地嘲笑自己神经有问题,嘲笑我自欺欺人、欺世盗名、迷信虚妄、脱离现实和真实等等,为此我甚至于当真自嘲地笑了一下。这是我唯一为从张春燕那里看到的一切所做的动作,而我从张春燕那里遭遇的那可怕而神奇的一切也因为我这一笑而基本上被我抛诸脑后了,它还没有消失,但它已经不为我注意了。
       我感到这个已经把刚才从张春燕那里遭遇的一切当成一时的错觉而抛诸脑后的我,是那样清醒、正常、正确、进步、理性,有文化、懂科学,完全活在真理中,活在一个为真理之光如日月般照耀的世界中,在小地方上还有一定的身份和社会地位,理应受到世人的认可和小地方上人的尊敬,理应被世人那样温和甚至于美好地对待和容纳,而不是他们是我的刀山火海,我的末日审判,刚才只不过是打了个“闪失”而已。
      然而,看张春燕那一眼而产生的幻觉还远没有消失。无数至善至美的形象仍然在整个天空中和整个世界对我舞动闪耀。我欣赏它们,陶醉于它们,谁在这时候看到我的眼睛,都会看到它多少如我看到的张春燕那双眼睛,但它们已经不再为我注意,更不为我反思。
      又向前走了两三百米远——我的灵魂始终也在本能和无意识地计算着这些距离——就像当时看到张春燕必于两个月内死于自杀那样自然,我“瓜熟蒂落”般地看到,我,还有我们这里所有人,我们的眼睛都是岩石,这岩石一直延伸到我们的灵魂至深处,这使我们都长着一双眼睛,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不能看见,唯有张春燕那双眼睛,那双燃烧成了那样的光明的眼睛才看见了一些东西,但她却要因此而为所有人不耻地毁灭了。
      我完全如常地向前走着,和我任何一次去参加那些会议一样,除了那自嘲的一笑以外,没有什么表明我遭遇了什么。就这样,走了一公里远近的时候,因为这个事情我永远也记得这个地方,那在整个宇宙中向我闪耀舞蹈的至善至美的形象突然像是全部集中起来,化成了一个统一的大形象立于路旁。当然,它只是我幻觉而已。但它之至善至美,让我想到了大天使,还联想到了一些文献上谣传的所谓“宇宙蛋”破壳诞生的那个宇宙怪物。我还联想到了在我约三十岁那年一次打开电视偶然听贝多芬的《欢乐颂》而产生的一场天堂的雪崩砸在我头顶上了的幻觉经验,现在立于我面前的这个幻象就是又一天堂的雪崩砸在了我头顶上。后来,在回想这个形象时,我还很自然地联想到了二十世纪大诗人里尔克最著名的诗《杜米诺哀歌》中开篇那句惊艳了整个二十世纪诗坛的话,“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我知道,里尔克所写的天使就是这类至善至美的幻象。
       我一边往前走,没有为这个幻象停留半步,一边还想到了这个幻象只不过是张春燕正深陷其中横扫整个天堂的暴风雪的一片雪花而已,我再一次彻骨地感觉到,让自己无限平静地置身于张春燕正深陷其中的那暴风雪的中心,是人作为人的最高也最本真的使命。置身于这场暴风雪的中心就是置身于横扫一切,横扫全世界和全宇宙,如果有无数的宇宙存在,那就是横扫无数的宇宙使无数宇宙的一切都永恒地荡然无存的暴风雪的中心。张春燕之所以必然毁灭于这场暴风雪,并不是因为她在这场暴风雪的中心了,而是她没有做到,看来也可以肯定她做不到那样的平静和独在。她无力承担它,她就宁愿被它毁灭。
