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柿如意

草长鹰飞

      秋深了，城市向阳的窗台多了两物，先是白薯——那是地气的凝结，后面跟着柿子——山气，山气的胶聚。

      柿子一物，再普通不过，普通得如面粉与水一样。就在身边须臾离不了，可很少有人肯浪费精力多瞟一眼，除非，除非为了搭建某种寻乡的思愁，或者为韶华不在做哀叹扑些底色时候才会被拽进来。盯着一堆面粉细看，还是一堆面粉，麦地中晃眼的阳光穿不透磨坊的机器，打不到案板上。路过邻家因窗台上那几颗柿子驻足，依旧不过几个柿子而已，山麓间流淌的雾气流过也就流过了，高悬与枝头，雨水与摇摆，薄霜与指痕，山沟里孩子的叫喊，山尖上大风的呼啸，没一样存在。有效，立在商业文明排头的城市有效地擦拭一切与过程有关的东西，城市太拥挤，装不下那么多过程，有结果就够了，足够了。
谁饮一杯水的时候，会想想那杯水的年岁，谁？

      坊间相传柿有七绝：长寿，多阴，无鸟巢，无虫蛀，霜叶可玩，嘉宾，落叶肥滑可作书。一株没有鸟做巢的柿树，享寿千年，可够多么寂寞？再没虫子相与玩耍，那么大的一盘树阴空投山间隙地，韶光黤黕，远峰峥嵘，与自己都有关，与自己都无关。柿叶经霜变红，不全红，一个叶片上黄红斑杂，黄色润厚，红是真红，像鸡血石。说她的叶可以拿过来写字，落墨，拉不开。

      柿子能不能纯当做水果看，我一直弄不清楚。如同人们封萝卜为菜蔬，一棍子打死直接入菜窖等着上鼎镬的法场，雪夜围炉，忽然又觉起判罚的轻率，旋了皮，一牙一牙掰着分啮，萝卜会不会不高兴？心里是否多少都要生点小别扭？

      
      北地苦寒，御寒是冬日的大事。八月十五的剩月饼刚有点儿干边儿，菊花的蕊芯儿似吐不吐，人们就张罗着换窗纱，冷布退休，高粱纸顶岗。锈了一夏的炉子被搬出来，烟囱，盖火，炉钩子重聚一堂，离散苦以搪炉泥从湿润到干硬熰烟亮火的方式展开，铺漫以生铁气，厚被褥铁丝上挂着吸足了阳光，竹草凉席也挂一挂，暑汗味风散，收箱入柜。当风斗儿学济公，门框上头为自己选好了苦修地，雪里蕻倒头一回缸，北风探着脑袋来了。先以吹掉梢尖儿上的树叶试步儿，接着是房山上的干草嘶嘶唱起了歌儿，是院里空无一物的晾衣绳前后摇晃，是虚靠着院墙的木板吧嗒一响，街门哐当哐当，干土从平地儿撞到南墙打了个旋风脚，飞起来…… ……

      屋里炉子上的大壶开了，被挪于一边儿，噗噗吐着热气；火敞着，白顶棚上多了一个昏黄的热圈。靠窗子的凉地儿，菊花的大肥朵儿开得正重，似垂不垂努力挺着，大丽菊仰着脸儿，水盂中泡着的水仙刚发芽，怔着敦白身子张着绿嫩叶尖的小眼儿扒着瞧。

      小阳春，北京人冬日得拜生活所赐的小阳春。

      当这份儿暖福气包裹得人们有些厌燥的时候，门外窗台上，扣着大缸顶上的柿子冻得硬邦邦。拿进来，洗净灰土，放凉水里。说着话儿，喝热茶的工夫儿，盆里的柿子软了皮儿，先咬一个小口儿，啜尽汁水，叼着皮撕，喃一口，不硬，带冰碴儿。耐心足，等着，等柿子全化开，软软一泡水儿，一吮一吸，茵茵的凉意灌满整个儿腔子，由肚肠而头脑反泛上来，冰清玉洁的浣洗，喝了蜜一般的甜畅。

