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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夏枯草 [打印本页]

作者: 雨的声音    时间: 2016-11-5 05:18
标题: 夏枯草
夏枯草
在院子里看见一丛草,打着穗状的蕊,绿得晶莹。小时候我一直叫它辣蒿,后人有人告诉我,它的学名叫夏枯草。“一到夏至,别的草还郁郁葱葱长着,它却枯死了,所以就得到这个名字。它枯了,还可以入药。”说这话的老人蹲在我的身边,用苍黑的手指指着一棵快要枯了的草,认真地对我说。他满脸皱纹,眼睛从皱纹里放出光,少有的明亮。
因为他的姑姑与我的三爷爷结成了阴亲,所以,他家就与我家成了亲戚。早年的贫困,使我家从爷爷奶奶时起,就冷落了亲戚,更不用说像他家这样的,蒙着黑色悲哀的关系,更是没人提起。但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他家还是与我们联系了。于是,我们就莫名其妙地称他为姥爷。
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从学校退休,但仍在学校内的家属区住着,学校还另外给他一间黑乎乎的办公室。于是,我们姊妹几个,分别到那所学校读高中,接受他沉默的照顾。
我去的时候,他已经耳聋的厉害,说话声音特别大,有时别人的话他听不清,就打差,逗得我大笑,他也就笑,像个孩子满脸无辜。他的办公室在校园的一角,少有人从那里经过,再加上与他说话太费劲,所以平时很少有人和他聊天,这使他有些孤单。每次下课,我去看他,都见他坐在那把黑色的椅子上,捧着一拃长的黑烟斗抽烟。每吸一口,都放出一股蓝色的烟雾。烟雾在空中翻卷着散开,使我想起蓝色妖姬这四个字。屋子前后都是树,采光不是很好,使他像黑暗中的与世隔绝的人。见我去了,他会高声地问一句:“下课了?”也不管我的回答,接着就专心地抽他的烟。他的屋子烟雾缭绕;这时他的眼睛有些混浊,空洞地看着某个方向,仿佛看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有时见他太孤单,我劝他出去走走。他说:“出去干啥,别人都忙。”然后又自语:“人老了,没用处了,会烦人的。”又吸几口烟,用那被茶垢护满了的瓷缸子喝水。
他那里最热闹的时候是春节前。还未进腊月门,找他写春联的人就络绎不绝了。每有人去,他都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迎着,神情专注地听着,弄明白别人的要求:写大字,还是小字,五言还是七言,横的还是竖的。明白了,他就点点头,大声说:“行啊,明儿来拿。”接着他就忙起来。先准备毛笔和不容易褪色的墨,然后再写。有时人多,他就一整天不停地写,甚至晚上也要在昏黄的灯下加班。
没课的时候,我帮他折纸,按纸,递墨。看他用被烟熏黑了的粗手指,纵横穿挑,写出苍劲的大字,写好了,就小心地拿到一边晾干。那段时间里,他小小的办公室里,床上,椅上,地上-到处都是写好的春联,红彤彤的,把屋子也映得亮起来。
看他挥毫运笔的神态,与独自抽烟时的样子,判然不同。我就笑着和他说:“您真像位大将军呢。”“呵呵,也就这点用处了。”他笑得非常满足。那是他一年内表情变化最多的几天,话也多起来。有时,他一边写,一边念念有词;有时写了上联,还会让我猜下联是什么。一次,还指着韦应物的诗为我讲了很长时间,又说:“学习是有窍门的,读诗就更要善于动脑子。”他的话总让我确信,在他沉郁的外表下,还有着更多的蕴藏。
他的办公室后面是学校的家属区,其中一个小院是他的家。他的老伴是一个身材微胖,黑发如星的老人,很慈祥。我曾多次到他家吃饺子。热气蒸腾的小屋里,我们几个把饺子推进翻着浪花的锅里,那情景成为我粗糙的高中生活中一点精美的装饰。
因为高考失利,我没再回去见他。但我一直觉得他的孤独是因为他的重听,于是就买了一个效果较好的助听器,托人带给他。他捎回信说很好用。再过几年,我想去看他时,他却不在了。
他死在一个春节前。像往年一样,他白天黑夜忙着给人写春联,几天不回家。直到一个早晨有人去拿春联,才发现他已经倒在地上死了。笔墨还在,写好的春联摆满屋子,浮漾着满屋子墨香。
我后悔没早点去看他。
每个夏天,看见到处长着的夏枯草,我就想起他说的话:“别的草还长着的时候,它就枯了,但它是可以入药的,还有用处。”





来源: 夏枯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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