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哭 光滑的玻璃球在指尖滚动,那么美丽明亮,好像要从手中滑掉。她赶快伸出两只手捧住,手里却空了。 谁拿了我的玻璃球?还给我,快还给我。
她大声喊,在乞求中睁开眼睛——原来是个美丽而失望的梦。根本没有玻璃球,就连刚才的田野阳光都消失了,眼前只有灯光摇曳的屋子,和睡在旁边的哥哥弟弟。她长吁一口气,被梦里的玻璃球吸引着,也被那失望的惆怅压迫着。梦要是真的该多好啊,她一直想拥有几个美丽的玻璃球。
屋里安静极了,只有房门上方的挂钟在黑暗中不停地嘀哒,一下一下一下,每声嘀哒都使房间里的寂静增加一分。这安静让她有些害怕,她悄悄地动下身子,听听窗外,也是什么声音也没有,风也没来吹动树叶。夜已经深了,村里所有的人,所有的鸡鸭,所有的猪和狗都睡了,连一声梦语都没有。这时候会有妖怪出现吗?她更加害怕,却越看向那角落里的黑影。她清楚那是堆放着什么东西,却觉得它们在黑暗中会有吓人的变化。她抬头看看灯窝里轻轻跳动的煤油灯,那小小的光显得光明可靠。幸亏有这昏黄的光驱开笼罩着他们的黑色。虽然妈妈说睡着了就不害怕了,但要是睡不着呢?所以燃着这盏小小的灯是必要的,它可以在妈妈没回来的时间里保护他们。
很长时间了,妈妈的单位晚上总是开会,总是开会,妈妈也就总是把他们几个扔在家里,连小弟弟也顾不上,更不用说她和哥哥了。总结会、交流会、检讨会、批评会、自查会、学习会,哎呀好多啊!这些会是用来干什么的?上一年级的哥哥不知道,她也想像不出。
她是见过学习会的。那是在白天,妈妈带她去了会场。一个巨大的房子里,一排一排坐在小矮板凳上的人,黑压压挤在一起。在这些人前面摆着一排高桌子,都用红色的布盖着。三两个人面对着这些人,坐在高桌子后面,其中一个人拿着报纸,滔滔不绝地念啊念啊念啊。下面的人大多把头放在膝盖上,一动也不动;也有的压低了声音与相邻的人说话。妈妈旁边一个阿姨就悄悄问妈妈,小孩子的棉袄怎么做。这样过很长的时间,她在妈妈旁边坐着都打盹了,念报纸的人把头抬起来,大声说,下面休息。然后他就站起身从桌子前走开,坐小板凳的人也抬头直腰,一群一群伸着胳膊向外走,屋里响起嗡嗡的说话声。一会儿,念报纸的人又回来,走到桌前坐下,说,下面继续学习。于是他又开始念啊念啊。一张报纸他可以念一个上午。她听不懂那人念的什么,却很羡慕他能认识那上面所有的字。
可是,晚上也开学习会吗?她心里疑惑,她想像不出那样大的屋子里应该点几盏煤油灯。 她用这个问题问妈妈,妈妈说我们自己小组里学习,在自己办公室里。办公室里点一盏玻璃罩的灯或者气灯,很亮。 这回答叫她失去了想像的依据——她没有去过妈妈的办公室。
可是最近妈妈开会的名称却突然变了。那天晚饭后,妈妈安抚好弟弟,穿上大衣往外走。哥哥在后面问,几点回来,开什么会? 妈妈说,今天要开追悼会。你们不用等我,自己先睡。 (妈妈总是这样说,当你们睡一觉醒来,我就回来了。) “锥捣会”是什么会?她问。 追悼会就是追悼会。妈妈的脚已经迈出屋门。 妈妈,妈妈。她忽然想起用来捣炉火的铁锥子,那么长那么粗的,就用那个来捣吗? 妈妈回头笑容一展,又含糊地说:是啊是啊,你们早睡觉,看好弟弟。 