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飞上枝头变蝴蝶 于 2013-5-28 12:09 编辑
奶奶
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幸运:人到中年,还有奶奶喊你的小名。弯腰附在老人耳边喊“奶奶”的时候,童年那温暖的感觉涌上心头,不由得眼睛潮湿。
奶奶娘家是衡阳县金溪庙塘头上唐氏,家在上峰桐雅冲。父亲在路口摆个屠案糊口,母亲魏氏,上峰罗桥的大家族。奶奶13岁时父亲去世了,跟了我爷爷,比我爷爷小17岁。真是一根藤上结的两个苦瓜。爷爷5岁多时,我太公就死在了韶关,爷爷跟着改嫁的太婆,从乌鸦塘刘家,到3公里外的车水塘周家生活,靠砍柴为生。时逢乱世,民不聊生。一家人居无定所,先后在富田的南湾、南皂等地租屋居住,靠爷爷开染坊为生。尤其是“走日本”时爷爷被日寇抓做挑夫,奶奶带着二子一女逃难的苦楚,不堪述说。今年清明节,我问奶奶是哪年回到曾冲老家来的,奶奶一脸茫然,自言自语:"一担被铺,二床崭新的生布帐子 ,就得哪个冇良心咯挑走啦,不是强盗土匪,就是近脚熟人"!
小时候,我是跟奶奶睡的多。那时候没有电灯,整个屋场一片黑暗,只有隐隐约约的几点油灯光。每天晚上八点钟左右,还没有读小学的我,熟悉地打开木门,摸黑从巷子里穿过,经过老堂屋,来到正屋台阶上,就看到对面奶奶家的大门透露出灯光,我便加快脚步。进门的那一刻,感到特别踏实特别温暖。
那时候日子贫困,柴火都成问题。有几次星期天,父母亲要出工赚工分,才扁担高的我挑着狗屎箢箕(主要用来拾粪,比正常的箢箕要小)跟奶奶到梅树冲寻柴。山高林密,阴森森的,我胆战心惊,加上手脚笨拙,半天还没有拾满。奶奶叹息:”吗得了啊乃崽,手脚咯慢,变鬼都抢水(xu)饭不到,将来且做吗个?“恼得我一路上都不和奶奶说话。
1990年,我便离开了家乡,与奶奶相处就很少了。 老人晚年是孤独的。但是身体硬朗,耳聪目明,却老是说:“现在耳朵怜不行啦”。我不禁笑起来,说:“你老比毛主席还长寿,了不起啊。”老人拉长腔调说:“留毛主席在就好咯!留我个冇用的在做吗子?”奶奶86岁高龄时曾在我家小住。没有电梯,奶奶硬是自己一步步爬上7楼。后来随小叔租住在易赖街那边的一楼,奶奶倒是觉得方便。期间,消化道出血,先后两次住进南华附一。医生说,就是回去,也就二个月的事情罢。但是奶奶创造了家族和村子里的纪录,活到了93岁。
大叔和我父亲 分别于1998年、2002年离世,对奶奶的打击不言而喻。后人们陆陆续续住到城市了,乡下的房子渐渐野草没膝,奶奶十分心疼,常常念叨箱子里的棉被是不是霉坏了。2008年,我与母亲商量,请人把老家闲置了10多年的房子进行整修。母亲回去住几年,让奶奶感觉老家有家吧。也让乡亲们感觉这个大家族的根依然扎在乌鸦塘这片土地。2011年,小叔也回到老家重新建房,奶奶90岁生日那天,房子正好封顶、盖瓦,奶奶非常欣慰。我和堂弟特意跑到西渡,请来了县花鼓戏剧团。那久违的锣鼓声,是乡村老人们最温暖最动听的乐音。
前年秋天,奶奶又因为消化道出血住进了医院 。这次没有去附一,因为奶奶毕竟90高龄熬不得车了。长辈们还说,从太公、爷爷,到我父亲、大叔,还有我的哥哥,都没能在老屋去世,按风俗棺材都没能摆进祖堂。奶奶一定不能再“老”在外面了。我沉默了。这个世界上,好多事情说不清楚。你不相信吧,却偏发生了,让人凛然敬畏。幸运的是,那次奶奶只住了二天,看到孙辈们涌进来,连说“冇事冇事,回屋算嗒”。妻子故意拍着老人的肩膀哈哈大笑:“奶奶,我满以为有豆腐饭呷,看来又呷不到啦。您保证有百岁逢”。老人笑呵呵的牵着孙媳妇的手,柱着拐杖走得飞快。
