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眺望秋

侯诗杰

                                                春夏眺望秋

                                                         ——逝水青春之三（小说）

分配回家乡工作，等到拿上报到证去偏僻山区的一所乡村中学教书，已经是秋季新学期开学后的好几天了。

我无怨无悔地行进在弯弯山道上，问了好几个人路径，终于到达土坯房、篱笆墙的学校。与农舍不同的是，学校有四排整齐的瓦房，外加一扇大铁门。

在这所学校，我的到来“创造”了好几个第一。第一个大学生（大学专科），最年轻的教师（二十刚出头），工资最高（与快到退休年龄的老校长并列）。后来我陆续把自己的几百本书蚂蚁搬家带进校园，齐刷刷排列在我的房间里一张长条课桌以及床上，更是引起同行们的惊叹。从此，我的学生常常于课余时间涌进我的通风漏雨的屋子，热议这些书，并且摩挲，甚至借阅。

上课时，除了带课本，我往往多带几本书，指点课文的出处或补充些材料，尽管此举后来遭到非议，校领导说是有可能让学生分散精力，但我觉得更能提高学生读书兴趣，故而很长一个阶段依然我行我素。

由于是个“人才”，所以学校安排我接手两个初三毕业班语文教学，还加另外两个毕业班的历史课。科目不同，四个班进度不一，我索性故意在课前提问上节课所讲内容的起止，交给学生一个专注、记忆的警示。

有个班的历史课，我发现一位女生听课特别认真，看黑板时皱眉若有所思，垂下眼帘看书又若有所悟，如果有别的同学回答问题出错了，她又抢着举手纠正。到期中考试，这个叫李婷婷的同学历史成绩全校第一。我大加表扬，并且在课堂上让她交流学习经验。李婷婷落落大方地讲述一通，我带头鼓掌，最后总结赞赏她“能侃侃而谈，几乎接近我这个历史老师的风采”。同学们都笑了，课堂快乐的气氛涌动如潮。

接下来我提议让李婷婷做了该班的历史课代表，从此她尽职尽责的收发作业，提交同学们学习中的疑惑等，甚至每次历史课前，她都来到我的办公室兼房间，把我的教科书和参考书拿到讲台上。

有一天，适逢秋雨绵绵，课间操无法上，李婷婷早早来到我的房间，与我教语文班级的几个学生翻看我的“藏书”。他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课外书的事，似乎都在我这借阅过几本。李婷婷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忽然幽幽地说了一句“我要在你们班就好了”，有个女生抢嘴说“那你就让池老师把你调过来”，我赶紧阻止，“都是一样，同一个班级，出现不同的成绩，还不是在于每个人怎样学习”。李婷婷接着问我，“也可以向历史老师问语文方面的知识吗？”“当然行！”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等到学生们陆续离开我的房间，我轻声对李婷婷说：“提问是可以，但要注意方式，最好不要让你的语文老师知道。”看出我的为难，李婷婷自言自语道：“那怎么问——我能不能把问题写在纸上递过来？”“也……行吧。”我有些迟疑地回答她，李婷婷随即叫一声“好”，双手一拍，很高兴地转身跑出门。

从此，我经常能在历史教科书中看到夹着一张纸上写的几个文史之类的问题，往往都等李婷婷再来拿作业本（或教科书）时回答她的疑问。有时题目大了，我也就写在纸上叫她在课余时间里去领悟。

深秋季节，在给李婷婷班级上历史课时，讲台上，我的教本旁边，时常放几支野菊花，黄灿灿的。到了寒冬，我又收获数枝腊梅，花朵散发着缕缕清香。我把它们悄悄夹在书中，带回房间插在案头。我知道，这肯定是李婷婷特此准备的。

期末考试，李婷婷历史成绩仍然全校第一，她的其它各科成绩也很出色。该班班主任自豪地对我说，这位学生品学兼优，是老师的好助手。还举例说，有一次，班主任批评了两位犯错误的学生，谁知那两位都不买账，背地里闹得更凶，还是李婷婷主动出面调停，不知用什么办法，让两位调皮同学相互道歉，又一同向班主任老师承认了过失。

放寒假那天，李婷婷来和我说再见，我微笑着把她班主任夸奖的话说了一遍，又补充问道，“你用什么方式让同学们服你？”她看着我，思考了一会，挺认真地说：“跟你学的。”轮到我发呆了，随我学知识差不多，要说学处理问题，我本身就是个低能儿。