       其实,这时候,我还明白了,张春燕她困在两个“刀山火海”之间了,一个是上帝的“刀山火海”,一个是她内心中那个以“全天下人”的形象屹立着的“刀上火海”,只要活在这世上,任何心中也有这个“全天下人”的形象,它此时也正在我身上全面发挥着它的作用,而你越是没有感觉到它对你的作用,只证明它对你的作用越彻底。张春燕必须在两个“刀山火海”之间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不然,她只有惨烈地毁灭。而很显然,她做不出这个选择。所有这一切都在张春燕的眼睛中,我那一眼把什么都看见了,看清楚、看明白了。
      我继续向前走,走到距离我从张春燕身上遭遇那一切的现场约两公里远近——就因为这个事情,我永远记得这个地方——到我参加会议的地方已有一半路程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对自己几乎是无法容忍的绝望。
      不管我愿不愿意,张春燕都把我的灵魂打穿了一个洞,从这个洞中射过来了智慧的光明,让我看到了一个简单的真理。当然,我能够在这时候认识到这个简单的真理,和我个人的个性气质、平时穷经皓首在这方面所做的研究是有关的,我今天能够看到张春燕眼睛里那个光明,和这些也是有关的。我始终窝在农村教书,没有去更大的地方寻求更多的机会,一大原因就是要做这个研究。
      有存在而不是一无所有,这一点是绝对确定的。世界不是虚无、我不是虚无、世界上每一个人都不是虚无、连岩石也不是虚无,这一点是绝对确定的。世界充斥着林林总总的事物,我,我们每一个人都只是这些事物中的一个,不管可以把我们看成多么高级的事物也是如此。我们每一个人认识事物,包括认识自己,都是通过拿该事物和其他事物进行比较而认识,说白了,我们认识事物,包括认识自己就是在事物之间进行比较而已。为什么会有林林总总的事物,为什么事物是那样子而不是别的样子,就是因为我们的认识就是在事物之间进行比较的认识,比较是和事物同时出现的,比较加大加强,事物的真实性、清晰性和严整性就加大加强。
      但是,显而易见,这样认识到的,不管对我们的生活多么有用,它也不会是那个究竟真相。为什么?因为我们不能说世界是虚无,存在是虚无,我是虚无,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虚无。甚至一个光子、电子,我们都不能说它是虚无。所以,与我们每一个人,与万事万物真正相对的并不是其他的事物,而是虚无。我们要真正认识万事万物的究竟真相,就必须完全、彻底地置身在虚无之中。
      虚无并不存在,并不是有一个东西或一个地方,它的名字叫虚无。虚无也绝对不是空无一物的时空。虚无什么也不是。虚无不存在。虚无不能生存在,存在也不会化为虚无。所以,存在是绝对、无限、永恒,万事万物的究竟真相是绝对、无限、永恒。绝对、无限、永恒不是虚无飘渺的上帝,更不是抽象空洞的概念。存在是绝对具体的,存在就是绝对具体本身。我们要完全、彻底地置身在虚无之中才能观看到这个绝对具体本身是什么样,意思是我们自己个人要获得那样一种观看世界的态度和眼光,在这种态度和眼光中,已经放弃了对事物进行任何比较,完全放弃了事物本身和完全放弃了自己。那是在心理、精神、灵魂层面完全、彻底地放弃了这一切,同时却在进行高度清醒而凝注的观看。
      完全可以想象,我这样观看,最终看到的会是什么?就只可能是绝对的光明,绝对的美。并不是有一个东西一个物或许多东西和物,它们是美的,而是它就是绝对的美本身,从它是美方面说,它是绝对真实的,是真实本身,从它是什么东西什么物方面说,是虚无,连一颗电子的真实性也没有。它也不是存在于时空中的绝对的美,这时候,我们通常所说的时空也瓦解了,因为和时空真正相对的也是虚无。这时候,我也许会有时空感,但它只是我的感觉了。它是对世间所有事物绝对、无限的超越,对整个宇宙,如果有无数的宇宙那就是无数的宇宙,无数宇宙的一切,如果有上帝和天堂的存在,那就包括上帝和天堂,如果有魔鬼和地狱的存在,那就包括地狱和魔鬼,绝对和无限的超越,以致不得不说,相对一切存在物来说,它是“虚无”,一切存在物相对它来说也是“虚无”。
