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尔德林和他的《塔楼之诗》

紫荆棘鸟

～～旧文略改～～





    荷尔德林和他的两位同窗好友：黑格尔（中）、谢林（右）

上次回老家打点行装时，就在行李箱里塞了几本书，其中就有一本德国大诗人荷尔德林的《塔楼之诗》。这本书是译者之前送给我的，他是位高我若干届的本科校友，尽管我和他不算多熟悉，但有幸得到一本《塔楼之诗》。据说在今天的德国诗坛，有几位大诗人的文坛声望和地位是可以和歌德相提并论的，特别是这三位：里尔克，特拉克尔，以及荷尔德林。其中荷尔德林可能是其中最特别的，因为他虽然算长寿，活了73岁（1770-1843），尽管他才华横溢，但他的前半生是在抑郁、失恋、贫穷中度过的；他的后半生更加不幸，完全陷于精神错乱，被他的母校--图宾根大学--的一位木匠收留，在下图那个黄色尖顶的塔楼里度过了他的后半生，共36年。这座尖塔就是现在的荷尔德林塔（Hölderlinturm），塔的前方是一条流经图宾根的小河：内卡河（der Neckar），而后面那栋红色大楼，则是图宾根大学哲学系所在地。图宾根大学是德国最古老的大学之一，其所在地图宾根是一座风景宜人的小城，大约十来万人口，可以算是斯图加特的卫星城。图宾根东南方向不远处就是慕尼黑，往南就是瑞士的苏黎世。欧美的这种古典文化氛围浓郁的小城通常是非常适合居住的。

荷尔德林和黑格尔都出生于图宾根，同年。当年荷尔德林、黑格尔和谢林一同漫步在宁静的内卡河畔，在图宾根一起学习神学和哲学。这三位同窗好友后来都取得了足以载入史册的成就：他们可能是历史上最厉害的同窗三人组了，是也不是？


   （荷尔德林塔和内卡河)

荷尔德林虽然在文坛上的声望更高，但他早年在哲学上也有不俗的成就。他的哲学对黑格尔思想发展具有重大意义。比方说,黑格尔如果不吸收荷尔德林的“结合哲学”.他要完成触后来的体系基本上是很困难的。早年的荷尔德林留给世人不少哲学和文学作品，例如《许佩里翁，或希腊的隐士》，《恩沛多克勒斯之死》等。但陷于精神错乱后，他就基本上停止了写作。特别是后来，那位看护他的木匠师傅不得不给荷尔德林戴上面具，以防止他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叫。不过最终荷尔德林还是给后世留下了35首优美的诗歌。这些诗歌都是在他疯了后在塔楼写下的，因此称为“塔楼之诗”；而这些诗歌的落款日期，虽然凌乱不堪，难以考究，但却都有相同的签名：“斯卡达内利”，所以“塔楼之诗”又称“斯卡达内利诗集”。斯卡达内利谐音斯卡达娜，而斯卡达娜恰好是莱茵河的发源地（内卡河则是莱茵河的一条小支流）。1802年，荷尔德林漫步在斯卡达娜，心都碎了：因为他曾经苦恋着的苏瑟特女士（一位银行家的妻子）去世了，离开了人间。从那以后，荷尔德林开始精神失常，最终于1807年完全陷入精神错乱，被一位好心的木匠收留在那座塔楼。

有意思的是，尽管现在荷尔德林能和歌德相提并论，但在他最需要同情和援助时，他不幸遇到了歌德。那时的荷尔德林失恋、失业、穷困潦倒、心灵非常脆弱，并隐约有精神崩溃的症状。好心的大教授席勒倒是有意帮助荷尔德林在他的大学谋取一份教职，但他和歌德是挚友，视歌德为偶像和导师，于是征求歌德的意见。不料歌德却扮演了一种非常不光彩的角色，使得荷尔德林最终没拿到这份教职，最终导致荷尔德林精神崩溃。

他曾经是最痛苦的人，疯了之后，从某种意义上说，变得“幸福”了。当今时代把荷尔德林捧上了天，赞誉他是德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可是这一切对于那颗两百年前就已熄灭的心灵又能意味著什么？有时我想，作为一个疯子被送回母校料理，真的是一件很惨的事。

