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的每日心情 | 2015-5-23 06: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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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 本帖最后由 王根生 于 2018-2-27 17:06 编辑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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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4 d9 }# s x 父亲与秦腔
2 w" h4 V/ H" V, v 王根生3 W; u& s$ k& u5 Q: O# _
每每听到深沉哀婉、慷慨激越的大秦腔,我就想起了长眠地下的老父亲。! T9 x0 `7 j9 r" V6 E
父亲出生于1919年,而他的青年时代正是中国军阀纷争、内战连连、日寇侵华的年代,也是秦腔蓬勃发展的年代。也正是这样的年代,造就了他一生特殊的人生道路和秦腔情缘。 b9 j/ d K# ~1 H
有关父亲爱秦腔,就不得不提父亲年轻时弄坏家里的木碗,做二胡的事情。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常听母亲说这件事。 0 B8 q: p E! X7 J
父亲还是愣头小伙子的时候,有一次竟然偷了家里唯一一只木碗,拔了一些马尾鬃,自制了一把粗糙的二胡。月光融融,他来到村西头的那几株高大的皂荚树下,拉起弓子,自拉自唱。凉风习习,皂荚树婆娑的影子和着父亲的二胡的旋律,翩翩起舞。不大一会,便引来了一大群秦腔爱好者。于是一个人的声音,变成了秦腔联欢会,没有技巧,只有嘶喊,但绝不是噪音。而奶奶却气炸了肺,在奶奶的眼里,那只木碗让人心疼,更重要的是一个庄稼人,却整天吼秦腔显得太没正性,于是颠着一对三寸金莲,腾腾腾的东找西找,发誓要找到这把二胡,放进灶火当柴烧,可奶奶总是不会得手的,这把二胡和父亲一起当兵了。
3 N& z* g# d7 f2 d, q; q 那年月,闹抗战。灞桥乡党孔崇洲部某团回灞桥征兵,上了几年私塾,有点文化的的父亲在“四万万四千万同胞团结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声中,瞒着爷爷奶奶当兵了。出发那天,他们聚集在灞桥街头精神抖擞的唱起了刚刚学会的《大刀进行曲》,可身背二胡的父亲硬是把这首激动人心的歌曲,唱成了秦腔曲调,引得新兵们跟着他的曲调唱开了,让看热闹的人发笑,也让刚过门的母亲羞愧难当。可这把二胡,却没能跟着父亲光荣复员,而为抗战捐躯了。: U+ {+ H3 x5 }: ^0 T
也正因为有父亲抗战做铺垫,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蒙受羞耻。
' z3 G3 {3 c! r F/ y a 一九七七年,我们公社搞了一个作文竞赛,题目是“我的父亲/母亲”。我也写了自己的参赛作文《我的父亲》,说父亲是八路军,打过鬼子。因为在我的印象中,打鬼子的一定是八路军了。后来我的作文被学校选送到公社,听说公社还要往临潼县选送。我那时非常渴望自己的作文能在县上获奖,来满足我的虚荣心。
2 n5 S6 H+ h& x2 E 可后来美梦没有成真,我的作文被刷下来了。原因是我的父亲参加的是国民党军队并不是八路军,而国民党军队并没有真正抗日,而是欺压百姓。当老师把这些告诉我时,我一下子懵了:没选上倒是其次,主要是我没法在人面前炫耀自己的父亲了,太太伤自尊了。十三岁的我,是多么羞愧啊。
( P9 u& ^8 V/ q/ w 那天放学,我回到家里,把书包往炕上一扔,母亲叫我快吃饭。面对着母亲端到小方桌上的一成不变的包谷糁子和红苕叶子窝的酸菜,再看看坐在小方桌一边,端起饭碗成天一脸木然的父亲,我难受极了,一下子趴在炕边呜呜地哭了起来。母亲过来问我原因,我便说了这件事,我那时很希望父亲把这一切给我解释清楚。( x3 ]3 |) x% ~* Y+ b* _
