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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 [美]莫雷
莫雷(1890—1957),全名克利斯托弗·莫雷。美国著名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书商巴拿苏斯》《特洛伊木马》《大道》《与自己交朋友的人》等,还有诗集、散文集多种。 这篇一千多字的短文《门》,概括了人世间千家万户的日常生活。作者通过对日常生活中平凡事物的观察,挖掘出人们的心理状态和人生道理。门和窗都是房间的必需,但作用不同:窗是眼睛,门是遮挡;窗是为了观看外面的风景,门却用来屏蔽房内的秘密。诚如作者所说:“开门和关门是人的一生中意味颇为深长的动作。在门内埋藏着多少奥秘啊!”有多少喜怒哀乐、生离死别的故事在门内发生。年轻夫妇,关上房门过夜;次日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开始了实实在在的平常日子。在这同一时刻,世界各地肤色迥异的人们,用不同的语言,说着“开门”“关门”的话,做着这样、那样开门、关门的动作,迎来这样、那样不同的命运。开门是为了谋生,关门是为了安全。岁月逝去,直至终老。生命之门,一旦关上,决无重新开启的可能。因此要珍惜时间,——时间就是生命。 “在关着的门内用脑最灵。”现在请你关上书房的门,静静欣赏这篇写门的妙文。 开门和关门是人的一生中意味颇为深长的动作。在门内隐藏着多少奥秘啊! 谁也不知道当他打开一扇门时,期待着他的是什么。即使是最熟悉的房间,时钟嘀嗒作响,黄昏时分炉火正红,却也会隐匿着意外之事。修水管的工人竟然来过了(就在你出门的那一会儿),而且把那漏水的龙头修复了。厨师也许突然发了忧郁症,因而她要求保障。聪明的人总是带着谦逊的态度和一种逆来顺受的精神来打开他的前门的。 我们这些人中间,有哪一个不曾坐在某一个接待室里,注视着一扇富有意义的门上那不可思议的格板呢?也许你在等待申请一个职业,也许你有笔“交易”,你是野心勃勃急于做成。你注视着那位机要速记员出出进进,漫不经心地转动着那神秘莫测的门,那扇门对于你却转动着成败得失。然后那年轻的女人说,“克兰伯利先生此刻要见你。”在你握着门把手的当儿,就会闪出这样的念头,“当我再开开这扇门时,将会有什么事发生呢?” 有各种各样的门。为大旅馆、店铺和公共建筑物设置的转门,这些是现代生活方式忙忙碌碌的象征。难道你能想象约翰·密尔顿或威廉·潘恩匆匆忙忙穿过一扇转门吗?此外还有稀奇古怪的、碰碰撞撞的小门,这些仍旧在变相的酒吧间外面晃动着,而且仅仅有从肩膀到膝盖那样高低。还有活板门、拉门、双层门、后台门、监狱的门、玻璃门。然而,一扇门的象征与奥秘则寓于它的隐蔽的性质。一扇玻璃门不成其为门,它只是一个窗户而已。门之为门就在于隐藏着内部的事物,使心儿悬念不止。 同样,也还有许多种开门的方式。当侍者给你端进晚餐的托盘时,他用胳臂肘高高兴兴地推开了餐厅的门。还有在倒霉的书商或小贩面前,疑疑惑惑、勉勉强强地退进门内的那种开门。还有仆役装腔作势、小心翼翼地、步履交错地向后退着,敞开橡木制的、壁垒森严的、属于大人物的大门。还有牙医的女助手那富有同情心的、令人肃然的沉默。她开了通向手术室的门,一言不发,却暗示着医生已为你准备就绪。还有大清早一扇门轻快地猛地打开,护士走进来——“是个男孩!” 门是不受干扰的隐居的象征,回避的象征;心灵躲进极乐的平静或悲哀的秘密搏斗的象征。一个房间没有门就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个过道。一个人不管在哪儿,在一扇关着的门里面,他就可以无拘无束。在关着的门内用脑最灵。人不是要被赶在一块儿放牧的马群。狗还知道门的意义并为之苦恼呢。你可曾注意到一只小狗依恋在一个紧闭的大门边?那是人生的一个象征。 开门是一个神秘的动作:它本身存在一种形容不出的情趣,一种进入一个新的时刻,人类烦琐程序的一种新的模式。它包含着极大的人世间喜悦的闪现:重聚、和解、长久分离的情人们的狂喜。甚至在悲哀中,一扇门的开启也许会带来慰藉:它改变并重新分配人痛苦的分量。然而门的关闭却可怕得多。它是一种最后定局的自白。每一扇门关了就是结束了什么。在门的关闭中有不同程度的悲哀。一扇门砰地关上是一种软弱的招认。一扇门轻轻地关上往往是生活中最为悲剧性的举动。人人都懂得刚刚关上门后那种极度的揪心之痛!当心上人就在近处,声音依稀可辨,而人儿却已远去。 开门和关门是一部分生命的严峻的流动。生命不会静止而听任我们支配。我们不断地怀着希望将门打开,又带着绝望把门关上。生命并不比一斗烟丝延续得更为长久,而命运却把我们像敲落烟灰似的给敲落了。 一扇门的关上是不可挽回的。它突然拉断了捆扎着心儿的绳子。再开一下,再退回来,也是枉然。门一旦关闭,就永远关闭了。通往消逝了的时光的脉搏并没有别的入口。
“我们向亡灵宣誓” [美]罗纳德·里根
罗纳德·里根(1911—2004),生于伊利诺依州一个贫民家里。1980年,他被选为美国第40任总统。《“我们向亡灵宣誓”》,是他为庆祝诺曼底登陆胜利40周年时专程飞往当地发表的演说。 诺曼底是法国西北部的临海地区。1944年6月6日凌晨,英美盟军部队经过长期精心准备,在这里攀上峭壁、滩头,强行登陆。但由于德军顽抗,盟军部队逐渐增加至100多万人,耗时一个多月,才彻底结束这次战役。这是世界战争史上规模最大的登陆之战:美英投入兵力45个师,各型战机1 3万架,各种舰艇5000艘,战车17万辆,伤亡多达12 2万人。伟大诺曼底战役的胜利,为欧洲开辟了第二战场,加速了希特勒纳粹德国的灭亡。 “为解放而使用武力与为征服而使用武力在道义上有天壤之别。”这是里根总统在此演说中的名言,它严格把正义战争与侵略战争区别开来。 如今诺曼底建有第二次世界大战阵亡将士墓园:在树木掩映下的绿色草坪上,井然有序排列着数以十万计的洁白十字架,以此悼念长眠在这里的英灵。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苏、中、美、英、法、加、波、南斯拉夫等国,终于战胜德、日、意法西斯恶魔,付出了数千万人的生命代价,损失了难以计数的物质财富,——这一历史浩劫,人类务必永远铭记,并百般维护住来之不易的和平。 我们在这里纪念历史上的那一天,盟国人民为使欧洲大陆重获自由而齐心参战。在漫长的四年中,欧洲大部笼罩着可怕的阴影。自由的国家沦丧,犹太人在集中营里呼喊,千百万人呼唤着自由。欧洲被奴役,全世界为它获得拯救而祈祷。救援就在诺曼底开始了。在这里,盟国巍然屹立,打了一场人类历史上无与伦比的反对暴政的大战。 我们站在法国北部海岸孤零零迎风而立的顶端。空气这样柔和,但是,四十年前的此刻,空气中却弥漫着硝烟,士兵的呐喊声、步枪的噼啪声和大炮的怒吼声响彻云霄。1944年6月6日拂晓时分,二百二十五名突击队员跳下英国登陆艇,奔向峭壁脚下。他们的任务是这次进攻中最困难、最需要胆量的。他们要攀登上陡峭孤寂的峭壁,除掉敌人的大炮。盟国获悉,一些威力无比的大炮就部署在这里,而且曾在海滩上演练,以阻挡盟军的前进。 突击队员们抬头看见敌兵在悬崖边缘用机枪朝他们射击,朝他们扔手榴弹。美国突击队员们开始向上攀登。他们把绳梯投到峭壁上,开始往上爬。一个突击队员倒下了,另一个又冲上来。一条绳索被割断,就抓住另一条继续攀登。攀登,反击,站稳脚跟。很快,突击队员们一个接一个登上了顶端。他们夺取悬崖峭壁上土地的同时,欧洲大陆的收复也就开始了。来到这里时是二百二十五人。两天战斗之后,只有九十人能继续扛枪战斗。 我身后是一座纪念碑,象征着突击队员像尖刀一样猛刺向峭壁的顶端。在我面前是把尖刀刺上去的人们。 这些就是奥克角的孩子。这些就是登上峭壁的战士。这些就是帮助解放欧洲的先锋。这些就是帮助结束战争的英雄。 先生们,我看到你们,就想起斯蒂芬·斯彭德的诗句。你们是这样的人——“一生为生命而战……在充满生机的空气中刻下你们的荣耀……” 你们在此一战之后,四十年过去了。登上悬崖的那一天,你们还年轻,有些稚气尚存,面前是未来生活很大的喜悦。然而,你们却在这里冒尽风险。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这样做?是什么使你们抛开求生的天性,冒着生命危险去夺取这些悬崖峭壁?是什么鼓舞了汇聚于此的部队的所有官兵?我们看着你们,不知怎么,我们知道了答案:是信仰,是信念,是忠诚,是热爱。 诺曼底的战士坚信他们在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坚信他们在为全人类而战,坚信公正的上帝在这个滩头或下一个滩头会惠泽于他们。他们深知,为解放而使用武力与为征服而使用武力在道义上有天壤之别。感谢上帝,这一点我们还没有忘却。你们来这里是为了解放,不是为了征服,所以你们和其他人对自己的事业毫不怀疑。你们坚信不疑是对的。 你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值得为之一死。祖国值得为之一死,民主也值得为之一死,因为它是人类创立的最值得尊重的一种政府形式。你们所有人都热爱自由。你们所有人都愿意打倒暴政,你们知道祖国人民支持你们。 1984年6月6日于诺曼底奥克角(侯勇 译)
奶 奶 [美]雷·布莱德贝利
