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不言中

一米月光

         从我学会喊父亲起，这个被无数文人墨客尊称为“山”一样的称呼的时候，父亲在我的心中的形象却是那么模糊，似乎他就是我幼小心灵里的一个匆匆过客，完全没有一丁点“山”的伟岸和责任，只是从母亲期盼的眼神和一声声叹息中了解到，一年难得见两次面的父亲，在我未出世时就当了一名“埋了没死”的煤矿工人，他的心留在了矿山。家，于他而言，只是偶尔休憩的驿站。
　　 他，会抛弃我们吗？是不是传闻中的家外有家？我的心随之忧郁起来。
　　 1979年，那年冬天，我六岁多，家里穷得一丁点油星子都没有了，连续一个星期吃“红锅子菜”（没有油）。万般无奈之下，老实巴交的妈妈“唆使”年幼无知的我到奶奶家借猪油，我极其不情愿地移着细碎的步子到奶奶家，十几步的路程感觉几十里远，低着头练习又练习母亲教的台词，终于憋红脸开了“尊口”：“奶奶，我们家里没有一点猪油了，能借一碗不？等我爹爹回来，一定还给您。”“没有，没有！自己都是吃斋，人都要自力更生的……”明明看见奶奶手里抓着一只未啃完的鸡腿，嘴巴还油汪汪的。我来不及听完她的训斥，端着碗疾步逃回来，投入到母亲怀里，泪花花打湿了母亲布满补丁的衣襟。“哎！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啊！”母亲一声叹息，摸着我的头：“算了，就吃红锅子菜吧。庆伢子、杰伢子（我大哥和二哥）生火炒菜。”“嗯，哦。”大哥和二哥怏怏地回答。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到十里之外的外婆家“借”来十元钱（其实是老虎借猪——有借无还），第一次带着我走出封闭的大山，去两百多里远的煤矿寻找我父亲的足迹。读初中的大哥和读小学的二哥则留在家里等消息。
　　 一路上，我和母亲都不言语，望着车窗外一排排往后倒的树木和房子，心中充满无限好奇和期待！汽车为什么可以跑？它会跑多远？它会累吗？它会饿吗？它会认识回家的路吗？还有我的父亲，他会抱我吗？他会亲我吗？他会买我最喜欢的糖果吗？他会给我买花裙子吗？他爱我的母亲吗？……一连串的问题困扰着我，却没有人回答我。
　　 老掉牙的汽车如喘息的老黄牛，一路摇摇晃晃，有几次险些掉入悬崖。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到达父亲的根据地——煤炭坝煤矿。父亲见到我们，没有我想象中的亲热，表情淡漠，似乎我们是隔壁的隔壁，与他没有一丝牵连。我扯着母亲的衣角，眼巴巴地望着她，等待她的指令。母亲对我使了个眼神，平日里木讷的我却表现出奇地聪明，一声脆脆的“爹爹”似乎酝酿了许久，喷薄而出。“嗯——走吧，我们去吃食堂。”父亲板着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丝笑容，“住一晚就回去吧，这里不方便。”父亲的笑容转瞬即逝，黑黄清瘦的脸拉成了马脸，立刻下了逐客令。“嗯。”母亲细细的声音，轻巧的脚步，像极了旧社会的小女人。我分明看到她眼角泛着泪花，转眼间却又不见了踪影，是她把眼泪生生吞入了肚中？“吃吧！”父亲端来辣椒炒猪肝和白菜。“嗯嗯。”我盯着如此丰盛的饭菜，“砸吧、砸吧”吃得山响，如此“突出”的表现，为的就是引起父亲的注意，说明乡下的生活远不及煤矿的生活。父亲自己带着饭盆子，另外打了两样菜：猪血和白菜。他坐在另一张桌子旁慢慢吃。母亲默默地看着我们吃，一粒米都没动，嘴唇咬得紧紧的，眼眶红红的。
