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答案

李芳洲的世界 · 发表于 2014-12-20 17:08:01

欢迎你来注册，这里有更多的热心朋友期待你的加盟参与。

x

给我答案

　　作者：李芳洲

　　一

　　系好安全带，弟弟过来把我送给父亲看的西班牙画册放在我腿上，平静地说：“他用不着了。”画册被风翻动，一幅幅画面不自觉的映入眼帘。
　　坐在车上，大脑一直空白空转，对于一个物欲情欲都基本做得到断舍离的人来说，应该没什么密集恐惧症了哪怕面对莲蓬、肥皂泡、奶酪一类的孔洞。不过当我们步入索菲亚博物馆，遍赏了戈雅、波斯。那些死亡、战争、英雄、美女、热烈、灰暗、压抑的艺术并受到感染，同时又从他们大胆疯狂，超现实的想象中找寻到随时间智慧，更光艳炫目的氛围。又因心理暗示而释放，似乎俗世规则便可以超越不重要，我在找支点，落点。这样便不至像今日股市暴涨如疯牛，股民却缕缕踏空。
　　我搞不清自己怎么会把艺术与健康完全不搭调的问题放在一撮思想里。我想大概健康与精神对人类还是重要的。因为它关系到生存与生活的质量。自己的家到了，我人坐在车上发了好一阵呆，自问：我是谁？从哪儿来？直到狼犬嘶嘶叫着过来示好，才让我回到现实，使我的心和脚一起怅然落地，偶然一瞥大张口的石狮子，发不出声的窘态才想起刚才去病房探视父亲。
　　回到书案，把下午绞碎的心摊平熨帖，斑驳的树影同夜来香的芬芳一起冲进屋子。深吸一口气的我想给精神神经科的朋友一起聊聊老年痴呆症，聊长寿对人类是魔咒、惩罚，还是真的很好？可是号码拨到一半便被烦乱、焦虑、茫然无奈的揪心拽回去，身不由己的踩上时光机返回到下午，随父亲碟带病中旅……
　　妹妹说：“他不吃药，闹个不停，你来哄哄他。”
　　我“嗯”了一声，努力挤出一点笑意朝老爹喊：“嘿，老爸我来了。”
　　“你是秋翁遇仙记的哪一朵牡丹？”他问。
　　“我是大女儿那一朵。”我说。
　　“大女儿叫春虞，你不是。”他又说。
　　“你乖，快把药吃了。”
　　“大女儿是很会唱歌的，你要陪我唱歌我就吃药。”他说。
　　我无限酸楚的随他乱唱：“母亲叫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国家的栋梁……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的，谁要抢，我们要和他拼到底……那篱边的愁菊，空亭的落叶，依旧是当年的情景……有饭大家吃，民生第一公……”
　　“好了好了，吃药吧！歇会儿，我唱不动了。”我拉着他的两只手，妹妹给他喂了药。
　　

　　二

　　他只喝了两口白果煲的鸡汤，就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轻声说：“我要赶麻雀去了。你们带上盆子，敲响点儿，一起去。”
　　弟弟说：“这大冬天的赶什么麻雀。”
　　“不赶麻雀，粮食被吃光，你会饿死的！这是伟大领袖说的……”
　　“趁现在还有点儿太阳，我们推你去逛几圈吧。”我说。
　　“好！那你们把奔驰开来！”我们答应着推来了轮椅。
　　他又说：“大女儿你还记得我给你讲的故事，天之第一号不？”
　　我赶忙打断道：“记得记得。”于是我乘着思绪的翅膀，飞回到遥远的少年，其实是爸妈两人在对讲，我在听。
　　故事的情结大概是扎着大辫子的卖花姑娘在日本什么将官轿车经过的地方，用现代碰瓷儿般倒下，花篮摔得老远，花朵洒落一地。姑娘尖叫着蜷缩成一团……那日本将官咕噜着停车跳下来抱起受伤的姑娘（那就是国民党安排下的间谍）
　　姑娘清纯可人，迷倒了将军，冒险弄到了不少情报。很多场面惊心动魄，直到最后暴露被枪毙。好像电影的尾声是她的心上人到墓地为她鲜花，哭拜……
　　我那时小学五年级，不通世事，好奇地问：“那姑娘漂亮吗？”
　　“当然非常非常的惊艳。要不怎么是天之第一号呢？”妈妈说。
　　“日本人是爱她的漂亮还是因为撞上她内疚？难道日本鬼子也懂爱？”我傻傻地问。
　　“女孩儿家懂什么！”这是大人们穷词和理屈惯用的杀手锏。
　　现在想来问得多可笑，人性使然，美是激活人性最隐秘的柔软，美也使性激荡。不美的女孩能征服兽性的鬼子吗？这招至今放之四海而灵验。
　　古代越国西施迷倒了夫差，使吴国大败；貂蝉美人计，吕布杀死董卓；海伦公主引起一场场大战；陈圆圆被虏，吴三冠开关迎清……我正神驰于历史与电影里。
　　忽得，老爷子又开始唱起：“我挑着担，你牵着马……”边唱边口齿不清地说：“你挑的不是董永的水，是打小鬼子的炮弹。我牵的马是用它去牵引炮车。慢慢走过悬崖边，要是马失前蹄我们大家死了不要紧，丢掉了打日本的炮是大事。你们懂吗？”
　　我们连忙说：“知道，懂了懂了。”
　　