雷·布莱德贝利(1920—2000),当代著名科幻小说家。生于伊利诺伊州。毕业于加利福尼亚洛杉矶公立中学。1943年成为专业作家。1951—1953年担任美国科学幻想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华氏温标451》《我歌唱带电的人体》《万圣节树》《霹雳轰鸣》等。短篇小说集《火星编年史》《太阳的金苹果》《忧郁症之药》等颇有名气。他除写科幻小说外,还写剧本和社会小说,曾将梅尔维尔的名著《白鲸》改编成电影剧本。 《奶奶》构思别致,形象饱满,令人感动。作者的奶奶是个勤快、能干的女人。由于她的操劳,全家日常生活、屋里屋外,打理得井然有序。她做好了该做的每件事,承担了自己的一切责任。干了一辈子,她老了,疲倦了,可以坦然离开世界了。她把儿孙叫到床边,仔细叮嘱,让他们来接班,让她的一切在子孙身上延续下去。她平静地说:“在南海的岛屿上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那天到了,他自己也明白,于是他和亲友们握手告别,坐上帆船离开了。他走了,那是很自然的——他的时候到了。今天也是这样……现在,你们都走吧,我要去寻找我的梦了……”这就是耄耋之年的美德、智慧和安详,一切都顺乎天理。 《奶奶》让我们感悟生命的意义、存在的价值。 她是个女人,手里拿着扫帚、畚箕、抹布,或是汤匙。你看她早上哼着歌儿切馅饼皮,中午往餐桌上送新出炉的馅饼,黄昏收拾吃剩的冷馅饼。像个瑞士摇铃手叮叮当当地把瓷杯摆放整齐。又像个真空除尘器,一阵风走过每一间屋子,找出没弄好的地方,把它弄弄整齐。她只须手执小泥刀在花园里走上两趟,花儿就在她身后温暖的空气中燃起巍巍的红火。她睡得极安静,一夜翻身不到三次,舒坦得像一只白色的手套。但是天一亮,手套里又插进了一只精力充沛的手。她醒着时总像扶正画框一样,把每个人都弄得端端正正。 可是,现在呢? “奶奶。”大家都在喊,“祖奶奶。” 现在她仿佛是一个庞大的数学式子终于算到了底。她填满过火鸡、家鸡、鸽子的肚子,也填满过大人、孩子的肚子。她洗擦过天花板、墙壁、病人和孩子。她铺过油毡,修理过自行车,上过钟表发条,烧过炉子,在一万个痛苦的伤口上涂过碘酒。她的两只手忙忙碌碌、做个不休,这里整一整,那里弄一弄。把垒球和鲜艳的棒球棍放回原位,给黑色的土地撒上种子,给馅饼包皮,给红烧肉浇汁,给酣睡的孩子盖被,无数次地拉下百叶窗、吹熄蜡烛、关上电灯——于是,她老了。回顾她所开始、进行、完成的三十亿件大大小小的工作,归纳到一起,最后的一个小数加上去了,最后的一个零填进去了。现在她手拿粉笔,退开了生活,她要沉默一个小时,然后便要拿起刷子,把这个数字擦去。 “我来看看,”祖奶奶说,“我来看看……” 她不再忙碌了。她绕着屋子不断转来转去,观看每一样东西。最后,她到了楼梯口,谁也没有告诉一声便爬上了三道楼梯,到了她的屋子,拉直了身子躺下,准备死去。像一个化石的模印打在越来越冷的雪一样的被窝里。 “奶奶!祖奶奶!”又有声音在叫她。 她要死了。这消息从楼梯间直落下来,像层层涟漪,荡漾进每一间屋子,荡漾出每一道门,每一个窗户,荡漾进榆树掩映的街道,来到苍翠的峡谷口上。 “来呀!来呀!” 一家人围到她的床边。 “让我躺躺吧。”她轻声地说。 她的病痛任何显微镜也查不出来。那是一种轻微的然而不断加重的疲倦,一种压在她那麻雀样身子上的朦胧压力。困倦了,更困倦了,困倦极了。 她的孩子们和孩子们的孩子们仿佛觉得她如此简单的动作——世界上最轻微的动作,不可能引起这样严重的恐慌。 “祖奶奶,听我说,你现在不过是在闯过难关。这屋子没有你是会塌的呀!你至少得让我们有一年的准备时间。” 祖奶奶睁开了一只眼睛,九十年的岁月像是沙尘鬼从迅速撤空的屋顶上的窗口飘了出来,静静地望着她的医生。 “汤姆呢?” 汤姆被送到她那悄声低语的床边。 “汤姆,”她说,声音微弱而辽远,“在南海的岛屿上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那天到了,他自己也明白,于是他和亲友们握手告别,坐上帆船离开了。他走了,那是很自然的——他的时候到了。今天也是这样。我有时非常像你,星期六要看日场演出,到晚上九点才回来,还得打发你爸爸去接你。汤姆,当你看到同样的西部英雄在同样的高山顶上跟同样的印第安人打仗的时候,那就是离开座位往剧院大门走的时候了,你必须毫不留恋,不要回头。因此,我也该在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离开剧院了。” 第二个被叫到身边的是道格拉斯。 “奶奶,明年春天叫谁去给房顶换木瓦呢?” 从有日历以来每年四月你都以为听见啄木鸟在啄屋顶。不,那是奶奶心醉神迷地哼着小曲在钉钉子。是她在九霄云里给房顶换木瓦! “道格拉斯,”她细声细气地说,“不觉得盖屋顶挺有趣的人就别让他去盖。” “是,奶奶。” “到了四月,你向四面看看再问:‘谁愿意盖屋顶去?’谁脸上放出光 你就叫谁去,道格拉斯。在房顶上你可以看到全城的人往乡下去,乡下的人往天边走,往波光粼粼的小河上走;还看得到清晨的湖泊,脚下树梢上的小鸟。最舒畅的风在你周围呼呼地吹。这些东西哪怕只是为了一样,也值得找一个春天的黎明往风信鸡那儿爬一趟。那是很动人的时刻,只要你有机会去试试……” 她的声音低弱了,像在轻轻地颤动。 道格拉斯哭了。 她鼓起劲来。“唉呀,你哭什么?” “因为,”他说,“你明天就不在了。” 她把一面小镜子转向孩子。在镜子里他看了看她的脸,看了看自己的脸,又看了看她的脸。她说:“我要在明天早上七点钟起床。我要把耳朵后面洗干净。我要跟查理·伍德曼一起跑到教堂去。我要到电气公园野餐。我要去游泳。打着光脚板跑。从树上落下来,嚼薄荷口香糖……道格拉斯,道格拉斯,你真丢脸!你剪手指甲吧?” “剪的,奶奶。” “你的身子每七年左右就全体更新一次,指头上的老细胞,心上的老细胞都得死去,新的细胞长出来。你不会为这个哭吧?不会为这个难过吧?” “不会的,奶奶。” “那么,你想想看,孩子。那把剪下的手指甲收藏起来的人不是个傻瓜么?你见过把蜕去的蛇皮保存起来的蛇么?今天躺在这里的我也就跟手指甲和蛇皮差不多,一口气就能把我吹得片片飞落。重要的不是躺在这儿的我,而是那个坐在床前回头望我的我,在楼下做晚饭的我,躺在车房汽车底下的我,在藏书室里读书的我。起作用的是这许许多多的新我。我今天并不会真正死去。人只要有了家就不会死了,我还要活许久许久。一千年后会有多得像一座城市的子孙,坐在橡胶树荫里啃酸苹果。谁拿这种大问题来问我,我就这么回答他!好了,快把别的人也都叫进来吧!” 全家人来齐了,站在屋子里等着,像是在火车站给旅客送行。 “好了。”祖奶奶说,“我在这儿。很荣耀。看见你们围在我床边,满心欢喜。下一周该让孩子们给园子松土和打扫厕所,也该买衣服了。既然你们为了方便起见称之为祖奶奶的那一部分我不会在这儿督促你们了,我的另外的部分,你们称作贝特大伯、利奥、汤姆、道格拉斯等等的部分,就要接过我这项工作。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工作。” “是的,奶奶。” “明天不要举行什么告别仪式,也不要为我说些动听的话。这些话我在自己的日子里已经满怀骄傲地说过了。一切食物我都吃过了,一切舞我也跳过了。现在我要吃下最后一个我还没尝过的糕饼,用口哨吹出最后一曲我还没吹过的小调。但是我并不害怕,我还真感到好奇呢!我要把它吃得干干净净,不会在嘴边给死亡留下一点点碎屑。不要为我难过。现在,你们都走吧,我要去寻找我的梦了……” 门在某个地方静静地关上了。 “我好过一点了。”在温暖雪白的亚麻布和毛毯铺就的被窝里,她感到舒适宁帖。贴花被子的颜色和往日马戏班的旗帜一样斑驳陆离。她躺在那儿,感到自己还很小、很神秘,好像八十多年前的某些早晨一样。那时她一觉醒来,在床上心满意足地伸伸她的嫩胳膊嫩腿。 很久很久以前,她想,我做了一个梦,做得正甜时却不知叫谁弄醒了——那就是我出生的日子。现在呢?我来想想看……她的心又回到过去。那时我在哪儿?她努力回忆。我到哪儿去寻找那失去的梦?它的线索在哪儿?它是什么模样?她伸出一只小手。在那儿!……是的,那就是它。她微笑了。她在枕头里转动转动脑袋,让它更深地埋进温暖的雪堆里。这样就好些了。现在,是的,她看见它在她心里静静地形成,平静得像沿着蜿蜒无尽的岸滩流淌的海洋。她让那久远的梦碰了碰她,把它从雪堆里举起,让她从那几乎被遗忘的床上飘了起来。 在楼下,她想到,他们在擦银器,在清理地窖,在打扫厅堂。她听得见他们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生活。 “好的。”祖奶奶小声地说,梦把她飘了起来,“像生活中每一件事一样,这是恰当的。” 大海把她送回到岸滩边上。(孙法理译)
人生的真谛 [美]亚历山大·辛德勒
亚历山大·辛德勒(1925—2000),出生于德国,12岁随家人迁至美国。美国诗人、哲学家、美国犹太人联合会主席。 《人生的真谛》启示人们:生活来去匆匆,必然对自然的馈赠无动于衷。请你不要那么忙碌,要享受每一缕阳光,拥抱每一个日子。也要正视必然的失去,亲人的亡故,自己的衰老。这是自然规律,要坦然承受。总有一天,连我们肉体也会消灭,但我们用脑创造的美好产品,用一生勤劳积存的财富,用手栽种、浇灌的绿树,都会遗存下来,与时间同在,供后人享受,——这就是人生的真谛。 人生的艺术,只在于进退适时,取舍得当。因为生活本身即是一种悖论:一方面,它让我们依恋生活的馈赠;另一方面,又注定了我们对这些礼物最终的弃绝。正如先哲们所说:人生一世,紧握双拳而来,平摊双手而去。 最近的一件事又启发了我。一天早上,我住在医院,得去对面病区接受几个辅助检查,于是我坐轮椅穿过一个院落。一出病房,迎面的阳光震撼了我的整个身心,我所有的感受只是太阳的光辉!多么美好的阳光啊——那样温煦,那样明亮,那样辉煌!我留神看了看,是否还有人欣然沉醉于这金光灿烂之中。没有,人人都来去匆匆。我想到了自己平时也是如此,总是沉湎于日常事物之中,而对大自然出现的胜景则全然无动于衷。 这一经历所导致的顿悟,其实与这经历本身一样,是极普通的:生活的馈赠是珍贵的,只是我们对此留心甚少。由此可知,人生真谛的要旨之一,乃是告诫我们不要只是忙忙碌碌,以至忽视生活的可叹可敬之处。虔诚地等待每一个黎明吧!拥抱每一个小时,抓住宝贵的每一分钟! 执著地对待生活,紧紧地把握生活,但又不能抓得过死,松不开手。人生这枚硬币,其反面正是那悖论的另一要旨:我们必须接受“失去”,学会怎样松手。 这种教诲确是不易领受的。尤其当我们正年轻的时候,满以为这个世界将会听从我们的使唤,满以为我们用全身心的投入所追求的事业都一定会成功。而生活的现实仍是按部就班地走到我们的面前,于是这第一条真理,就缓慢而又确凿无疑地显现出来。 我们在经受“失去”中逐渐成长,经过人生的每一个阶段。我们在失去母体的保护后来到这个世界上,开始独立的生活;而后又要进入一系列的学校学习,离开父母和充满童年回忆的家庭;结了婚,有了孩子,等孩子长大了,又只能看着他们远走高飞;我们还要面临双亲的谢世和配偶的亡故,面临自己精力的逐渐衰退;最后我们必须面对不可避免的自身死亡——我们过去的一切生活,生活中的一切梦想都将化为乌有! 但是,我们为何要屈服于生活的这种自相矛盾的要求呢? 明明知道不能将美永远留存,可我们为何还要去造就美好的事物?我们知道自己所爱的人早已不可企及,为何还要使自己的心充满爱恋?要解开这个悖论,必须寻求一种更为宽广的视野,透过通往永恒的窗口来审度我们的人生。一旦如此,我们即可醒悟:尽管生命有限,而我们在世界上的“作为”却为人织就了永恒的图景。我们建造的东西将留存久远,我们自身也将通过它们得以久远地生存。我们所造就的美,并不会随我们的湮没而泯灭。我们的双手会枯萎,我们的肉体会消亡,然而我们所创造的真、善、美,则将与时间同在,永存而不朽。这就是创造的永恒,也是人生的真谛。
