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病了,确切地说她没病,更确切地说她确实有病。 在排队做各种各样的检查时,老婆依偎着我,就像一只小猫,不是那种活泼的,会挠人的小猫。 老婆十七岁离家,一个人几乎闯荡了大半个国家。很可能在嫁给我之前,她就走完了这辈子里百分之九十的路途。之后,在家的安定里老婆依然施展她的能干与自立。她大我两岁,像一个姐姐,在生活的各方各面都是我的老师。而事实上,她也的确把我当成了需要照顾的弟弟和淘气的学生来看待。 因此,在医院候诊时的孱弱和依赖实在是难得。
老婆患上的是一种叫神经官能症的病。这种病人只要想象自己得了哪种病,身体就会真的出现相应的症状。老婆想象自己长了咽喉肿瘤,得了糖尿病、心脏病、胃部的某种病变,还有高血压、更年期综合症,甚至中风…… 想象力够丰富的吧?
捧着一大叠检查正常的单子,我领着老婆走进了心理门诊。在做心理测试时,我惊讶地发现在同一张饭桌上搭伙了十几年的竟是一个陌生的女人。老婆对很多测试题的回答都出乎我的意料。 比如这个问题:你有没有莫名其妙想哭的时候? 我在老婆背后默默地替她回答“没有”,而我听到的是——“有,经常,不是较严重,是严重。” 难以置信,我一直以为我了解她;我一直以为她无忧,坚定;我一直以为她只被需要而从不需要…… 我的惊讶惊动了医生,我被赶出了测试室,说我在场会给测试者带来压力,影响结果的准确性。就此,我失去了扩大惊讶的机会。 后来,我追问另外的测试题的内容。 老婆说:“八百多题呐,我哪记得住……噢,对了,问了我是不是担心你有外遇,我选了不担心。” 关于测试的仅有的记忆显然不能用来开脱我的自责。她嫁给了我,离开父母兄弟,长期处于没有特别知心的朋友,少人可以倾诉的环境里。她心里只有我,女儿和这个家。女儿住校后电视剧是她唯一的消遣,在为一些情节乐不可支或感动时她唤我一起分享,我却在自己的电脑前对她品味低俗的爱好嗤之以鼻。 “我最想最想的是你陪我一起看电视。”我记得老婆对我说过这句话,这是她少有的示弱,当时我没有在意。 另外,不应该的是忽视她对身体劳累或不适的抱怨。正是那些堆积淤塞成最后的崩溃。
测试结果:重度焦虑。
“你担心什么?”医生问。 “担心生病,去年我发过一次哮喘,特别害怕再犯病。我看了电视里的很多养身节目,也上网查了,就觉得身体的感觉和许多病症都对应得起来,然后那些症状就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厉害……” “最近你认识的人里有没有人得重病或遭受意外?” “有!老公朋友的老婆生了子宫癌,手术后我还帮着送了一个星期的病号饭。还有,老公一个同事的老婆是乳腺癌,上个月还在散步时遇到,几天前就突然死了……”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工作压力怎么样?” “我是收银员,工作时精神高度紧张,时刻担心出错,手里数着钱还要分心出去回答顾客的提问,遇上脾气不好的人还会挨骂受气……”
晚上,我破例没开电脑,老婆也没开电视。我们坐在桌前久久地交谈,就像我们刚认识的那个时候。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端详过她的脸庞,灯光下的老婆美丽温婉,她嘴角上以前那种年轻的任性没有了,代之以柔和的线条。我们早早的上了床,在床上她抱着我继续聊天,话题从她的病延展开去,漫无边际。突然,她问“想不想做那事”,我说“想”。过程比预料的完美,尽管我顾忌她的身体状况,但那一刻她完全正常。完事后我们又聊了很久,没有一点倦意。
第二天早上老婆感觉不错,说还不如去上班,忙起来脑子就来不及去瞎想了。可不到三个小时她就回了家。 “我知道我没有病,可我还是难受,像要死了一样的难受,那种病痛是真的呀!”老婆带着哭腔说。 我绞尽脑汁地宽慰她,“比方说吧,你不是晕血吗,上次手上的那个小伤口总不至于痛得让你昏过去吧?流出来的血遮住了那道口子,你的恐惧就制造出另一个可怕的伤口,想象把身体受到的伤痛放大了。” “真的哎!我头晕,恶心,要晕过去的感觉真的和晕血一样啊!”老婆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
夜里,老婆从噩梦中醒来,她钻进我的被子说梦里有只大怪兽要吃掉她。我搂住她说,这应该是小孩子做的可爱的噩梦。 拉着我的手,她终于又睡着了。
我成了老婆的药。她说只要我不在她就会胡思乱想,然后身体就会出现症状。因此我尽量多的和她在一起,在她的视力范围之内。上班一有空就给她打电话,用声音表示我在她身边。如果她去上班我就骑着自行车接送;偶尔突然出现在她工作的时候,远远地向她打招呼,看她惊喜的眼神;在休息日里一起去逛街购物,买她以前看中不舍得买的衣服鞋子。为此,我耗尽了自己的小金库。
总的来说病情在好转,也有起伏。心理上的病和生理上的病一样,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但或许更慢,更需要耐心。好的时候她跟晴朗天空中的太阳一样健康,不好的时候还是天塌地陷。那个时候我就送她去医院,无论多晚,多早。这样做的本身就是一种治疗,为让老婆知道,她的每一种感觉我都很重视。我意识里并不把这样做当成治疗手段,这是理所应当的,也是早就该这样的。效果正如意料的,有时医生的几句话就使她如释重负,有时在路上还没到医院她就说:“回去吧,好了。”
夜晚的风有点凉,就是加了衣服开摩托车还是有点冷。夜的落寞让我不由地想起一个话题,我说:“今天在厂里和那个老婆刚刚过世的同事一起吃午饭时,心里突然有了种悲哀,现在他晚上回到空荡荡的家只有一个人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连个说话的也没有。”我停顿了下,去整理暗夜里的心情和接下来的话语。“不过,接着是一阵幸福感,我想到——我下班回家时,家里有你……” 后座上的两只手一下子抱住了我,抱得很紧,使得夜风也不再有寒意。而后,一个声音又抱紧了我的心,“你都把我说哭了!” 那晚,我俩站在寂静幽暗的客厅里长时间的拥抱。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见汽车一辆一辆从窗外马路经过,车灯光扫过天花板,忽明忽暗。 怀抱中的老婆展现出刚结婚时的面容与身姿,不!还要娇媚,还要热烈。而我,同样新婚般澎湃。
上网查过“神经官能症”,一大堆难懂的专业名词。于是我自己给了它一个注解。 神经官能症:一种精神上的疾病,当爱被忘记就会病起,当爱被想起就会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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