荷尔德林生前诗歌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主导”荷尔德林诗歌评论的，可能还是历史学大教授席勒。席勒认为荷尔德林的诗过于内向、主观，这种评价很可能受了歌德的影响，因为我阅读过歌德和席勒之间的一些书信来往，特别是涉及到对荷尔德林诗作的评论，席勒在歌德面前几乎是以学生自居，而歌德对荷尔德林并不看重。荷尔德林重新引起西方文学界的高度重视，功劳之一应该给哲学家海德格尔。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海德格尔专门开了一个学期的荷尔德林研讨课，并在研讨课的基础上出版了一本推介荷尔德林诗歌阐释方面的书，荷尔德林才开始得到了公正的评价。当然现在也有诗评家批评海德格尔，说将荷尔德林的诗歌推评到席勒诗歌的层次：教条，呆板而无灵性，呵呵。

大约本科毕业后我就陆续读了荷尔德林的塔楼之诗（读不读得懂是另外一个话题，呵呵），某几年特别喜欢那四句短小但欢快明朗的诗歌：“那置身于欢乐簇拥中的人，并不称一切日子最为美丽；却渴望着有朋友爱他的地方，人们厚意挽留年轻人的地方。”记得那时我都喜欢拿这四句小诗作为我的 online 签名。没错，无论是谁读了塔楼之诗，你能感觉这是个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精神完全错乱的人写的么？诗歌都是那样的欢快，干净，清澈，富含哲理。这就是这位古典浪漫派诗歌的先驱，在他精神错乱前就给人留下的印象：忧伤，浪漫，纯洁，永远“诗意地栖居着”。