       然而,它并不是真正的虚无,而是,它对一切存在物的超越走得有多远,它就有多么美,多么生动,并且就是这种美和生动本身。它呈现为光明的形态,只是因为在世间,光是最美的事物,它取了这种世间最美之物的形态向我呈现,但是,我哪怕只是聊胜于无地见识了它的一点点,也知道了,世间任何光、所有光在它面前都比岩石在光面前还要粗糙无数倍,无数倍就是无数倍。它已经完全超越了我们的语言所能描述的范围。
      所以,如果我这时候看到了这样的景象,那也只是对它的惊鸿一瞥而已:天地万物消失了,宇宙消失了,是真消失了,消失为虚无了,连一颗电子也没有剩下,我朝无论哪个方向看去,都可以一看看到无限广远,无限广远之内的一切尽收眼底,尽收眼底的尽是上帝的光明,这光明的每一处每一点都比把千亿又千亿个太阳集中起来凝成一个小点还要明亮,但它并不刺目,我也不是在用肉眼看它,它还是“活”的,它整个瞬息万变,它每一处每一点都瞬息万变,每一次变出来的都和整个上帝的光明世界一样美,每一次变出来的又都是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的美,每一个美里面又都是无数的美、无数的天堂、无数的天使,我成了所有这一切,我在观看所有的天堂,我自己就是所有的天堂,我在欣赏所有的天使,我就是所有的天使,每一个天使的美如果倾倒到人间来,整个人间也会被它一瞬间淹没,整个人间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每一点的每一瞬间都是无数的天堂和天使的闪耀……但这还远不是全部。我这时候也消失了,作为一个叫张小禹张春燕的人、作为一个生命和世间物的我,消失了,同样是消失为虚无了,连一颗电子的真实性也没有了,是真真的没有了,我这时候什么也不是了,不是物、不是人、不是鬼、不是神,我这时候就是作为纯觉知在觉知着纯粹的美。从我是一个人一个生命一个事物方面说,从我是由什么构成的方面说,我是虚无,从我是纯知觉、纯意识方面说,我是一切,是存在本身。
       这就是什么张春燕走到今天这一步会经历那么多的痛苦,让她生不如死。走向见证存在本身就是这种美的过程,就是世间万物和世间的我被揭示出本身不过是幻觉而已,毫无那种真实性的过程,但是,我们平时就是把世间物和这个叫做张小禹张春燕的我执着为全部的真实,所以,这个揭示的过程,对于我们就是下地狱,受上帝的末日审判,就是走向虚无、死亡、毁灭。多数人都承受不了它也不会去承受它的。承受住了它的人通常对世间恶、生存恶比一般人有更多的经历和感受,对生命的意义有赤诚的向往,在这种下地狱中能够辨认出其中神圣的意味,觉知得到它只不过是在揭去蒙住了我们眼睛的世俗无明的纱带,我们的恐惧不过是对纱带被揭去将向我们的眼睛涌来光明的恐惧。张春燕之所以会那样惨烈地毁灭,就是因为她已经走得有那么远了,再跨一步她就可以整个在那光明中了,但是,她仍然对“虚无”有致命的恐惧。那种光明和进入了那种光明的自己,相对世间和世间的我来说,它们就是“虚无”,她恐惧的就是这种“虚无”。我们对死亡、虚无、毁灭的恐惧就是对这个“虚无”的恐惧,认清了这个“虚无”就会知道,真正意义的死亡、虚无、毁灭是不存在的。
      我为什么会在这一瞬间对自己这么绝望呢?