　　 当天晚上，父亲同寝室的同事知趣地去别的房间睡觉了，父亲和母亲睡一张床，我睡在他们对面的床上。半夜醒来，隐隐约约中感觉母亲睡在我的身旁，身体蜷缩成猫状，不停地抖动着，一滴冰凉的泪水滴落在我稚嫩的脸上。我一动不动，假装睡着。我能做什么呢？六年来对父亲最深的印象也许就在今夜他对母亲的绝情吧？小小的我过于早熟，早熟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许是外婆每次来我家和母亲在灶房嘀嘀咕咕地说谁谁“偷人”，谁谁喝农药自杀……这些传闻让我过早地知道人世间那些丑恶的一面。我恨这漫漫长夜，父亲为什么让母亲如此伤心落泪？他的心野到谁的身上了？我想了很多很多：想到母亲曾在无数个夜晚向我哭诉，父亲在煤矿里可能有了新家；也可能今天活得好好的，明天就被埋在矿山里……母亲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曾有好事者提醒，父亲久不回家，值得怀疑；再说矿难在那个年代常有发生，几乎每个月都能听到不好的消息，不是谁谁受伤，就是谁谁葬送了生命，还有谁谁抛弃乡下的妻子，另安新家。小小的我内心极度恐惧，生怕父亲不要我们了，或者被埋在矿山里了。那一夜，我和母亲相拥无眠，却听到父亲鼾声如雷。
　　 “丽妹子，走，我们回去，回自己家去。”清晨，母亲一把将我从床上拽起来的。看到母亲的眼睛又红又肿，我没有问母亲父亲到底给了她多少钱，只能默默地跟随母亲沉重的脚步走向回家的汽车站。上车之后，猛一回头，却看到父亲那微微弯曲的背影矗立在车站门口，我的眼神突然有些迷离，感觉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父亲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父亲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母亲的叹息声越来越多。我们的生活也越来越艰苦，吃”红锅子“菜是家常便饭。实在没菜吃的时候，母亲和我一起捡来梧桐花炒着吃，用土豆苗做成酸菜吃，豆腐渣发霉做成糊状当酱汁吃……凡是吃了不中毒的东西，我们统统吃，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最要感谢的是我的外婆，每个月中或月底，外婆总会想尽办法买来肉和鸡蛋提到我们家里来，在灶屋里劝慰我母亲一番：“妹子喂，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啊。我相信他会回头的，你等着哦……”“随他，他过他的神仙日子，我过我的乞丐生活。哎——”母亲又是一声叹息。我依然一声不吭地当听众，内心对父亲的恨与日俱增……
　　 快过年了，家家户户喜气洋洋，杀猪宰羊的，扳鸡杀鸭的……唯独我们家依然冷冷清清。我的母亲，一个“四门黑了五门”的妇道人家，只读了小学四年级，一双手要养活四口人，吃饭都是问题，哪来钱置办年货？等吧，耐心地等吧，等我那“自私”的父亲回家来，好给一年来的辛苦画个残缺的句号吧。
　　 “国兰啊，听说煤矿里出事了，打死了几个煤矿工人呢。”过年的前一天，隔壁的王四麻子紧张兮兮地告诉我母亲，“难怪这几天看见烟直往你家里钻，不祥之兆啊！”“啊！我的爷啊，快过年了都要出事了，丢下我们不得了啊……”母亲闻听世上最不牢靠的“山”要倒了，急得一下瘫倒在灶屋里。王四麻子却一脸诡异地走了。“妈，不要哭了，哭，没有用的，反正他也不怎么管我们的死活。”坐在门栏上发呆的我说出狠话。我一直以来对父亲的恨多余爱，他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父亲，不值得我们伤心。“你这个蠢货，没得良心，小心我打死你。”只比我大两岁多的二哥连忙帮母亲擦拭眼泪，眼睛对着我一瞪，破口大骂。“妈，快来看，那是爹的影子。”比我大六岁的大哥倚在门栏上，指着河对岸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跳跃着，“真的是爹爹回来了，快来看，快来看……”
　　 近了，近了，他确实是我们的父亲！——我们又爱又恨的父亲：他依然背着那个黑色的背包、一身蓝色的中山装，脸却变得更黑、更瘦了。“爹爹、爹爹……”我们欢腾着，雀跃着，围着父亲转圈圈，鼓起勇气摸着他的脸，抓着他的胡子，抱着他的大腿，生怕哪个把他抢走似的。那种失而复得后的喜极而泣，谁又能体会呢？原来我们从来没有这样在乎过父亲，也从来没有这样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撒娇。