我有一个梦想 [美]马丁·路德·金
马丁·路德·金(1929—1968),美国黑人牧师,人权运动领袖。生于亚特兰大市。毕业于多所大学,先后获文学学士、神学博士学位。1963年他晋见了肯尼迪总统,要求通过新的民权法,给黑人以平等的权利。同年8月,他组织了25万人参加的“为争取就业和自由向华盛顿进军”的活动,并在林肯纪念堂前台阶上,发表了题为《我有一个梦想》的著名演说,成为当年《时代周刊》杂志年度风云人物。 他受印度圣雄甘地思想影响,反对使用暴力,提倡“同情和谅解那些憎恨我们的人”,但仍多次被捕入狱。他倡导的非暴力群众运动,对美国1964年通过《民权法》、1965年通过《选举权法》,从法律上取消美国南部的种族隔离制度,起到了重要作用。1965年以后,他积极反对侵越战争。1968年4月4日,他被种族主义分子谋害,年仅39岁。他的死引起全世界政界和舆论的关注。 马丁·路德·金在这场著名演说中,表达了他的梦想:希望有一天,昔日奴隶的儿子将能够和昔日奴隶主的儿子坐在一起,共叙兄弟友谊;希望有一天,正义匿迹、压迫成风的沙漠之地,将变成自由和正义的绿洲;希望有一天,他的四个儿女将在一个不是以他们的肤色、而是以他们的品格来评价他们的国度里生活;希望有一天,黑人男孩和女孩将能与白人男孩和女孩情同骨肉,携手并进……自那时以来,他的梦想已成为现实,黑人奥巴马已当选为美国总统,而且连任。这说明历史已大步向前迈进。从1986年起,美国政府将每年一月份的第三个星期一法定为“马丁·路德·金全国纪念日”。这是华盛顿、林肯之后第三个美国人获此殊荣。届时美国学生放假一天,以纪念这位伟大的黑人领袖。 一百年前,一位伟大的美国人(伟大的美国人,指的是亚伯拉罕·林肯(1809—1865),美国第16任总统。1862年9月,他颁布了《解放黑奴宣言》,废除了奴隶制度。)签署了解放黑奴宣言,今天我们就是在他的雕像前集会。这一庄严宣言犹如灯塔的光芒,给千百万在那摧残生命的不义之火中受煎熬的黑奴带来了希望。它之到来犹如欢乐的黎明,结束了束缚黑人的漫漫长夜。 然而一百年后的今天,我们必须正视黑人还没有得到自由这一悲惨的事实。一百年后的今天,在种族隔离的镣铐和种族歧视的枷锁下,黑人的生活受到压榨。一百年后的今天,黑人仍生活在物质充裕的海洋中一个穷困的孤岛上。一百年后的今天,黑人仍然萎缩在美国社会的角落里,并且意识到自己是故土家园中的流亡者。今天我们在这里集会,就是要把这种骇人听闻的情况公诸于世。 就某种意义而言,今天我们是为了要求兑现诺言而汇集到我们国家的首都来的。我们共和国的缔造者草拟宪法和独立宣言的气壮山河的词句时,曾向每一个美国人许下了诺言,他们承诺给予所有人以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的不可剥夺的权利。 就有色公民而论,美国显然没有实践其诺言。美国没有履行这项神圣的义务,只是给黑人开了一张空头支票,支票上盖着“资金不足”的戳子后便退了回来。但是我们不相信正义的银行已经破产,我们不相信,在这个国家巨大的机会之库里已没有足够的储备。因此今天我们要求将支票兑现——这张支票将给予我们宝贵的自由和正义的保障。 我们来到这个圣地也是为了提醒美国,现在是非常急迫的时刻。现在决非侈谈冷静下来或服用渐进主义的镇静剂的时候。现在是实现民主诺言的时候。现在是从种族隔离的、荒凉阴暗的深谷攀登种族平等的光明大道的时候,现在是向上帝所有的儿女开放机会之门的时候,现在是把我们的国家从种族不平等的流沙中拯救出来、置于兄弟情谊的磐石上的时候。 如果美国忽视时间的迫切性和低估黑人的决心,那么,这对国家来说,将是致命伤。自由和平等的爽朗秋天如不到来,黑人义愤填膺的酷暑就不会过去。一九六三年并不意味着斗争的结束,而是开始。有人希望,黑人只要撒撒气就会满足。如果国家安之若素,毫无反应,这些人必会大失所望的。黑人得不到公民的基本权利,美国就不可能有安宁或平静。正义的光明的一天不到来,叛乱的旋风就将继续动摇这个国家的基础。 但是对于等候在正义之宫门口的、心急如焚的人们,有些话我是必须说的。在争取合法地位的过程中,我们不要采取错误的做法。我们不要为了满足对自由的渴望而抱着敌对和仇恨之杯痛饮。我们斗争时必须永远举止得体,纪律严明。我们不能容许我们的具有崭新内容的抗议蜕变为暴力行动。我们要不断地升华到以精神力量对付物质力量的崇高境界中去。 现在黑人社会充满了不起的新的战斗精神,但是不能因此而不信任所有的白人。因为我们的许多白人兄弟已经认识到,他们的命运与我们的命运是紧密相连的,——他们今天参加游行集会就是明证。他们的自由与我们的自由是息息相关的。我们不能单独行动。 当我们行动时,我们必须保证向前进。我们不能倒退。现在有人问热心民权运动的人:“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满足?” 只要黑人仍然遭受警察难以形容的野蛮迫害,我们就绝不会满足。 只要我们在外奔波而疲乏的身躯不能在公路旁的汽车旅馆和城里的旅馆找到住宿之所,我们就绝不会满足。 只要黑人的基本活动范围只是从少数民族聚居的小贫民区转移到大贫民区,我们就绝不会满足。 只要密西西比仍然有一个黑人不能参加选举,只要纽约有一个黑人认为他投票无济于事,我们就绝不会满足。 不!我们现在并不满足,我们将来也不满足,除非正义和公正犹如江海之波涛,汹涌澎湃,滚滚而来。 我并非没有注意到,参加今天集会的人中,有些受尽苦难和折磨,有些刚刚走出窄小的牢房,有些由于寻求自由,曾在居住地惨遭疯狂迫害的打击,并在警察暴行的旋风中摇摇欲坠。你们是人为痛苦的长期受难者。坚持下去吧,要坚决相信,忍受不应得的痛苦是一种赎罪。 让我们回到密西西比去,回到亚拉巴马去,回到南卡罗来纳去,回到佐治亚去,回到路易斯安那去,回到我们北方城市中的贫民区和少数民族居住区去,要心中有数,这种状况是能够也必将改变的。我们不要陷入绝望而不能自拔。 朋友们,今天我对你们说,在此时此刻,我们虽然遭受种种困难和挫折,我仍然有一个梦想。这个梦想深深扎根于美国的梦想之中的。 我梦想有一天,这个国家会站立起来,真正实现其立国信条的真谛:“我们认为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语见1776年7月4日北美大陆会议通过的《独立宣言》。) 我梦想有一天,在佐治亚的红色山岗上,昔日奴隶的儿子将能够和昔日奴隶主的儿子坐在一起,共叙兄弟情谊。 我梦想有一天,甚至连密西西比州这个正义匿迹、压迫成风、如同沙漠般的地方,也将变成自由和正义的绿洲。 我梦想有一天,我的四个孩子将在一个不是以他们的肤色、而是以他们的品格来评价他们的国度里生活。 我今天有一个梦想。 我梦想有一天,亚拉巴马州能够有所转变,尽管该州州长现在仍然满口异议,反对联邦法令,但有朝一日,那里的黑人男孩和女孩将能与白人男孩和女孩情同骨肉,携手并进。 我今天有一个梦想。 我梦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圣光披露,满照人间。 这就是我们的希望。我怀着这种信念回到南方。有了这个信念,我们将能从绝望之岭劈出一块希望之石。有了这个信念,我们将能把这个国家刺耳的争吵声,改变成为一支洋溢手足之情的优美交响曲。 有了这个信念,我们将能一起工作,一起祈祷,一起斗争,一起坐牢,一起维护自由;因为我们知道,终有一天,我们是会自由的。 在自由到来的那一天,上帝的所有儿女们将以新的含义高唱这支歌:“我的祖国,美丽的自由之乡,我为您歌唱。您是父辈逝去的地方,您是最初移民的骄傲,让自由之声响彻每个山岗。” 如果美国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国家,这个梦想必须实现。让自由之声从新罕布什尔州的巍峨峰巅响起来!让自由之声从纽约州的崇山峻岭响起来!让自由之声从宾夕法尼亚州的阿勒格尼山的顶峰响起来!让自由之声从科罗拉多州冰雪覆盖的落基山响起来!让自由之声从加利福尼亚州蜿蜒的群峰响起来!不仅如此,还要让自由之声从佐治亚州的石岭响起来!让自由之声从田纳西州的望山响起来!让自由之声从密西西比的第一座丘陵响起来!让自由之声从每一片山坡响起来! 当我们让自由之声响起来,让自由之声从每一个大小村庄、每一个州和每一个城市响起来时,我们将能够加速这一天的到来。那时,上帝的所有儿女,黑人和白人,犹太教徒和非犹太教徒,耶稣教徒和天主教徒,都将手携手,合唱一首古老的黑人灵歌:“终于自由啦!终于自由啦!感谢全能的上帝,我们终于自由啦!”
