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是老北京人。跟这个老字儿有缘似的,老宅儿老炕上,老邱家的老儿子,老王奶奶给接的生,大头儿朝下,“啪”,老王奶奶的老手,朝没抹净粘液的嫩屁股就是一下,粉屁股红了,唧嘹嘹一长声没结没完的哭,让窗台上打盹的老猫半抬眼皮翘了翘半截儿老尾巴。
头一份的吃喝把五哥养得异常聪明。
谁家烧饼烙的火候儿夹上谁家头一拨应市挂点儿冻儿的酱肉酥香恰好不粘牙,谁家凉粉儿里俏的红根儿丝不咸不淡脆生没膻气味儿,谁家的醋溜木樨肉多,谁家的包子皮儿薄,清清楚楚一本帐,丝毫不乱。不数伏不吃过水儿面,八月十五不到,枣子再红甭打算往五哥的嘴里塞。
五哥分得清山里红与山楂,知道酱不下二十种以上的炸法儿。
有人肯请客,五哥能带着穿半个城走近道去找主人点名儿的东西,声言不是最好可绝对能排上北京城的头三名。剪纸的,捏泥人儿的,正骨的,五哥全能找得到。树上的知了叫了,邻家大小子忽然想起过了风筝季儿没放风筝,轻巧巧,五哥,默默领着去。寻到了歇手改贩青菜已经两整月儿风筝麻的家,吹去风筝上的土,找到放风筝的地儿,帮着接好线榥子躲一边擦汗而无丝毫怨言。不懂锣鼓经儿,可是五哥乐意为广场上那些敲鼓的老头儿与跳舞的老太太们奔走,去旧货市场踅摸副便宜的大鑔,换个大鼓的抬绳儿,五哥都乐意效命。不养活物儿,可是那些养鱼伺候鸟儿的却乐意听从五哥的意见,东郊的苏子比模式口的贵,贵有贵的道理,官园的线虫儿顶不上西三旗,门脸儿钱在那儿摆着,图近吃穷人。不逛超市不耽误五哥知道市场上鸽子蛋的行市,不支应丧事,不妨碍五哥掌握北京周边墓地价格的起落。湖南河南哪个更靠南无关紧要,三K党与二十四K金究竟谁能把谁K趴下流血与五哥的日子不挨着。
他不守旧,人家说老喝花茶不好,柜子里就多了铁观音。青气味扎嗓子,闭着气喝大口儿,也不见得咽不下去。虽说不像喝惯了的花茶到该买的日子想都不想自然就奔茶叶铺,这儿半罐那儿半包子的铁观音们柜子里摞着开会,并且,每到沏茶的时候,手不由自主的还往花茶罐儿那儿伸,多些储备毕竟没什么不好,断了顿儿,不至于着急。见人家揉核桃活动血脉,五哥也淘换俩揣兜里,想起,掏出来端着手搓上一阵子,虽然经常是手往兜里摸,只摸出一个,不得不走一趟旧货市场去配,并且,配好了没几天,新配的或旧有的指不定谁又开了小差,五哥并不忒恼火,油条劈开嚼一样解饱,一个有一个的玩儿法,两口子还有先走后走,何况不在一枝儿上的俩核桃呢。
五哥是北京城最后才使公交卡的几个北京人之一。当举着钱打票撞了三四回售票员的白眼儿,并且问准了用那个卡的确能省好几毛,五哥奔了公交站,道儿上寻思应当上居委会问问用不用开证明。排队,挺老长的队,排进挺老长队里的五哥有一丝说不上来落了空办晚了的悔意,薄烟儿似的往心上裹,伸开大巴掌五哥挥了挥,没让那股子烟儿呆住。
五哥是最先反对小区在楼门口安门禁的北京人之一。工人入户安对讲器,五哥没吱声。每家发开门的“钥匙扣”,他没吱声。等那套东西都弄完了,五哥找了件破棉袄铺门槛上头。半头砖,木柈子,碎花盆,废车轱辘,一样一样往门槛上卡,一样一样被物业打扫卫生的收走,直到往四周看足了五分钟,除了不远处的垃圾桶再也找不到能搬过来顶门的东西,五哥算死了心。每日出门,摸两三遍确认“钥匙扣”的确在身上,才往出挪步儿。