弟弟刚受了妈妈的爱抚,知道妈妈下班就回来抱他,所以这时他还是高兴的。他和妈妈说了再见,用白胖的胳膊搂着姐姐的脖子,渐渐进入梦乡。 她也睡过去。但那天妈妈回家的时候,她警惕地醒来,仔细地看着妈妈身体有没有变化,是不是被锥子捣伤了。 妈妈完好无损。 妈妈,你们没用锥子捣吗? 用锥子捣什么?妈妈说。 你们不是开“锥捣会”吗?不用锥子捣? 开会用锥子捣还行?那不把人捣坏了。妈妈疲惫的语气嫌她傻。 她还想再问问,发现妈妈已经睡着了。她只好暗暗猜测:大概是轮着捣的吧。还没有轮到妈妈,所以妈妈没有受伤。不过要是妈妈捣了别人,那别人早晚也要捣伤了妈妈。
妈妈的“锥捣会”一连开了好几天,她觉得快轮到妈妈了,心里不住地担心起来,不再想玻璃球的事。 当当当,黑暗中的挂钟响了。她在心里数着,一共十下。弟弟被惊醒了,他伸手没摸到妈妈,睁眼只看到姐姐,闭上眼哭起来。她连忙把弟弟揽到怀里,看他是不是尿床了,又小声地哄他:弟弟乖乖,不哭,睡觉觉。 但弟弟还是哭,大声地哭。她只好把他抱起来,指着灯火让弟弟看:“好孩子不哭,你看那灯在看你呢,在笑话你了。”弟弟眼睛睁开一条缝,马上闭上,继续哭。 “乖乖不哭,再哭妖怪来抓你了。你听听妖怪是不是来了?” 但弟弟显然不怕妖怪,还是哭。 她又睏又着急,回头看看在窗边睡得香的哥哥,把他推醒。 你快看看弟弟,总是哭。 他哭啥?哥哥闭着眼睛,梦语一般地问。 不知道。 哥哥终于慢慢坐起来,呆呆地看看灯光,看看墙角的黑影,又闭上眼睛。过了一会,他好像找回了意识,慢慢爬到弟弟的身边,用手拍拍他的肩膀,沙哑着嗓子说: 别哭了,别哭了。妈妈快回来了。 别哭了别哭了,再哭坏蛋来抓你了。 好孩子睡觉觉了
显然哥哥也不管用,弟弟还是大声地哭。弟弟的声音真大,他出生时的哭声就特别大,现在一岁多了,声音更大了。 哥哥没有办法了,又呆呆地看着弟弟。然后他趴到自己的被子里,也哼哧哼哧地哭起来。 左边的弟弟,右边的哥哥,都哭得伤心而投入。
妈妈还没回来,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了,是不是被捣伤了。——她觉得只有哭这一个办法了。呜——她也大哭起来。 他们三个人在谁也不理谁地哭着。墙上的挂钟又当当当地响起来,他们只是尽力地哭。哭声满屋,灯光被惊动了,昏黄的光焰轻轻地颤抖。
忽然,大门吱呀一声响,接着屋门也低沉地响了。妈妈的声音立刻传进来:怎么了,大半夜不睡觉都哭什么?! 他们都止住了哭声。 妈妈带着一身凉气冲进屋里,脱掉大衣,显然没有受伤。她坐进被里,把弟弟揽起来。弟弟找到安全的怀抱,啊唔两声又睡着了。哥哥也擦了擦脸,下炕撒了尿又睡去。她抽泣着想对妈妈说她很努力了。妈妈说,弟弟小不懂事,你都快七岁了还哭!这大半夜里哭,不叫邻居听见笑话啊!快睡觉吧,以后别哭了! 她立刻羞愧起来,又觉得,哥哥都上学了也哭,更应该害羞才对。可惜哥哥睡着了,没听到妈妈的训斥。
妈妈吹灭了灯,黑色充盈着整个房间,却显得那么温暖安宁。 后来,她终于明白了“锥捣会”是什么,觉得真是白担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