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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季节系列随笔之二十三
小 寒
那年的小寒节,我经历了一次打猎。 村里的亲情关系简单也挺复杂,譬如同龄人之间辈份的差别也大。和我一起玩得最要好的山子,他的父亲已是五十出头了,却和我是同辈。山子管我叫叔,可我们两家没啥血缘关系,如果有,那也是十八杆打不着了,这种延续得讲不清楚的关系被称谓“村院中”关系。自打我记事起,父母便让我叫山子他爹“二哥”,二哥让山子叫我“小叔”。但我俩没那么严格的辈份界限,山子有时叫我二叔,有时叫我哥,有时啥也不叫,但我们玩得来,从不计较。 山子他爹,我的二哥,中等身材,也比较清瘦(在那年代,村里人几乎看不到胖子),由于家里人口多,劳力少,他的担子自然重了好多,腰也便早早地弯了。他的脸倒也红润,嘴唇和下巴上时常挂着弯曲而细黄的胡须,笑起来略略带着甜味,很和善的样子。 这二哥,田里的活计样样精通,额外还有一份手艺——打猎。他家闲房的墙壁上,时常悬挂着一枝火枪,有五尺来长,一半是木制的枪托,一半是细长的钢管。生产队几乎一年四季农活儿不断,因故他的火枪也时常悬之高挂,灰尘落满。起先,我到山子他家玩,对那枝火枪充满好奇,后来,看惯了,也没有了神秘感,只觉得它是无用的摆设。 这年的冬天,雪程较长,田里的活儿常常间断。过了冬至,雪再下也下不大了,“数九不下寸雪”嘛!可半个冬天的雪积累得多了,只要稍稍下点,天气便冷得要人命,队里也不得不歇上几个工日。 这天,我与山子在他家院子里玩得兴起,却见他爹“吱吜”一声开了闲房的门,摘下那枝火枪来,细细地敷去上面的灰尘,提到院子里。我俩顿时凝立在院子里。这情景上让我们想入非非。二哥看着我,笑着:“好长时间没动这玩艺儿了 ,今天得露露相了。跟我打一枪去?” 这是何等好的事啊!我和山子没命地拍着通红的手,那兴奋劲,让我记了许多年。 二哥的腰上别了火药袋,铁砂袋,肩上斜挎着矾布做得狩猎袋,把火枪朝后背一甩,枪带搭在肩上,那枝火枪的枪托齐于他的大腿弯,枪管超过了他的头。尚未出得村子,他回头不住地安顿我们,不许作声了,不许乱跑了,不要走过他的前面了,虽然很烦,但为了见识这打猎的新鲜事儿,我们也只得点头称是。 村外有大路,但那时候人们出门都是步行,爱抄近路,于是,皑皑的雪原里,横七竖八地踩出一些黑黝黝的小道来。二哥踏入其中的一条,我们紧紧地跟在后边。阳光很亮,照在雪地上,反射得光芒刺得眼睛疼,二哥只好手搭凉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边。我们也依着葫芦画瓢,戴着笨拙的手套,搭在眉头上,好象真能遮挡一些光线。 爬了几道坡,下了几道沟,数不清了。再向前走走,路不见了。二哥回过头,向我们摆摆手,又指了指了地上。一道麻花的足迹印地雪地上,细看,是一些有规则的梅花样痕迹,两个一簇,偶尔四个一簇,向远处延伸。二哥说,这是兔子留下的。我们不住地点头,他再说些什么,我们也听不清楚,只感到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不敢说话,呼吸也是小心翼翼的。二哥朝远处端望着,大约心里有数了。 他命令我们在一条埂上爬下来。他自己上到另一条埂,也爬了下来,从火药袋里掏出黑乎乎的火药,装到枪管中,又掏出铁砂,也装了一把进去,完了又塞入布团,拆下枪上的一根细钢筋,朝枪管里用力顶了几下,重新把钢筋棍插回原来的位置。他端了枪,把枪管向前伸去,一动不动地匍匐着。我们也不敢动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 雪地里的一个小白点在晃动,好象在向我们这个方向移来。是的,正在移来,渐渐地近了,变大了,成一个小白团,是什么呀,这?我好想问问山子,但山子他爹临行前嘱咐的话回响在耳边,我不敢出声了,心却急迫得直撞胸口。又近了,大了好多。啊?看清了,是只白兔!看,还不小呢。它蹦跳着,忽停忽跑,在这茫茫的雪野里,它是唯一高贵的公主,自由啊?不,它在觅食,肯定是饿坏了,要不这大冷天的,不在窝里好好呆着,跑出来干么呀?我想起夏天那一丛丛绿油油的青草来,那可是野兔最可口的食物啊!这么白净的野兔,只有这雪天里才可以见到,几乎和雪是一个色,再近一点,再往前靠一点,我想看看它的眼睛,看看它可爱的耳朵,一闪一闪的,真逗人。 “膨”!一声爆响。二哥的火枪口有一团黑烟飞出,他的枪机处也返出缕缕黑烟。那白兔纵身一跃,甩在雪地里。二哥站起身来,反回头,脸上有一处黑色,但他以胜利者的姿势,手臂朝我们一挥,大声说:“打着了,走,抓兔子去!” 我们辇上他步子,他的枪管里仍有余烟袅袅,在雪野里是那么的清晰。二哥脸上的那一处黑色,是火枪反火时冲击而生。 兔子也顽强,一个箭步陡起,它又跌跌撞撞地向前跑了。我的心纠结了。巴不得它还能活着,但又想它死了,我们出来打猎,本是冲着猎物来的,空手回去,那不是扫兴吗? 兔子终于没跑多远,闪堕到一个小沟里了。山子到底是猎人的后代,此刻,他如猎犬一样,跳入那条沟。 “山子,停下来!”他爹朝他吼道。山子的脚步立刻停了下来。 二哥跨一步下了沟,沿血迹走到兔子潜伏的两大块冻土边,伸出枪管朝缝隙里一插,那兔子又重新跑出来,但其势已没,蔫蔫地移动着,昏昏欲睡。二哥一大步赶上,伸手挽住兔子的耳朵,向上猛一提,“哇——”一声婴儿啼哭样的叫声,冲出小沟,在寂静的旷野里幽回,兔子的四肢狂抓着,有一条腿灵敏地向上一翻,在二哥狠命向地上甩动的一刹那,他的手臂出血了,殷红的血滴掉到地上,一滴又一滴。 山子见状,朝自己的衣襟一撕,一条布被扯了下来,他不顾一切地往他爹的手臂一圈圈地缠。他的棉衣上,露出灰白的棉花。血止住了,二哥的脸上又一次露出了甜甜的笑,尽管那脸上挂着黑烟霾,尽管那弯曲的胡须挺稠密,尽管那张脸冻得表皮有点发脆。 二哥把绝了呼吸的野兔往狩猎袋里一塞,此间,我看到兔子洁白的皮毛上,好几处红色的出血点,和它红红的眼圈差不多,它的嘴角也是红的。但这红色已经不是鲜红了,是那种黑紫色的红——它亡命于猎人的枪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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