空气似乎凝固了,沉寂了片刻,一声苍凉而低沉的秦腔,从父亲的嗓子眼中缓缓流出——
% G/ {, I3 e2 n6 m: p 祖籍陕西韩城县,
* ^. e4 x2 V3 x 杏花村中有家园。
1 o- F. U6 J% T p 姐弟姻缘生了变,
- x$ g3 @1 j4 o7 }' v 堂上滴血蒙屈冤。, g8 a3 c5 V0 ]& J n
姐入牢笼她又逃窜。/ I @+ {. w0 j3 O- |8 s
不知她逃难到那边,
2 [1 Y5 H+ X, e" `& M& g 为寻亲哪顾得路途遥远,5 M7 J, k" X! `$ l( e$ l, Z
登山涉水到蒲关。。。。。。。
3 K) }$ ~9 }3 C- l; b “你成天只知道唱、唱、唱,一辈子啥心都不操,把人没害死?”母亲来气了,又训斥开了。而父亲却是你骂你的,我唱我的,神情陶醉,对我受的委屈,全然不在乎。
$ j4 g$ ]7 |: x" b( G3 e' K 父亲不爱说话,甚至唱秦腔比自己说的话还要多。他的抗战历史,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读大学了,才知道了他抗战的一些细碎情节。: V7 J1 M* m3 V3 |! Z
一个暑假的下午,太阳像一个富丽堂皇的宫灯挂在在西天,大地正在使劲地吐出一天收集的热量。我和父亲在自家多半人高的玉米地里锄草。歇晌的时候,我和父亲坐在长满野草的田埂,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向他问起了他参加抗日的真实历史。! U4 X+ }) H; c. T4 s3 o! n3 Q* m
面对我的话题,父亲低下了头,一会功夫,好像犯了错误的学生,不好意思地好像犯错误的小学生给老师做检讨一样,缓缓地抬起头,一双凹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西天的云彩,慢慢地给我讲起了了他参加的中条山战役——' K4 M( { o. P; ^% D3 P# T
1941 年3月,父亲所在的孙蔚如部参加了著名的中条山战役。中条山下,黄河岸边,尽管时序已进入初春,凛冽的北风却依然肆虐着这块英雄的土地,可战士们却穿着单薄的军装,没有棉衣,武器装备低劣。不过战争的血腥场面,让他们忘掉了寒冷。一次战斗间隙,炊事员冲过硝烟,挑着饭来到阵地。那饭,不是我们想象的野菜汤,而是大肉菜和饼子,那是山西当地的老百姓杀了自家的猪来慰他们的。当父亲看到那傻白的肉片,再看看阵地上沾满鲜血的战友,只觉得胃里有翻肠搅肚般的难受,一点也吃不下去。心里憋得慌,扯足劲,嘶喊了一声秦腔名段《金沙滩》中,杨继业征战沙场的唱词:
$ X3 F2 `7 }. y1 z# [ 两狼山战胡儿天摇地动4 U2 f6 f6 t) V
好杀,哈,好战也. R2 X3 b1 ?+ S* ^
拼性命和番奴对垒交锋! n0 |2 g4 Y; v4 Q
我杨家投宋主忠心耿耿% U8 ?7 `9 o: f" \+ p& U
一个个为国家不僻吉凶.......4 V! `7 A9 j( b. }* t' p
还没唱完,战斗又开始了。
; y; ?8 v2 g6 g3 D$ \! j 一天后他们退出阵地。当他作为幸存者与长眠在这里的战友们告别的时候,他才注意到,整整一个旅,剩下不足百人。而阵地上的情景让他眩目:老大的一座山头,完全变成了硝烟的世界,山头已被炮火染成褐色;柔滑舒缓的山坡,在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几个被炮弹削了脑袋的树桩,还在呼呼地跳着几朵没有熄灭的火苗。空气中弥漫着生命烧焦的呛人味,风一吹,让人直流眼泪。堑壕周围躺满了牺牲的弟兄。衣衫褴褛的军服的颜色,几乎与黄土高原没有区别了。父亲没有描述那牺牲的惨状。他望着这些和自己一样爱唱秦腔而长眠疆场的战友,只觉得有什么话要说,可胸口堵得慌,喊不出一个字。憋足劲,可喊出的不是句子,而是重复着战斗间歇大伙合唱的那首秦腔......8 \. C9 p! G( n, l$ H; q