      北京的柿子产在西山北山。对于水果，真讲究的吃主儿要吃“树熟儿”，就是挂在枝间自然成熟的果子。有了那样一个观念顶着，那些不太成熟就下枝儿，为了赶头一波好行情的果子被人们称之为“墩熟”。西瓜那类食瓤的植物，生的摘下来，一点辙没有，蒙着卖。苹果李子之属，略有甜意儿也好说。独有枣和柿子特别。早下树的枣子不熟入嘴如嚼木屑，商贩便把枣子下热水焯，以人工促之变红增加卖相，貌似全红，味道可就不能兼顾，这是一种小奸诈。北京话管这种加工过售卖的枣子叫焯落枣儿，落读“lào”音，轻声。徐世荣老先生所编《北京土语词典》里选的就是那个“落”字，我觉着用“醪”似乎与加工程序更贴。从卖焯落枣儿这一件事儿来看，一方面是这种水果生长的特殊性决定的，成熟期相对集中且短，等成熟了脆感降低，失水过多减产，影响收入；一方面说，一个地方的人，好也不是都好，一捧好中，总有那么不如意的一些东西掺和着。所以北京人之间交流，对那些不忒实在又有某些可信度的承诺以及消息，恒有一句讥语：别跟我这儿卖焯落枣儿。

      柿子比枣更甚。

      下树的柿子不能直接入口。因她的涩，涩得舌头拉不开栓。老北京商贩吆喝卖柿子，“喝了蜜的大柿子嗳~~”，那一定是在深冬，在下树的柿子吸足了深秋初冬的阳光之后。有一句歇后语：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是真实的生活场景。北京话里，老太太特忙，但凡是与歇后语沾边儿或关乎非正经交流谐趣话儿的，百分之六十的主角是老太太，其次才轮得上猪八戒，猴儿，要饭的跟兔儿爷。

      柿子下树，除了日晒一途脱涩之外，还有很多方法。最童贞的，是找一块向阳的砂地埋沙子里，两三天就能下嘴。最规模的，码大缸里，浇石灰水，闷上，当然，破口儿的不成。温水泡也行，得盯着换水。炕头儿熥也是一法。这所有的招儿，在北京话里，都叫做“漤”，这个词，是柿子的专属。借这个音儿，北京人数落那些四体不勤的人，胳肢窝里夹柿子——独一种漤（懒）法。

      北京城中的柿子树不多，其不多是指对槐柳而言的。空间大的地界儿，人们还是乐意种上几株，比如紫禁城里，武英殿西侧没开放区里的柿树很多。中山公园西门南手，那一片柿子树高高大大。动物园挨近熊猫馆西的那块敞地，树上的柿子喂足了逃笼儿逃网的小鸟儿们。独门独户植柿的人家也不少，比如老舍先生的丹柿小院，以柿名。郭德茂夫子来北京的那一天，一场酒就醉了，相携着去了丹柿小院。实际上，梅兰芳，尚小云，以及徐志摩的故居里都有柿树，只不过我不懂戏，对徐志摩故居的地界模糊，想着不是杂院也是拆了，所以没敢多言。

      北京人庭院植种柿树，取事事如意之寓意，劳作之余，乐意给自己的生活添些似无若有的小乐趣。

      柿子入画，也是按着这个路数走。传统的画法写意居多，朱笔涂圈儿，上一个下一个。《光绪顺天府志》中说柿子：柿为赤果实，大者霜后熟，形圆微扁，中有拗，形如盖。老友崔铁成先生画柿的方法独绝，叶干取写意一途，果实偏工笔，走兼工带写一路，衬之以影壁砖墙一角儿，勾一两只马蜂，秋意盎然。更有雪柿子独创，枝头柿子未脱，枝杈托雪融融，雪有暖意。
北京的柿子分大小。大者曰盖柿，“中有拗，形如盖。”；小者无拗盖不显，曰小火柿，山民俗称牛眼睛柿。后者生食者不多，大都去皮挂之檐下风干，待出霜后捏拍成柿饼出售。

