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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男人要我学车,因为他一个人忙不过来,他说如果我们两个都能开车送货的话就能接更多的生意,赚更多的钱。学车得去三十公里外,我们这样的小地方没有驾校。我有些担心,学车要花那么多时间,店里本来就忙,我不在的话我男人一个人怎么撑得住。另外,我还有一个顾虑,据说现在考驾照很难,我笨,怕学不好,怕考不过的话还要耽误时间补考,补考费用又贵。
科目一对我来说还算顺利,除了要转好几趟公交车赶去上课实在麻烦。坐在那么多人的大教室里上课,就像回到了读书的时候。课间有人抱怨听课听得累死了,但这样一坐半天对我来说却很奢侈,每次回家后看到我男人筋疲力尽的样子还会觉得内疚,虽然是他要我去学的。晚上打理完家务后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头扎进我喜欢的电视剧了,我一遍一遍地做光盘里的模拟卷,几百道题目做下来头晕眼花,不过我没有偷懒。理论我考了九十九分,最后一题是我故意做错的,前面的全对了,然后一时开心就故意点了个错误的答案。
好像,学车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难嘛。
这个乐观的想法在科目二开始后马上碎了一地。我无数次坐在我男人身边看他顺畅自如地踩离合器、挂档、转动方向盘,可自己一上驾驶座就乱了手脚,脑子犯起糊涂来会不知道方向盘该往左还是往右,脚下踏板该踩下还是抬起。
场地训练的第一天教练把我带到练车场的一辆车跟前,车里已经坐了四个人,教练指着我对他们说:“她第一天来,你们带带她。”然后就去了远处的遮阳棚下和其他教练一起喝茶聊天。
我挤进车里,那四个人一直在抱怨,“怎么又是五个人啊,这样半天都轮不到三次。”半天过后,他们四个都轮到了三次,我只开了十分钟。
踩离合器,挂一档,慢松离合器,车子移动四五米踩离合器踩煞车,挂倒档,倒车回原处。这就是他们教我的,整个过程我重复了七八回。他们说第一天练这些就够了,不需要多练。我觉得在练车场的这首个半天真不值,不过还是为自己第一次驱动了汽车感到高兴。
回到家男人问我上车的感觉怎么样,我不敢告诉他我只开了十分钟,含糊其辞地说还好。幸亏他没有细问。
第二次和第一次差不多,教练把我领到车边,对车里的人说:你们教教她倒车入库。然后就又去喝茶聊天了。车刚从库里出来我的方向盘就乱了,车子歪歪扭扭地冲了出去,亏得坐副驾驶的学员帮我踩住刹车,不然就撞上边上在练习的其它车辆了。我吓坏了,抖抖索索地又开了一把,一个学员说,“你方向盘都没练熟怎么就上车了?”于是把我带到一辆破车里让我先练方向盘。向左打一圈半,回正,再向右打一圈半,回正……这个半天,除了刚开始的四五分钟,剩下的时间我全在那辆破车里反反复复地转方向盘,转得虎口处的皮都磨破了。
第三次教练继续让我练倒车入库,这回都没说让人带我,他呢,照样去一边喝茶聊天。前次练了半天后我对方向盘多少有了点感觉,但还是开得一团糟,出了库车头对不直方向,倒回去后视镜里连库在哪里都找不到。别的学员没有教练关照只顾自己练自己的,也没个人教我,如果我动作慢了,他们还会催我快点。在第三次轮到我的时候,一直坐在遮阳棚里的教练气势汹汹地向车子走过来朝我叫喊,“你怎么这样笨?都来第三次了还一点不会,我告诉你,练够了学时我就去给你报名考试,才不管你考得过考不过,反正重练、补考都是花你自己的钱!”他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把我弄得更慌乱了,最后一次开得还不如前两次。
我沮丧极了,但还是不能跟我男人说,为让我学车他都累成那样了,说出来只能让他心烦,说不定还会埋怨我不用心。我暗自寻找原因,除了前两次几个师哥师姐的指点,到现在教练什么都还没教过我。是不是有什么规矩……
第四次我偷偷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条香烟,在没人的地方给了教练。教练收下后果然换上了一张笑脸,并开始手把手地教我练车。但他的好态度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我笨,老是出错,渐渐地他不耐烦了,又开始骂我,“幼儿园的小孩都比你开得好……”“你怎么笨得像猪一样……”“你是不是想死啊?像你这样上了马路活不过一个星期……”他换着花样地骂我,我噙着眼泪双手死死地把住方向盘,他“啪——”地一下重重地打在我胳膊上吼道:“手臂放松!”
