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筱欣奕奕 于 2015-9-11 10:35 编辑 <br /><br /> [故里人物]1 奚 先 生
(小说)江北川
江边口在板桥塘上游西侧,西水一过潴水墩,本来十余丈宽的河面越来越窄,最窄处仅三丈。水流湍急,在岸上房内也能听到水流的哗哗声,江北行船出事,大多于此。还有镇上抱定必死之心以证清白的妇女,也择此投河,眨眼就没了,无一获救。 水能害人,水亦育人。江边口不但哺育了平民,也出过不少名人。前清出过举人徐灿,当今有留美学者章鹤,解放前有名医奚啸轩。 奚先生的诊所就是他的祖屋,三间一厢的七架梁瓦房,大门朝北,迎着江边口沿河的小街。向东是大吕针线店、大石桥。向西是陈家竹行、颜记铁匠铺。先生的大门旁边粉了一块白石灰,四个颜体大字:奚氏中医。其字的气势、笔力简直不让桥梁石上“板桥塘”三字。沿河几株老柳人都抱不过来。老柳东边是镇上最大的水码头,水最清、流最激。是中低层妇女忙里偷闲拉家常的地方。 先生个子很高,面色红润,脑门宽大,一副少说有六百度的眼镜,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人。先生写得一手的好字,连书法造旨颇深的滕箫对奚先生的字也十分佩服。先生会京剧,唱须生,学的是马连良。先生还有一手棋,真绝!数年前,先生到龙川镇姑娘家小住,几乎每晚到我住处手谈,没有激烈的搏杀,总是赢我一到两子。他常说:“十子是赢,一子也是赢。下棋最重要的是要有平常心。” 年青人大多数是平常心失衡,我请来了市冠军柳生与他对局,奚先生客气地执黑先行,以小飞守角。柳生三连星开局。那天看的人很多,小屋里人气蒸腾。行至中盘,黑棋不容乐观。先生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纤长的手指还是稳稳地落子。先生和我下总是边下边谈他和我父辈的一些陈年趣事,偶而也谈我们兄弟幼时的顽皮。此刻,先生只偶尔看一看不太熟悉的围观者,无一句闲言,正襟危坐,俟柳生棋子落定,沉着应之。 收官时,黑棋的弃子所起的作用是我等始料不及的,白棋不得不连补了两手。先生连收大官,还占着先。 “侥幸,侥幸。柳工让的,让的。” “奚先生不要客气,你怎么没有参加市赛?” “我这野狐禅,是上不得正座的。” 大家一愣,继而大笑。 今年暮春,先生遽然作古,令人好不悲伤。大伯父滕箫更痛心,自责很深:“是我害了老弟呀,我害了啸轩,唉!少饮几盅,不然不走。唉……” 奚先生幼失怙,奋发苦读,书法名冠全镇。十六岁从江淮名医徐汉江①习中医,五年间视师若父,师亦倾囊相授。一九四0年,老夫子在高邮悬壶时,先生满师回到裔胞之地开业,按“江”字门例更名为铭江。那时行医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开业不挂牌,牌须病家感而相赠。如三年无人挂牌,就混不下去了。 樊汊当时久负盛名的有北黄南陆。黄老先生名望仅次于徐汉江夫子,陆先生跟奚先生虽同属江字门,但先生还在读书时,陆先生早已出道,名噪一方了。 先生开业快一年了,每天就医者寥寥无几,收入微薄,母子勉强度日。逢年过节,家道殷实的滕箫时有馈赠,但总不是长久之计。 一九四一年夏,斜丰港于三爷三房阖一个的“龙蛋孙子”,全身滚烫,茶水不进、两便不通,危在旦夕。于家天不亮就到了樊汊,黄老先生救至中午,未有进展。孩子如死在这里,一世的名就全毁了。老先生终于说出了不愿意说的话:“你们到陆先生那里再看看吧,幸许有救。” 陆先生看了近三个小时,嘱其家人办后事。当时陆先生的话就是法官的判词,没得改的。于三爷一听就昏了过去,刹那间又醒转来,一凝神,无可奈何地说:“走,死马当活马医,到江边口。” 夏日的黄昏,门前老柳椭圆形的树荫下,两人对弈。滕箫一脸兴奋,奚先生的白“大龙”将被擒,苦想硬接回去,龙尾巴一定被吃。 滕箫龙尾巴未吃成,于家的龙蛋到了。 奚先生的搭脉后责怪道:“怎么才来看,孩子得病有两天啦。” 孩子的母亲哭着说:“天不亮就到樊汊街了,黄先生、陆先生都看过了……” “废话,女人家乱插嘴,没得规矩!”于三爷斥责过三媳妇后,苦着脸哀求道:“先生,我家三房就这一个孙子,求先生救他一命。先生啊,乡下老头子给你磕头了。”于三爷撩起竹布长衫,双膝着地,倒头便叩。 “老人家不必如此,学生自当全力以赴。”先生急忙扶起于三爷,急切地说:“你家孙子内热无处喧泄,虽口干舌燥、思饮,无奈便秘已久,咽喉红肿,下咽艰难,致使内火攻心,悬矣!当务之急是通便、降火、清心。