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心事(小说)
作者:孙品洪(江苏/张家港)
一 母亲肝区疼痛,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只是这一次痛得特别厉害,姐姐和我便拉着她去县医院作了检查。 杨医生很客气,把我和姐姐叫到一旁,说:“你母亲的胆特别大,超过常人一倍。胆壁已经被撑得非常薄了,偶尔一咳嗽,说不定就会破裂。所以,建议最好开刀,把里面的结石拿出来;实在必须的话,还得把胆摘掉。不过,你母亲年岁太大了,我们不敢保证手术的绝对成功。——如果你们同意做的话,可以瞒着老太太,先去办个预约。” 姐姐想都没想,说道:“让我先和老人合计合计——我母亲很大体,不用瞒着的。” 杨医生愣了一下,笑道:“好吧。” 母亲听了姐姐的叙说,非常镇定,对杨医生说道:“没关系,开就开吧。就算我躺在手术台上起不来了,也是我斗不过命去,不关任何人的事呢。” 杨医生一边写着病例,一边对姐姐道:“你母亲确实想得很开,够坚强的。她的胆撑到这个程度,肯定不是今天才见痛,一般的人是很难忍得住的。”又转头对我母亲说道:“你儿子、女儿有你这样的老太太,真的福气呢!” 母亲笑了,说:“哎,这哪是福气啊,是拖累!——年纪大了,尽给年轻人添麻烦呢。” 帮母亲办完了手续,因医院床位紧张,最早的五号床,也要到26号才出院,便只好回家等着。
二 母亲要开刀了,这检查费、手术费、医药费,不是一个小数目。妻子提醒我说:“你母亲又不是只养你一个,平时也就算了,这开刀可不是别的,你也得说道说道。” 妻子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母亲养了我们姊妹四个,老大心肌梗塞死的早。姐姐是嫁出去的,我还有一个二哥健在。 老大死后,大嫂子带着孩子改了嫁,父亲和母亲便住在大哥的老房子里。大哥的房子和二哥在一个宅基地上,二哥想着要把大哥的那一份占过来,父亲则要给大哥家的孩子留个窝,盼望着孩子大了以后,能够归宗。为了界限,爷儿两经常吵架。终于有一天,二哥出手掀了父亲一个跟斗,父亲连气带喘,一口痰没能吐得出来,竟就过去了。 我不明就里,从苏州匆匆赶回,办完了丧事。母亲没提这个死因,只说父亲是哮喘。知道这个死因的,只有母亲和我姐姐,因为那天姐姐回来娘家,正好在场。——姐姐告诉我时,已是五年以后了。 父亲死后,三个娘舅立面,裁定母亲由我们兄弟二人抚养,每人每月供应母亲十斤米,五十块钱。五年以后,我结束了打工生涯,回到故乡,姐姐才告诉我,这五年,二哥连一粒米、一文钱都没有给过母亲,二哥那一份,一直由我姐姐承担着。我气不过,去找二哥要钱粮。 二哥先是躲,后来躲不过了,就说:“给钱也可以,你叫娘把老大的房子给我。”我问:“凭什么?”二哥说:“你是出园的,你有三间房的宅基地,而我和大哥是合的,每家才两间宅基地,你说娘该谁来养?” 我反问道:“那你是说,如果娘把老大的房给了你,你便是四间宅基地,娘就归你一个人养了,是吗?”老二脱口而出:“你不是咱娘生的?凭什么我要一个人来养?”我又质问他:“那你是谁生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老二自知说漏了嘴,耍横道:“我不跟你说了!反正,要养也可以,得三个娘舅同时到场。” 三个娘舅被我邀到了,二哥却躲在家里不开门。大娘舅随手抄了根棍子,朝窗户吼道:“再不开门,我就把门给你砸了!”“咣”“咣”敲了两下,门开了:开门的是我二嫂子。 家庭会开了一会儿,二哥便找了一大堆理由。最后实在没招了,便说:“反正,要米没有。我那二胎是黑户,自己还没得吃呢;要钱,也没有。我两个孩子念书,学杂费还凑不齐呢。——我只有人在这里,你们爱咋办咋办。”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痞样。 三个娘舅白跑一趟,什么也没达成。我和二哥的关系也就此闹僵。随着母亲年纪的增大,我只好把她接到我家里来住。结果,大哥的老房子今天被敲掉几块砖,明天又被掏个大洞,不到两个月的工夫,一砖一瓦都被拆没了。又过了两年,一栋三间两层半的小洋楼坐东,将我大哥的老宅基地,全占完了。 说句老实话,我本不打算再和二哥打交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他孩子们的书早已念完了,楼盖了也快六年了,手头也该宽绰点儿了吧。再者,他自己的年岁也不小了,有些事儿,也该想明白些了。