回家的路上我头抵在车窗玻璃上哭了,没人看到我的眼泪,别的乘客要么在闭目养神,要么低头玩手机。在我眼里,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么无忧无虑。
练车不是一天接一天的,是不定时的断断续续,什么时候练要等教练提前一天打电话通知,每次接到电话我都胆战心惊,脑海里出现教练责骂甚至是羞辱的话语,夜里还会做恶梦,梦到自己开车闯了祸,撞死了人。两个月后的一天,教练说已经帮我考试报名了,可我根本没准备好,虽然有时看上去还可以,但一点把握都没有,凡是成功的那几次都感觉是撞大运撞上的,不知道为什么成功了,同样失败的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失败。我害怕极了,认定自己无论如何也过不了关。所有的担惊受怕我都憋闷在心里,就像我男人从来不向我抱怨他的辛苦一样,我也必须藏起自己的烦恼。
教练安排考前的一个星期连续练车,就是在这个星期里我遇到了大明。大明是个将近五十的中年人,脸上总荡漾着宽广的笑意,一副平常的没有半点脾气的老好人模样。大明前两次考试都没过,是来准备参加第三次考试,大家知道后纷纷围住他询问考场里的情况和参考心得。他似乎非常乐意别人来分享他用补考费换来的经验,不厌其烦地解答所有人的问题。
大明看过我练车后用十分照顾我心情的措辞对我说:“小姑娘,你好像不太熟练啊。”
我不好意思地苦笑,“我太笨了。”
他看样子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还是没憋住把话说出了口:“要是,你愿意的话,我教你几个办法,我自己总结出来的,和教练教的不一样……”
我反正对自己不抱什么希望了,就说愿意跟他学。他压低声音说:“不要让教练知道,不然又要挨骂了。”
我小心地瞭望了一下远处,点点头。好在我按大明的办法练车时教练一直在喝茶聊天,连眼睛都懒得瞟过来一下。
大明叫我先别练项目,只练离合器,要求是车速越慢越好。他判断我的毛病在于稳不住车速,然后造成打方向时手忙脚乱,只要脚下稳住了,手里就会不慌乱。按大明的说法我跑了一小圈,虽然没练项目,但耗时比练项目还多,别的学员就有意见了。大明对他们说:“照顾一下人家吧,到时候我想办法补偿大家的时间。”
轮到大明练的时候只要遇到前面有车需要排队的项目他就绕开了不练,结果他的一圈跑下来只用了别人三分之一的时间。提意见那几个看见大明用这种方式补偿他们也就没话说了。
控车速的效果还真好,在大明“抬”或“压”的轻声指导下我终于捕捉到离合器踏板和车辆移动之间的那种若即若离的联系,并利用惯性把它们协调起来,让车子接近了毛毛虫的步伐。接着用这种速度练了几个项目,我一下子有了从容的时间看后视镜、打方向盘、判断车身位置……这天练车结束的时候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了明显的进步。
“小姑娘,还说自己笨吗?才半天时间呵!”大明赞赏地望着我。这是我学车以来听到的唯一夸奖,它让我鼻子发酸,心里充满感激,以至于我有了期待,明天快来!