我们是怎样过母亲节的 [加拿大]斯蒂芬·巴特勒·李科克
斯蒂芬·巴特勒·李科克(1869—1944),加拿大英语作家。生于英国汉普夏郡农村,幼年随父母移居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毕业后,他获美国芝加哥大学政治经济学博士学位。在美国,他被认为是继马克·吐温之后最受欢迎的幽默作家。他善于从平常生活中提炼出大家熟视无睹的、可笑和不合理的事情,放大后呈现在读者面前。《我们是怎样过母亲节的》是他的代表作。 每年5月第二个星期日,是母亲节。它起源于美国,是一个感谢、尊敬母亲的节日。母亲们这一天会收到康乃馨、贺卡、蛋糕等礼物。亲人们通常在那天做饭、洗衣,让亲爱的母亲好好休息一天。 本文写母亲节那天原准备全家郊游。出乎意料的是,几经商量,结果变成了全家外出钓鱼,只有母亲留在家里做饭。这样,母亲节变了质,变成父亲率领家人外出钓鱼的节日。本来让母亲好好休息,最后她比平日更加辛劳、忙碌。通读全文,不禁让人哑然失笑,但母亲默默无闻、勤劳善良、无私奉献的形象,更加突出,更深入人心。 在最近提出来的所有各式各样的意见中,我认为,一年过一次“母亲节”这个主意要算最高明了。难怪5月11日在美国正在成为一个人人喜爱的日子,而且我还相信,这样的想法也一定会蔓延到英国去。 在我们这样一个大家庭里,这个想法特别受欢迎,所以我们决定为“母亲节”举行一次特别庆祝。我们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它使我们大伙儿都体会到:母亲为我们成年累月地操劳,她吃足苦头和付出牺牲,全都是为了我们的缘故。 因此,我们决定把这一天过得痛痛快快的,成为全家的一个节日。我们要做一切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让母亲高兴。父亲决定向办公室请一天假,好在庆祝节日时帮帮忙,姐姐安娜和我从大学请假回家,妹妹玛丽和弟弟维尔也从中学请假回来了。 我们的计划是,把这一天过得像过圣诞节或别的盛大节日一样隆重,我们决定用鲜花点缀房间,在壁炉上摆些格言,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们请母亲安排格言和布置装饰品,因为在圣诞节她是经常干这些事情的。 两个姑娘考虑到,逢到这样一个大场面,我们应该穿戴得最最漂亮才合适,于是她们俩都买了新帽子。母亲把两顶帽子都修饰了一番,使它们显得挺好看。父亲给他自己和我们兄弟俩买了几条带活结的丝领带,作为纪念母亲这个节日的纪念品。我们也准备给母亲买顶新帽子,不过,她倒是似乎更喜欢她那顶灰色的旧无檐帽,不喜欢新的,而且两个女孩子都说,那顶旧帽子,她戴了非常合适。 早饭后,我们做了一个出乎母亲意料之外的安排,我们准备雇一辆汽车,把她载到乡下去美滋滋地兜游一番。母亲一向是难得有这样一种享受的,因为我们只雇得起一个女用人,在家里母亲几乎就得整天忙个不停。如今乡下正是风光明媚的时节,要是让她驱车游逛几十英里,度过一个美好的早晨,这对她来说可真会是莫大的享受。 但是,就在当天早晨,我们把计划稍微修改了一下,因为父亲想起了一个主意,与其让母亲坐在汽车里逛来逛去,倒不如带她去钓鱼更妙。父亲说,出租汽车么,雇了一样得花钱,我们何不利用它又游玩又开到山上有溪流的地方去钓鱼哩。就像父亲说的,如果你只是驱车出游而没有一个目标,那么你就会有一种漫无目的之感;可是如果你要去钓鱼,前面就有个明确的目标,能提高你的兴致。 我们大伙儿都感觉到,对母亲来说,有个明确的目标会更好些;再说,不管怎样,父亲昨天刚好又买了一根新钓竿,这就更自然而然地使他想起钓鱼来了。他还说,要是母亲愿意的话,她还可以使用那根钓竿;真的,他说过,钓竿实际上是给她买的;不过母亲说,她宁愿看着父亲钓鱼,她自己却不想钓。 这样,我们便为这次旅行做好了一切安排:我们让母亲切了些夹心面包片,为了怕我们肚子饿,还准备了一顿便餐,当然中午我们还要回到家里来吃一顿丰富的正餐,就像过圣诞节和新年那样。母亲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我们收拾齐全,放到一只篮子里,准备上车。 唉,车子到了门口的时候,不料汽车里面看来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宽敞,因为我们没有把父亲的鱼篓、钓竿以及便餐估计在内,显然,我们没法儿都坐进车里去。 父亲叫我们不必管他,他说他留在家里也很不错,而且他相信他能利用这段时间在花园里干点活儿;他说那里有一大堆他可以干的粗活和脏活,比如挖个垃圾坑什么的,这就免得雇人来干了,所以他愿意留在家里;他说我们也用不着顾虑他三年来一直没有过一个真正的假期这回事;他要我们马上出发,快快活活地过个节,不要为他操心。他说他能够整天埋头干活,而且,真的,他还说,本来,他想过个什么节就是想入非非。 不过,当然我们全都觉得,让父亲留在家里可绝对不行;特别是,我们都知道,他果真留下来的话,准会闯祸。安娜和玛丽姐妹俩倒也都乐意留下来,帮着女佣做午饭。只是,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日子里,她们买了新帽子不戴一戴,未免太使人扫兴。不过,她们都表示,只要母亲说句话,她们就都乐意留在家里干活。维尔和我本来也愿意退出,但不幸的是,我们在准备饭菜上,却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因此,到最后,决定还是母亲留下来,就在家里痛痛快快地休息一天,同时准备午饭。反正母亲不喜欢钓鱼,而且尽管天气明媚,阳光灿烂,但室外还是有点儿凉,父亲有些担心,要是母亲出门,她没准会着凉的。 他说,当母亲本来可以好好地休息的时候,如果他硬拉她到乡下去转悠,一下子得了重感冒,他是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他说,母亲既然已经为我们大伙儿操劳了一辈子,我们有责任想方设法让她尽可能安安静静地多休息会儿。他还说,他之所以想到出门去钓鱼,主要是,这么一来就可以给母亲一点安静。他说年轻人很少能体会到,安静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关于他自己,他总算还够硬朗,不过他很高兴能让母亲避免这一场折腾。 于是我们向母亲欢呼了三次之后就开车出发了。母亲站在阳台上,从那里瞅着我们,直到瞅不见为止。父亲每隔一会儿就转身向她挥手,后来他的手撞在车后座的边上,他才说,他认为母亲再看不见我们了。 嗯,我们把汽车开到美妙无比的山冈中行驶,度过了最愉快的一天。父亲钓到了各式各样的大鱼。他敢肯定,要是母亲来钓的话,她是无论如何也拽不上来的。维尔和我也都钓了,不过我们钓的鱼都不及父亲钓的那么多。至于那两个姑娘呢,在我们乘车一路去的时候,她们碰到不少熟人,在溪流旁边她们还遇到几个熟识的小伙子,便在一块儿聊起来。这一回,我们大伙儿都玩得痛快极了。 我们到家已经很晚,快到下午七点了,不过母亲猜到我们会回来得晚,于是她把开饭的时间推迟了,热腾腾的饭菜给我们准备着。可是首先她不得不给父亲拿来手巾和肥皂,还有干净的衣服,因为他钓鱼时总是弄得一身肮里肮脏的,这就叫母亲忙了好一阵子,接着,她又去帮女孩子们开饭。 终于,一切都齐备了,我们便在最最豪华的筵席上坐下来。有烤火鸡和圣诞节吃的各种各样的好东西。吃饭的时候,母亲不得不屡次三番地站起来,去帮着上菜、收盘,再坐下来吃;后来父亲注意到这种情况,便说,她完全不必这样忙来忙去,他要她歇会儿,于是他自己便站起身到碗橱里去拿水果。 这顿饭吃了好长时间,真是有趣极了。吃完饭,我们大伙儿争着帮忙擦桌子,洗碗碟,可是母亲说她情愿亲自来做这些事,我们只好让她去做了,因为这一次我们也总得迁就她才行。 一切收拾完毕,已经很晚了。睡觉之前我们全都去吻过母亲。她说,这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最快活的一天。我觉得她眼里含着泪水。总之,我们大家都感觉到,我们所做的一切得到了最大的报偿。(凌山 译)
音乐与情感 (标题为编者所加) [匈牙利]李斯特
