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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茅屋寒士 于 2019-5-3 21:30 编辑
生日快乐
钱智伟
今天是小六子的宝贝儿子伍方二十岁生日。亲亲眷眷来了一大帮人,该是欢欢喜喜的日子,可小六子却躲在卧室里“呜呜”地哭。她为什么会哭呢?事情还得从她厂里被车间主任叫去谈话后开始说起。
王主任是她的老同学、老姐妹、也是老上级。她们一同上学,在同一个班级,王是班长;一同回城,在同一家工厂,而且还是同一个车间,王又是主任。
王主任今早一上班就叫她下班后到办公室一趟。小六子这一天真是心神不定。不知主任找她什么事。她们虽然相处了三四十年,但关系是“朋友之交淡如水”,小六子见她心里总有点怵。下班铃一响,她就忐忑不安地来到了办公室。
“来啦。”主任看了看她,示意她对面坐下。
“小六子。现在厂里效益不好,准备百分之四十的职工下岗。我们车间决定你和其他几个人下岗。”
小六子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下,愣了半晌才说:“为啥叫我下岗?”
“为啥?”主任眼睛一瞪,“没有啥为啥的,是决定。”
小六子不敢抬头看她,嘴里咕哝了一句:“我回去问问老公。”便转身往外走了。
主任望着她的背影说:“问老公?样样自己作不了主,没出息。”
小六子确实样样不作主。她原姓陆,在家排行老大。只因人长的矮小,在班里什么都不突出,什么事都不开口,不表态,大家觉得她是个“六指头”,多余的,又加上姓陆,所以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小六子”,实际是“小六指头”的意思,慢慢叫开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在家排行老六呢。
那一年文革开始,现在的王主任,过去的班长、红卫兵团长。找到了“躲在校园角落成一统”的小六子,对她说:
“小六子。现在班里的同学们全都投入到轰轰烈烈的运动中去,你怎么这么不积极?大字报也不写一张。这次串联去北京,你去不去?”
班长在班里可算是个高挑个儿,站在那儿比小六子的个子要高一个头。她功课好,组织能力强,什么都行,有时班主任解决不了的问题,她一拉开脸,班里谁都不敢吭声,就连其他班里的学生见她也害怕。在她们女中,老师同学都说她有男孩子的气魄。小六子小心地抬起头,看了看班长,说:“我回去问问爸爸妈妈。”
班长眼睛一瞪:“问什么?你自己不作主?你是资产阶级的小姐呀,温室里的花朵呀。没出息。”
小六子回家跟父母一说,父母都主张要去。
“大串联去北京,去看毛主席他老人家,为什么不去?你爸爸妈妈都是工人阶级,三代贫农。”爸爸慢慢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大生产”牌香烟,点上,说。
……
小六子自个儿也作了回主,但那回主作了,父母都非常伤心,还“相骂”吵架了。在她记忆中,她的父母似乎从不吵架,不像其他人家的父母那样时不时大动干戈,穷“相骂”。那是大串联结束后,班长又找到了远离同学群的她。
“小六子,现在党号召上山下乡,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报个名吧。”
小六子这回觉得自己好像可以作主,省得班长今后再说她没出息,于是昂起头对班长说:“我报名。”
“好!第一个。”班长像个男孩子似的拍了拍她的肩,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笑了。小六子只觉得心里甜滋滋的。她长到高中是第一次受人表扬,而且还是横眉竖眼全女中有名的“假男孩子”王班长呀。
小六子回家跟父母一说,他们全都不吭声了。爸爸掏出一包“飞马”牌香烟,吸了一根又一根。小六子知道事情不大妙,这回自己作主“作孽”了。果然,妈妈放下手中的针线,对爸爸高嗓门了。
“你倒是说话呀!放个屁呀!像个闷葫芦似的,你说该怎么办呢?吸烟吸烟,你吸几根了?想把家吸光啊!”
“这孩子,真傻。”爸爸开口了,“缺心眼儿,农村那个苦吃得了吗?”
“啥苦不苦的,你说怎么办?”
“我有啥办法呢!”爸爸也大声嚷嚷起来。
小六子和两个妹妹吓得直哆嗦。
第二天,小六子到学校找班长,吱吱唔唔了半天才把意思表达出来,偷偷往上一瞧,正瞧见班长又瞪眼了。
“怎么?不去?谁不去?都要去,我和你们一起去。”
结果,班长和她们一起去了苏北农村,并和小六子下放在同一个公社,直到文革结束一起回城进了同一家工厂同一个车间,王班长当了车间主任,小六子当了挡车工。
小六子从厂里回到家,只见丈夫坐在房间里犯傻呢。丈夫的脾气和她几乎一样,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人也长的不高大。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平常在家里没事就摆弄电器,在厂里当维修工。他姓伍,人们叫他阿伍头。其实,他家里也就兄妹两个。阿伍头自然也是老三届,回城后和小六子结婚,生了个儿子叫伍方,今年已经高中毕业。
“你在干啥呀?做闺房小姐呀。”
往常他们夫妇俩只要谁早回来,总是谁先做晚饭。
阿伍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小六子今天心里窝火,大声说:“喂,我说给你听,我厂里要我、我……”说到这里,鼻子不由酸起来,好一会才说下去,“我下岗了。”
“下岗?”阿五头整个身子一颤,“这该怎么办呢?我也下岗了。”
小六子急了:“你也下岗啦?你说这该怎么办呢?听说厂里是是百分之四十人下岗,不全部。”
“不全部?”阿五头突然想起什么,说,“对了,你不会找你主任吗?她是你老同学,为啥让你百分之四十里去呢?”