　　 母亲笑了，父亲笑了，我们三兄妹也笑了！
　　 晚上，父亲向我们讲起了他三十四年来的人生经历。他说，他在五个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三，却是最调皮的一个，经常假装背着书包去上学，却在半路上逃学：不是到河里去抓鱼，就是去山上摘野果子吃。等到其他同学放学了，他再从树丛里跳出来和他们一起回家。许是父亲天生就是读书的料？每次考试都是名利前茅。他说他只是吃完野果子躺在草地上看了一下书，一般过目不忘，所以那些小儿科的考试对于他来说是小菜一碟。十二岁那年，父亲就读村上的初中，他都不想读书了，认为填饱肚子比读书更重要。于是，就在那个冬天，父亲一个人背着破破烂烂的黄书包，穿着烂草鞋，偷偷摸摸地爬上了去长沙的长途汽车，投奔他的大姐——我的姑姑，想要我姑姑帮他寻找谋生的出路。姑姑那时刚刚参加工作，哪有能力帮他？父亲在长沙呆了一个月，跑遍了长沙大大小小的街道和工厂，没有一家单位敢收他这个瘦猴子似的童工。万般无奈之下，被我姑姑强迫送回老家继续上学，直到初中毕业，他无心再读书了，回家当了农民。十七岁那年，我父亲在我爷爷的催促下与我母亲结了婚，十八岁便当了父亲（第一个女儿没满月就夭折了）；利用他那不俗的文笔和心算能力，在队上当了一名会计。不久之后，到公社当了一名打米工人。1972年，我二哥一岁多，母亲的肚子里又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我。父亲极力反对我母亲生下我，要我母亲去医院打掉。母亲顺从地去了医院，许是命中注定我是他们的女儿，那天医生很忙，母亲便回了家，没有再去医院。不久之后，父亲听公社的书记说煤炭坝招聘煤矿工人，他没有和我那“头发长见识短”的母亲商量，只和我伯父发了封电报：“煤炭坝招工，去？”伯父回了一个字：“去。”受到指令之后，父亲便背着行囊去了离家两百多里的煤炭坝，当了一名普通的煤矿工人。父亲一门心思要赚钱，经常加班加点，很少回家。就在第二年春天，我的出世给父亲更大的压力，他却在一次体检中得知得了肝炎，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不能和人共餐，怕传染……
　　 “哎！”听完父亲的解释，母亲一声叹息，眼泪水盈满了眼眶：“你有病，为什么不早说？我们不会嫌弃你的，你是我们的顶梁柱，是孩子的山啊……”
　　 我们三兄妹默默地听着父亲的故事，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觉得鼻子酸酸的，眼睛涩涩的，口里咸咸的……
　　 时至今日——父亲七十大寿来临之际，当我再次回忆童年时的酸甜苦辣时，询问父亲是否还记得，父亲轻轻地将母亲粗糙的手放于胸口，“嘿嘿”一笑：“老夫老妻的，别说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雪山飞鸿

真情美文！

单衣

语言质朴,情感真挚,情节富于变化,读来让人感动.爱在不言中,这就是父亲的爱,独自忍受着着病痛,独自承载着压力和误解,支撑着把所有的爱都给了的这个家.

单衣

雪山飞鸿 发表于 2015-11-15 22:32
真情美文！

{:soso_e160:}

一米月光

雪山飞鸿 发表于 2015-11-15 22:32
真情美文！

谢谢鼓励！

一米月光

雪山飞鸿 发表于 2015-11-15 22:32
真情美文！

谢谢鼓励！

一米月光

单衣 发表于 2015-11-15 23:53
语言质朴,情感真挚,情节富于变化,读来让人感动.爱在不言中,这就是父亲的爱,独自忍受着着病痛,独自承载着压 ...

谢谢单衣版主鼓励，父爱同样是伟大的，只不过含蓄。

一米月光

单衣 发表于 2015-11-15 23:53
语言质朴,情感真挚,情节富于变化,读来让人感动.爱在不言中,这就是父亲的爱,独自忍受着着病痛,独自承载着压 ...

谢谢单衣版主鼓励，父爱同样是伟大的，只不过含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