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妈和书 妈妈八十岁了，每想到她的年龄，就觉得要特别地小心翼翼——她是个老年人了啊——像需要精心保护的瓷器。 妈妈的脸上皱纹密布，像极了儿童书上的迷宫图，她的身材变成典型的梨形，肚子像球一样。弟弟说：“妈，你以前是亚葫芦，还有腰的；现在是圆葫芦了。”她就笑起来，露出洁白的假牙，脸上的迷宫也伸展变成菊花的丝瓣。对于她的身材，她从来不说年轻时如何，只是与我们的玩笑一起笑，说感觉是有点大啊！她的头发是染过的，白发总是很快长出来，星星斑斑成一片花灰，因为烫过而蓬松，反而好看。 妈妈出身于地地道道的农民家庭。她和她的兄长们都在父母的远见的支持下，克服无数困难读书上学。他们成人后都有自己的工作，不用再靠农耕生活，成为他们那个村子的佳话。妈妈早年毕业于一所师范学校，成为她那个时代不多的科班出身的教师，知识分子。 妈妈一直崇拜有知识的人，所以也要求我们学习读书，力争有所成，改善自己的生活。她常说当年与她一起的伙伴，因为没有考中而一生没有职业，只能靠找临时工或者种地生活，非常不容易。知识改变命运，是妈妈一生的信念，也是她教育我们几个的准则。其实生活处处有辛苦，所不同的是辛苦的方式不一样。她忘记了，自己上班的时候也是汗泪同流。不过她的境况随着政策的变化慢慢变好，尤其退休之后，可以用退休金，安享晚年。 从我们小的时候起，妈妈就每年从她微薄的工资中拿出几十元，为我们订阅杂志书刊，这习惯一直到我们上到初中。当时妈妈订的期刊全是自然科学类，每一本都是一个新鲜的世界，为我们带来惊奇向往和思考——热带雨林中有吃人树，会捕虫子的花；亚马逊河有食人鱼；巨大的食人蚁群能把奔跑的豹子瞬间啃成白骨——外面的世界是何其美丽神奇！安静的夜空里，闪闪的星星构成带有传说的星座，星座可以预测时间。哥哥就曾经用自己做的星空图，准确推测出当时的时间。还有汽车，楼房，电脑，机器人，外太空，广阔的海洋，无边的宇宙，神奇的自然，每一点都点染着我们早期心灵的中斑斓的色彩。后来，期刊上的事情有的变成现实，更让我们感觉到是见证了社会的进步，也见证了科学发展的力量。 在我至今记得，每次书刊送到，都是盼望已久的喜事。我们几个排着队依次看下去，各自从里面汲取感兴趣的东西，回味向往。那些书刊是我们看向外面的世界的窗口，丰富了我们的思维，让我们的眼光从泥巴，青蛙和无边的庄稼地中伸展出去。所以我们几个是与村里的孩子不同的几个。 我相信，那些期刊在我们身上的作用是无法估量的。尤其是对我们智慧的开发。在长大后的日子，无论是上学还是工作，总有了解我们的人说，你们家人都聪明。我想阅读开启智慧，这是当年的成果吧！ 虽然为我们创造了一段愉快的阅读时光，可是妈妈自己却不看书——她没有时间。她在学校里永远有无穷无尽的工作。上课，备课，考试，家访，带学生割草晒䓍养兔子，还有各种会议一直开到晚上。回到家里还有我们几个要照顾，吃喝洗漱都要她去完成，是没法计量的千头万绪。这一切使她与阅读、娱乐绝缘——她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看书不可能，指导我们看书更不可能。她只是不会因为我们读书误事而发火。一次因为时间太晚不及做饭，妈妈就叫哥哥去买馒头。可是过了足够足够多的时间，哥哥才回来，却没有买馒头。原来他去了书店，买馒头的钱被他买了一本书。妈妈和我们都饿着肚子呢！ “真是气人啊！他去了半天，却没买回饭来！不过他又不是干了坏事，买书是好的啊。所以我忍住了没有发火，再想办法给他们弄吃的。“妈妈后来这样说。 妈妈工作半生，一直感慨字写不好，退休后就决定提升一把。她在带大她的孙子辈后，就练毛笔字。不知哪里弄来的臭墨，整天地写。她本来就有入庠启蒙的底子，写了一段时间就慢慢有模有样了。 “有人来玩，就让人看她写的字。”爸爸这样笑话她，“感觉自己是书法家呢。” 妈妈不理爸爸的嘲讽，春节时依旧写了无数的福字，贴到家中的门窗，台壁——所有能贴的地方，都有妈妈的“福”到。有客人到了，少不得要赞扬，笔划，结构什么的有功力；也有人提出中肯的意见，让妈妈由衷的高兴。 搬到城里了，妈妈和爸爸有计划地锻炼身体，然后妈妈就决心开始看书了。开始是我给她订阅的《夕阳红》一类的老年杂志，因为她常要怀旧，回忆她人生经历的事，就给她一些关于近代史的东西看。 妈妈看书很认真。