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男孩

陈建1970

    女儿生病住院本来就是一件烦心事，更让人烦心的是住在同一个病房里的小霸王。
    这是个六岁的男孩，很瘦，据他家人说是只吃零食不吃饭的结果。男孩比我女儿早住院十来天，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不用再吊盐水，再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不是我恶毒，我真的想看看这孩子病重时的模样。他实在是太健康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活力旺盛的小孩，尽管他瘦的像只早产的猴子。他不是大叫着突然撞开病房门从走廊里冲进来，就是在病床下爬来滚去，碰翻痰盂，踢倒垃圾篓。连护士们都躲着他走。别的家长一看见他靠近就会用身体挡在自己孩子的前面，就像非洲大草原上的食草兽为了保护幼崽和掠食者的对峙。那坏小子还多次试图来扯女儿的输液管，亏得我当过守门员的身手才阻截了那些偷袭。
    每次和家里人交班，叮嘱最多的就是——“当心那个小坏蛋。”
    自从有了女儿后，我就不再是个讨厌小孩的人，但是现在，我不会再下这样的定义。


    看护小霸王的是六十来岁的外婆。和外孙的顽皮相比，她对晚辈的娇惯同样叫人惊叹。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海绵一样吸汲所有人的不满，却一点不会反映到小讨厌鬼的屁股上，连一句凶一点的呵斥都没有。她总追在外孙身后三五步的地方和蔼，噢，不是，是央求，用颇为渲染严重后果的语气：“哎呀呀，囡囡这个不好做的！”“哦呦呦，囡囡那个别去碰！”
    小霸王的父母看上去倒是很讲道理的人，他们难得来一次的大部分任务是向每个人道歉，“对不住啦，我家孩子真的很调皮……”“不好意思啊，我家老人太惯着孩子了。”
    可惜看护男孩的是他外婆。


    明天就要出院了，小霸王兴奋得要疯，他简直就是一只被关进玻璃盒的苍蝇，四处冲撞。儿科住院部忍受着最后的浩劫。
    还好，他白天太疯，晚上早早的睡着了。此时的病床上才是一个孩子，而不是长着尖耳朵的小魔鬼。
    “这几天吵到你们了吧？”孩子外婆隔着一张病床投来少有的歉意。
    “你还知道啊？知道为什么不管管你家的小疯子！”这是我心里想的，像我这样道貌岸然当然不会把它说出口。表面上我用大度的微笑既表示确认，又表示原谅。
    老太太转过脸，久久地望着床上的孩子，那神情好像在遥望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长得像他的舅舅，就是没他舅舅乖……”
    最怕上年纪的人扯家里的事了，那些缺牙的嘴一旦张开就絮絮叨叨没个完。
    “他舅舅六岁就会拿个扫帚在家里扫啊扫，然后把一堆乐色扫到簸箕里……”
    这个我六岁也会，我还会过一条马路把簸箕里的乐色倒到垃圾箱里。我表面上还是装出了惊讶，就像扫地神童就站在眼前。
    “他上小学时每门成绩从来没下过八十分……”
    我都不屑提了，那是我初中的标准。
    “他每天放学就会把水缸里的水拎满，还给一家人做饭……”
    这个我小时候没做过，但也没什么了不起。
    “上了初中，他就开始帮我下田干活了，他人小力气大，记得那年我们刚刚承包了田地，双抢时，他跟我插了一通宵的秧，赶都赶不走……”
    这个厉害，我承认这个厉害，我年三十通宵守岁，光吃吃喝喝都累得不行。
    “再大一点，他就进了社办工厂，不过他下了班还会来帮我做地里的活，他把每个月的工资都交给我，我给他的零花钱他都攒起来，买糕点给我吃……”
    我想想，我第一个月的工资也交给父母了，但后来……难道老太太知道我正打算以女儿这次生病为由，向父母哭穷以获得一点资金援助？
    “那一次我生病在城里住院，病好以后他叫了辆出租车把我送回乡下，怕我不舍得还跟司机串通好，说比公共汽车只贵一点点，这是我第一次坐小汽车，他也是第一次，只是乡下人享不来福，车晕得我难受，没进村我就下了车，抱住一棵树吐啊。”
    我觉得有点意思，应该听得认真点。
    “后来，他就……他就那么死了……”
    我都木了，一阵阵战栗经过我全身。
    “是生病，老天爷就是不留好东西给你……我难过的是，之前我还一直这么想来着，男孩子就该吃点苦，现在吃苦了以后就有出息。和其他农村人家重男轻女不一样，我都是宠着他妹妹，把什么活都叫他去做，什么好吃的都先给他妹妹……”
    我还没缓过来，我正在寻找我真实的表情。
    老太太再次转过头看着外孙。
    “他们都说我宠他，实际上我想法里是在宠他的舅舅。别人老说，被你宠坏了以后怎么办啊？可是人说没就没，哪还顾得了以后啊——”
    我也转过头望向熟睡中的男孩，突然觉得那孩子背上也该有一对翅膀。


    那夜，我把咳个不停的女儿抱起来贴在胸口，我只想抱住她，不去想以后。

[url] | | ︹ |  ︹注| : ︹  ]

方子

潜移默化

[url] | | エ |  エ注| : 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