过年后，记得是正月初六，我在家突然收到一封来信，一看笔迹，就知道是李婷婷写的，拆开看了，内容是写她过年期间十分想念上学的日子，总希望寒假能短些，好早点和老师见面，特别希望早日与历史老师探讨问题，那是最开心的事，等等。结尾署名是，“学生：婷”写得倒是情真意切。我忽然感觉到，李婷婷已开始滋生一种异样的情愫，这对她成长不利。开学后，我必须改换教育方式，用冷静和理智替代热情与任性。

毕业班提前几天开学了。一大早，李婷婷跑到我的房间门口，用快乐的声调问候了我，我先对她笑笑，然后很严肃地大声说：“还有短短几个月就是中考，珍惜机会，才能把握未来，千万不可心猿意马。”看我如此认真的神态，李婷婷站立了一会，然后默默地走了。

我收到她第一张夹在书本中的提问，没有作书面和口头回答，而是在课间操前，让一位学生通知她来。面对着，我再一次板起面孔说，“以后不许再写纸条提问了，疑难都放在课堂上解决。”接着我压低声音说：“寒假中我收到你的信，觉得你有了超越小小年龄的想法，尤其是署名，能那样写吗？我们之间是教养的关系，我有着老师兼家长的身份，你能不尊重师长吗。你们除了一心读书，其他都是非分之想。”

“我没有不尊重……”李婷婷低着头在说。

“应该懂得规矩。眼下是春天，接着是夏天，然后才是秋天，什么时期做什么事，你不能从眼前一步跨越到秋天，学生时代就是人生的春天。”

“从现在开始，我拒绝单独回答纸条上的问题，对所有的同学都一视同仁，这也是一个做老师的职责所在。你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优越感，况且，你想把刚刚开始的人生之路走到这里就打算停下，我们做老师的，心理上也会负疚与不安。”

“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你也许觉得老师是小题大做，但要防患于未然，而且我只希望你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有所谓憧憬未来，没有人憧憬脚下。不说以后上大学，就是即将到来的高中，你马上又会拓展见识。人每上一个台阶，都要产生新的感悟，这才是人生的追求与进步。”

“回去把我的话好好想想，我相信你有这个理解能力。真是想不通，也把这个包袱卸下，甚至收藏在心底，为了中考，轻装上阵。能做到吗？”

最后一句话，我加大了音量。

“我听老师的。”李婷婷声音很小，但清晰。

“这很好。上课去吧。你有很多优点，响鼓不用重敲。妥善处理好问题会促使人更进步。”

看着李婷婷离开的步子比平时的节奏要慢，我心中有些不忍，暗暗责怪自己有点莽撞，言辞过于激烈，让一个孩子去承受压力，我是否真的太过分了。

早春的阳光下，依然很冷。我罚自己站在寒风中，一动也不动。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飞快，一切都很平静。临近毕业的学生们也收敛起许多，或多或少摆出点冲刺的架势。这其间，我还在言语上“敲打”过他们。告诫他们说，毕业以后也不要再来打扰老师们，每个老师又接受了新的班级，心血又将放在这一群孩子身上；比如说想看望我，那就再过四十年，等我退休了也不迟，你们可以来看看曾经的“老师”——名副其实的老态龙钟的先生。

就因为这番话，不少学生背后说我只关注考试而变得冷酷无情。

为了挽回自己的扭曲“形象”，在毕业典礼大会上，学校安排我这个唯一教四个班级课程的老师讲话，我就借机朗诵自己写的一首诗，结尾几句是：

            每一个音符都是歌

            每一串脚步争拂晓

            每一湾清泉映明月

            每一棵大树掩芳草

            留一双凝神的眼睛

            跨越时空心不老

            就在你们的身前背后

            静悄悄 静悄悄

多少算是给自己和学生们一个回应。

散会后，李婷婷跟在我身后，说希望老师把诗稿送给她留做纪念，我回答说“可以，但要等中考结束，等我把草稿誊写出来再给你。”

中考成绩出来了，李婷婷考上重点高中，她来学校时，我只有解释“太忙了，没有来得及誊写，下次吧。”等下次，我已经放假离开校园了。

再到属于我的秋天，新学期，我每天重复着“读书、讲学、备课，教室、饭厅、宿舍”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