第二天大明带来了许多小道具,他拿一把卷尺在场地里量距离做标记,他在我练车途中数次要求我停下车来,根据我的坐姿身高寻找车外参照物在车窗弦和引擎盖上的投射点,再掏出 色的标签纸分别粘贴上去做记号,根据实际效果反复调整位置。在排队等待的时间里,他用树枝在地上画出各个项目的微缩图,用一辆玩具汽车给我讲解车辆在运动中空间位置变化的原理。在这半天里我不光车技长进,而且心里有了踏实的感觉。
当天夜里我又对次日的练车满怀期待,不过和前一天有所不同,前一天是期待延续初步成功的快乐,现在除了这些我还期待有大明在我身边的感觉,除了教我开车,他总在表扬我,即使我连续出错,他也会用宽容的微笑,夸张的鬼脸,俏皮的玩笑来化解我每次犯错以后条件反射般的恐惧,在宽松得简直令人愉悦的气氛中我对自己逐渐有了信心。白天练车的时候,有一次我停车修正点位后忘了方向盘该往哪里打,站在车窗边的大明情急之下抓了一把我握方向盘的手臂,我的脸刷的一下烫了起来……我躺在床上回忆这羞怯的一幕,手臂上似乎还留有他手指肚异样的触感。
第三天,大明用一架数码摄像机拍下了我的练车过程,让我从车外的角度看看自己还有没有继续改进的余地。我和他的头靠在一起分析液晶屏上的画面时,闻到了一个成熟男人的气息。
大明不仅对我一个人热心,他对所有人提出的帮助请求都一一满足,无论男女一样认真仔细,一样态度和蔼。所以总看见他在大太阳底下,扒着车窗跟着教练车绕场地一圈一圈地走,不知道的人准会以为这个晒得黑黑的师傅是个责任心很强的教练呢。别人不好意思了,叫他坐进车里指导,他说只有在车外才看得准毛病出在哪里。
大明的每个项目都很好,弄不懂他为什么两次都没考过,歇下来就有人问了他这个问题。他说:“我这人心太细,心细得过头,心细的人大多心理素质差,我遇事容易紧张,一紧张就脑子短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笑嘻嘻地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在大明环视周围的目光里我突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这组学哥学姐学弟学妹之间的关系变得友好融洽了,现在每个人都很亲切,在练车次序和练车时间上已没人再斤斤计较,相反彼此谦让,大家感觉像战友一样,即使有个把不合群的也悄悄地走进我们才用几天时间形成的小圈子里,在圈子最中间的人毫无疑问是大明。
考前的最后一天乱了套,本来上午在驾校练车,下午去熟悉考场和考试车辆,我一到驾校就被告知明天的考试早上六点半就开始了,而且熟悉考场要练到很晚,也就是说晚上我不能回家了,必须住在这里,可我什么都没准备,最要命的是考试要用的身份证教练也没通知我拿上。于是着急忙慌地再去车站坐车回家,我男人看我突然回来十分惊讶,我跟他说了情况,我多么希望他能够陪我去参加这次考试,帮我安排吃住,给我壮胆,但是他只顾埋头忙自己手头的事情,丝毫看不出想要陪我去考试的意愿。我绝对不会主动向他提出这个要求,尽管那想法是多么的强烈。停业一天的话很可能会失去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客户,这个我知道。
再赶回驾校他们已经都走了,我不认识考场在哪里只好给教练打电话,教练说了半天我都没搞清方向位置,他说:“算了,你打出租吧。”就挂了电话。
我在驾校大门外等了二三十分钟都没见有空出租经过,急得我直跺脚。手机响起,一个陌生号码,接通后是大明的声音,“小姑娘,你在哪里?我来接你。”我问他怎么知道我电话,他说跟教练要的。
大明开着摩托车来了,一见面就问我午饭吃了没有。我急都急死了说:“不吃了,快去考场!”大明劝我别急,说教练租的考试车辆在下午四点之后才能排上队。然后就带我去了一家面馆,了解我口味后帮我点了一碗面。我因为紧张一点也没有的胃口竟然在几筷子面条下肚后好了起来,大明帮我点的面太好吃了。他坐在对面笑眯眯地看着我狼吞虎咽,就像怜爱地看一只小猫小狗,在这样的目光里我感觉自己变回了一个小女孩,一股依赖的感觉油然而生。