------ 附录：荷尔德林的塔楼之诗（节选） -----------

---- 生命之旅
生命之旅迥异
犹如歧路，或群山分界。
我们此地之所是，神于彼处
能以和谐，永恒的奖酬及宁静充实之。

倘若人们快乐……
倘若人们快乐，试将如何询问？
是否他们心地善良，循美德而生存；
如此灵魂轻快，哀怨更稀
信仰为此所承认。

---- 春 之一
何其灵气，当看到时辰再度破晓，
人在那里满足地环视周围的田野，
当人们询问自己之所处，
当人们想望快乐的生活。

好似天空弯拱，四处沿展，
欢乐这般扩散在空旷的平原，
当心灵渴望新的生命，
小鸟儿啾鸣着，欢唱歌曲。

人常探询内心之幽深，
轻诉言说由之而出的生命，
若非悲伤使灵魂憔悴，
人将欣然面对他的财富。

若居所闪烁光芒，建于高空，
人将拥有更宽阔的田野，而道路
道路致远，蓦然回首时，
幽雅别致的小木桥跨过小溪。

---- 那置身于……
那置身于欢乐簇拥中的人，
并不称一切日子最为美丽
却渴望着有朋友爱他的地方
人们厚意挽留年轻人的地方。

---- 眺望
若人们快乐，这样的心情
来自安康，更来自田野，
看到树木生长，怡人的花儿，
而收获的果实还在增长，予人裨益。

群山环抱田野，高空腾生
朝霞和空气，平原上温柔的小路
在远方的田野里，向着那些地方
人施施然跨过溪水上的小木桥。

人的言语中也生起回忆，
而人们的联系贯穿生命的日子
向着善的聚居地，
诚然，人向自己提起知识的问题。

眺望仿佛鼓励，收获令人欢悦
随时日而更新
谨慎为善，
感谢那永不衰老者。

---- 致仁慈的乐·布雷特先生
您，高贵者！述说最好的事物
言无虚假，因每一个人都认识它，
然圆满蕴藏着不同的问题，
虽人已将它轻松证明，命名。

而您在正直亲近的生命里持有它们，
持有人们尊敬的友善，
尊严者所享有的善，
当许多人还在贫苦和悲伤中煎熬。

如此的善永不消逝，友善如此令人尊敬；
人们从不孤单生存
却只属于自身的光亮和闪烁，
人证明此，他的智慧入于人生诸世。

---- 秋 之一
那些远离大地的传奇，
叙说魂灵，那曾在此又归来者，
当它们返回人性，我们体味了
时代的许多，这匆匆似箭的光阴。

大自然还未曾离弃深埋的情景，
仿佛那在崇高的夏季黯淡而去的日子
当秋天降落大地，
静观者的魂灵又在天边找到自己。

短暂的时光里终结了许多，
农夫静立于犁边，
目睹年岁怎样趋近欢乐的尽头，
人的日子在这一景象里臻于圆满。

大地浑圆散布碎石
却不像那些迷失在黄昏的云，
金色的一天又在眼前，
圆满时不再有哀怨。

---- 夏 之一
茬田显现，高空闪亮
清柔流云的辉煌，当远处天边
寂静的夜里数点闪烁的星星，
云层仿佛使苍穹更宽广。

小路延伸更远，人的生命
展现于大海上毫无遮蔽，
阳光的日子指向人的死亡
更高的现象，及清晨金色的光芒。

花园的宽阔饰以新的色彩，
人惊叹，他的辛劳终获成果，
他所勤俭创造的，他所完美制造的，
已逝岁月在灿烂中与之相伴。

---- 冬 之一
当娇弱的雪花使田野更加美丽，
高处夺目的闪光笼罩广阔的平原，
当时光逝去，远方的夏季这般迷人，
温柔的春天常常靠近。

辉煌的景象，空气更为芬芳，
森林明亮，也没有人漫步在
那些过于僻静的街道上，
寂静安持崇高，虽一切轻轻欢笑。

春天的形迹无需花儿的闪亮
这般令人心醉，星星
就在纯净的天边，人们喜欢
眺望远处天空，那庶几不变者。

河流与田野皆为图像，
纵横交错，亦更明亮，
生命的温柔犹存，小城的宽阔
显现于广大莫测的远方。

---- 更高的生命
人选择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决断，
离虚幻而识智慧、思辨、追忆，
那沉入世界的追忆，
那无物可惊扰他内在的价值。

辉煌的大自然使他的日子美丽，
常在他深处，就是孕育新的追求，
崇敬真理，
孕育更高的意义，及一些奇妙的问题。

人因之亦能认识生命的意义，
探寻目标之最高者，最美妙者，
以人的尺度体察人生世界，
尊更高的生命为崇高的意义。

---- 更高的人性
人们的内心已承受意义，
如此他们得以遴选更优者，
此即目标，真实的生命，
灵性者可享生命之年岁。

---- 坚 信
仿佛日子，那在纯净中环绕人们者，
伴着跃出高处的明亮，
微光朦胧的诸影像渐融为一，
那深及精神之性的知悉亦如此。

---- 夏 之二
当春天的花儿随风飘走，
已是夏季，蜿蜒于年岁的夏季。
就像淌下山谷的小溪，
群山的亮丽弥散降临。

那总在眼前的灿烂田野，
最似暮色将近的日子；
犹如年岁分割，夏日的时光亦如此
大自然的景象常常在人们眼前消逝。

---- 眺 望
人们眼前的日子开阔明朗，伴着景象，
当绿草展现在平原的远方，
黄昏的光线尚未趋入朦胧，
白日的闪亮已化作温柔的微光。
世界的深处常常遮蔽，不可接近，
人的知觉，充满疑虑，劳思伤神，
灿烂的大自然虽照亮了他的日子，
远处仍驻立着疑虑中黑暗的问题。