“可……”小六子喃喃道,“我一见她眼睛就怕。这个女人的眼睛比你们男人还要男人,圆得像‘石狗卵子’。”
阿五头思考了一会,从房间里出来,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说:“我们出点血,送点礼。”
……
小六子的儿子伍方长得白白皙皙,个子较高,不像父母那么弱小样,刚高中毕业,成绩也不错,准备参加高考。今天是他二十岁生日,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年纪大了,没有来,来了两个阿姨一个姑姑,还有两个表弟和一个表妹,吵吵嚷嚷有一屋子人。
小六子一见亲戚们来了,个个衣冠楚楚、时时髦髦的样子,却忍不住跑进卧室里嘤嘤地抽泣起来,总人不知何故,忙进去劝慰,可越劝越厉害,干脆哭出声来。阿五头心里烦恼,进来说:
“别哭了,出来准备晚饭吧。”
小六子不听阿五头开口还好,一听丈夫开口,一见丈夫那个窝囊样,便一头扑了上去,把众人吓了一跳。众人忙把他们拉开,小六子终于压抑不住号起来。
“我算瞎了眼了,嫁了你这样的老公。人家嫁老公,吃老公,穿老公,靠老公,我嫁给你,你自己也吃不饱……我命苦哇,下乡轮到我,下岗也轮到我……”
众人这才明白她夫妇现下的窘况,大家心里一时倒有点尴尬,讪讪地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伍方跑进来说:“妈,你车间主任王阿姨来了。”
小六子立即不哭了,急忙擦掉眼泪,心里道:我可是被她一辈子看不起没出息的人,上次送礼给她也不收,我不能在她面前流泪。小六子迎了出来。
王主任今天似乎着意打扮了一下,显得漂漂亮亮。她虽然和小六子同岁,但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的样子。她手里提了个大蛋糕,笑呵呵说:
“哎呀,这么多人呀,我来晚了吧?来来来,伍方,祝你二十岁生日快乐。”
大家乘势把蛋糕接了过来,把王主任迎到桌前坐好。伍方马上倒了一杯茶递上。
小六子说:“王主任,我们虽然同住一幢大楼,你这是第一次来我家呢。”
主任说:“有头一次,不就有第二次了?再说我这个人也不会串门,你又不是不晓得。”
小六子拉了拉阿五头的衣角,阿五头鼓了鼓勇气,说:“王主任,我家小六子和你相处几十年了。小方又要考大学,这次下岗……”
“我正是为这事来的。我心里也晓得,我们这一代人算是最苦的了,上山下乡是我们这代人,下岗待业又是我们这代人。一生竟有两次这样大的坎坷,相隔三十年一次。人的一生有几个三十年?一次贡献了青春,这次怕也是老命了。”
小六子有点惊讶,在她的记忆中这位老同学老上级从未与她说过这许多话,而且口气蛮随和,还有点“落后”,不像以往唱高调弹眼睛那么威严,鼻子竟不争气地酸起来,还是在这位老同学面前流下泪来。
“小六子,我想难不死人。我们在学校里看过一场苏联电影,有句台词你还记得吗?叫‘面包会有的’。上山下乡那点苦都吃过来了,现在这点算啥?你家阿五头会修电器,为啥不开个修理店?我家老公什么也不会呢,外头说他是做官的,只有我晓得是啥‘芝麻绿豆糕’。再说,现在谁不削尖脑袋争做官?他若下岗,可是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主任也仿佛叹了口气,但她接着又微笑了,说,“市总工会组织下岗职工再就业培训,我帮你报了名,我自己也报了名,学学其他手艺,我们自食其力,说不定发点小财做个老板成个款儿呢。你们如果开店,我到你店里打工。”
阿五头有点动心了,说:“开店哪那么容易?一个店面要多少钱?办个执照等等要多少关系、手续……”
主任打断他的话,说:“钱,我帮你们解决点,找小姐妹那里挪挪,你们这里的亲戚再帮帮忙。执照方面的事,我找我老公负责解决。”
众人道:“这就好了。”
小六子心里也活动了,有点难为情,说:“我们哪里是开店做老板的料?开店肯定会发财吗?说不定还要蚀煞老本呢。”
儿子伍方插话了:“试一试怕啥?不试试怎么晓得?风险与成功并存。要么你们下岗,我们一家门饿肚皮,吃西北风;要么拼搏拼搏。试试百分之五十希望,不试试百分之一百没希望。”
“小方说的对。”众人异口同声。
天这时黑了,大家动手把蜡烛插在蛋糕上,点上火,再把电灯一关,只见根根火苗欢快地跳跃着,把一桌人的脸映得通红通红。
王主任说:“这叫电灯亮,蜡烛也好亮,亮的开心。哎,小六子,你们一家人许个愿,我们一起吹呀!”
众人跟着七嘴八舌地叫道:“快许愿,快许愿……”
伍方的表弟表妹们唱起了“生日歌”来,大人也跟着一起唱起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歌声飞出窗外,飞向夜空。
小六子笑了。
(这还是1997年发表发表在《太湖》杂志第六期上的。一晃时间过去20多年了,由于生计的缘故,我也将近20年没有写作。今天的小六子们已经退休,跳跳广场舞,唱唱卡拉OK,住住农家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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