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猎

落阡Umnachtung

    他混在一群流浪艺人中潜上了火车，安静地蜷在要被运往前线的枪炮中，在站台工作人员的咒骂声中驶入夜色。他已经自由，他想，父母离异后母亲不常来看他，不会立刻发现他已失踪，而父亲在北方的车站值勤，几天都不会回来。他怀着重生的喜悦打量着身边的老歌手，须髯在路灯下泛着金黄，显得温厚。这些艺人在他的故乡不多见，就像另一个世界的人，在城中受一两天冷眼，又匆匆离开。他要去的地方将有许多这种人，他望着老人蜜糖色的须髯，迷醉地想，或他自己也将成为这种人，游历各地唱他的故事，不唱父亲反复讲起的祖辈荣光。
    他不配，他自嘲地想，用提包挡住漏进来的冷风。十一月荒原边缘的荒凉却已飞速渗入，在他身上盘旋。他往里缩了缩，开始冷颤：他认出这是迫使他离开军校和商业学校的冷颤。他清楚地记得他魂不守舍，疲惫晕眩，躺在床上听父亲讲起他声名显赫的先辈，马背上的亡魂，讲起自己失败的军官生涯以及振兴家族的希望。他只感到疲惫，无法恢复的疲惫，在脑中勉强凑出破碎的韵律和节奏。被学校开除时他确实还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不必像祖辈一样冲锋陷阵。
    只需在夜的虚荣中数着节拍，他想，躺在冷硬的地上。
    而直到此刻，在火车的颠簸中感到困倦时，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他放逐了家族的荣光，还是荣光放逐了他。从此刻起，他想，在夜的虚荣中数着节拍已不再是他的选择，而是命运。
    他听到雨打在窗上，轻盈凛冽的节奏，他又缩了缩身子。南下的列车开进中部荒原的腹地，路灯越来越少，窗外的景色越来越冷寂。眼前老人的须髯变得朦胧，晕成一片黯淡的焦糖，他满足地想象着雨在其间的穿行，古歌在其间的穿行……中部荒原上杳无人迹，笼罩在朦胧的雨幕中，冷寂却柔情，有时连一头牛都看不到，孤寂到不真实。在寒冷的夜晚穿行荒原，他想，知道自己还安稳地坐在火车里就令人激动。偶尔传来一两声雷声，但很渺远，像远在北方车站值勤的父亲和他的家族。他不再是贵族和将领的后代，军官的儿子，未来的军官或富商。他是个自由人，几乎是个流浪艺人，在夜雨的掩护下和他的同伴潜上火车南下。黑暗的睡意泛上来，他闭目，陷入安眠。
    吵醒他的是个苍老的声音，警告大家检查员已紧急调到了中部，勒令他们拿好东西下车。窗边已没有灯光，他靠依稀的月光看到艺人惊恐地匆匆拿起行李走到门边，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几乎是本能地感到艺人惧怕的并不是几站后未知的命运，而是那几声衰老强硬的命令，让人不得不服从，除了暗自仇恨似乎别无他法。想到这里他又闭上眼，几乎立刻跌回了昏睡。
    “冬天的荒原，靠什么活着？”他听到一个年轻艺人问。
    “滚下车！我管你靠什么活着。”
    滚出去，我管你能不能活下去。
    一只粗糙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肩。他睁眼，阴影中老歌手的须髯一片铁黑，专横得像他的父亲。
    “快下车！不然你就完了！”
    读到毕业，不然你就完了。
    “不管你愿不愿意！滚下车！不要命！”
    不管你喜不喜欢。要么就滚出家门，不要脸。
    他没作答，惺忪的睡眼依然在漫无目的地飘忽。车门开启，老人愤怒地放开他，冲出去。很快车门又关上，他独自被关在黑暗中。安详的睡意又持续了片刻，然后他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老人的话的含义：检查员？他感到恐惧，难以抑制，在空寂的车厢里咆哮。他的所有节拍都无法与之抗衡。雷声似乎更近了，就在窗外炸响，火花似乎随时会从窗缝中闯进来。他揉了揉眼，望向窗外，仍是一望无际的中部荒原，不知南方的城镇有多远。恐惧噬咬着他，他坐立不安，伸手够到提包。他决定在下一站下车。
    这一站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他蜷在阴影中，终于听到车门柔情的开启声。
    “谁在那里？”一名军人跨上车，拔出枪。
    他没作答，只略微向角落里缩了一下。他已发不出声音。
    一声枪响，他闭目，感到闪电划过他的面庞。耳边的惊呼声让他感到的痛楚甚于飞来的子弹。声音很轻，瞬间飘散，然而从同一人胸中，这样的惊呼不会飞出两次。
    两人都倒在地上。他们都知道这声呼喊带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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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听圃

命运多难，何处是归宿，几无选择的他等待的结局更悲惨。作者一如既往的风格，笔调忧郁沉闷。把生活面中人们的无助和艰难拼争呈现出来。令人对这种生活的现实的合理性发出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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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阡Umnachtung

李听圃 发表于 2014-8-5 00:52
命运多难，何处是归宿，几无选择的他等待的结局更悲惨。作者一如既往的风格，笔调忧郁沉闷。把生活面中人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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