李斯特(1811—1886),匈牙利作曲家、钢琴家、音乐教育家。代表作有交响诗《前奏曲》,交响曲《浮士德》《但丁》,钢琴曲《匈牙利狂想曲》等。生于匈牙利西部肖普朗的莱丁村。他和当代钢琴神童郎朗一样,从四五岁幼童起就随父学习钢琴。郎朗13岁获第二届柴可夫斯基国际青年音乐家比赛第一名,享誉欧美;李斯特也在13岁于巴黎登台演出,一举成名。1831年,他聆听了意大利小提琴家帕格尼尼的演出,感动莫名,决心要在钢琴上达到同样高妙的境界。他曾把声乐和乐队的语汇移植到钢琴上,拓展了钢琴的表现力。19首《匈牙利狂想曲》(1885)大都具有匈牙利吉普赛人歌舞音乐的特点,演奏技巧华丽,情感热烈奔放。1871年起任布达佩斯音乐学院院长。晚年的作品在和声上有创新。《愁云》《灾星》《死神的恰尔达斯》具有印象主义的倾向。 世上没有哪种艺术能像音乐那样,一下子把欣赏者带入或喜或悲的情感旋涡,使你全身心地跟着旋律波动、震颤起来。《音乐与情感》一文说:音乐“像箭一样、像朝露一样、像大气一样渗入我们的内心”。“感情借着音乐中腾空直上的音浪把我们带到超凌尘世之外的高处,——在那里,一片朦胧景色,在众星闪烁之下漂着几许小岛,宛如天鹅般地在太空中遨游、歌唱。感情借着万古常青的艺术之翼把我们带进一个只有它可以进入的奥妙境界……” 诚哉斯言:一曲广东音乐《步步高》响起,你的心弦立即被感染,会欢快、欣悦地跳动起来;只要一听到阿炳独奏曲《二泉映月》,你瞬间沉入一种哀怨苍凉、悲郁辛酸的心境……上帝啊,这就是音乐无与伦比的魅力! 在纯音乐中感情的体现,并不通过思想,并不像在大多数其他艺术——尤其是文字艺术中一样,必须通过思想。如果说音乐表现感情比用其他方法优越,通过音乐人可以传达自己心灵所体验的印象;那么,音乐的这种优越性主要是因为它有一种最高的性能——它能够不求助于任何推理的形式,而复制出任何内心运动来。我们知道,这类推理的形式是种类繁多,而同时又有很大的局限性的。它们在表达人的内心运动时,最多只能说明和描绘我们的感情,但是,它们或完全不能直接表达感情的强度,或只能用形象或比拟来表达一个大概。反之,音乐却能同时既表达了感情的内容,又表达了感情的强度;它是具体化的、可以感觉得到我们心灵的实质。它可以感觉得到地渗入我们的内心,像箭一样、像朝露一样、像大气一样渗入我们的内心,它充实了我们的心灵。 如果说音乐被人称为最崇高的艺术,被唯灵论者提高到上界,认为唯有音乐才配做天上的艺术,那主要是因为音乐是不假任何外力,直接沁人心脾的最纯的感情的火焰。它是从口吸入的空气,它是生命的血管中流通着的血液。 感情在音乐中独立存在,放射光芒,既不凭借“比喻”的外壳,也不依靠情节和思想的媒介。在这里感情已不再是泉源、起因、动力或起指导和鼓舞作用的基本原则,而是不通过任何媒介的坦率无间的、极其完整的倾诉!它正好像基督教的神灵一样,他用预兆和奇迹启发了他的选民,然后又带着神威的灵光降临人世,在他们中间显圣。由于我们世人的软弱无力给我们心灵上带来的痛苦和灾难,只有音乐中的那种活生生的、光芒四射的感情能使我们解脱出来。只有在音乐里,由于那自由自在的、充满着温暖的力量的感情的激流,使我们从Thought(思想)的魔鬼势力下解脱出来,使我们的发皱的额头从思想的重负之下得到暂时的解脱。 只有在音乐中所表现的感情能使我们从理性及其支配下的表现手段中解脱出来。如把这些手段和直觉相比较,它们在表现力量、表现温柔和光 方面,是既不充分又不完善的。感情借着音乐中腾空直上的音浪把我们带到超凌尘世之外的高处,——在那里,一片朦胧景色,在众星闪烁之下漂着几许小岛,宛如天鹅般地在太空中遨游、歌唱。感情借着万古常青的艺术之翼把我们带进一个只有它可以进入的奥妙境界,那儿的清新而自由的呼吸使我们心旷神怡,我们满怀预感地参加到无形的存在、没有躯壳的精神生活中去。超越于我们的贫乏、可怜的尘世的躯壳之上,超越于我们的狭隘的小圈子之上,在我们面前展开一望无际的广阔天地,使我们啜饮极乐的清泉,使我们因幸福而感到心弦颤抖,使我们浸润于爱情的慵困之中,使我们有理想的展望,仿佛沉在大海中的城市的塔尖般地在我们面前闪烁放光,带我们穿过无法描绘的过去的、围绕在我们的摇篮周围的情景,还有那些上天的创造——以前似曾相识,如今我们又回到它们的怀抱,带我们穿过大自然的冶炼的巧匠,修炼成那幸福的心灵所享有的那种无穷无尽的宁静,从汹涌沸腾的情欲之中解脱出来,凌驾其上,远离尘世,引渡到极乐世界。所有这一切,不都是音乐之功吗?从感情产生出来的音乐,不就是和感情一样,在我们还不知道它产生的时候,当它还没有成为思想而僵化凝固的时候,已然在我们心灵中飞翔起来了吗?音乐给予人的陶醉,仿佛遮着一层看不透的神秘的幕,正因为如此,这种陶醉更加珍贵、更加崇高。在其他艺术中,哪种艺术能给予它的信徒以这样的陶醉呢?哪种艺术能为自己的服务对象指出翱翔着充满爱意的天使的天国呢?哪种艺术能把艺术家们带上预言者伊里亚的神辇共同遨游极乐的太空呢?
上书院去的路 [西班牙]阿索林
阿索林(1874—1967),散文家、小说家、评论家。生于莫诺瓦尔,毕业于马德里大学。他是西班牙随笔体小说的创始者。作品有自传体小说《意志》以及《小哲学家的表白》《堂娜伊内斯》等,随笔、评论集有《村镇》《卡斯蒂利亚》《堂吉诃德之路》《古典的和现代的》等。 阿索林小说文体散文化,善于描写城镇上的小人物以及他们平实、温情的日常生活。五四以后,阿索林的作品被戴望舒、卞之琳等介绍给国人。汪曾祺在西南联大读书期间,读了阿索林的随笔,迷上了这位风格独特的作家。他说:“阿索林是我终生膜拜的作家。”“我很喜欢阿索林,他的小说实在不大像小说,而更像是离开小说很远的散文诗或随笔:它们几乎没有故事情节,往往是一组画面,或一串对话,或是一些流动的意识。”汪曾祺清淡、简洁的小品文和散文化的小说,显然受到阿索林的重要影响。 《上书院去的路》简短、真切地记述了作者8岁时被送到叶克拉上学去的过程。他预感到将不能像以前那样无拘无束地玩耍了,他被“拖出了乐园的欢悦,扔进了一个地洞的黑暗”,从此整天坐在教室里听老师日复一日的讲课。他感到难过、忧愁和恐惧。走到半路上,他跳下马车,想逃学。护送他的人捉住了他:“不,不,安东尼多,我们一定得上叶克拉!” 每一个初次上学的小孩,都会有类似安东尼多那种又恐惧、又忐忑的心情,从此羁住野性,丧失自由,过一种枯燥、重复的日常生活。 葡萄藤的卷须转黄,灰暗的秋天的黄昏近了,我的忧郁也随着浓了起来,因为我知道已经到上学去的时候了。我第一次作这种旅行才八岁大。我们从莫诺瓦尔乘车往叶克拉,走下山谷来,爬上山头去。我们带着干粮在身边:一张烙饼,几块炸肉片,一些腊肠。 当这个愁惨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我看到我的衬衫整理好了,烫好了;被单,枕套,手巾,食巾……于是,在我出发的前一天,一只有粗皮盖的箱子从阁楼上搬下来了,我的母亲把我的衣服装在里面,很仔细。我也得提起那套银食器。现在我有时候沉思地望着食器架,看到那上面放着那一套服侍我八年、如今破旧了的银食器,我一看到它们总觉得有一股真情涌上心来了。 从莫诺瓦尔到叶克拉是六个或八个钟头的路程:东天发白我们就动身,下午很早就到了。马车颠簸在崎岖的石道上。我们有时候歇一歇,在道旁的橄榄树底下吃一点点心。想起来也觉得十分可喜的,我记得清清楚楚,怎样从半路上高处一个石凹里,望过一片暗沉沉的牧野去,就可隐约地看到高楼的白尖顶,新教堂的大圆顶闪耀在太阳光里。 于是,一种说不出的难过袭来了:我觉得好像已经被一把拖出了乐园的欢悦,扔进了一个地洞的黑暗了。我记得有一次我怎样想逃走。那个老仆人现在还常常笑我呢,当他告诉我这个故事。我跳下马车,跑过田野去;他捉住了我,哈哈大笑地说:“不,不,安东尼多,我们一定得上叶克拉!” 可是的确我们到底不得不上叶克拉:马车向前走去了,我又进了那个阴森的夜城,我又看到自己无法挽救地成为了一条没有头的链子的一节,闲步在走廊上,或是,不做声也不动,坐在课堂里一张长椅上。(卞之琳译)
至死不渝 [丹麦]尼克索
马丁·安德逊·尼克索(1869—1954),丹麦作家,生于哥本哈根。8岁时随全家迁居哈姆腊内海峡南侧波恩荷尔姆岛的小镇尼克索(又译纳克塞)。他少年时放过牛,当过鞋匠、泥瓦匠,经历过人间底层的磨难,后写作成名,故被誉称为“丹麦的高尔基”。他原名马丁·安德森,后以小镇尼克索的镇名为终身笔名。著有长篇小说《征服者贝莱》《蒂特:人的女儿》《红色的莫尔顿》等,短篇小说集有《黑鸟》《破晓前》等,还有广泛描写社会生活的4卷《回忆录》。 《至死不渝》是作者的一篇童年回忆,回忆他少年时在小岛上听到、见到的民间音乐天才、视音乐为生命的包恩和他小儿子雅奴斯,虽会演奏众多乐器、能作曲,还能制作和修理乐器,但没有得到发展机会,反被自私、冷酷的社会环境所扼杀的悲惨故事。 人间天才罕见。罕见的天才能够展现和辉煌,需要环境的呵护和伯乐的推荐。没有好的机遇,天才就会埋没,甚至白白毁掉。故尼克索愤怒地感慨道:“即使有一小部分埋没在民间的卓越天才能够充分发挥出来,那么整个世界今天也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我们常常听说,在我们的时代,一个人只要有才能,就能为自己开辟道路,天才是不会埋没的,他可以获得一切发展的机会。说这种话的通常是那种人,他们想要证明我们的社会已经这样完善,以致每一个人在这个社会里都是各得其所的。 我每逢听到这种话的时候,不由回忆起许多在为了生存的殊死斗争中不幸牺牲的人。即使有一小部分埋没在民间的卓越天才能够充分发挥出来,那么整个世界今天也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昔日的谚语说得对,哀悼没有生出来的孩子是毫无意义的。但是,看到天才出现以后,虽然他为了保存自己进行了英勇的斗争,却仍旧不得不牺牲在最平淡的日常生活的残酷压迫下,难道这不令人悲痛吗? 在幼年时代,我不止一次听到成年人讲到天才的音乐家包恩。他是一个普通农民,住在波恩荷尔姆岛的北部。岛上的居民几乎人人都知道他的命运。包恩善于演奏任何一种乐器,他能用完全不是乐器的东西,例如普通的木板、窗上的玻璃以及空瓶,奏出种种的曲调。他自学了记谱法,能把听到的曲调当时记下来。包恩创作了不少乐曲,并且改编了其中的一些曲子供乐队演奏。他组织了一个大型乐队,自己担任指挥,不久这个乐队就闻名于全岛。但他同时又当农民,辛勤地耕种着自己的小小一块土地。 包恩并不埋怨自己的命运,但当然也希望他的音乐作品能够问世。所以当牧师把他的某些作品送到首都专家手里去的时候,包恩并不反对,反而焦急地等待着回音。然而回音始终也没有等到。大概是人家认为他的作品没有什么了不起吧。包恩也就渐渐地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 但过了几年之后,包恩有一天到城里去,看到一本新创作的乐谱,他发现就是他自己送到首都去的那些曲子,著名的作曲家只是稍稍把它们改头换面就冒充是自己的作品了。 包恩回到家中,把他所有的一切乐器抓起来摔得粉碎,焚毁了所有的乐谱和草稿,并且任何时候都不准他的儿子想到音乐上面去。