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化

落阡Umnachtung

没人会关心能不能找到水，镇上官员的话如同当头一棒，这个民族像骆驼一样习惯干旱。
他走出镇上用黄沙砌成的办公室，轻轻下楼，以免压垮脚下已变得松散的楼梯。外面毫无遮拦的炽烈阳光照到脸上，刺痛他的皮肤与双眼。他欲哭无泪。几个月来泪水已蒸发殆尽，只余鼻上的酸涩。阳光强烈的路上只偶尔走来一两个干枯的牧人，赶着迟缓的畜群默默经过。他将掘出这里的第一口井，尽管缺乏经费，甚至没有必要的工具。
不远处有块稍微湿润些的荒地，她的族人不知何故反倒从不去那里游牧。他不愿独自前往，但只有在这里才能打井，两侧的流沙不会立刻抹去他挖掘的痕迹。他用手试探着沙土的适度，不甚自信地估计这里沙化的程度。
你还是回去吧，沙漠中的女人说，平静如清早的沙丘。
但这里能找到水，他辩道。
但我们不需要，她的声音依然轻盈平静，干裂的唇几乎没有翕动。
他用手挖出一个狭窄的浅坑，然后继续挖掘。他时而捡起周围的石块挖掘，但干渴令他越来越想亲手触到沙上的一点湿气，便扔掉石块，徒手挖掘。干热的阳光下，他与土地大汗淋漓，不久身上与脚边便隐约结出一层霜。这几乎能造就一片海，他在强烈的阳光中恍惚想，只要下一场雨。
终于坑的深度足够让他站在里面。他跳进去，在里面挖掘，感到手指酸痛。黑暗渐深，自己的影子在井壁上摇曳，阴森可怖，他索性闭目。视力似乎已不必要。靠嗅觉与指尖沙土的触觉似乎就足以辨识出水的方向：某个位置的沙子似乎更清凉更滞重，带有些微雨水的气息。他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触觉，但现在这就是他唯一的依靠。只能继续。
几粒火炽的沙滑到他背上，一阵灼痛。他痛得一惊，但仍在木然地挖掘，感到口中干渴加剧，带有血气。沙的热气从四面涌来，他继续挖掘，几乎丧失干渴以外的感觉。然后他听到了坍塌声。他抬头，睁眼，惊恐地发现去路已被堵塞，看不到沙漠的晴空，黑暗骤雨般降临，一道厚重的沙幕将他锁在井中。
真切的恐惧爆发，他一面着魔一般地挖掘，一面尽力劝自己要冷静，告诉自己泉水会将他托回地上，让他去炫耀自己的壮举：水。然而从这一刻起，便不存在回头路：找不到水，就找不到任何归返的希望。水起初是他的需求，然后是他的追求，现在成了他唯一的出路。他孤注一掷地拼命挖掘，感到双手出血，疼痛难忍。这天，他感到空气中与指尖上似乎多了些水汽。
什么颜色都没有，什么味道都没有，她说。
可她仍是水的遗存，他想，海从陆地上退却的一个荒岛。
没有水你也能活下去，她继续，比如这几个月。
可我还记得水，他道，血色月光中的海。
我什么也记不住，她嗤之以鼻，他也记不住，我们都记不住。
他愤怒地想到了那个沙漠中的男人，哑口无言。他分不太清这些人，他们都很像，很少开口，很少思索，沉默干涩如永恒的沙丘。也许他们就像茨冈人一样疏于记忆。
在他们眼中沙丘亘古不变。可在他眼中，正午的沙丘在燃烧咆哮，在他眼中剧烈地起伏。
他不断回想着多年前的黄昏对一泓泉水的回忆。并未无色无味，它在夕阳下闪着金辉，在舌上一片清甜。他试图保留自己对水的记忆，但无论如何，干渴渐渐缓解依然令人欣喜。久居黑暗后甚至不必睁眼也能重获视力，他学会了靠眼前游移的青紫苍黑辨认方向。
他浑浑噩噩地挖掘，偶尔触到一块潮湿的岩石就把它捧在掌心，嗅着青苔的纹路，试图辨认水的方向。几天——或者几周，几个月？——的挖掘似乎已抹去了所有文明，所有惊心动魄的创造，他重新回到了游牧时代，回到人们打下第一口井的年代。不是所有创造都波澜壮阔，比如沙漠中的第一口井，艰难而缓慢地建成，艰难地流淌几年，又默默湮没在黄沙中。它们是，或曾是这些沙漠民族的依靠。一口干涸再打一口，直到沙漠吞噬所有水的痕迹，吞噬人们关于水的记忆。他知道他的井终究会被这个沙化的世界——被这座沙城，这些沙人——吞噬。
你明知道这没有意义，她说。
我知道。
但你……
因为他追求得不到的东西，他想，比如眼前的沙人。
记住我，他望向她的眼，一阵颤抖。
如果我能记住水。
诗中说你应让异乡女子的眼化为水，但这怎么可能？他回忆着她双眼的颜色，但黑暗令他几乎忘记色 ，除了沙漠的金黄，之前几个月充斥眼帘的金黄过于触目，过于刻骨铭心。如果她的双眼有颜色，就是黄沙的颜色，他们周身都是一样干燥的颜色。上面是一座沙化的城，而他被葬在地下，寻找越来越抽象的水。他怀疑这么久没喝过水他是否已不在人世，怀疑此刻在地下穿梭的只是他的渴望，他追寻不到的悲痛，他的血肉已在岩间净化成水，流到地上，在阳光下闪着动人的金辉。可异乡女子的眼不会化为水，里面甚至就没有水。
别在眼中觅水，诗中还说。
他突然一颤，指尖触到了清凉的东西，迫不及待地睁开眼。四下仍是一片漆黑，但他想象着阳光下一注井水的波光，想象着波光涌入她的眼中，心醉神迷。他忙捧了一把水举到唇边，木然地感到一阵凉意从咽中滑下，看不出颜色，也没有味道，没有想象中的震撼与解脱。他靠在潮湿的沙上，惊恐地发现自己也变成了骆驼民族的后代。

[url] | | ド |  ド注| : ド  ]

李听圃

水对于人的生命是第一需要。沙漠中的人们对水的渴望，胜过一切。水成了生的代名词。

[url] | | ＝ |  ＝注|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