赶到考场,时间果然还充裕。教练一挥手,“大明,你带她去场地里走一圈,给她讲仔细点。”
教练的吩咐是多余的,大明从车辆起步处开始一点一点给我讲解,他对比着驾校训练场地提醒我考场的不同和特点,告诉我一些驾考出现意外状况的案例……他把他前两次失败的经验教训总结得特别细致,有的地方换了我说不定还真会犯同样的错误呢。
一圈兜下来是三点钟,他说:“找个地方歇一歇吧。”可以看得出他累了,嗓子也有点哑。
坐了一会儿,我说:“大明,你这人真热心。”
他笑了笑,“没办法,摊上这样的教练我们再不互相帮助就更不行了。”接着他摇摇头说:“其实我有熟人在当教练,不好意思去麻烦人家,本来以为自己努力一点就可以了,没料到根本不是想的那样简单……我想好了,等我女儿学车的时候我就去练车场地里转悠,看哪个教练态度好,教得认真就直接上去说,教练我孩子要跟你学车……毕竟负责任的教练肯定还是有的……”
当他的女儿一定很幸福。我在心里想。
他问我为什么学车,我说为了家里的生意。他说自己早猜到了,一看我就不是那种用私家车撑面子的赶时髦女人。
“我老婆就是个要面子的人,”他说,“我家不需要汽车,而且也不经济,我们这个地方摩托车和电动车已经够用了,老婆过年回娘家看到别人都有车面子就挂不住了,自己又不敢学车,所以非要我学,我想就学吧,满足老婆的面子需求也是做老公的责任……”
哇!多体贴的老公啊……在羡慕的同时我心底冒上一丝悠悠的酸楚和嫉妒。
“同意学车我还有另一种想法,到了我这个岁数就只做一些自己熟悉和有把握的事,不敢再冒险尝试新鲜事物,所以我就把学车当成了一次难得再有的挑战,看看自己的能力,另外再看看经过了大半辈子的磨练,我心理素质差的缺点改掉了没有……嘿嘿,”他自嘲地笑了,“看来是本性难移。”
我突然想对他说几句鼓气的话,可是一时想不起来怎么说好。在剩下的时间里我告诉他我们夫妻是从外地来的,几年打拼下来总算站稳脚跟开了家小店,不过依旧过得不太宽裕,需要每一天都打起精神才行。
“是不容易啊!”大明就差用他的手掌抚摸我的头顶了,那一刻他的目光让我想起了远在家乡的父母。“你是个实在的小姑娘,实在的人早晚会过上幸福日子……”
我被大明的后面这句话说得喘气都直打颤,怎么会有这么善解人意的男人!
终于轮到我们上车了,平日里对我们不理不睬的教练这一回却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对每个人都横挑鼻子竖挑眼,有时简直就是纯粹为了耍威风骂人,他还强行纠正我们的开车习惯和姿势。被他这么一搞,每个人的第一圈都发挥得不怎么样,组员们个个垂头丧气,车里一片死气沉沉。幸亏从第二圈开始教练下车自己找地方吃饭去了,随后就再也没有上车。大明对我们说,练都练那么多日子了,大家不要零时改习惯自乱阵脚,就算真的不对,也要等应付完考试再改。被他这么一说,第二圈大家立刻恢复了平时的水平,我们的笑声一下子又像车轮一样滚动起来。
在没有轮到开车的时候,大明带我去吃饭,结果去晚了,驾考场地里的那家饭店只剩下了最后一份盒饭,大明把盒饭让给了我,自己泡了碗方便面。我习惯了他的照顾,不再客气,因为我看出来了,在他眼里只要有人肯接受他的帮助就是把他当老大,他享受这种把好处安排给别人的支配权。大明问店老板附近有没有可住宿的旅馆,我知道他是帮我问的,心里又多了一份温暖。
适应场地每个人三圈开下来后已经过了九点,出了考场,大明带我去找旅馆。这是偏僻的郊区,空荡荡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摩托车灯照不到的地方全黑漆漆的,可我心里一点都不害怕。想起来真是奇幻,我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在乌七麻黒的夜里,和一个认识了才四天的中年男人,一起去找旅馆……夜风呼呼地掠过耳旁,随着阵阵凉爽,一天的疲倦一起袭来,叫人向往前面的脊背,真想揽住他腰把身体靠上去休息一下。摩托车一颠,我醒了过来,脸面一股燥热,暗暗地骂自己,他只是个助人为乐的大叔,瞎想什么呢!