如果可能的话,他恨不得从他们身上把他所教的一切都挖出来。 从这天起,包恩对音乐恨透了。只要听到音乐的声音,他的脸立刻就会变得不可辨认。他看到有乐师从他家门口经过,就要大发脾气,摔毁手边的一切东西。从前包恩是个极其虔信上帝的人,但现在不再到教堂去了。他听不得歌声,只要风琴声一响起来,他就会像有病的狗一样哀号。 包恩有八个儿子,一个比一个矮一点,就跟管风琴上竖立着的管子一样。他们都有高度的音乐天赋,特别是最小的一个——雅奴斯。这个四岁的小男孩真是个音乐天才。农民包恩和他的儿子们常在盛大的节日或纪念日演出,成绩很不错,所以包恩梦想着建立一个世界上从来不曾有过的乐队。 现在,孩子们遇到了困难时期。仿佛自然界本身反对毁灭这样的天才似的。父亲在音乐事业上的挫折,使孩子们对音乐产生了更加强烈的愿望,这种愿望在他们身上以不同方式表现了出来。但是孩子无论用什么巧妙办法来掩盖,父亲总还是能捉住他,并且常常用棍子无情地惩治这个罪犯。小雅奴斯曾经从父亲手中抢救出一管长笛,藏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只有当他确信附近连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才把它取出来。他在小山坡上掘了一个地洞,他想要吹奏的时候就躲到里面去,他觉得这里十分安全。可是有一天父亲到底在洞里找到了儿子。他夺过儿子的长笛,用木屐踏得粉碎,并在盛怒之下狠狠地揍了雅奴斯一顿。 包恩开始饮酒了,在家里变成一个十分令人讨厌的人。只有醉得很厉害的时候,他才恢复到以前那个包恩的样子,那时他就会夸耀自己,卖弄音乐上的种种技能。 儿子们一有机会,就一个个地离开了家。他们有的去当雇农,有的去当石匠,但仍然都迷恋着音乐。他们谁也不敢再回到家里来了。 弟兄中间最小的雅奴斯刚刚长大,他们就成立了一个乐队。这个乐队由雅奴斯担任指挥,很快他们就在全岛闻名了;不仅波恩荷尔姆北部,连南部的居民也在节日和举行宴会时邀请他们弟兄演奏,我就是幼年时在南部遇到他们的。他们总是徒步去演奏。他们一边走,一边奏着快活的乐曲,精神焕发地踏着拍子行军似的前进。一个孤单单的小牧童,忽然听到传来绝妙的音乐声,地平线上闪出年轻的八个弟兄,这对他是一种多么高兴的事情啊。 一天早晨,人们发现老头子包恩在一所大房子窗前的草地上死了,头天夜里他的儿子们在这所房子里为了庆祝一个节日演奏过,包恩是偷偷到那里去听他们演奏的。有些人认为老头子是在盛怒之下中风气死的,有些人认为他是由于剧烈的精神激动而死的。 我几乎已经忘记这段故事了。它像地层一样埋在我的意识深处,上面覆盖了无数后来的事件和体验。 去年冬天的一个星期日,我到一个全家已在瑞士侨居很久的同胞家里去做客。我们先是吃午饭:吃的是绝妙的丹麦式肉丸子汤,洋葱浇汁的两种肉(为了招待客人嘛!)。饭后我们坐在主人的工作室里,吸着瑞士烟,心情非常舒畅,觉得跟在家里一样。 “能听听我们祖国的消息倒不错,”主人一边说,一边开始转动收音机,“可惜白天不太容易听到我们小小丹麦的电台。这真是怪事,我们丹麦人似乎用不着害怕白天的亮光啊。” 他用那么伤心的语调说话,惹得我不由得笑起来了。 “你试一试短波吧,”女主人以逗他的口气建议说,“也许那里比较容易听到你们那农民的丹麦。” 他把收音机的指针一会儿转到这台,一会儿转到那台,来寻找所需要的波长。这时往往会突然发出一些意外的怪声音来:从伦敦传来爵士音乐的声音,从肯尼古捷豪森传来鼻音很重的哀号声;有时还会猛然发出那么一种片断的音乐声,使我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后来忽然听到沁人心脾的悦耳的舞曲节拍,但立刻又中断了…… “丹麦在这儿哩!”主人兴奋地嚷起来,并且开始仔细地寻找播送刚才那个乐曲的电台。 我们又有好几次听到这支委婉动听的华尔兹舞曲,可惜几拍过去之后又消失了……这种美妙圆滑的声音再不出现,我们的主人白白地继续寻找了半天,嘴里拼命骂着——这种骂法只有我们的同胞才擅长。 我所听到的华尔兹节拍,使我回忆起许多年前我在波恩荷尔姆岛的童年生活……那是一个丰收节的晚上。我贴着墙,躲在谷物干燥室里,免得人们发现我这个小小的牧童,赶我去睡觉。谷物干燥室变成了舞场。桌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的石匠在拉提琴,一对又一对的舞伴围绕着他飞也似的狂舞。主人和那个脸上总带着迷人酒窝、体格丰满的女工卡罗丽娜跳舞。工头陪着主人的年轻老婆跳舞,只同她一个人跳(真不要脸!)。小伙子跳得满身大汗,跳完之后只好把上衣脱掉。 “喂,给我们拉一个爱情华尔兹吧!”有个人喊。 “给我们拉一个你自己编的华尔兹吧!我们大家请求你!”人人都喊起来,彼此抢着说,并且还鼓起掌来。 于是石匠把提琴放在下巴颏底下,重又演奏起来。他闭着眼睛拉着,左右摇晃着,仿佛在梦中拉出了这种婉转的、热情的琴声。主人同年轻的女主人跳着,她把头垂在他肩上,这样就解除了我儿童心理上的沉重负担,可见她仍旧是爱他的。工头现在跟自己的意中人卡罗丽娜跳了。这本来是爱情华尔兹嘛!这样一来,一切就归于正常了。这两对舞伴以及别的人的步法都惊人地平稳而美妙。 妇女们带着悠然自得的神气旋转着,男人们兴奋地跺着他们的鞋后跟。 那一夜我几乎没有睡,第二天在牧场上的一簇刺花李下坐了一整天。从早到晚令人生厌地下着毛毛雨,牲口停留在附近,仿佛向我要找避雨的地方。它们背着风掉过头来,无精打采地咀嚼着反刍的食物,蒙蒙的细雨不断地落在它们身上。 我把东家的旧雨衣披在头顶上。刺花李灌木丛虽然滴着雨水,但我遮掩得很好。这一整天我都在迷迷糊糊半睡状态中度过,间或勉强微微睁开眼睛看一看畜群。我的思想乱成一团,脑子里仿佛有木马在旋转:舞场和一对对旋转的舞伴忽隐忽现,充满了华尔兹的美妙声音……这支华尔兹曲仿佛在血液里引起了乱哄哄的回声,它和一夜未睡而疲倦了的心房的咚咚跳动节奏一致地响着。它把鞋后跟的踏步声,女人尖声的欢笑,以及灯火周围一股股发亮的灰尘糅合在一起了……后来,我害怕了,喉咙好像被掐住了似的,我想像头天夜里那样喊叫起来,因为那时,不知谁用两只有力的大手把我这个小孩子从长凳下的地上拉起来,放到了床上去…… 此刻,我听到我的朋友不再寻找波长,关上了收音机的时候,我才清醒过来,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几乎也要喊叫起来。我回到遥远童年时代的时间并没有多久。但也跟当年一样,我周身都被汗湿透了,很不舒服:身上的一切都燃烧着,嘴里有一股怪味,仿佛是热血的味道。现在我都想起来了!在那个难忘的夜里,雇农瑞典人安杰斯为了卡罗丽娜戳了工头一刀。这是因为爱情华尔兹使这个年轻的短工太激动了。所以当时我才从长凳上跌了下来!……我仿佛做了一场噩梦一样很不舒服,拿起桌上的广播节目报,发现刚才的节目是农民雅奴斯·包恩的华尔兹舞曲。 这样看来,包恩最小的儿子比包恩自己有了更大的成就。无论如何,节目报上登载着华尔兹舞曲的作者是雅奴斯·包恩啊。但他后来的情况怎样呢?我向我的朋友要了这张节目报,决定无论如何要探明关于雅奴斯·包恩的一切详情。 所以,今年夏天我访问了波恩荷尔姆岛,探听到雅奴斯如下的情况: 他跟他的父亲一样,是天才的音乐家,在许多方面都是他父亲的再现。当然,他什么乐器都能演奏,能作曲,还为乐队改编他所创作的曲子。此外,他还学会了制造乐器,他专长制作手风琴和为钢琴校音。雅奴斯在波恩荷尔姆是掌握这种专门技能的第一个人;在这以前,一直需要到首都去请为钢琴校音的技师,而且他一年只来一次。现在就没有这种必要了,虽然,人们只好迁就他在夜里来修理乐器,因为雅奴斯·包恩白天还要做他石匠的本行工作。他横穿全岛地步行四英里路,为了两克郎去修理乐器,而第二天早晨他在工作开始以前已经回到家里了。如果有人要跟他讲价钱,他根本分文不要。 雅奴斯渐渐做了十二个孩子的爸爸,在这方面他很像父亲。 当他活到四十岁的时候,他决定放弃原先的工作,当了邮差。这时,雅奴斯同时做着两件事情。他一边背着邮件走,一边作曲,然后坐到路旁的沟沿上,用邮袋垫着纸把谱记下来。他永远随身带着一种乐器,以便校正各种声音。 也就是在这个时期,雅奴斯为本教区的教堂制作了第一架管风琴,并且由他亲自来演奏。他的演奏博得极大的好评,以致邻近教区的居民也要求在他们的教堂里设置这样一架风琴。一位上年纪的妇女谈到雅奴斯的演奏时说:“好像上帝亲自来参加祈祷了。”雅奴斯·包恩每逢星期日和节日都要在两处弹琴。因此他一年有二十五个克郎的收入,他认为自己是十分幸运的。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是有职务的,拿薪金的人呀!弟兄们把他当作老大哥看待,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是天才,钦佩他…… 这样,他就平常日子递送邮件,每逢星期日到教堂去弹琴,每天夜里制作风琴。近六十岁的时候,他一共制作了十七架风琴。这些风琴摆在岛上的各个教堂和传教士的家里,令人想起雅奴斯的勤奋,对音乐的热忱和高超的手艺。雅奴斯·包恩是个幸运的人。父亲没有成功的事情,在儿子手上有了很好的结果。雅奴斯认为他的成就不应当仅仅归功于自己:“咱们若是没有这样一个父亲,咱们能有什么成就呢?”雅奴斯对自己的弟兄们说,“他给咱们开辟了道路。” 是的,雅奴斯·包恩的生活过得不坏!当他满六十岁时,人们把他弹钢琴的薪水提高了一倍。人们已经在说,他可以得到照顾,不必天天背着邮袋跋涉四五英里路——那时,他就可以专心从事艺术了。据说有一位议员很关心这个问题,他正在为雅奴斯争取少数的国家津贴——本来也应该采取点措施了。不过命运对雅奴斯作了另外的安排。 教区的教堂夏天动工安设暖气装置,等到装好使用时,雅奴斯的风琴出了毛病,不听它的专家的话了。情况变得越来越坏,雅奴斯最后断定,风琴需要重新调音。这位老音乐家大胆地动手了。白天他照常递送邮件,夜里睡在教堂冰冷的阁楼上,修理他心爱的乐器。 那是十二月里,风雪交加,严寒透骨。大家为年老的雅奴斯担心,怕他在教堂的阁楼上冻坏。但另一方面呢,圣诞节就快到来,教徒们又不愿意在过节的时候听不到美妙的琴声。 老头子答应在圣诞节前夕完工,而且实现了他的诺言。他一连三个星期每天夜里都在风琴旁边忙碌着,一到天明又背起邮袋,走上那遍地积雪的小路。人们问他在阁楼上是不是会冻坏,他总是回答:“没什么,我不冷。” 可是当风琴完工的时候,雅奴斯发起高烧来了。他不得不离开教堂回家,躺在床上。他得了肺炎。 他心爱的风琴弹出来的声音比从前更美妙了。从雅奴斯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感到胜利的快乐,但不久,他就说起呓语来了,眼神也模糊了。他在谵语中好像还在不断地工作。 临终的一天,雅奴斯的神智清醒过来了。他想起床去检查一下风琴的声音调整得好不好。 “用不着了,老爷子,”他的老婆说,“教堂里的新教师已经试过琴了。他答应在你安葬时弹奏……” 这时雅奴斯·包恩才安了心,永远闭上了眼睛。(孙以茀译)
