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祖母的哈达（2998字） 文/熊荟蓉 1 父亲去世后，我们家就把祖母彻底地丢了。 父亲在时，曾带我去给祖母上过坟。祖母的坟茔在一片黄花菜田的尽头，是一个比田塍略高一点的土包子。 一个没有石碑，没有树木做标记的土包子，好多年，连培土上香的人都没有，它隆起的那一抹小小的弧度，早被风雨夷平。 每年清明，我回家看望父亲，总会经过那一片黄花菜地，却一次都没有走进去。我不能确定祖母到底住在哪里，也怕侵扰了田地现在的主人。我只能多给父亲捎钱，请他分一些给祖母。 2 祖母是1982年去世的。那年我十一岁，清晰地记得大人们说她活了七十八岁。按照虚岁推算，祖母应该是出生于1905年。具体时间，我就无从得知了。 我甚至不晓得祖母的名字，只晓得她姓张，别人都叫她张婆。祖母的娘家在岳口健康村。小时候，我跟着祖母去过几次。 祖母有几个兄弟姊妹，我不知道。只知道祖母有个妹妹，我喊她姨婆。这个姨婆是常来我们家走动的。姨婆和祖母很像，都是高瘦身材，大团圆脸。 祖母在人世间挣扎了七十八年，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却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一抔黄土，甚至一个名字。生如草芥，死化尘埃。从孙子这一代起，就磨灭了记忆。只要想想，我就为生命的卑微而潸然泪下。 3 祖母一共生了七个儿女，只留下了长子和幺儿。伯父比父亲年长二十岁。这二十年之间的岁月，对于祖母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我的二伯父是在读天门师范时在县河里溺亡的。还有两个伯父和一个姑妈，都是十余岁夭折的。 最小的姑妈是不足月生下的，祖母担心养不活，将她送给了一户不能生养的人家。这个叫桃枝的姑妈，在祖母七十岁那年，给她送来了一套青花缎面的夹袄夹裤。祖母就是穿着这身衣服走的。 听人说，我的二伯父是长得最俊了，方面大耳，白白净净，而且有过目不忘的好记性，深得祖母宠爱。 二伯父擅长游泳，能在水下拱背一个多小时。出事那天，二伯父就是在给同学表演拱背。结果，两个多小时没出水。也是命运捉弄，能水的二伯父竟然就栽在浅水坡上，半边身子青紫。 白净净的一个儿子上学去，黑漆漆的一口棺材抬回家，我的祖母当时就晕过去了。六月的雪飞进祖母干枯的发际，再也没被融化。祖母从此耳闭，腰身也不再挺拔。 4 哭过长夜的祖母，将仅剩的两个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不敢再有半点闪失。 我父亲自小聪明，长于记忆，精于算术。他曾以岳口区第二名的成绩考入天门中学。可祖母说什么也不再让儿子去天门读书了。 辍学后的父亲，一定是与祖母生了隔阂。因为多年后，父亲偶尔对我提及这事，还对祖母多有怨怼。他说，要是去天门读几年书，文革后恢复高考，就绝对可以脱离农村了。 父亲是祖母四十四岁生的幺儿，是典型的秋葫芦。一向瘦弱多病，要是能脱离农村，可能就不会刚到知命之年就去世了。 祖父早逝。七个儿女，损失过半。最疼的老幺，也与自己隔阂。祖母的心，一定比黄连还苦。但她无法述说，也无处述说。记忆中的祖母，总是在跟一辆纺车絮谈。 纺车的声音，混合着风声雨声，鸡鸣狗吠，嘤嘤嗡嗡，像一支老掉牙的歌。祖母面无表情，动作舒缓。她摇着纺车，摇着时间的经纬，摇着人生的起落，摇着命运的悲喜。 一根根棉芯被纺成线，织成布，缝成衣服和被褥。祖母的生活，就这样周而复始地旋转着，粗糙而单调。 5 祖母与母亲的关系一向不好。我大弟出生时才两斤多，成年后也只有一米五几。母亲总是记祖母的仇，说她怀大弟的时候，每天上工回家，最害怕吃红薯，偏偏祖母就只焖了半锅红薯，她只有挨饿。 都说姆妈最疼幺儿，祖母心疼儿子，不可能刻薄儿媳妇，一定是当时的物质条件实在不好。母亲也是爱子心切，才迁怒于祖母的。加上父亲身体不好，粗活重活都压在母亲肩头。她脾气本就暴躁，自然对祖母没有好声气。 总之，我年少的记忆里，充斥着她们的争吵。 儿子怨，媳妇恨，祖母的生活可想而知。她就像那路边的苦艾草，被马蹄践，被牛车碾，却仍能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维持残破的尊严。 6 祖母年迈，不能下地干活，就操持着家里的细碎活儿。 她总是是天麻麻亮就起床，先打开鸡笼，再洒扫庭院，然后就是做饭、洗衣、喂猪…… 我小时候虽然粮食还够吃，但下饭菜都是季节性的，难免单调。