三 电话约了三次,二哥都说没空,我心里打起了鼓。我又想到了娘舅,结果,由小娘舅出面,好不容易才把二哥拉了来。 二哥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衣服穿的光鲜,背头梳得铮亮。大舅舅刚说出母亲要开刀的话来,二哥就很爽快道:“那是,都这样了,就得开刀。而且,晚开不如早开。” 我一听有门儿,便笑着说道:“我和医院问过了,这一趟下来,保守一点,也得八九千块钱呢。” 二哥道:“不管多少钱,刀总归是要开的。只要人在,比什么都强。” 我忙说道:“下个礼拜的26号,要交两千元押金,咱们呢,每人先拿一千出来,余下的,等出院的时候再结,你看怎么样?” 二哥听了我的话,郑重说道:“刀是一定要开的,耽误不得。钱呢,我是没有的,我可以出人:我负责说服我媳妇,保证空手两拳头,每星期去探望老人一次。” 我犹如被当头浇了一盆的冷水,强忍着气,说道:“讲话得凭良心。别忘了,你还白占着大哥两间宅基地呢!” 二哥也不示弱,直着脖子嚷道:“那破狗屋子,谁稀罕呢?我辛辛苦苦的清了三个月,没一个来帮忙的,我还没问你们算拆工费呢!” 三个娘舅都张大了嘴巴,僵在那里。母亲终于站了起来,浑身发抖,用手指着我二哥,颤声说道:“你你你……我一把屎一把尿的,养了你们几十年,你现在就这个样来报答我?!” 二哥冷笑道:“你后悔啦?你要后悔,就把我再塞回去好了!” “畜生!这话你也说得出口?”大娘舅终于拍了桌子,吼道:“你说这话,你还是不是人?!” 二哥一拍桌子,也站了起来,叫道:“我今天就不做人了,怎么着?噢,要米、要钱了,想起我来了;要给房子的时候,谁想得起我来?你们一个个的宁可顾着死鬼,也不肯舍让活人,难道我不是亲生的?是杂种?……呸!” 母亲颤抖着,说道:“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当初你不学好,进了局子,你媳妇成天吵着,要卖了建房的材料离婚,把两个还不懂事的孩子扔给了我。我抱着一个、搀着一个,悄悄流了四年的眼泪,好不容易把他俩拖大。你进去的时候,花花七岁、军军五岁。你出来的时候,花花十一岁、军军九岁,你还说我没有顾你?” 二哥道:“你还好意思提这个?你不提,我倒还好受一些!当初,书记的侄儿诬我偷厂里钱,我怕有理说不清,要逃。是你劝我说‘身正不怕影子斜’,还说什么‘政府是讲理的地方,只要没偷,就是清白的,逃了,反倒说不清。’ “我听信了你的话,跟着警察去了派出所,结果呢?立马就被关了起来。夜里大冷的天,把我脱得只剩条裤衩,逼我站在院子里冻着,说认了罪,才能进屋穿衣服。我没偷,认什么罪? “人家见我死硬,就拎了一桶冷水来,说‘要是再不认罪,就劈头浇下来,看你的骨头到底有多硬!’零下六、七度,我已经快冻成僵尸了,哪里还能经得起这样?只好胡乱的认了。我天天盼着你们来看我,证还我清白,让我出来。可是你们呢?一直到判过刑,进了监狱,也没见你们的鬼影子!你那会儿死哪去了?我可是你儿子,你的亲儿子! “——要不是你当初那一句‘政府讲理’的话,我早跑了,到外面去躲上个两三年,公家一不究,也就挨过去了,哪里会吃这个冤枉官司?我这一身的痛病,还不都是你害的!”二哥说完,气愤愤头也不回的走了。 母亲似乎要倒下来,我连忙过去扶住,道:“娘,你别生气,他糊涂东西,不值得理他。” 三个娘舅也过来安慰。母亲拉着我的手,哽咽着说道:“天地良心!当初我问他到底有没有偷公家的钱,他赌天发誓说‘真的没有’,我才叫他别害怕,要相信政府;才说了‘只要不做亏心事,就不怕半夜里鬼敲门’的话来。可谁晓得,我们在家里连知都不知道,里面就给判了。 “判决书送来的时候,我和他爹正商议着请律师的事呢。接了判决书,我们当场就说要上诉。可是人家法院的人说,因他认罪态度较好,这次是从轻判的。要是我们上了诉,再审的话,就得从重了。从重,要判六年:你叫我们,还怎么敢再帮他去上诉? “如今倒好,他不怪自己手痒,反怨起我来了。——仨啊,要不,娘这刀不开了。娘已这般岁数,也活得够了。” 我一把拽着母亲,道:“娘,你说啥呢?没有他,咱照样看病。”姐姐也拉了母亲坐下,说:“有他没他无所谓。这钱,我跟弟弟出,你就安心准备吧,啥也不去想了,啊。” 三个娘舅气不过,商议着要去法院告我二哥。母亲也不忍总让我吃亏,说:“这老二太不像话,我白养活他了!反正他已不认我这个娘了,等告下这个钱来,就彻彻底底的和他划断算了。”
四 母亲开完刀,出院了。外甥是学法律的,很快写好了状子。 随着开庭日期的临近,母亲的脸越来越凝重。而且我发现,母亲的眼光在有意避让着我。我想了几夜,终于决定要和母亲谈谈。 这天下班早,我把家务活留给了我媳妇儿,径直来到母亲藤椅前,母亲自然的把脸转了过去。我弯下腰,手扶着椅把,轻声说道:“娘,我想跟您商量个事儿。” 母亲慢慢转过脸来,看着我。 母亲虽然年纪大,听力还算不错。我慢慢说道:“娘,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我二哥虽然不通道理,但他的两个孩子,倒还是很懂孝顺的,时常过来看望奶奶,见了我也‘叔叔’、‘叔叔’的叫得甜。咱要是真把二哥给弄上了法庭,这名声传出去可快呀,败的二哥、二嫂见不得人,那是活该。可连累那两个孩子怎么办?花花今年二十三岁,军军也二十一了,他们还得在社会上走动、还得嫁人、娶媳妇啊!所以我想,家丑不要外扬,咱们撤诉吧。二哥出不出那个钱、给不给口粮,但凭良心吧。——您要是同意,我即刻就打电话,叫三个娘舅过来。” 母亲的嘴唇剧烈地颤动,她默默的转过脸去,双手掩面,放声大哭……
—— 2015-05-18 草于大新镇新东寓所“品红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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