农 家 [瑞士]赫·黑塞
赫·黑塞(1877—1962),出生于德国,因厌恶战争,1919年迁居和平、宁静、美丽、中立的瑞士。1923年入瑞士籍。194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他热爱东方文化,崇拜老子、庄子、孔子的学说,认为它们的价值,对欧洲人来说,毫不亚于希腊、罗马和基督教文化。1921年他写信给好友罗曼·罗兰道:“老子多年来带给我极大的智慧和安慰。‘道’这个字对我意味着全部的生活真谛。”道法自然。因而黑塞崇拜自然,回归自然,欲与自然融为一体。在回归自然、隐逸于自然方面,他比古代的陶渊明、近代的梭罗更甚。陶渊明田园既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梭罗幽居于瓦尔登湖,观察潜水鸟出没于风波之中;而对黑塞来说,他不是察看花鸟,他自己就是东篱下的黄菊,自己就是出没于湖波的潜水鸟。他与大自然已融为一体,合二而一。故他在《农家》中说:“我可以把头枕在积雪旁一处高山牧场上的羊群中间,我的脚趾则伸进山下深深的湖中去戏水……在我的手指间长出灌木丛,在我的头发里开出杜鹃花,我的双膝变成前山,我的躯体上将建起葡萄山、房屋和小教堂……我一打喷嚏,便是一阵雷雨。我哈上一口气,积雪融化,瀑布舞蹈……” 黑塞已是一小块大地,天人合一,成为大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 当我重新见到阿尔卑斯山南麓这块福地时,我仿佛觉得自己从流亡中回到了故乡,仿佛终于又站在我理应站的山的那一边。这里,太阳更亲切,群山更红。这里生长栗子、葡萄、杏仁、无花果。人们善良、友好、彬彬有礼,虽说他们都很贫穷。他们所建造的一切,看来是那么好,那么恰当而可爱,仿佛都是自然生成的。房屋、围墙、葡萄山的石级、道路、种植地和梯田,这一切既不新也不旧,这一切仿佛不是靠劳动建造的,不是用脑筋想出来的,不是巧夺天工的,而是像岩石、树木、苔藓一样自然形成的。葡萄山的围墙、房屋、屋顶,这一切都是由同样的褐色片麻岩石砌成的,这一切相辅相成,像弟兄手足一般。没有一样看来是陌生的、怀有敌意的和粗暴无情的,一切都显得亲切、欢畅和睦邻友好。 你愿坐在哪里就坐在哪里,围墙上、岩石上或者树桩上,草地上或者土地上,全都可以;不论你坐在哪里,你周围都是一幅画和一首诗,你周围的世界汇成优美而幸福的清音。 这里是贫穷农民居住的一个田庄。他们没有牛,只有猪、羊和鸡。他们种植葡萄、玉米、果树和蔬菜。这所房屋全部是石头砌成的,连地板和楼梯也是,两根石柱间一道凿成的石级通往场院。不论在哪里,植物和山头之间,都浮现出蓝色的湖光。 忧和虑仿佛已留在雪山那边了。处在受折磨的人和可憎的事情之间,人们的忧虑实在太多了!在那里,要找到生存的理由,是那么困难,又是那么至关重要。不然的话,人该怎么生活呢?面对真正的不幸,人们煞费苦心,郁郁寡欢——在这里,不存在难办的问题,生存无需辩护,思索变成了游戏。人们感觉到:世界是美丽的,生命是短暂的,但不是万念皆灭。我想再增一对眼睛,一叶肺。我把双腿伸进草丛里,并希望它们变得更长一些。 我愿成为一个巨人,那样,我可以把头枕在积雪旁一处高山牧场上的羊群中间,我的脚趾则伸进山下深深的湖中去戏水。我就可以这样躺着,永远不站起来,在我的手指间长出灌木丛,在我的头发里开出杜鹃花,我的双膝变成前山,我的躯体上将建起葡萄山、房屋和小教堂。我就这样躺上千万年,对着天空眨眨眼睛,对着湖水眨眨眼睛。我一打喷嚏,便是一阵雷雨。我哈上一口气,积雪融化,瀑布舞蹈。我死了,整个世界也死了。随后我在宇宙中漂过海,去取一个新的太阳。 这一夜我将睡在哪里?反正都一样!世界在做什么?创造出了新的神、新的法律、新的自由?反正都一样!但是,这儿山上还开着一朵樱草花,叶子上银珠点点,那儿山下的白杨树间,甜蜜的微风在歌唱。在我的眼睛和天空之间,有一只深金色的蜜蜂在嗡嗡乱飞——这可不是一回事。它哼着幸福的歌,它哼着永恒的歌。它的歌就是我的世界史。(胡其鼎 译)
世间最美的坟墓 ——记1928年的一次俄国旅行 [奥地利]斯蒂芬·茨威格
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奥地利作家,生于维也纳,年轻时攻读哲学、文学。一战后,发表反战剧本《耶利米》,成为著名的和平主义者。1928年应邀访苏联,结识高尔基。1938年被纳粹分子迫害,流亡英国,1941年移居巴西。早期写诗,后写罗曼·罗兰、巴尔扎克等大师的传记。他的中短篇小说大多写孤独者的奇特遭遇。脍炙人口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运用细腻的心理分析手法,刻画中产阶级妇女的思想感情。 托尔斯泰于1910年11月20日去世。遵照他遗愿,遗体安葬在他家乡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树林中。坟上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更没有墓志铭,连托尔斯泰的名字都没有。茨威格1928年访苏时见到这个像大地一样朴素的墓茔,深受感动,回到萨尔茨堡就写了这篇抒情散文,赞美了一个追求简朴的伟大灵魂。《世间最美的坟墓》一文中说:“他的墓成了这个世上最美的、最令人感动的墓。它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小土丘,土丘上开满了野花……拿破仑的墓穴、魏玛公侯歌德的陵寝、莎士比亚的石棺……都不像这座在树林中只有风儿吟唱、甚至渺无人烟、庄严朴素的无名墓那样能触动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感情……” 托尔斯泰是人类的良心。一百多年来,他那顶尖的作品、崇高的人格,一直影响着、熏陶着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心。 我在俄国所见到的所有景物中,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比托尔斯泰的墓更加宏伟、更加感人的了。 这块庄严的圣地,将永远被后代怀着一份敬仰之情去朝拜。沿着一条羊肠小道,我信步走去。 穿过了林间的空地和灌木丛,我终于来到了墓前——这根本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小土堆而已。 没人看守,没人管理,只有几株大树在上边庇护。他的外孙女告诉我,这些高大挺拔的树木都是托尔斯泰亲手种的。小时候,他和哥哥尼古拉听保姆讲过一个古老的传说:自己亲手种树的地方,会变成一个幸福之地。 于是,他和哥哥便在自己的庄园里种下了树苗,不久,这个游戏也渐渐被他们遗忘了。 到了晚年的时候,托尔斯泰才想起这桩事情。饱经沧桑的老人突然从中得到了一个美好的启示,将来他愿意埋葬于这些树木之下。 后人按照托尔斯泰的愿望办了。 他的墓成了这个世上最美的、最令人感动的墓。 它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小土丘,土丘上开满了野花。 这里既没有十字架,也没有墓碑,更没有墓志铭,连托尔斯泰的名字都没有。 每个人都可以进入到他最后安息之地。四周的木栅栏从来不会关闭,因为让托尔斯泰得以安息的,并没有其他别的东西,只有后人的敬意。 可人们通常是有好奇心的,他们总会去破坏墓地的宁静。在这里,质朴之感会禁锢每个观赏人的闲情,并不容你大声说话。风儿在这座墓的树木之间沙沙作响,柔和的阳光在坟头微笑。 无论在夏天还是冬天路过这儿,你都会惊讶,原来,这个小小的长方形竟包容着一个最伟大的人物。然而,恰恰是不留名,却比所有想方设法置办奢华装饰的墓来得更震撼人心。 今天,在这个特殊的时间里,千万个人来到他的安息地,却没有一个人有勇气从这个土丘之上摘下一朵花来当纪念。 人们感到,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比这最后留下来的朴素更扣人心弦了。 拿破仑的墓穴、魏玛公侯歌德的陵寝、莎士比亚的石棺……都不像这座在树林中只有风儿吟唱甚至渺无人烟、庄严朴素的无名墓那样能触动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感情……