　　三

　　几个小侄儿、侄女跑来叫：“爷爷，爷爷。”
　　“不要你们，不要你们，你们是红卫兵！”他两手比划着，朝空中和地上抓着，“我这儿没枪支弹药，没有反动证件，我交代我是炮兵团长，你们挖吧，水缸和灶台下什么都不会有。”接着又指着侄儿说：“我可以跟你们去游街，别打我的孩子。他们都是新中国生的，红旗下长的。我跟你们上山改土去，我一定好好劳动……”
　　大家问我：“什么叫改土？”
　　我说：“大概是要在石头上种庄稼，就把山下的土担来堆在石头上。”
　　“以后呢？”弟弟问。
　　我说：“听说不等山洪，只要一场场大雨把泥土冲下山，就把田里的庄稼给埋了。”
　　弟弟说：“那不是耗子骑摩托——不懂科学的恶搞吗？”
　　起风了，天色见晚，我们将老爷子推至电梯间，几位保安过来帮忙，他又在轮椅上高声喊我妈的名字：“君，君，快把口罩给我戴上，否则乱鸣乱放是要戴帽子的……”
　　年轻的保安问：“这老爷子在说些什么？”
　　“他胡说八道，你们就当没听见。”我说。
　　折腾了半天，我们都有些累了，把他抱到床上，想让他小睡一会儿，见他嘴角浮出微笑，我们有说不出的难过。
　　二十分钟以后，忽听他在床上高唱：“因特拉雄拉尔，就一定要实现……”
　　众人终于在这下午有了一次集体破涕，分不清是泪是喜。
　　

　　四

　　伟大平庸，圣人凡夫，都逃不脱夏至、东至，风雨岁月对生命的剥蚀。可是最让子女们放不下，丢不开，招招被动的不是常人遇到的困境。而是两位老人固执，倔强，拒不配合的节俭。父亲脑子退化，也是今年下半年才飞流直下的，而他们的不合作则是由来已久。
　　他们身上的淳朴，善良，忠诚，厚道，吃苦耐劳，诚实守信，已深深的烙在我们的生命里。可惜达观这点，我还是逊上一筹的。这也许就是我在他时光机的碟带中总是哭不出，说不清，痛断肝肠的缘故。我没有孤城溃守的坚毅，没有弃旧图新的网络思维，只好在他投笔从戎，率兵打仗的冲锋陷阵里接收日本投降的威武中，在被各种运动折叠弯曲，受尽凌辱的偷生中唏嘘。当然还有灯下围炉，风雨中接送我上学放学给我们讲故事讲历史，讲鱼米之乡的风土人情，讲我们闻所未闻的趣闻掌故，所以我才如此不堪的被撕扯，割裂，绞碎，有五马分尸的痛苦。于是，我来来回回，寻寻觅觅，想找出那个真实的血肉丰满，有性格的男人——父亲。可叹春来春去俱无踪……他是随波逐流去了哪里呢？我想，在他历经摧残还能开朗大笑唱歌，唱戏，被现实扭曲糟践还能如粗布外套上钉着的钻扣豁达闪光慰藉子女，让那些“臭知识分子”们有空来我的灵魂补水。我努力想把他的几个阶段切换到现在，终未成功。
　　我在悲哀中想起往事，那时我正值豆蔻，前途未卜，命运多舛，早熟必多愁善感，为自己、为家庭、为车碾马踏的那年那月。过于文青，幼稚，是不足应付凛冽北风的。父亲尽管被贬至底层，仍旧很男人的有逆流而上的魄力和智慧，同母亲一起，燕子般衔泥浆造新房，硬是从柴火堆，锯木屑里面找出木条，在透支体力和精神的煎熬下用钉子，榔头把空空四壁的家重新“装点”起来，使雏鸡不至冻饿而死。父爱像一口深井，哪是随竿沉下的筒可以测量的。
　　现在大家用暖气和空调，可是我认为父辈更像烧柴炭的炉火，炉火不但有光热，燃烧起来还会发出鼓点般的爆裂响声。偶然跳出来的炉子的火花就像他们在发脾气，发牢骚。炉火是有性格的，而暖气空调则没心没肺，没皮没脸，只要听涨会一开，交钱就是了。
　　