      我几乎知道事情是怎样的,知道那个光明,知道如何走进它,知道只有在它里面还原出一切和我自己都不过是永恒的“虚无”的真相,我才知道什么是自由,也才知道我到底是谁,我为什么活着,我到底该怎样活着,怎样做一个人,但是,我已经做不到这个了,完全做不到了。没有比知道我到底是谁、我为什么活着、我该怎样活着、怎样做一个人更重要了,但是,那样的地狱我不敢去下了,那样的末日审判我不敢去领受了。我甚至不敢承认从张春燕眼睛里看到的那一切的真实性。从张春燕眼睛里射出来的那道强光,把我的一切真相都照耀出来了。
      我一次又一次像今天这样抗拒了那本真的呼唤、一次又一次像今天这样对身心中那种“全天下人”的声音的顺从、一次又一次地像今天这样顺从地去参加那样的会和在那样的会上那样顺从……这太多太多了,就是一整个世界,超过一整个世界,它虽不过是套在我身上的镣铐和在我的身心中把我都埋了的垃圾而绝非我自己,但是,它与我结合得太深了,它被烧掉、被去除,比要我死还可怕,显然,就是让我真的死我也会欣然接受而不敢接受这个了。
      事情本来多么简单。我与张春燕擦肩而过时,所听到的也就无非是一个人喊救命的声音而已。我立即听从这个声音去做了,去救一个人于生死危难之中。一切指示都是清清楚楚的,我只需按照它去做就行了。只要我这样做了,我就斩断锁在我身上的镣铐了,也把埋住我的那些垃圾给掀开了,再继续走下去,我就到那个光明那儿了。但是,我已经做不到这么简单的事情了。保罗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遇到的基督显圣,比我今天遭遇到的更伟大强烈吗?不见得。但是,保罗身上没有我这么多镣铐,所以,他立即就转变了,与过去决裂了。而我只可能就像这样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向朝走,一直走到那个会场和参加那个会。这是什么?这是我在走吗?不是,真正的我已经在镣铐下和垃圾中死了,我这只是苟且偷生无目的无方向的爬行而已。我甚至与上帝擦肩而过也不敢上前认它,把见它这一眼都要彻底遗忘。即使我已经做了那么多研究,在理论上弄清楚了这一切也是枉然。我只能是那个我正在朝它一切如常地走去的会场上一个规矩的听众和顺民而已——我就是因为突然看到了自己的真实就是这样的而对自己产生了几乎是从未有过的绝望。
这个绝望在我走了几步远的时候就过去了,因为它也必须成为过去,必须被压抑和遗忘。它也必然成为过去,必然被压抑和遗忘。这没有什么理由好讲。这个过程在我身上进行得那样短暂、自然、无声无息,就几步路它就整个完成和过去了。
      随着对这个绝望的遗忘,今天我在张春燕身上的“奇遇”就整个的过去了,完全被遗忘了,就和从来没有过一样,唯一表明我经历过它的只是我在会上了,躲在别人后面,让别人的身体遮住自己的脸,听校长在会上宣读讲解国家最高领导人的“五个重要讲话”的时候,又像包扎好的新伤口渗出新鲜的血液那样自然而然地感觉到今天我从一个向我喊出了救命的人面前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和听见地走开了,只把来参加这个会当成个事,这使得我的人生整个多么虚妄。
       随着这个感觉的过去,等我参加完这个会,手里拿着《五个重要讲话》的小册子走在回家路上,想着自己这一次如果不写“学习《五个重要讲话》的心得体会”并交上去,我可能连民办教师这碗饭也吃不牢靠了,想着我给自己定的原则就是绝对不写这类“心得体会”,这样一来我到底该怎么办,今天来参加这个会的路上偶遇张春燕的那一切,就已经被完全忘光了,回家的路上,走过那几个地方,都完全没有想起曾在那里经历过什么,遭遇过什么。
       写“学习《五个重要讲话》的心得体会”和写得令领导满意,这就是老弟所说的“自己的事情”。老弟批评的就是我没有把心思用在这类事情上。不只是老弟,熟习我的人很少有人不这样批评我。在他们眼里,我把这些“自己的事情”做好了,不晓得都混出什么模样来了,哪可能还听一个什么中小学校长的训话,是他来听我训话了。他们不知道,我也只有这类“自己的事情”,也只配做这类“自己的事情”。

作者: xiangxiaoshun    时间: 2016-7-14 21:28



       忘是完全忘记了,却在约摸二十多天后吧,一天晚上无缘无故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我在我们沟里一条大路上走。这条大路在我们沟里那座叫做马鞍山的山脚下。正走着,不经意抬头看见马鞍山高山坡上一座新坟,坟的形状在我们这里很少见,坟顶上还压着几块大石头。这几块大石头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