奶奶过了90岁,明显的一天比一天衰老。今年清明节上午,我们先去看望奶奶,嘻嘻哈哈说了好久。奶奶说着说着,竟然说到60年前甚至70年前的事情去了。扫墓后又去陪奶奶说话。天已晚,我们一群人往车边走去,没有刻意与奶奶道别。我慢慢的走在后面,突然听到奶奶带着哭音喊:“吗都走啦?吗都走啦?”我惊回头,奶奶柱着拐杖站在坪里,满头白发被风吹了起来,一脸惊慌,十分不舍。我连忙跑回去,握住奶奶的手,说:“奶奶,我们过几天又会来看您。我们走了,不是还有小叔一家子陪着您,热热闹闹的嘛”。奶奶好像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表情有些悲凉,远远望着正在车边嬉闹着的孙子、重孙子们,喃喃自语:“曷走啦......曷走啦......”
以往我们离开,奶奶从没有这样激动。我心一沉,扶着奶奶在堂屋门口坐下,递上200块钱,奶奶紧紧攥着,说:“又给我咯么多钱做吗个啦?”我感到有些酸楚,不就200块钱吗?先怎么没有给奶奶钱呢?奶奶即便柱着拐杖,也已经走不动了,不能去集市买什么了,钱对于老人更多只是一种心理安慰了。
没想到,这一别,竟然是与奶奶最后的交谈。尤其让我内疚的是,清明节后18天,我赶回去为中学班主任60岁祝寿。远远的看到奶奶坐在大门口,我竟然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停下车去看看老人家。觉得”五.一“假期快到了,会回去住二天的。又是星期一,要赶回市里处理些事情。加之是同学的外甥开车送我,不想麻烦司机,就这样,留下了无法弥补的悔、愧。
五一节,我们确实回去了,但是让我们一望见就感到特别温暖、熟悉 的那个身影,永远消失了。奶奶这次病了3天,母亲打电话告诉我,我没有重视,说:“请医生看了吗?我五一节放假就回来。到时候看要不要送医院吧。”母亲说:“耶!那送不得。莫在半路咽了气”。之后我每天电话询问奶奶好些没有。都说吃不得东西,手脚肿了,乡村医生已经不愿意打针了。那几天我确实走不开,弟弟和堂弟他们赶回去看了,向我通报了情况,觉得应该没有大碍。哪料到4月28号凌晨2点40多分钟,听到牧黎的电话响了,我被惊醒,听到他在嗯嗯哦哦的接电话,接着踢踢踏踏过来了,说:“爸,奶奶打电话来,说太婆刚刚走啦”。我一翻身坐起,半天没有说话。
奶奶入棺后,我反复做长辈们的工作,把原定的8天仪程改为4天。身为礼生、风水先生的大姑父态度坚决,不为所动。大姑妈悄悄的拉住我, 说:“4天要的,老人在生时,后人好就行了”。大姑妈又把二姑妈、小姑妈拖过来,掏出一个手帕小包,流泪说:“今早上你奶奶走时,我们几个清理东西发现这个钱包。你看吗样子处理?”我打开一看,是一叠整整齐齐的钞票。大家数了数,2700元。我一下想起清明节那天我给奶奶钱的情景,眼眶一热,连忙把头偏过去,又低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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