父亲与我
[瑞典]拉格奎斯特
记得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那时我快满10岁,父亲搀着我的手,一块儿去森林,去那里听鸟的歌声。我们走在铁路线上,这里一般是不让走的,但父亲在铁路工作,便享受了这份权利。这样,我们也就可以直接去森林,无须绕圈子、走弯路了。
我们刚走入森林,四周便响起了鸟雀的啁啾和其他动物的呜叫。燕雀、柳莺、山雀和歌鸫在灌木丛里欢唱,它们悦耳的歌声在我们的身边飘荡。地面上铺满了一层厚厚的银莲花,白桦树刚绽出淡黄的叶子,松树吐出了新鲜的嫩芽,四周弥漫着树木的气息,在太阳的照射下,泥土腾起缕缕蒸气。这里处处充满了生机,野蜂正从它们的洞穴里钻出;昆虫在沼泽里飞舞;一只鸟突然像子弹似的从灌木丛中突出,去捕捉那些虫类,而后,又用同样的速度拍翼而下。正当万物欢跃的时候,一列火车呼啸着向我们驶来,我们跨到路基旁,父亲用两指对着礼帽,朝车上的司机行礼,司机也舞动一只手向我们回敬。这一切都是在瞬间完成的。我们继续踏着枕木往前走,路轨两旁竖着一根根的电线杆,人从旁边擦过时,它们会发出歌一般的声音。这真是一个迷人的日子!天空晶蓝透莹,不挂一丝云 。过不久,我们来到轨道右侧的燕麦地里。我们在这里认识的那个佃户,我们走进去,和里面的人打招呼,他们请我们喝牛奶。然后我们去看他们养的猪、鸡和盛开着鲜花的果树。看完了,又继续赶路。我们在河边停了下来,河水在烈日下轻缓地拍击着两岸,发出悠扬的声音。沿岸苍苍的落叶把影子投在波水涟涟的河面上。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明亮、新鲜。微风从前面的湖上吹来,我们在河边闲逛着,大声笑闹着,把树皮抛入河里,水波立刻将它们带走,又向河里扔小石块,看谁扔得远。父亲和我都快活极了。最后,我们感到有点儿累,觉得已经兴尽,便开始往家里走。
这时,暮色降临了,森林起了变化,几乎快成一片黑色。树的模样也变得奇怪,它们伫立着静听我们的脚步声,好像我们是奇异的陌生人。在一棵树上,只有萤火虫在闪动。它趴着,盯着黑暗中的我们。我紧紧抓着父亲的手,但他根本看不见这奇怪的光亮,只是走着。天完全黑了,我们走上那座桥,桥下可怕的声响仿佛要把我们一口吞掉,黑色的缝隙在我们的脚下张大着嘴,我们小心地跨着每道枕木,使劲拉着手,怕从上面坠下去。我原以为父亲会背着我走的,但他什么也不说。也许,他想让我和他一样,对眼前的一切置之不理。黑暗中的父亲神态自若,步履匀稳。四下一片黑暗,我使劲憋着呼吸。铁轨徒然地斜着,好像陷入了黑暗无底的深渊。电线杆魔鬼似的伸向天空,发出沉闷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地底下喁语,它上面的白色瓷帽惊恐地缩成一团。一切都叫人毛骨悚然,我挨近父亲,轻声说:
“爸爸,为什么黑暗中,一切都这样可怕呀?”
“不,孩子,没什么可怕的。”他说着,拉住我的手。
我突然感到我是多么孤独,仿佛是个弃儿。奇怪呀,怎么就我害怕,父亲一点儿也没什么,而且,我们想的不一样。真怪,他也不说帮助我,好叫我不再担惊受怕。
我们刚走到铁轨转弯处,一阵沉闷的轰隆声猛地从我们的背后扑来,我们从沉思中惊醒,父亲蓦地将我拉到路基上,拉入深渊。这时,火车轰鸣着奔来,这是一辆乌黑的火车,所有的车厢都暗着,它飞也似的从我们身旁掠过。我们惊惧地望着它,只见它那燃烧着的煤在车头里腾扬着火焰,司机脸色惨白,站着一动不动,犹如一尊雕像,被火光清晰地映照看。父亲不认识他。那人两眼直楞楞地盯视前方。似乎要径直向黑暗开去,深深扎入这无边的黑暗里。
父亲重新拉我上铁轨,我们加快了回家的脚步。他说:
“奇怪,这是哪辆火车,那司机我怎么不认识?”说完,一路没再开口。
我的整个身子都在战栗,这话自然是对我说的,是为了我的缘故。我猜到这话的含意,料到这欲来的恐惧,这陌生的一切和那父亲茫然无知、更不能保护我的东西。世界和生活将如此在我的面前出现!它们与父亲那时安乐平和的世界截然不同。啊,这不是真正的世界,不是真正的生活,它们只是在无边的黑暗中冲撞、燃烧。(选自《精品中的精品——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美文100篇》,李笠译,有删改)
[注]拉格奎斯特(1891-1974):1951年瑞典学院以“由于在作品中为人类面临的永恒疑难寻求解答所表现出的艺术活力和真正独立的见解”的评价,给他颁发了诺贝尔文学奖。
草莓 [波兰]伊瓦什凯维奇
时值九月,但夏意正浓。天气反常地暖和,树上也见不到一片黄叶。葱茏茂密的枝柯之间,也许个别地方略见疏落,也许这儿或那儿有一片叶子颜色稍淡;但它并不起眼,不去仔细寻找便难以发现。天空像蓝宝石一样晶莹璀璨,挺拔的槲树生意盎然,充满了对未来的信念。农村到处是欢歌笑语。秋收已顺利结束,挖马铃薯的季节正碰上艳阳天。地里新翻的玫瑰红土块,有如一堆堆深色的珠子,又如野果一般的娇艳。我们许多人一起去散步,兴味酣然。自从我们五月来到乡下以来,一切基本上都没有变,依然是那样碧绿的树,湛蓝的天,欢快的心田。 我们漫步田野。在林间草地上我意外地发现了一颗晚熟的硕大的草莓。我把它含在嘴里,它是那样的香,那样的甜,真是一种稀世佳品!它那沁人心脾的气味,在嘴里久久不能消逝。这香味把我的思绪引向了六月,那是草莓最盛的时光。 此刻我才觉察到早已不是六月。每一月,每一周,甚至每一天,都有它的色调。我以为一切都没有变,只不过是一种幻觉。 草莓的香味形象使我想起,几个月前跟眼下是多么不一般。那时,树木是另一种模样,我们的欢笑是另一番滋味,太阳和天空也不同于今天。就连空气也不一样,因为那时送来的是六月的芬芳。而今已是九月,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能隐瞒。树木是绿的,但只需吹第一阵寒风,顷刻之间就会枯黄;天空是蔚蓝的,但不久就会变得灰惨惨;鸟儿尚没有飞走,只不过是由于天气异常的温暖。空气中已弥漫着一股秋的气息,这是翻耕了的土地、马铃薯和向日葵散发出的芳香。还有一会儿,还有一天,也许两天…… 我们常以为自己还是妙龄十八的青年,还像那时一样戴着桃色眼镜观察世界,还有着同那时一样的爱好,一样的思想,一样的情感。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的突变。简而言之,一切都如花似锦,韶华灿烂。大凡已成为我们的禀赋的东西都经得起各种变化和时间的考验。 但是,只需去重读一下青年时代的书信,我们就会相信,这种想法是何其荒诞。从信的字里行间飘散出的青春时代呼吸的空气,与今天我们呼吸的已大不一般。直到那时,我们才察觉我们度过的每一天时光,都赋予了我们不同的色 和形态。每日朝霞变幻越来越深刻地改变着我们的心性和容颜,似水流年,彻底再造了我们的思想和情感。有所剥夺,也有所增添。当然,今天我们还很年轻,还有许多事情在前面等着我们去办。激动不安的青春岁月之后,到来的是成熟的思虑,是从容不迫的有节奏的生活,是日益丰富的经验,是一座内心的信仰和理性的大厦落成。 然而,六月的气息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它虽然曾经使我们惴惴不安,却渗透了一种不可取代的香味,真正的六月草莓的那种妙龄十八的馨香。(易丽君 译)
赤脚的孩子 [保加利亚]斯米尔宁斯基
黄昏了。慢慢地,像是偷偷走着地,紫丁香色的阴影落了下来,罩着森林,巨大的日轮在黄金和暗红的血的急流中快烧着了。大路像是死了的灰色的蛇,在静下的田野里躺着。看哪,那些赤脚的来了。三个,四个,六个。拖着装满了木柴和枯枝的小车,他们绷紧了他们的年轻的身体上的筋肉。帽檐撕破了的帽子,打着黑色的补钉的灰色的裤子,他们的血管——紧张得像船上的桅索一样。额上流着汗。城市又那么远!幼小的奴隶们,在你们的穷苦的羁轭之下,孩子们眼睛里燃烧着老人的安静的悲哀,城市很远!很远!许多写意的人要在你们身边走过,他们的汽车都要在你们身边开过去,他们一生中从来不曾尝过苦难——他们,使你们受苦的他们。他们知道什么?在佳姆—戈利雅的大饭店里,乐队奏着乐,在别墅里,那么舒服,又那么开心!饥饿这黑鬼并不向那里伸手。烦恼也不在那里织着涂胶的网。他们知道什么?……
“妈妈,这些孩子为什么拖着车子?”一个在汽车里的小小的写意的人问着。
“已经是冬天了,他们拖木柴去。”
“他们不觉得太重吧?”
“不,亲爱的,他们已经弄惯了。”
那些赤脚的停下了,喘着气,满脸怨恨地望着,又拖起了他们的小车。他们用袖子揩去额上的汗,脏黑的脖子上的血管胀大了,又向前走去。一阵阵的灰土掩盖了他们,像生命一样灰色的、窒息的灰土……在第二辆车子的木柴上,坐着一个小小的助手——蓝眼睛的小姑娘。血,暗红的血迹,在她的小脚上凝结了。但是,她只望望天,望望田野,微笑着。你对谁笑,金发的小奴隶呀!对苦难……对你的雪白的、天真的灵魂,你笑着。你的青春用了温柔的,天鹅绒一样的眼睛望着。可是明天?明天,生命的灰色的急流就卷去了你的青春,也一样卷去了你的微笑。而且,拖着小车,这里看到黑暗的苦难,那里看到虚荣和永远的欢乐,你就不再微笑了。阴影要罩上你的天真的脸,湿润的眼睛要露出仇恨,你就跟着你的褴褛的哥哥们,举起了你的小小的、黑黑的、握得紧紧的拳头:
“两个世界!一个是多余的!”(孙用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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