       一切极其清晰,不像是在做梦,而是活生生的现实。这时候一个无限平静、优美、安详的声音对我说:张春燕死了,喝农药死的,死了就葬在这座坟里的!难以言喻的可怕感觉袭向我,完全跟突然得知至亲之人的噩耗那种感觉一样,我就在这种可怕的、好像天都塌下来了一般的感觉中醒来了。
       醒来后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心情延续着梦境中的那种心情,仍然感觉是张春燕是与我骨肉相连的人,她已经死了,这是不争的事实,她的死是我和世界巨大的不幸和灾难,是一个宇宙性的可怕事件,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又过了老半天才弄明白原来不过是一个梦,人家张春燕活得好好的呢,再说了,她之于我也是外人,她是死是活关我多大的事呢,我犯得着有那么可怕的感觉,就像天塌地陷一般吗?我还想到了,我们沟里就没有谁死了葬到马鞍山那面山上去的,更不用说还葬到那么高的地方,孤零零一座坟在那里,沟里有的是坟场,有的是葬人的好地方,张春燕家不怎么样,但她家附近的好坟场却有好几个,她死了,她家里人会把她葬到那个地方去吗?那坟的形状也不对,我还没见过我们沟里谁的坟是弄成那个样子的,在所有地方都没有见过弄成了那样子还在坟上压上几块大石头。梦境这东西真的是莫明其妙、荒唐之极,就跟教科书给它下的经典结论完全一样。
      我就这样把这个梦给打发了。又过了些天,后来推算起来不多不少就是我那天从她眼睛里看到了那光明两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我和妻子、孩子赶集回家刚进村就听说张春燕喝农药了,因为一点琐事和丈夫发生了几句口角,她就去喝了农药了,把一整瓶农药都喝光了,她这辈子自杀了好多回都没死成,这一次怕是要弄假成真了。
      听到这个事情我就像听到沟里不管谁喝了农药一样,本能地替人家着急,关心人家的死活。他们说她喝的那农药毒性不是很强,就有过喝了那农药抢救过来了的好几个例子。她上午就喝药了,还没有死,还在抢救。我问在哪儿抢救,他们说在哪儿哪儿。我叫喊怎么能弄到那个地方去抢救,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那个医生也都知道不是好东西,医术不高,医德却不行,只知道敲人钱。他们说一是张春燕家到那儿近,二是她家也没有钱,去镇医院或再大点的医院也不敢去。我说人命关天啊,更何况她还那么年轻,还说这个时候正是抢救她的黄金时间,让她在那儿急救一下后就赶快转院到镇医院,到镇医院也不远。
      都我笑想得简单了,人家得让她转院?你人都送来了,钱还没有挣到,你又要转起走,人家钱从哪里去挣?我叫道这是人命啊,难道为了钱你治不了也要强治,连别人的死活也不顾了吗?他们说,人家开医院是为的啥,不就为挣钱吗,你人都送来了,那治不了也治得了了,得你说转院就转院?还说,张春燕死了也活该,才二十岁的人就自杀了好几回了,现在孩子都有了,就该把心思放在孩子和家身上了,还自杀,这种人留起也没多少用处!她要是个好东西,她家里人悯念她,也不得弄到那里去抢救。我无语。他们还说到这一次并不是张春燕婚后第一次自杀,这是她婚后第二次自杀。这个事情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们也不能那样对待她啊!
      这个时候我猛然想起了我当初那一眼从她眼睛里看到的,想起了一切。不过,我根本就没在意这个了,它对我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仅仅张春燕的现状,张春燕的死活,这不因为她是她、是张春燕,更不因为我和她有什么特殊关系或我对她有什么特殊感情,仅仅因为她现在处于危难之中,就在我眼皮下处于危难之中,她需要帮助,需要他人实实在在的温暖和力量。
      亲爱的,我真的是这样的。它不是爱情、不是亲情,仅仅是见他人危难就需要伸出手去帮助的一种人之常情。但是,它却是那样真挚、那样强烈、那样深沉。从听说她已经喝了农药但人还没有死而且有救那一刻起,我就处于越来越大的不安中,越来越强烈的到她身边去的需求中。这让我心中燃起了一团火,一团清纯而炽烈的火,这团火燃得越来越旺、越来越旺,最后,它让我整个人都像是在烈火中一样,从听说她已经喝了农药直到晚上,直到深夜,直到深夜我躺上床睡着前,每一时刻、每一秒钟我都处在就要跳起来奔她而去的冲动中,这种冲动总是没有变成现实、总是无法变成现实,是多么痛苦多么难受啊!
