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 爷
学古
前些日子回老家,择地安葬爷爷。看着刚竖立起来的墓碑,我又想起爷爷……
因为兄弟姐妹多,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我跟爷爷睡在一块儿。
爷爷的睡屋很小,几平米,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柜子,剩下一条两尺来宽的过道。睡屋里间还有一间小屋,小屋的地面钉一层木地板,木地板离地面大约七八寸高,放着好多坛坛罐罐,用来储存家里的所有食物,家人称之“地仓”。
爷爷疼我,临睡前,他常走进地仓,拿出几颗花生或者一小块片糖给我吃。在那吃不饱的年代,睡觉前有点儿东西吃,那怕一块拇指大小的糖块,都十分高兴。
爷爷的睡屋有一个箱子,箱子内层是木板做的,用棕绳编一层外套,我们称它为“藤箱”。爷爷的藤箱不轻易打开。有一天,我趁爷爷不在,打开藤箱,翻开上面的衣物,发现箱底下有好几个证章。我清楚记得,有“渡江战役纪念章”、“广州解放纪念章”、“海南解放纪念章”。还有一张复员退伍证,纸张泛黄,但字迹仍很清楚。证书右边有一张爷爷的照片,理着光头,模样很英俊,左边落款处好像是“刘伯承”和“邓小平”的印章。
偶然发现令我惊奇,爷爷当过解放军?有过光荣历史?怎么从来没听他提起过?更让我感到纳闷的是,每年“八一”建军节,村里所有退伍军人都在大队部开会聚餐,却从没看见爷爷参加。我暗地想,难道爷爷有什么不光 的历史?我年纪不大,或多或少感觉到当时的政治气氛。有一次,看到爷爷被集中到一个地方审查,就更不敢多问了。
爷爷种了一块烟地,而且常去施肥除草。等到烟叶长得又肥又厚,爷爷把它摘下来晒干,然后叠好压实,再切成烟丝。爷爷兜里常有一个竹烟斗,是用一根五寸长的小竹杆做成的,在竹杆的根部挖一个小窟窿,烧红铁丝,穿通竹杆内的竹节,连通根部的窟窿。撮一撮烟丝塞进窟窿,点燃烟丝便可抽了。经常看爷爷“啪嗒啪嗒”地抽烟,我想,等我长大有了钱,要给爷爷买卷烟。
奶奶死得早,家务活全部由他一人操劳,喂猪、做饭、带年幼的弟妹,有时还砍回毛竹,削成薄薄的竹篾,织成箩筐、禽笼之类的竹器,在新编的箩筐写上家人的名字。在我印象中,爷爷的毛笔字很有力。青筋突起的双手,印证了爷爷一生的劳碌;沟壑纵横的脸庞,书写着爷爷丰厚的阅历。
1973年夏,爷爷去世,享年68岁。按照农村丧葬风俗,一副棺材,一抔黄土,一挂鞭炮,一摞纸钱……
此后,从旁人口中略知爷爷从军的缘由。
抗战爆发以后,国民政府征兵。爷爷三兄弟,他排行第二,已过而立之年。本来应征的是三叔公,爷爷担心三叔公年轻老实在外吃亏,就自告奋勇顶替三叔公应征,一走10多年,直到全国解放。听说政府当时有安排工作的打算,爷爷说离家太久不想再离家。
我终于明白,爷爷为何不提当兵的事,虽然当过解放军,八一建军节却没他份。理由充分:爷爷当过国军。阶级斗争年代,尽管你有过光荣历史,只要跟国民党有点瓜葛,历史就有问题,何况一个草民,别说享受荣誉,不被关押和批斗就已万幸。况且让一个当过国军的人参加建军节,岂不玷污这个光辉节日!
爷爷参加国军的事,我一无所知。听一位堂叔说,爷爷当兵时到过印度,但村里人并不知道什么是远征军。当兵10多年,爷爷到底打过多少血仗,经历多少枪淋弹雨,抗战阶段已是空白。建国后的历史书都写着国民党消极抗日,有谁敢怀疑?有谁胆敢夸耀自己当国军打日本的荣耀?听爷爷说,他在东北见过当地老百姓打的大老虎,由此推算他曾经在东北战场,如何参加共产党的队伍就不得而知了。只有我见过的那些记念章可以证明,爷爷参加过解放战争的几个重大战役。
直到上世纪80年代,才想起爷爷的珍藏,可是翻遍那间睡屋,再也找不到我曾经见到过的东西。如今那间睡屋已是残垣断壁,爷爷那些东西早已不见了踪影。
爷爷的传奇,犹如一部残缺的小说,虽然有遗憾,却给后人留下了想像。
一位抗战老兵,为驱除虏寇而南征北战,也为新中国而冒过枪淋弹雨,却被弃于乡野。反观有些人,解放前夕打过两年游击,不但担任公职,退休后还享受处级待遇。两相比较,唯叹世事不公。
公元2005年,恰好爷爷诞辰100周年。北京举行庆祝抗战胜利大会,国家领导人为抗战老兵颁发纪念章,听闻有不少国民党老兵参加。此时我就想,曾经远征异国的爷爷倘若在世,也许还能看到那枚迟到的纪念章。
历史终于还原,当年的国军是抗战的主要力量。不知远在天堂的爷爷,还能否看到世事的变迁;也不知还有多少穿过抗战烽火的老兵,如风中蜡烛,在乡野荒陋中窘度余生。
200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