      有小吃果子干一种，就是将柿饼入水泡化，取其稠浆甜味配之以杏脯酸软果藕清脆鬻卖于盛夏街头。北京果脯是延续满人入关之前糖渍生鲜果品以图保存之余韵，有一种把很多种果子所制之脯混杂的卖法，曰：杂拌儿，取品种多而便宜，唯柿饼不入杂拌儿，独售。

      晒柿饼过程中所挂在柿饼外面那一层白霜甜度很高，收集起来叫柿霜糖，性凉，食疗小儿口疮，成人咽喉炎有奇效。

      好多年前的夏天，路过史家胡同拐道去看一个老朋友，老先生非要留饭。出门儿到胡同中的小铺去买啤酒。小铺儿掌柜的嗝逆不止，说不出一句完整话儿。付了钱往出走，老朋友顿了顿回转身，对掌柜的说：“去上药铺买一块钱柿蒂，泡水喝。”跟老先生回转家门，喝茶聊天儿，喝酒指地，一顿饭没完，掌柜的进屋了，搬着一箱啤酒。却原来，掌柜的这毛病已经有些时日，各大医院跑，花了不少钱，因老先生多了一句话，普普通通几瓣柿蒂，好了。

      我师傅的老家在易县，那地多柿。我吃过我师傅母亲用柿浆和面烙的饼，还有老太太托人捎进城里的柿子丸子。

      一个哥哥的老家在遵化，临冬日，都要接老岳母进京来住上一段日子。老太太院子里有一株腿粗的柿树，花砖围着，树根培了好高的土，树干贴土的部位有一处明显的环状结疤。“黑枣接的。”老太太有话。

      梁实秋的孩子回到北京，特意寻访了一下父亲去国离乡之前的老宅。已经变成杂院的故居中，摘了一枚青枣给老父亲。换来梁实秋老人在《清华八年》一书中这样一段酸楚的感慨：“长途携来仍是青绿，并未褪色，浸在水中数日之后才渐渐干萎。这个枣子现在虽然只是一个普通干皱的红枣的样子，却是我唯一的和我故居之物质上的联系。”

      可惜那是一枚枣子而不是青柿，如果换成青柿，兴许还能多留存些日子，多一天，便多一天温熙。
枫叶天，黄栌地，冬煤，骆驼，城门楼子，那一幅大的背景下，有个小院。院有柿树，一株，一株就够了。黄蜂，喜鹊，在梢头，在没采下的红柿边一飞一停，一啄一盼；树下有主家往出送客，一方手绢，一方手绢里包两三个柿子，暖手相握，一步一叮咛，一搀一祝愿……

      背书，一座城市是需要些背书的，否则寡薄。那背书大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某些东西还在，某些再也没有。可，存在过的，都是这背书的一部分是人生的一部分。对于不在的，惜之恋之是人之常情，可也没理由过于哀伤，那份惜恋当注入到还在的物件上面去，珍之宝之才好。

      游子在故乡面前，就像一条狗。故乡，是生地，是他生久卧暖了的一块地方。离开了，那块暖地不会变凉，在心里，永远不会。

我的叔父是嫁接柿子树的能手，我们家地坎 场坝周围都有柿子树，从柿子开花到成熟以及储存还有柿子贩子来收柿子的过程我再熟悉不过了。有一颗柿子树上有锯子锯过的痕迹，是叔父和我们分家时留下来的，所以柿子树也记载着我们的家族史，是我乡情里重要的情愫。
拜读你的美文，勾起我的回忆。

侯诗杰

京味儿特浓的美文。

北方夫子

ssry事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