      在这种不是爱情却胜似的爱情的燃烧中,我越来越把她到底在一种什么样的境况中看得一清二楚,就像人有第三只眼睛,在这种燃烧中我的第三只眼睛睁开了,看到了平常的眼睛看不到的,它们多么真实,多么触目惊心。
      到了晚上了,我就不可能得到张春燕病情怎么样的消息了,但是,我看得到她还没有死,她还躺在病床上发出呻吟声。她还有救,可是,在她身边的亲人们却都有一种深刻的厌倦和冷漠,他们还都在心底怨恨她,想要借此惩罚她。特别是,众人已经把她看成一个异类,甚至已经多少把她妖魔化了,总之,他们总是在说她有“神经病”,说她“不是好东西”等等,这对她的亲人们,她父母、她丈夫的左右力那就是要多大就多大的,他们就是生活在被人众所左右中的人,他们之所以是他们就是因为他们完全受环境和人众所左右,其爱情、亲情都脱离不了这种左右。这更会使他们对她的生死有一种漠不关心。至于那个医生,就更不用说了。
       我的第三只眼睛看到的就是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冰冷包围着张春燕,张春燕就因为这种冰冷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才把一整瓶农药喝下肚的,如果我不去救她,她也会因为这种冰冷而走完她短暂的人生旅程。她几乎就为充分体验这种冰冷,充分把它揭示出来,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现在,她躺在病床上呻吟着,相信自己这是更加充分地揭示了它,也在更加充分地经验它。她还有救,但只有我才能救她。只要我敢到她身边去,就为救她而到她身边去,让全世界都看到我就为救她而到她身边去,到了她身边拉住她的手,让她感觉到就是这时候如此纯粹地燃烧于我心中这团火中的那东西——它不是爱情、亲情、友情、乡情,而是大心和大爱,就能够激起她生的巨大欲望,甚至使她挺过来。她在其中痛苦地活了十多二十年如今就要在其中结束她的生命的冰冷,就是匮乏这种大心和大爱的冰冷。对于她,这种冰冷是世界性的,所有人都被它冻结,只有大心和大爱才能融化它。她自己不需要这种大心和大爱,而是需要有这种大心和大爱在这个世界中的绝对存在,这种大爱和大心就是存在本身,是这使她走了那么远。我还看到她更需要她自己担当起这个绝对存在。我如感觉自己心脏的跳动一样感觉到她灵魂中的这个需要。只要让她感觉到人是能够担当起这个存在的,她能够做到这种担当,她就能够挺过来。所以,她能够救过来,也只有我才能够救她。
       我无法怀疑第三只眼看到的,无法怀疑我心里燃烧得越来越炽烈纯青的这团火就是这种大心和大爱。然而,我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做不出来,到她那里就几里平坦的路程,但这几里路程于我就是关山重重,就是刀山火海,整个世界、所有人都立这条道路上,都是我的障碍,都是来障碍我的。我知道这种障碍在我内心,但我已经无法战胜自己了。我甚至于不能表现出太多的激动和不安,以至于弄得家人都感觉到了异样。我嘲笑自己、自责自己、看不起自己,都无济于事,都不能使我做出更多来。我唯有让心里这团火更猛烈地燃烧,烧得我如此难受,几乎生不如死,然后静静地看着这种燃烧,就像看着烈火烧与我无关的什么东西一样。我只有通过这办法来惩罚自己。
       我就这样看着这团烈火、体验着这团烈火,不得不悲哀地、痛苦地承认,这种大心和大爱还真的就是人最基本的感情,人最基本的感情不是情欲,不是私欲,而是这种感情。它不只是人的最基本的感情,还是生命的基础、存在的基础,是存在本身、真实本身。一切都不存在,一切都不真实,只有这种大心和大爱,它就是一切。也只有一个大心和大爱,它完整地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是同一个大心和大爱在让我们生存、思考,也是同一个大心和大爱在使我们贪婪、自私和冷漠。