五哥不大喜欢外地人。外地人超过一半儿的地界甭打算瞧见五哥的身影,馆子里也好公交车上也好,碰见了绕着走,左躲右闪绕不开,鼻子里预备好的那个“哼”字儿挤出来——不如此不足以把压在胸脯子上不舒服的小磨盘掀走。五哥闹不清那些外地人怎么就跟洪水一样顺着渠帮往北京挤,浑天扯地一波连着一波,水头儿上飘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袱和行李卷儿。加塞儿,偷电,给小份量儿,随处倒垃圾,光膀子打游飞,嚷嚷喝号,全是外地人干的——在他看来。
五哥不大喜欢外地人,可他管不了闺女追随那个小个子南方人往国外跑。没出去之前,抱着电话一聊大半宿,电脑前头,深更半夜,噼里啪啦,一天哭一天笑地闹鬼儿。如愿啦,终于如了她的愿。年节的,亲戚朋友问起来,给了五哥话匣子旋钮一个拧开的机会。他尽力回忆那些细节,不断深化,不断补充,无关紧要处,甚至塞进去一些个人的小创造,于是有关闺女以及闺女所在国家的事项一年比一年丰满。望天儿决定是否应当抄把伞出门,可闺女所在城市的天气凭瞧电视并且牢牢记住。
五哥不大喜欢外地人,可也交了几个外地朋友。卖水果的小赵,倒腾海货的瘸李,开黑车的小河南,先前卖肉后来改卖卤煮的秃眉毛老肖,在五哥看来,这几块料还算说得过去,可人疼的地方在于不坑熟人。老宅儿拆了,老街坊奤儿哄炮儿散,四环外头糗着,聚一堆儿不容易。人不能不说话,少了说话对象的人如同不擦油的鞋皮子,起褶儿分层连带着掉釉聚土——能踢腾多少日子?小赵们存在的意义在于倾听,空缸似的戳着,做买卖外带等着五哥转悠过来往里倒话。很多话听过无数遍了,那也不碍,缸就应当给水桶当下家,何况某些时候,水桶还能给缸张罗些额外的肥水儿买卖,搪搪清街城管们扁担稍儿的事儿也有过两回。
五哥乐意给小赵们张罗,家委会钱紧发不出防暑降温费,老主任瘪着露牙床子的嘴跟五哥埋怨,五哥即刻出主意办几个西瓜给家委会那四个人平平火气,钱多多花,钱少少花,公家的钱不应当老闲着。一人六个大瓜,主任牙口差,无籽儿的。价钱呢,要比市面上低,份量呢,或许也比外面的重,可小赵不是还颠颠儿的给送家里?楼下租房那小两口儿的娘家妈来伺候月子,下楼摔伤了大胯,五哥一个电话,小河南跑了四五趟医院,愣没提一个钱字儿。最后结账,东家掏出的那一千块钱硬让五哥给抽出二百放桌上,八百块举向小河南,就这么多。单比起叫出租,贵不老少,可出租车谁肯一个电话等爷爷似的楼门口候着?你挣的是脑瓜子钱,他挣的力气钱,你多出俩,他多跑跑道儿,两便透着和气。
秃眉毛老肖的好几个老乡卖卤煮都挣了钱,找五哥磨叨。南横街,苹果园,东四南北大街,五哥跟老肖两口子可着满北京城跑了多半圈儿一家一家吃过去。新店开张,秃眉毛老肖请五哥,五哥约了几个老哥们儿,山呼海啸风卷残云,老肖两口子陪着十二万分的笑脸送五哥与他的老哥们儿走远,正收拾碗筷,五哥回来了,撂下三百块。打架似的,你推我让,三百元揉成个脏球儿,还是留在了店门里。交情是交情,买卖是买卖。
也许三次也许两回,一个星期五哥总得上老肖的店里坐会子独闷一口儿,不单单是为过瘾,每次来都能挑出毛病。蒜不能切得砸,沏辣椒油要单独买些辣椒籽兑里头,醋必须得使龙门米醋诸如此类。提意见归提意见,饭钱照结不误。不让结也行,永不来了。