---- 精神的生成
精神的生成从未向人们遮蔽，
如生命之所是，人们已置身其中的生命，
正是生命的日子，生命的早晨，
精神超绝的时分亦如宝藏。

好似大自然轻妙地发现自身，
如此，人以这样的欢乐观望，
如何坚信日子，如何坚信生命，
如何与精神之束紧紧合为一体。

---- 秋 之二
大自然的闪亮是更高处的显像，
那时日欢乐终结的地方，
是这样的年岁，辉煌圆满，
那果实融入欣慰之光的地方。

大地浑圆这般艳丽，呱噪甚稀
一丝声息飘过空旷的田地，阳光温暖了
秋天柔和的白日，田野静立
若眺望远方，吹拂着芬芳

荡过树梢枝条，伴着轻轻的欢笑
已空的茬田常常混淆，
明朗的景象之全部意义还活着
仿佛四周飘荡的金色辉煌。

---- 冬 之二
当枯叶消失在土地的深处，
飘落的洁白这般轻覆河谷，
而时日因高空的阳光而闪亮，
节日的气息使城门外一片亮堂。

万物安息，田野沉寂
犹如人的灵冥，许多差异
在更高的地方显现，大自然
崇高的景象，送走了春天的温和。

---- 冬 之三
田野枯黄，惟有蓝天
闪耀在远处的高空，仿佛歧路
大自然浑然为一的景象，吹拂
清新气息，万物环饰以淡淡的明亮。

天上隐约可见大地的浑圆
整整一天，伴着清澄的大自然
当高天的苍穹点缀星星，
更具灵气，那延展遐迩的生命。

---- 夏 之三
还能看见年岁的时光，当夏日
原野静立于它的光照下，温柔里；
田中美丽的绿草点缀到远处，
小溪常带着浪花儿蜿蜒四周。

日子就这样穿越山岭，飞掠河谷，
伴着它的光辉，不可阻挡，
甚高空间里牵引云彩，
年岁仿佛环饰着神奇。

---- 春 之三
当大地挥洒新的光明，
葱绿河谷自春天的雨迎来生气，
人们又度过了明朗的一天，
清澄的溪流带来白色的花儿。

透明的区分清晰可辨，
春天的静谧散布云间，
人在年岁中静静观望，
深深崇敬生命之圆满。

---- 夏 之四
深谷中小溪潺潺，高处群山，
远远地染绿了此幽谷四周的平原，
一片肃立葱郁的树林，
将那里淌流的小溪轻轻遮掩。

夏日的阳光美丽明亮，
淡淡日子的幸福仿佛太过短暂，
黄昏伴着清新的气息走向尽头，
期待着，人如何终结圆满。

---- 夏 之五
时日的流逝带走温柔芬芳的声息，
当它们浑染云彩和田野的亮丽，
山谷的尽头迎来群山的黄昏，
那里，小河的浪花回转卷起。

森林的阴影扩散到四方，
那小溪静静淌下的地方，
远方的景象依稀，
当人置身于这样的意义。

---- 人
若人离于自身，孤独生存，
如此，好像一日区分于诸时日，
人之卓越者趋于独异，
离开了大自然，也离开了妒忌。

他仿佛独自生活在遥远的异域，
春风染绿了四周，夏日友好的栖息
直至年岁匆匆步入深秋，
流动的云总在那儿陪伴我们。

---- 冬 之四
当四季的景象飘逝，此刻
杳不可见，已靠近了冬天的尽头，
田野空空，目光之所触更温柔，
而寒风四起，袭来一阵小雨。

仿佛休息之日，岁末亦如此，
当疑问的声音臻于圆满，
随着春天显露新的生命，
大自然的壮丽照耀大地。

---- 时代精神
人居于此世，芸芸为生，
犹如年岁，犹如时代向往更高，
亦如更替，许多真实诚为多余，
在不同的岁月里持存；
圆满亦如此同一于此生命，
人因之顺从于崇高的追寻。

白水

生前凄惨，身后殊荣，命运弄人。

紫荆棘鸟

白水 发表于 2020-9-21 20:26
生前凄惨，身后殊荣，命运弄人。

我看过歌德和席勒之间关于荷尔德林之间的几封书信英文翻译件，对歌德有点失望。

义夫义

欣赏“紫荆棘鸟”老师对德国作家、诗人“荷尔德林”独特的看法。学习了。

一个国家之所以成为人间地狱，总是因为人们试图将其变成天堂。——荷尔德林

荷尔德林的这句话，确实很经典！
纵观我们现如今，特别是全球的今年，是不是宛如人间地狱一般？

我就在水一方

义夫义 发表于 2020-9-22 22:49
欣赏“紫荆棘鸟”老师对德国作家、诗人“荷尔德林”独特的看法。学习了。

一个国家之所以成为人间地狱， ...

人间才不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