       只要完全把它激发出来,情欲、贪婪、自私、冷漠、怯懦都会表现出它们不过是幻觉,真实的只有大心和大爱。我们离大心和大爱越远,情欲、私欲就会越强烈,也越会使我们误以为情欲、私欲是多么真实,多么是我的本性和本身。但只要我们越接近大心和大爱,越听从它的召唤命令,我们就越会看到它多么真实和基本,正因为它是一切的基础,所以,它不依赖一切、它不需要一切、它是绝对自足的,它绝对可以违背“逻辑”和“科学”,就是用上帝、天使、天堂都无法形容它的神奇和伟大,它因为被压抑和扭曲而爆发出来的毁灭力量也比什么都可怕。
       现在,燃烧于我心中的这一小团火,就是这种大心和大爱多少烧出了它的一点东西。这种大心和大爱的存在,就是张春燕能够置身于那样的光明中,我能够看到她这个光明,违反“逻辑”和“科学”地看到她必将自杀,为她的自杀而如此难受和痛苦,在梦境中那简直就是天塌地陷了、我至亲之人毁灭了的原因。它们没有其他原因,也不需要其他原因。可是,卑微的我,却只在把这个真相看着。
       为了张春燕,深夜了我都还睡不着,眼睁睁地看着黑暗中燃烧着千奇百怪、光怪陆离的幻象,为自己不能、不敢去救张春燕而悲哀的眼泪在心里流。但是,因为我的限定,它们也到此为止了。
       我还想起来在黑夜中跪在床前,为张春燕祈祷,为自己没有勇气、见死不救而忏悔。妻子孩子已经睡着,她们也不会看到我干了什么。我看到自己去救人不可能了,这就是我多么多么需要做的啊,它比我此生哪一次的需求、哪一次的欲望、哪一次的渴望、哪一次的梦想和理想都还真诚和强烈,还能体现我内在的真相和本质。可是,到最后,我连这也没有做出来。最后不得不放弃一切,只想着睡觉了,也就睡着了,醒来了天已大亮,起床后就听说张春燕已经死了。
        据事后了解到的,张春燕死的过程比我第三只眼睛看到的,我第三只眼睛看到的实在太轻松美好了。她是凌晨天都快亮的时候才死去的。她人刚被送到诊所时,只给她挂上了吊瓶就没人管她了。说是那个医生说,对她这种人,就这样就行了,由她自己的命去闯,她这回闯不过来,那也是她活该!他这样一说就像是定性了,大家都没异议了,一整夜没人管她,看都没人去看她一眼,就让她躺在病台上,偶尔还听得到她发出的呻吟声,那个医生和几个人在一起打牌,陪她的只有她丈夫,但她丈夫则在一旁看人打牌,而她的父母,根本就没有守在那里,而是回家了,说是家里猪、鸡、鸭都离不开人。
       那个医生说,不要管她,像她这种人,就该由她自己的命去闯,她这回闯不过来,那也是她活该。那个医生实在是一定会这么说的,对于她,这么说也会引起绝大多数人的共鸣。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她实实在在是死于大家的“共识”。
       她死后,人们的“共识”就体现得更充分了。她果然被葬在马鞍山那面坡的高处,和我梦见到的完全一样,坟也果然垒成了我梦见的那个样子,丝毫不差。但他们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吻合我的梦,而是他们说她生前疯疯癫癫的,不是个正常人,甚至于有点“邪”,又死得年轻,还是死于非命,死后是一定要化成厉鬼出来害人了,所以不能让她“归祖”,也就是不能葬在那些专门用来埋死人的公共坟场里,还不能让她“向阳”,也就是不能让她领受到阳光,永远都在阴暗角落里,还要让她离远一点,让她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还就是要孤零零葬到那个远远的高山坡上了,那个地方实在就是为她准备的。
       这些都没什么。他们还对她做了一件事情。他们断言看她生前的表现,她是一定会化成精害人的。必须对她下狠手,叫她化不成精也害不成人。在得到了她家人认可的情况下,他们用石头把她的脸砸烂了,还砸烂了她的脑袋,听我班上的学生给我说,脑浆都是砸出来了的,砸的那天他们全都跑去看了热闹的,最后,也没有用棺材而是她生前睡的席子卷了她,在她身上压上几块大石头让她“永世不得翻身”才埋了她,坟还垒成那个怪模怪样的样子。
       温柔的、无所不知的梦境把他们这样对她做“转换”成压在她坟上的几块大石头呈现给我,并让我有那样的毁灭感和罪恶感。不过,得知他们对她的尸体这样做之后,我并无一星半点我的预知多么准确的自豪感,而是震怒和悲哀。我还明确告诉他们一些人,他们这样做,以现代法律和人权观念看,已经构成可以入大牢的重罪了。