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鼻子上架着老花镜，看得津津有味，书下还放着纸笔，随时要记点什么。有时候我们打电话问：“在忙啥呢？”她回答：“在看书呢。”爸爸的声音会在旁边响起来：“你妈可用功了，要是考试，肯定第一名！”在家里，爸爸自诩是天纵聪明，不用看书就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的，所以就把妈妈当作打击对象。 看书的收获是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只知道妈妈常要感慨。有时候为某个历史人物的际遇，为历史事件的荒诞；也有时候为她自己：“我什么都记不住。虽然是看过，但再打开还是新的一样。唉，老了，不中用了。” 爸爸会不屑地说：“你以为你还年轻啊！人要是笨，看多少书都不行的。你啊，养好身体就行了，不用费那个神了。” “虽然记不住，也是要看的，因为我愿意看，想看。”妈妈倒是意志坚定。 爸爸脸上立刻扭出夸张的表情：“是吗？你可以和孙女一块去考大学了。”说着还向我们眨着眼睛。爸爸是家里的老顽童，经常这样出言斗笑。 妈妈看书也不看小说，她早就说过：“这辈子没看过一本小说，不知道啥味道。”在我的眼里，妈妈不适合看小说。她会对小说中的故事质疑：这书什么意思？这故事有意义？不是无聊？我是不看这东西的！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妈妈却深度着读小说了。她读的是侄女的读物《边城》。 正想问问她的读后感是什么，她却主动发话了：“《边城》这本书是名作，你说有什么好？ “没有写什么主要的大事，全是边远落后地方的小事，人情长短，也值得写？还有，那么多写男男女女的事，乱七八糟的。” 《边城》可是沈从文的代表作；传说沈从文可是曾经被诺贝尔奖提名过的，竟然被妈妈几句话否定了，老作家要是知道，不知该做何表情。 我理解妈妈的审美趋向。她要从小说中找出高大全的形象，或者是有重大意义的事件，总之，她要的是表现意志精神情操的重大的叙事。她年轻时没有时间读书，只教书的缘故，极大地限制了她的思维宽度。我们小时候的课本选文都是重大叙事的代表，有着单一明显的价值理念。比如《多收了三五斗》《小英雄士雨来》《王二小的故事》等等。作为老师，她在教学生这些东西的时候，也把自己教会了，形成了思维定势，她只认可立志，爱国，舍己救人，珍惜时间等等主题，不接受小说中对丰富生活的表现。所以她读小说，一定要像分析课文一样，通过什么事，塑造了什么形象，表现了什么思想价值意义，我们要从中学习什么精神。而《边城》优美的风格，琐碎的生活，妈妈没有找到那样明显的寄托，所以就失望了。 妈妈一直是比较严肃的，她虽然是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生活和环境却没有给她继续学习的能力和机会，使她缺乏知识分子对人生，对社会的深入的思考的意识，她已经成了“识字分子”了。 我对妈妈说，书中不是写了湘西风情，你看了不就了解了？ “但是那么多男女故事，学生能读这东西吗？”说着她的脸上全是担忧孙女的表情。 看着妈妈认真的表情，我想，都到了二十一世纪了，难道妈妈还想像糊弄我们一样，糊弄她的孙女，说她是从后村梧桐树下挖来的？不过，要是给妈妈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定适合她的胃口。
|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四季歌文学社区
( 京ICP备14012862号-2 ) 
发表于 2020-10-11 19:28:29
QQ好友和群
QQ空间
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
收藏
转播
分享
淘帖
支持
反对
提升卡
千斤顶
发表于 2020-10-11 22:22:49
发表于 2020-10-12 02:35:01
发表于 2020-10-14 10:34:14
发表于 2020-10-14 10:43:56
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