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太多的时候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就想用笔写下来,却又不由的有些犹豫。因为所回忆的,都是自己所爱的人,或者是触动着自己最深情感的人,就害怕,不但写不出他们的样子,反而迷失掉自己的方向,那该是多么糟糕的事。 记得有人说过,写作的人,不会真正去表现自己经历的悲喜,只能从别人的经历中去体验,想像,加工。就像荷马,没有经过那卓绝的战争和曲折的归程,所以创作了两篇不朽的诗稿。 我不知这话有几分是对的,但我却感觉到其中合理的成分。就如我自己,虽不是什么写者,却一直拿一支笔想写我的生活,可至今所表现的,只是浅层的意识,并一直不敢触及生命深处的蕴藏。比如,小时候给我灰暗印象的家庭生活;我的坚强又软弱的母亲;晦涩的初恋;灰色的家庭以及我的知心的朋友们,我一直不敢写。 但他们却诱惑着我,与他们有关的一切,在我的生命深处堆垒,我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他们周围行着五体投地的大礼,却不能再向前进一步。 我怕在堆砌文字的时候,会有太多的感情的触动和蒙避,使我失了公正,使他们失了本来的面目。 我自知实在还没有能力,跳出情感之外,用智慧的目光审视这一切。而在太浓的感情的左右下,被丢失的总是客观和平和。而且我还担心,面对多层次的立体的生活,用一支笔管与苍白的头脑相连,会有什么液体流出? 所以尽管我回忆却不敢动笔,只像坐禅般告诉自己,冷静,为了那些丰润了我的生活的人,为了我的生活。于是,往事如一缕淡蓝的烟从指上袅袅而起,最后终于升腾消失,化为乌有,只留下那气味在记忆里停留。不管当初有多少刺痛,欢欣,最后都将剩下一点感受,如肉中的刺,不时地让人感觉到。而有时想回味当初的枝枝节节,却也是不可能的事了。不禁又想,也许应该趁感觉还鲜,记忆还清,写点什么吧。毕竟生活是每个人的珍藏,是无价的,而人却在一天天枯槁下去。 年轻时,对生活对自己总充满无穷的幻想,以为自己总会有能力,有机会,实现那些美丽的追求;就能够优游从容,像居高的神灵,优越地俯视众生,品评一切。但最近却发现这只不过又是一个幻想。自己一直就在这幻想下盲目、自得地生活,像井底之蛙,有时还呱呱而歌。 时光终于是无情的,幻想醒了,周围也已有那么多人,相对而坐,慨叹人生。 人生是什么。现实用繁芜掩盖了多少东西!这无尽的繁芜,磨秃了多少额头,混浊了多少仰望的眼睛。是的,混浊了,失了明澈,不能向未来远视。井底之蛙,老在井底,只有模糊的记忆和不尽的感慨。 幻想是否真的是生命力的表现?如果是,就让生命永远保留幻想,像孩子般烂漫。 但回忆总是不期而至,满是沧桑。 早年时,也常常希望自己能有所回忆,所以一听到别人讲十几年前,二十几年前,就感到无限神秘和羡慕,俨然那十几、二十几年不是衰老,却是无尽的荣耀和财富。 而现在却找不到那羡慕的感觉了。 那天上网,碰上同学。他告诉我组织同学聚会的事。毕业已经十几年了。记得毕业前,同学依依而别,信誓旦旦订下要多少年一聚,那么热情激昂。但现在我却慕名地失了兴趣。我告诉他,你们去吧,我不想去了。“为什么?”他问我。为什么呢?人事已变迁,过去已淡了,现实也已远了,再相遇的,也许只是一些熟悉的名字和一群风霜的容颜;再说一些遥远的过去,陌生的现在,除此之外,能找回什么呢?距离,无论是时间的,还是空间的,都是一扇门,挡住了许多东西。 也许我太消极了,但变化是永恒的,是不同的,虽然是过了同的时间。 那我也不去了,同学说。坏情绪在网上传播。 更让我感慨的是表侄子的来访。他一直在外地打工,那日回家办事,听说我在县城,就打电话说要来玩。 我在家等着,想他小时候的事。我上初中的时候,他才几个月大,放麦假,妈妈说表哥家忙,要我去帮着看孩子。我就去了,看到人参娃娃般可爱的表侄。放秋假时我又去,他已蹒跚学步,呀呀学话。 表哥家在村子东头,门外便是平坦的田野和菜园。秋天的早晨,菜园的篱笆上开着大朵的紫绒绒的牵牛花。我把表侄抱到花下嗅那清香,他却倏地扭头缩手,原来他把所有红色都当成了血而害怕。 可爱的孩子。 这些事过去二十多年了吧。这二十年里,表侄已长成高大英俊的青年,像他父亲一样,沉默朴实,亲切善良。二十年里,他的家庭也遭遇了巨大的变故。 先是表哥被车撞伤了腿,后来是表嫂得了癌症。一个幸福的家庭,顷刻间崩溃。 表嫂病后,我去看过她几次。最后一次是春节,她仍然说笑,嗔怪我久不登门。因为化疗,她的头发已经掉光了,除了声音,她显得特别衰老。我离开时,她犹下床出门相送,邀我以后再去。 可当我再去的时候,她已成了野外的一座新坟了。当初已知是不治之症,但真得噩耗,仍是十分的摧伤。我的脑海中竟清晰出现她初嫁时的模样。穿了红绸的棉袄,羞涩地坐在床边。她不漂亮,但可亲 。可她走了,永不回头。我再到表哥家去,表哥更加木讷,再没人陪我说话。 人世的变迁无可抗拒,无可逆料。 不久表侄来了,带了他的女朋友,一对佳人。死者长已已,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如果那人没死,生活又会怎样?表侄已经是一个独立的大人了。 谈话中,得知表哥劳动时又把腿扭了,不能再干重活。表侄的口气有些冷漠,说,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我却仿佛看到表哥无奈衰老的身影。那曾是多么健壮的一个人啊,竟也被岁月摧老了,走向人生的暮年。我想起小时候被表哥抱起来,托到天花板上的感觉。那一幕,将是永久的珍藏了,此生此世。 送走表侄他们,我不知是喜是忧。生活如水,不知受谁的左右而漫流,该来的会来,该去的会去,但那些出乎意料的变化,谁能看得透呢? 现在我也会对年轻的人说,十几年前,二十几年前,但说的感觉和听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所以每次说完之后,总是要暗暗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