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一树花开,风一阵阵轻轻吹过。风的脚步,花瓣的追逐,没有音乐的舞蹈,在她的眼前年年岁岁。或许认为观赏花瓣舞风是难得一遇的唯美场景,却不,她,一棵树,已相守各自近百年。不知是树看老了她,还是她看老了树,时间在她们的脸上开出如花的皱纹。树的皱纹,人的皱纹,谁都不告诉谁,只是看到她们的人,露出一脸的惊讶。
她出生于民国五年,开始听到这个一位数的年份时我有些不敢相信,还重新问了一遍,再把民国和公元换算,真实年龄是九十七岁,如果加上闰年闰月,她已整整穿越一个世纪。像是坐在时光的缆车上,“唆”的一声从世纪初滑到世纪末。我钦佩她的神奇,有多少人怀揣着长命百岁的梦,她就实现了多少人的梦。她是一个活在别人梦里的神,也是活在自己苦难生命里的人。
五六岁时就因家境贫寒,做了同村一户人家的童养媳。童养媳的记忆已经全部在她的脑海里风干,可是书本对历史的记载,多少能让我们对当时农村生活有所了解,困苦和贫穷是一把双刃剑,它可以摧毁也可以磨炼。
十六岁开始生孩子,一路不停地生,生生死死共十三个。因病因饥饿在几岁时就夭折,真正成活的只剩下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如果不是丈夫在她三十五岁时就离开人世,或许她还可以生得更多。
她承担了抚养三个孩子的责任,一个农村妇女辛苦在田间劳作,只盼望田间的收获里养活一家人。时饥时饱的日子像泥泞一样绊住她,她努力想挣脱,于是行走在泥泞里的她变得勇敢,被她征服的泥土老老实实供养她的一家人。
孩子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像自然规律一样,一代一代生生不息。如果生活就这样继续,也算是苦尽甘来,可是,在她该安享晚年的时候,儿子去世,接着是儿媳,留下两个尚未成年的孙子。 六十岁了,她却说,“那时还年轻。”
两个孙子在她的抚养下读书、成长,她的两个女儿也相继结婚,大女儿没有生育能力,小女儿在生孩子的时候母子双双毙命。
这一些都是别人在说给我听,她坐在一旁。说到这里时,我深深地叹息,看了她一眼。她看着远方,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又像是根本就没听到。深深的皱纹,像是被雕刻在她的脸上,纹丝不动,这些皱纹里藏着多少当年的悲伤和痛苦。此时,浓缩在一起却是无声无息,像风里的花瓣,一场场的生离死别,却用华美来演绎。
七十岁时,大孙子病了,走了。接着是二孙子,疯了,走了。如果不是天灾人祸,谁的生命还会这般凄凉。十年的时光,十年的花开花落。总是以十年为一个分界线,八十岁的她,身边唯一的亲人——她的女儿也走了。
只有她一个人了,背负着沉重的光阴,孤伶伶地行走在自己生命的路上。八十岁,已经是许多人奢望的年龄,可是她仍然扛着锄头,走在已经走了八十年的田地里,供养了她家三代人的土地还在继续供养着她的生活。
直到九十二岁那年,她才同意政府把她接入敬老院,也就是那一年,我去敬老院为老人义诊时认识了她。她平时很少与院里的人交流,总是一个人坐在树荫里,树叶和花瓣落在她的身上,她就成了树,长着叶开了花,如风景里的风景。
我连续五年去敬老院义诊,每年见过这个老人也最多不过两三次,可是,老人却认得我。我在为她测血压的时候,她摸着我的手,像是看着我,又像是在冥想。混浊的双眼,模糊的眼神,我以为她要和我说身体情况。
我定定地看着她,等待着,可她却什么都没说。正当我想问她时,她的头颤了颤,像抽泣后的颤栗,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皱纹横七竖八。我看到她干渴的眼里,一滴小小的没有经过泪花酝酿的泪水,不知从哪里涌现出来,缓缓地从深陷的眼中流出,刚出眼眶就遇上了皱纹,然后沿着其中的一条漫延消失,像深山里的一泓小溪,随着山谷而隐没。
看着老人,我突然想起一个农村小学生的一句话,他和同学打架流血,在缝合伤口时,我问他,“你怎么不哭?”
他说,“我妈妈老是打我,比这痛得多,我眼泪都哭干了。”
眼泪哭干了。
老奶奶的眼中早已不是泪了,是一滴用百年的坎坷凝结成的血,是用坚强不屈生命滋养的一朵花。
我静静看着她,觉得她是那么美,像一个披荆斩刺的英雄,像山崖上屹立的岩石。将近一百年的时间,她一分一秒地从自己的遭遇里剥脱出来。她走出来了,坚强地走了出来,尔后,坐在阳光明媚的树荫下,像一道风景,像一场梦。
总以为花瓣迎着风,在自己的面前轻轻飘飞,浪漫得如同一场梦。不曾想,在树下,有一个世纪老人,她可以把人们的梦变成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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