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书香馥郁 于 2020-9-24 12:10 编辑
清晨跑步回来,忽然瞥见花架上有一处耀眼的红。细一看,原来是金鱼草又开花了:在高高低低绿绿褐褐的硕果丛中,彩蝶般地又翩然起一串小花。虽已不再火球般红艳,却愈发显得轻盈亮眼。
果中见花本不奇怪,但歇花已月余的金鱼草又蓦然招展出告别的绚丽,却使我怦然心动。
一生中种过的花儿不少,也不乏种植与赏花的乐趣;但像这般故事迭起,几番拨动心弦的,却只有偶然邂逅的她。
花种子是出差北京时从中山公园买来的。因为爱花,又罕见北国的花,偶遇那方有花籽出售,也不管这“金鱼草”是何品种便欣然买下了。
既不知何时播种也不知花为何许模样;反正依了春播的惯例下了种,那小苗儿也果然冒出于四、五月间。先是置花盆于室内,苗儿却总是长势怏怏;忽然忆起华北平原那湛蓝的天空灿灿的骄阳,于是便统统分植于室外的花架上。小苗儿果然抖擞起阳光下的精神,伸胳膊撑腿地欢了起来。却也怪:春去夏来秋至,直长得满盆葱绿,却始终无花。
转眼已是初冬的季节,花台上的花均已凋零,就连月月见红的月季也打不起骨朵了;但却在这萧瑟的冬日里,金鱼草有蕾了:三两株较细的花茎上,对错轮序地膨起了一个个花蕾;终于绽开了渴盼中的第一朵。——咦,这不就是“老虎花”吗?!日日渴慕着一睹她的芳容,没想到揭起盖头,却原来是儿时故旧!——娇艳的笑靥儿依旧,玲珑的身段儿依旧,那欲述欲语的神态儿尤其牵动了我儿时的回忆。
我的童年是在重庆南开中学那一处处五彩缤纷的花园里泡大的。留在记忆中的花儿都附有美妙的童趣,最有动感的莫过于“老虎花”了。
且不提那乳白色的花筒外披着一层微细的绒毛,紫红色的花冠正中有酷似虎嘴的淡黄色隆起,那黄中见紫的一道唇缝,数根须毛……已是活脱脱地揭了虎面的形儿来;尤其精妙的是它那令人爱不释手的动感:你若掐下一朵,用两个指头捏住花冠的两侧,一挤一张;这花儿便似老虎嘴似的一开一合,还颇具弹性呢。你捏住了别放,还能清晰的看到深深的虎口里那白白的上下颌呢;而躺在下颌里的花芯,又恰似伸吐的舌头一般。
把玩着这可爱的尤物,我那帮黄毛丫头小伙伴们怎能不童言喋喋,浮想联翩……这花名儿么,当然也是非“老虎花”莫属了。
三十余年还旧国,落花时节又逢君——没想到小小的老虎花也会有不凡的经历,那金鱼草的桂冠竟然是捧回于北国他乡。戴上了北国的冠儿便端的有了耐寒的禀赋,要不,怎会偏偏选在立冬后的时日里开放?
花期延续了十数天吧,便不再现花了;只是那诸多未曾打苞的花株还在一个劲地长。却又奇了——仍是那般从容不迫地长将下去,直长得绿油油碧森森,像地里高大的芝麻棵一样;却又是迟迟无花。
就这样一直长到了来年的四月初。
我好奇的发现在花轴正中长出一个尖尖的松果似的小绿塔。果耶?花耶?三两天后才算明了——原来正是一层层卵形花苞的组合。总算又着花了,可是又迟迟不放:棵还在长,杆还在高,尖顶上膨胀的塔蕾被高高地顶起,最高的两株已高约一米了!我简直愕然了——记忆中的老虎花是那般纤巧妩媚,哪见过如此的高头大马?!
就在眼看要开花的那几天,家里来电催我们回重庆探亲。为了不使它干枯,我便弄来几个塑料袋,装满水,用针扎上小眼,放在花盆里,以备细水长流。
四月的重庆,那几天居然热得要穿衬衫了。我一直担心着我的金鱼草们。
终于赶回来了。一周的悬念,应验的是花台上诸多的枯枝败叶;但金鱼草的那几朵花蕾却没有垂下——尽管杆上的叶儿多已枯萎,剩余的也奄奄待毙。可是,啊,这是何等的奇迹啊!我惊异地发现两株最高的金鱼草竟不约而同地都打了弯:自花蕾下一尺许发生了一个大大的“U”形弯折。花轴一下子矮下去了近一半。但弯过折过的它们,竟又奇迹般地拔直了背脊,不屈地支撑着尖顶上硕大的花蕾,蕾,依旧蓬勃在肢体的驼峰之上!
啊,造化!感天动地的造化!小小的金鱼草在我的眼中已化为了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中的俄国母亲——据说,在断粮的日子里为了婴儿的存活,她,曾把自己的血液抽成婴儿口中吸吮的乳汁。而妳,小小的金鱼草,面对断水的威胁,竟也毅然有了折腰护花的壮烈!可妳只是并无感知的草木啊,却怎会,怎会有如此赤诚的爱心?又怎能,怎能勃发出如此超绝的能量?
喷壶中的水汩汩倾述着我由衷的赞叹,浸透了盆中的土,注入我深情的祝福……。
一两天后,叶儿也都陆续挺起。大约是第三天,金鱼草,简直令我难以置信——它开花了。还是老虎花,还是紫红的花冠,鲜明的黄唇;只是已不再左一朵右一朵的错落相间,而是开成了一个汇聚的火球——每一个塔蕾都至下而上逐层逐朵相继绽放;像燃点着的圣诞树,不,简直就是一团团燃烧着的耀眼的火球!
楼台上骤然亮起一道炫目的风景,如绽放的礼花,似绚丽的霞朵,惹得路人频频仰慕,啧啧称羡。而我,更是为之瞠目,因为,因为抹不去,抹不去老虎花那乖巧玲珑的记忆;料不到,料不到金鱼草这勃然怒放的辉煌。
啊,老虎花、金鱼草,金鱼草、老虎花;南开中学那烂漫的花圃,华北平原那莽莽的雪原……眼前、当年,当年、眼前;蓦然,耳边响起一句誓言:“蜕一身嫩皮,磨两手老茧”——那一年,我也曾似一粒南国的种子播撒到了北国广阔的天地:下车伊始,寒风卷着雪片扑面;辘轳飞转,梢桶拽着井绳炫目……。
啊,是了,我的金鱼草:吮吸过北国那浸润的雪水才强健了妳纤弱的筋骨;沐浴过雪原上灿灿的骄阳才涂镀成妳火红的色泽。天寒地冻,磨练出你超常的耐力;霜打雪压,抗争出妳不屈的性格。故土的温馨,润泽了游子的心田;难忘春晖,妳又怎能不欣然绚丽在梦魂萦绕的南国?
啊,我的金鱼草,造物主潜心派遣的使者——妳亮丽起短暂的一生,照见我身后的路,眼前的路,未来的路。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就该这般有情有韵有色有香:有沉稳从容的葱茏碧绿,有不畏劫难的蓬勃辉煌,也有平静中一次次欢快的闪亮;即便是在最后的时刻,也泰然招展起告别的绚丽——就像今天清晨,像我眼前摇曳在硕果中的这三两朵小花一样。
我的金鱼草,我的永不褪色的青春。
1996年6月29日,于宜宾三线老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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