　　五

　　光阴的河床里淌着岁月的泪，我们在慢慢儿迅速的成长，著名的画家，教授，闲坐论古今。我们小青年则用琴声，歌声给他们的史画，清明上河图。青菜汤围炉饮水，凄风苦雨中有融融的春，亲情的暖，友情的贵，渗透在生活的缝隙里相互支撑。
　　大地回春，千树万树桃红李白，儿女们因好政策蹦出逆境。事业风生水起，尤其是我们为老人赢回了尊严。下一代用进取奋斗回馈了父辈们坚毅的精神长宜子孙。他们也从我们的光环中分享了喜悦，感知了不同时代，汗津津的挣扎和揪心。
　　因为时代特殊，他们已被生活裁剪成菱形，多边形，等腰……各种怪状，精神也同样被利斧剖为几瓣，我本想抓住裂缝的端口将其拼接。可每次都力不从心，深为失落。
　　傍晚，我告辞的时候，父亲双眼噙满了泪，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我们听不懂的呓语……夜深了，那颗颗泪，依旧铿锵的落在我的心上，如同对他老年痴呆症病例的一声声叹息。
　　医生说：“只要是他们那个年代的，不管哪个阶层，老人们的症状大多相似，忘不了过去，又不能自我刷新，很难与现代文明对接。在新与旧的价值观碰撞中，做不到心空清零，所以就只有所以，于是就只有于是了。”
　　

　　六

　　我更焦虑的是当得失对年华老去的人不再重要，重要的应该就是健康。否则长寿就没有质量，没有意义，不是吗？
　　当年少不更事的我总以为父辈如三头六臂，即使病了，青果泡水、上清丸、头痛粉、消炎片便能解决。哪像我病了，干扰素、白蛋白，杜冷丁这般弱不禁风。
　　然而，人类一些顽疾至今无药可愈，如撒切尔夫人、李根总统最后也死于老年痴呆。
　　当年轮坛城沙画一般抹去了人们的健康，那么用什么来拯救我们，治疗我们呢？他们的今天不就是你我的明天吗？他们这代还有多子女的优势，我们只有一个，怎么办？难道能千年积弊用孝顺来毁杀子女的幸福不成？是否有健全的保障机制，社会化的养老关怀接力？要知道他们也是为国家的和平建设立过汗马功劳的，灵长的人类肯定不可以像鹭鸶鸟让父辈自行灭亡吧？我们不能只看蛋糕奶油花的美丽，忽略面粉的功劳。
　　他们也曾素肌玉骨，玉树临风，不是吗？我在病房里正视了医生所言不虚，此病已愈加年轻化。
　　我辗转反侧，觉着有柄达摩剑高悬，为之恐惧，不知道什么疾病会降临到谁的头上。掌握命运黑钥匙的秘密谁在操控？他不是美人嫣然，不藏在达芬奇那儿，会不会藏在戈雅灰暗负能量的画作里？藏在波斯天堂、地狱、神妖明艳的画作中。也许揭谜底，找治疗都很难，是不是我们可做的仅有耐心聆听，温存抚慰，一匙匙肉汤，一勺勺饭菜喂到他们嘴里……
　　我们能不能拿出人类征服太空的精神或一点钱，拿出军备竞赛的一点钱来研发药物或者病毒为王的世界还是人类可控的吧。我再次用颤抖的笔，哭泣的心和手写下对人类命运的哀叹，拯救人类抗争病魔，最好在大家老之将至以前开始。别等到我们目光呆滞，辨不出亲友，那时就一切太迟，太迟……别以为这些离你我还远。我又在杞人忧天了，总是心凄凄焉。
　　2014年12月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