到了一个有连片灯火的地方,可开完长长的一条街也没找到旅社,大明说:“要么我把你带市区去,在市中心过夜更安全些。”我说:“好吧,听你的。”我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和深不见底的黒夜,自己却一点都不担心,那心情如同当年依偎着我男人在背井离乡的火车上一样。
我们朝市区刚开了一小段距离就看见路旁有家旅馆,名字就是饭店老板说的那家。大明停下车问我,去市区还是就这里住宿?我不想再麻烦他,就说这里。
旅馆柜台后面的女人用让人很不舒服的眼光瞥我俩,一定把我们当成了夜里出来乱搞的野鸳鸯。我无端的脸红不安起来,像是被人看穿了什么。大明用本地话跟她讨价还价,把房费从一百二降到了八十。
大明转头问我,“八十可以吗?”
我从来没住过这样的旅馆,对价格一点概念也没有,可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价钱,有点迫不及待地想快点逃离女人的视线。我刚要掏钱,大明制止了我,对女的说要先看看房间,她不情不愿,说没问题的,肯定干净,有洗澡水,有空调。大明坚持要先看房。在客房里大明看了一圈后对我说,“付钱去吧。”办完入住手续,在柜台前我自证清白似的跟大明说:你可以走了。可他还是跟着一起又来到房间,我的心跳急了起来。不过亏得他跟上来,教会了我怎样用门卡开门,进门插在什么地方灯就亮了。他来到窗口往外看了看,关上窗,拉上了窗帘,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窗外是逃生楼梯,关上窗睡觉安全一点。”他说。他帮我打开空调,又去浴室试了水温……
他终究朝门口走去,到门前他指着门框上一个奇怪的东西说,“我走了后你把这个扣上。”我问这是啥东西,他演示了一遍,“如果有人敲门,你既可以开条缝看清外面的人又能不让外面的人闯进来。”
原来是个门扣。
“我明天早上六点准时来接你,今晚好好休息。”说完他走了,我在关闭的房门前听着他的脚步声咚咚地走远。
我洗了一个很解乏的澡,回到床上看见手机有个未接电话,是大明,回过去他问我明天早饭想吃什么,他可以帮我带来。我连连说不麻烦了。
我以为我会紧张得睡不着觉,在练车不顺的那段日子里我经常失眠,不过当晚却睡得很熟,可能是一天的来回奔波太累了,也可能适应场地后觉得更有把握。记得睡着前我一直在想大明,当想到他的那句话,“我这人心太细,心细得过头……”我笑了。
第二天早上不到五点五十就听见敲门声,开门看见大明那张隔夜的脸,他说夜里睡不着,干脆起来在电脑前斗了一宿的地主。退了房他非要带我去吃早饭,说万一考试的时候低血糖。
从到考场开始,大明一改平时的话唠形象变得寡言少语了,之前他不止一次地形容自己心理素质如何如何的差,看来一点都没夸张。我特别想帮他放松下来,于是就跟他说着说那唠个没完,可是看起来一点都不奏效。进了候考大厅后他越来越局促,越来越不安,简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我们那组学员聚拢后相互鼓励加油,只有他的表现是最低落最不自然的。别人问他是不是又紧张了,他摊开手心给我们看,里面全是汗水,能顺着手指尖滴下来。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帮起别人来无所不能的男人在面对自己的障碍时是如此的无助。就算这样的大明还不忘给我解压,他告诉我,我抽到的六号考试车是这考场里车况最好的几辆之一。
大明是我们中第一个进去考试的,广播里叫到他名字的时候他脸色煞白,步履僵硬地进了检录处。我在心里祈祷:老天爷啊,保佑保佑他吧!