五哥的朋友不少,也好交。总体上都不大如自己,即便某些拱出芽儿有些头脸儿的都属旧交。轻易地,五哥不会为那些旧交们的成功喝 ,在五哥看来,喝 意味着巴结,从人格儿上首先输了一程子。不巴结是一把剪子,经常巡城,时不常贴着脑瓜皮来一剪子,于是那些高于五哥混出了的芽儿朋友便不会长得很密。芟剪下来的呢,五哥也不轻易扔了,一层一层包裹起来,总有个用项——特别是在他那些新朋友面前,比如瘸李正急得抓耳挠腮给投奔他的老丈人找活儿,喝美了的五哥摸出电话,一个电话打到后勤处,第二天,瘸李的老丈人在医院上班了,铺盖都搬了过去——看太平间,轻省还不少挣。“六筒,知道吗,大名叫刘侗,处长,老朋友啦。”
年轻的时候,五哥跑过一趟洛阳,那次出行给了五哥小十年谈资,总被五哥提起。年龄一天比一天大,洛阳城被浮土一层一层覆盖,渐渐就没了尖儿。不被提及的洛阳城可还没死净,但凡赶上人们说起河南,五哥的耳朵自觉不自觉地就会往起立,倘若再有大明朝点儿什么事儿,“福王,福禄宴,李自成!”轻声细语地,五哥总会插上一句,不显山露水儿,就那么几个词儿,颇像一个画家画完一幅山水,落好了款儿,伸长了胳膊举着画儿仔细瞧,蘸着淡墨再扑几笔——煞有介事总比煞有没事透着认真不慌不忙。
黑四哥死了,五哥觉得应当送送。虽然黑四哥住院的时候,五哥从那家医院门口走过不下十趟,那不是都有事儿嘛,头一档子是陪着小峰给他那个瘫了的老丈人找扎针的,二一档子帮老刘的小孙子对付幼儿园,三一档子去拿外甥媳妇动手发的豆芽,四一档子出份子王嘎巴儿六十大寿,五一档子上老绝户王新的宠物店开眼瞧瞧龙猫究竟啥模样,六一档子,六一档子配纽扣,七一档子,七一档子是什么来着?…… ……
黑四哥过六十了吧?黑四哥,有意思,这外号儿起的。那年念什么报来着?上小工厂学工,倒腾标皮板儿,摘了手套坐圆木上择刺,黑四哥举着风刮过来的半张破报念念有词:黑四哥又来啦,黑四哥又来啦!王嘎巴儿还是谁抢过来的,墨西哥,大傻帽,墨西哥,墨西哥总统。
是二年级还是三年级呀?那学校改成种子站之后还干什么来了,拆了有二十年没有?嗯,最少二十年,比修三环早。黑四哥他们家台阶下垫脚的那块城砖搬家的时候带着没有,要是带着可值了钱了。老砖砚台都配上硬木架子大灯照着卖了,忘了问价钱,抽空儿去一趟。夜壶是古董,新鲜,我爷爷那把要是留着,碰上不开眼的,兴许能换套楼。
哎呦,多快呀,几十年一晃儿就过去了,那么欢势的黑四哥都没了,开春儿还跟那帮老太太们一堆儿跳舞呢,脸抹得跟猴儿似的,大烟袋锅子耍成了金轱辘棒,什么病,仨俩月就倒了头。出份子的时候,他儿子准得说。。
今儿就去吧,不吃饭,掏二百上帐,聊会儿就走,直接奔旧货市场。那儿新来个卖蟑螂药的,孝敬看大门儿的老胡头,老胡头儿说挺灵。家里的蟑螂也该治治了,打开冰箱,扣手缝儿里乱窜。
出了小区,穿过一片废墟往另一个小区里走。
大太阳温温的照着不紧不慢走道的五哥。
转一个活弯儿,凹凸破漏被人们踩久了的一块油毡让五哥给踢起了一个角儿。一只蚰蜒,一只蚰蜒穿过地上一根一根铁栅栏的影子慌慌张张奔墙角儿爬。想赶上去补一脚,脚都抬起来了,没踩。栅栏里头一棵自生蓖麻的红尖儿在小风儿里一颤一颤,戳得五哥一愣,盯着那棵矮蓖麻的红尖儿,五哥站了不短的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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