      不过,亲爱的,对他们这样,我并不简单地认为是他们迷信愚昧什么的。他们这样当然是愚昧迷信,但不只是这样。还因为他们不能容忍和接受一切例外者、异己者、出格者、不同者。他们是这样,人众和所谓“社会”、“国家”都是这样,都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到这里了他们都还没有完。村里不断传出谁谁被她的鬼魂“找”着了的传闻,弄得一村的人对她谈之色变。这就是要当他们眼中例外者、不同者、“神经病”之类的命运。而我倒真想在哪里遇见她的鬼魂,和她鬼魂的眼睛对视,让它看到我内心那每个人都有的闪耀的真心和本心,而且我还愿意把它表现出来,对这个真心和本心,就是鬼也是神圣的,它因为不是虚无就是神圣的,就是我对它永远都有罪责的。这实在是我应该对一切生命,如果鬼魂存在,也就包括鬼魂所做的啊!只是如果真遇见了她的鬼魂,我又焉会不和村人们一样。
      我永远也不可能告诉村人们的是,尽管他们对张春燕那样做了,但那有可能就是张春燕要通过自己向他们表达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粉身碎骨的,我们就是所有人在粉碎每一个人。
      也许还应该提到两个太小、太轻微、太飘浮,我都不能肯定它们实有其事而不是我无意识的虚构的事情。就只有这两个事情可以提说一下。它们都是张春燕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后我想起来的,是一种纯粹记忆起来的事情。这意思是说就算它们是实有其事的,我在经历它们的时候也是那样没有注意到它们,更没有反思它们,经历它们本身就是在遗忘它们,它们的产生和出现就是它们的隐去和消失。
       一个事情是,这天,我在家里,准备出去走走,但突然感觉到张春燕,就张春燕在我学校的那个坝子里,我这一出去完全可能见到她。一意识到这个,我就产生了一种畏惧,怕见到张春燕的畏惧,这畏惧一产生就说放弃就放弃出去走走了。至于我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畏惧,我想都没有想,也没有想到我曾在她眼睛里看到过那样的光明。事情仅仅是我感觉到这一出去可能见到她就放弃了出去的打算,放弃了就放弃了,什么也没有去想了,跟着就什么都忘记了,什么都不在我的意识之中了,只是做什么事情都在完全无意识地服从今天不出家门这个前提。
     还有一次,我在我学校的坝子里,正与人聊天。聊着聊着,我突然感觉到,刚才,就刚才,张春燕从我学校旁边那片树林子里经过了,就像一个隐蔽的火海,一条伪装的神龙穿过了那片树林子。那片树林子里有人家,也有可供人行的小道。感觉到这个我还感觉到了,张春燕走附近经过,原本打算到学校坝子里来一趟,但是突然间感觉到我在学校坝子里,感觉到这个就感觉到不能让我看到她,我们谁都不能看到对方,我们彼此永远都不能看到对方了。一感觉到这个,她就“选择”了走这片树林子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不让我看到她,等她离开后,走出我可能看到她的地界后才放松了,我这才感觉到了,感觉到刚才我感觉到了。她这么做也是无意识的,和我回避她的情形一样。在她毁灭的前夜,她谁都可见,谁也都可以见她,唯我与她不能相见,从我们的眼光有最后那一次接触之后,我们就彼此再也不能见到对方了。
       就这两个事情。我肯定它们发生过,也不能肯定它们发生过。这样说好像是太矛盾了,但我只有这样说才是诚实的。

作者: 鹿城飞侠    时间: 2016-7-22 2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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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雪山飞鸿    时间: 2016-8-6 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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