才没多久,大明出来了,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难过起来,他走路的模样已经提前告诉了我们——又没过。但我还是将希望保持到最后一刻,直到亲耳听到他的叹气声。我给大明递上纸巾,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满头满脸的汗,他边擦边自责,“不好意思啊,没给你们开个好头。”他声音黯哑,可是听得出还在拼命营造一份微乎其微的积极和轻松的气氛。
大明瘫坐在椅子里一言不发,一副很受打击的样子,我们不知道该怎样宽慰,除了聚拢在他身旁轻声说一些表达遗憾的话语,就只剩下同情的目光。随后,其他人一个又一个喜笑颜开地从场地里出来,虽然来到他面前时已经有所收敛,但都难掩兴奋的情绪。他们一个个的走了,除了还没轮到考试的我,除了挂掉的大明,他们都通过了。
我对大明说:“你回去吧。”
他像在瞌睡中被惊醒一样抬起头来,“我要等你考完把你送到车站,这里没有公交车。”他说。看上去他累极了,可怜极了。
我眼泪差点掉下来,骗他说我男人刚刚打电话来,说会来接我。他没听清似的问:真的?我说真的。他这才终止了五天以来对我的帮助,吃力地从椅子里站起来,“那我先走了啊。”他向我告别。
我想上去抱住他,用身体接触的方式来向他传递一种当时连我自己也无法辨别的心意,我不管他怎样理解,只希望他不要一味沉浸在又一次失败带来的哀伤中。可终究我只对他说了一声:再见。
他走出几步之后又回过身来,带着勉强的笑容,好像忘记了叮嘱一件重要的事情,“你一定要稳住车速,按你的水平保准可以过的,”他又加强了一下语气使得那最后一句在候考大厅的人声中特别的突出,“小姑娘,你一定可以过的!”
我考得很顺利,当最后一次倒车入库停稳,语音提示考试项目通过时,我想起了大明重点提醒我的一件事,我倒的是七号库,考场里所有库位只有七号库的侧向位置没有花坛拦住,有一个正对库位的豁口,是个引诱,当初大明就一时糊涂直接从侧面把车开了出去,其实这时的考试还没全部结束,驶出规定路线让他前功尽弃。我盯着那个敞开的口子,想起大明离开时孤单的背影,想起理论考试时的最后一题,突然涌上一阵冲动……
我头抵在车窗玻璃上又哭了,手里捧着手机视线颠簸地看大明回过来的短信:“哈哈,我说的对吧,你一定可以过的。你不用担心我,我已经好了,不伤心了,我会再去考的。祝科目三顺利,祝早日拿到驾照。”
记得昨天大明跟我聊他前两次没过时的心情,他长吁短叹一番后说:“真没想到年纪大了以后会这么害怕失败,那感觉太失落了,太伤心了……可能过上好几年一想起来还会为自己害臊,觉得自己没用……”
我几次想再发短信过去,想说他是个好人,赞扬他尽心尽力地帮助别人,说些感谢的话,甚至用字句来代替没能实施的拥抱,可每次写一大堆后又删掉了,那些话没一句是可以表达我的心意,能表达我心意的话我一句也想不出来。
拿驾照那天有人向教练问起大明怎么样了,教练说大明又交了补考的钱,离下一次考试还有一段时间。教练又说,大明是他的吉祥物,和大明一起的三批学员考试通过率每回都超过七成,什么概念呢,按现在的考试难度能有一半就已经很不错了。
“我给你们说个大明的笑话,上次考试前我对他说我有缓解紧张情绪的药,三十元一颗是国产的,五十元一颗是进口的,你们猜他买了哪种?”教练一副玩弄别人于手掌心的肆意,“他买了五十元的,结果吃了没用,哈哈……当然不会有用,因为那只是一颗维生素,哈哈……倒不是为了骗他五十元钱,我也是一种心理疗法,只不过在他身上没起作用,哈哈哈……”
没有人跟着教练一起笑,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傻笑。
“我希望他每次都考不过,”教练还在洋洋自得地说,“这样他就能帮我带出更多的学员。”
从考场分手后我再也没见过大明,从拿驾照那天起我再也没得到过他的消息。几年过去了,我没有让大明从记忆里远淡出去,在送货路程比较远,沿途有怡人风景的时候,我会想象他坐在我身旁,用赞赏的目光望着我。有时也幻想此刻他驾车走在哪条路上,碰巧也想起了一个曾被他叫过小姑娘的三十几岁的笨女人。
我不在乎我这样一个已不年轻的女人如此惦念别人的父亲是不是荒唐,我不在乎我这样一个已婚主妇如此渴望别人的老公是不是越过了道德的边界,那是我真切的需要,我需要自己一直怀念着他。
我相信大明已经获得了驾照,因为像他这样用心,细心的人连一本驾照都拿不到就太没天理了,更重要的是——好人必须要有好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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