父亲最初语言不连贯,说着说着,就进入了角色,语气沉重,讲到大家唱秦腔时,忧伤地唱起来了。
+ g3 c2 Q9 w T A, {5 h% f% g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父亲病重,我回家看望父亲,顺便给父亲买了一个小收音机,以便他在病床上能听秦腔。这时候的父亲,已经瘫痪了两个多月,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看那样子,已经无力再听秦腔了。 当我把自己新买的收音机调到播放秦腔戏的电台,拿到他的耳畔,父亲慢慢地清醒过来。头微微转过来,睁开凹陷的眼睛,看了看我,再看看崭新的收音机,一滴泪水从眼眶中慢慢溢出,停留在脸上纵横的皱纹间。然后伸出嶙峋的双手,抖抖地抚摸着收音机,吃力地挤出几句话:“花这钱做啥呢,我娃日子艰难。我有收音机了。”说着,手探向床头内侧,摸索着什么。大姐替她找出来。那是一台破旧的收音机,烟盒大小,槽纹中堆满了乌油油的垢甲。母亲说,这是父亲在21所(一家军工企业)拾破烂时捡的。当时特别脏,回家装上电池,拍一拍还能凑合着听秦腔。我把自己买的那台崭新的收音机调到秦腔戏的台上,声音稍微调大,那高亢而熟悉的旋律顿时弥漫了整个屋子:3 Y6 ?8 b1 {0 u3 U8 p; e- [
王彦章打马上北坡,0 ~, U7 Z3 t* e' [- j( j
新坟更比老坟多。
- W( I6 [2 A9 I 新坟埋的赵匡胤,
[6 J0 Q$ A) n* B 旧坟又埋汉萧和,3 ~+ s9 Q3 n' M: [+ C
青龙背上埋韩信,
; g; Q/ ~' s3 v 五丈塬前埋诸葛。9 y$ O5 E2 V b/ c2 ]6 e
人生一世莫错过,
7 z4 Z1 j3 @# C9 Z 纵然一死怕什么……” U1 s) H A% H: v4 a
这是秦腔《苟家滩》中的名段,也是父亲平生最爱哼唱的段子。 _8 S/ R- p6 s9 j! J
躺在床上的父亲,也合着演员的曲调唱开了。尽管声音低哑而细微,但他那被病痛折磨的容颜渐渐泛出了光彩。3 F6 A& [6 q: R
看到这情景,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似乎一下子悟出了父亲一生的秦腔情缘。我那勤劳善良的父亲,您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走了一辈子,如果说您什么时候最开心,那必定是您在唱秦腔的时候。和着那熟悉的秦韵悠悠的跟唱,如痴如醉。甜也唱秦腔,苦也唱秦腔。高兴的时候,秦腔把您内心的喜悦分享给别人;忧伤的时候,秦腔排遣您内心的愁苦,装点着您贫瘠的生活。您把一世的道路,谱成一首扎根关中大地百唱不衰的大秦腔。吼一声秦腔,会让您忘掉所有的疲劳、痛苦。这是因为,秦腔已经成为您最酣畅的抒情方式,是您最最得力的散文诗!
7 ^" N) c$ S! m# U 我那不善言谈的父亲!
, A2 \, E# M% r1 f 1993年,一个蝉声喧闹的季节,父亲去世了。遵父遗嘱,丧事从简。唯一奢侈的是父亲下葬那天,我几个姐姐为父亲请了一个自乐班在我家门前唱秦腔。出殡的时候,我请求乐队唱一首抗战歌曲《大刀进行曲》,那位满脸通红的歌手,稍作休息,便在乐队伴奏下唱开了。可一连两遍,都滑到秦腔曲中了。最后只好将错就错,把这首激昂的歌曲唱成了秦腔,我的亲戚们都不满意。可我知道这是那个世界的父亲,想听秦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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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6月24日于灞桥
* z7 I8 s% p# a4 z) _5 |5 K 修改于2017年10月8日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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