祖母总是变着花样做菜。红苕梗子和芽尖都可以摘来清炒。马齿苋、南瓜藤，祖母也能做出美味。 祖母是制作腌菜的行家里手。她做的乳豆腐，色泽鲜艳，绵软滑腻。她做的豆豉，咸淡适中，鲜美可口。她做的酱油瓜、扎辣巴子，都是下饭的佳肴。 “蓉儿，吃饭呃——”每当听到祖母的这一声呼唤，无论我是在踢毽子，还是在跳房子，我都会撒着欢儿跑回家去。 对于我来说，家的味道，就是祖母的味道，就是祖母做的那些美食的味道。 7 我是祖母一手带大的。吮吸过她干瘪的乳房，攀爬过她弯曲的脊背。我最初的温暖与光亮，都是祖母给的。年幼不懂事的我，却很少体恤她的难处。 家里添了小弟后，我被安排跟祖母煨脚。这是我极不情愿的。 祖母裹得一双小脚。每晚睡觉前，祖母总是用热水泡，用纱布缠，可被子里总有一股异味。在寒冷的冬夜，当我嫌恶地躲避着她的脚时，我的脚却被搂在她暖和的胸前。 祖母耳闭。跟她说话，我总是踮起脚，将嘴巴贴近她的耳朵。就是这样，她还是经常听不见。有时候，重复多次后，我会躁得蹦起来。 祖母从不跟我计较。每天清晨，她都给我炒一碗油盐饭，让我吃了上学。偶尔，还会是蛋炒饭。有一次，祖母不知怎么攒下了一碗猪油，每天在我的饭里埋下一小勺。猪油饭香喷喷的，我那段时间的生活也是香喷喷的。 我每学期的奖状，都是祖母做了浆糊贴在墙上的。有一次，我听见她跟父亲说：“这个女娃聪明，你抚她读书，将来会享她的福的。” 村里与我同龄的，大多小学毕业就去学手艺了，只有我读了中学，又考了师范。可是祖母没等我考上中学就去世了，父亲在我刚成家也走了。他们都没能享我的福。 8 1982年夏天的那个清晨，我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堂屋的竹床上。家里轻悄悄的，没有祖母活动的迹象。我慌忙喊起父亲。然后，我就听到了父亲的哭声。 祖母是被一条白绫带走了。我从不相信吊死一说。因为祖母的身子根本没有悬空。她双腿跪在床上，双手拽着白绫，好像在向谁敬献哈达一样。 床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七套新衣，最上面的一套，就是我的桃枝姑妈送给她的那身青花缎面夹衣。祖母平时都是粗衣烂裳，这些衣服是她多年积攒下来的，每年六月六都会拿出来晒一回。 祖母穿着这七层新衣，静静地躺在木板上，这是她此生最体面的一次。我的桃枝姑妈、姨婆和两个姑婆，在她的身边哀哭。她第一次倔强地谁都不理。好像这个世界，本就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在火化当晚的招魂仪式上，我们将祖母平日穿的衣服焚烧。明亮的火焰中，我看到了车马仪仗的影子。父亲说，这是天神驾着马车来接祖母了。我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在人世间受尽磨难的祖母，也该到天上享福了。 9 祖母走了。她的三寸金莲小之又小，留在世上的脚印本不清晰，上面又叠加着猪呀鸡呀牛的脚印，更加模糊。 属于她的七十八年，只是一场噩梦。 小时候，听别人说我长得像祖母时，我总是以祖母那么高我这么矮相反驳。如今，对着镜子里这张初现皱纹的大团圆脸，我默认了。 生命的密码是无法篡改的。在我的身上，流着祖母的血。我生命的黯淡与精 ，都拜祖母所赐。我是祖母留在人间的脚印之一。 每次想起祖母离开人世的姿势，我总是觉得庄严而圣洁。 我生平接受过别人敬献的一条哈达，也是白色。那是一个西藏姑娘双手奉送的，她说，扎西德勒！扎西德勒，是祝你吉祥如意的意思。 听说，哈达有多种颜色。蓝色的代表蓝天，白色的代表白云，绿色的代表河流…… 我的祖母，她是坐着白云走的。她留给我们的遗言是：扎西德勒！ 【作者简介】熊荟蓉:中国微篇小说作协理事，湖北省作协会员，天门市作协副主席。中国微篇小说72星座。“微篇小说报”副主编。已出版散文小说集三部：《心是莲花开》、《一念天堂》、《玉笛飞花》。作品散见于《中国散文精致读本》、《散文诗世界》、《国际日报》、《中国微篇小说报》、《湖北作家》、《湖北日报》、《中国教育报》、《中国妇女报》、《作家文苑》等。 作者通联：湖北省天门市华泰中学高中部 邮编：431700 手机：13986941899 个人邮箱：757753369@qq.com qq：75775336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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