你着人去塘东摘数十片青荷叶,到‘同源’对过的古井打一担水,要快。” 八行书的药方上,圆润遒劲的赵体小楷:高邮斜丰港 于化龙 七岁 脉案:略 大黄八钱 芒硝六钱 细茶六钱 蜜四匙 方子开罢,先生签上奚铭江,又拿出一方石章,重重地钤上了印。嘱咐道:“药一定要‘韩大有’②配!” 先生将小化龙放在天井里的长小桌上,红肚兜也脱了。取数片浸过井水的荷叶,敷在小化龙的头上、身上、四肢。不一会,冰凉的湿荷叶就干了,撤下来,换新的。 先生亲自为小化龙灌药,药终于灌了下去。 服后时间不长,小化龙隆起的肚子“鼓噜,鼓噜”地响了阵,又平静了。突然,放了一个很响的屁,于家人吃了一惊。 “好!快!快拿痰盂来,扶住他。”先生边喊边扶起了小化龙。 小化龙还未清醒,双目紧闭,没有言语,却有一脸的痛苦状。于三爷的老脸比孙子更痛苦。 便硬如石,痰盂底都响。 “渴死啦,水,水,水!”吵哑的稚音虽然微弱,却仿佛是一声惊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闷。于家人喜极欲泣,满脸的感激涕零。 别看于三爷活似一个普通的乡下老头,其实,是个家有良田千亩的富户。于三爷从系在腰中的长布袋内取出两封银元,五十块一封,恭敬地放在先生的书桌上。先生看了一眼说:“我再开个方子,配三剂,你们就可以回去了。”说着,先生稳稳地把两封银元推到了于三爷的面前。 “诊金一元足矣。” “先生,不恩公!这怎么可以?”于三爷见先生态度坚决,也改口道:“好,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有三件事你得依我这个乡下老头子。” 先生听后,高兴地说:“第一件很好,学生先行谢了,十六一定恭候。另两件就免了,望老人家收回成命。” “恩公,若嫌弃乡下人,就算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不是,就这么定了。” 七月十六日早晨,先生一身白杭罗长衫,脚蹬擦得发亮的黑皮鞋,滕箫身着浅灰色派力司西装,真丝衬衫,足下是雪白的三节头皮鞋。两人容光焕发,潇洒极了,诊所内也特别明净。八时许,喧闹的板桥塘早市已渐渐安静下来,突然,塘下河面上传来了“小牌子”悠扬的乐曲声,两人精神为之一振。 板桥塘下,一条足足三丈六尺长的大船,四个赤膊的浆手正奋力划着,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十六个小牌子乐手在中后舱演奏,中间放着一块披红的牌子。于三爷端坐前舱的黄板上。大船在塘中央一个左满舵,船头向西正对桥下南侧。满身疙瘩肉的浆手深深吸了口气,动作一致,配合默契,浆在水中,不离水面,一鼓作气,终于穿过水流湍急的板桥塘江边口。 船停稳,跳板架好,于三爷大声道:“鸣炮奏乐!” 爆竹声、乐声大作。桥上、街上、船上、码头上到处是人,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起!”小化龙的大大、二大大捧排前行。乐手跟进,一步一趋地吹拉上岸。 好一块金字招牌!上款:徐汉江夫子传奚铭江先生 中间四个大字:大小方脉 下首落款:高邮斜丰港于得海率子敬江恭赠 不善应酬的先生幸好有滕箫撑场面,滕箫招呼了于家的人,又忙着跟镇上有身份的人打招呼,寒喧几句。于三爷跟先生说着什么,先生只是“嗯,嗯”地应着。滕箫忙过来将于家三代人让进屋里,先生也跟着进去了。乐手的吹拉弹奏没有停息,已换了曲牌,看热闹的人更多了。 于三爷请先生上坐,滕箫忙说:“三太爷,啸轩有老母在堂,还是先请干奶奶受礼。” “你看看,你看看,失礼了,快请干奶奶上坐。”于三爷笑道: 改名敬江的小化龙跟三天前判若两人,眼里有了神,东张西望,后脑歪桃子上的小辫子不时甩动着,很有趣。穿了一件新的淡青湖绉长衫,白纱袜,黑圆口布鞋,颈项里戴了一只很大的银项圈。他听到爹爹于三爷喊,便上前恭恭敬敬地磕头喊人,行礼如仪,煞是可爱。 滕箫当时曾说于敬江大了有官运,后来,竟然真的当到了市委副书记才退休。 先生挂牌后没几天,滕箫因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离开了故乡,一别竟是六十年。 许多人不出名时,望穿秋水想成名,成名后却努力求稳,守门户、惜羽毛。不谙处事之道的先生总是淡然处之,亦如他悟棋之心得:要有平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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