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少女 第一章 桃花初溅血 战马狂奔,战车疾驰,乱了方向。 我伸出手,向车下尖叫:“大夫——大夫——” 屈巫就地一滚,手中长戈一扫。一个武士被他扫得跪在地上,接着趴了下来,半日不曾起身。长戈一收,顺势又是一横一刺,另一个赶至身前的武士浑身鲜血,倒在了地上。这时,方才那个倒地的武士已爬了起来,执矛刺向屈巫。屈巫手一松,扔掉了长戈,反臂一挡矛柄,把袭来的矛震开了。他踏上一步,又抽出腰间所佩铜剑,用力就是一斩。那武士哀嚎一声倒地,颈项豁然洞开,也死了。地上,斑斑点点都是血迹,如同神女撒了一路桃花。 屈巫收拾了武士,快跑几步,一个箭步窜回战车,收起长戈与铜剑,一手控制住了马缰,另一手接着猛一挥鞭。驾车的战马又狂奔了起来,驶向正确的方向。 “屈巫来也!夫人唤我何事?”屈巫满身血斑,纵声大笑。 战车剧烈地颠簸着,我两手拼命抓住扶手,却还是左摇右晃,接着手一松,滚在了屈巫身旁。我抓住他的腿,叫道:“吓死我了!” 屈巫傲然立在车上,一手控缰,一手抱住了我:“别怕!以后,你就再也无须担惊受怕了!驾!” 屈巫的臂膀仍然那样坚实,如我少女时候一样,可我依旧浑身战抖。几滴鲜血溅到我的脸上,我流下泪来,脸上红白一片。 “你受伤了?”我仰脸问。 “谁叫你是天下闻名的美人!”屈巫笑道:“我想要你,必须付出些代价!” 我的泪流得更多。 “怎么哭了?”屈巫拍了拍我的臂,又笑道:“难道,是我昨夜不曾叫你满意?” 我捶了一下他的肩:“这种时候,你还能开出这样的玩笑!” “这可不是玩笑,这是天大的正事!驾!”屈巫大叫:“世间任何事情,都不如此事重要!” “你方才,”我的头靠着他的胸腹,轻声问道:“叫我夫人?” “你说什么?”战车隆隆飞驰,他听不清我的话。 “你方才,叫我什么?”我大声问道。 “夫人!”屈巫大声回答:“到了晋国,我立刻正式迎娶你!” “楚王怎么还不肯放过我们?”我回过头,后面又跟上了一些刺客,又问。 “只要过了这段路,他想不放过,都不可能了!”屈巫说道。 一辆战车逆向,疾驰而来,在我们的车前停下。 “大夫!”车上一个武士叫道。 “何事?”屈巫问道。 “晋国迎接大夫的行人,已经在国境等候了!”武士说道。 “去告诉他们,屈巫在此,只是还有些麻烦要处理!”屈巫说道。 “诺!”武士驾着车,又原路跑回。 身后二十辆战车追随而来,一个武士叫道:“大夫!刺客都已解决了!” “好!”屈巫叫道:“去晋国!” 我长出一口气。晋国,我们逃亡的目的,就要到了,晋国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 九月,晋国的都城新田,已经秋声渐起。 夜凉如水,桂子花香染满衣袖,衣袖边缘,露着一截雪藕般的皓腕。肌肤仍然如此凝白,温润如玉。一弯新月初上,映得池水波光粼粼,池中的老莲凋零如许,只有不多的几枝荷叶,依旧顽强地护守着那片浓绿。 水中的人影依然窈窕。微风拂过,水纹打乱了,脸上的柔媚顿然化作几点珠光。我打了个寒颤。一袭长衣披上我的肩头,接着是一个坚实的臂膀。我弯在那臂膀里,温暖,安详。 他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也不是第二个,第三个,我也说不清他是第多少个了。不过,他是我的最后一个男人,以后将一直是,我确信。他是我的丈夫,是我用尽心力,说了无数谎言,为自己争取来的夫君,这是唯一的我自己愿意的,一次自主的婚姻。夫君,这是谁定下的称呼?这两个字真好听,我要感谢定下这称呼的古人! 他叫屈巫,他曾经的名字叫申公巫臣,他是楚国人。因为我,他失去了楚国的封地,也失去了申公这个高贵的称号。他失去了在楚国的一切,包括他还未来得及逃走的兄弟、他的近支族人,此时他们正宛转哀号,断头洒血。他说,这不是我的罪,只是楚国内部权力重新分配的悲剧性产物。我知道,他这是在安慰我。 他曾经是楚国王族屈氏家族的领袖,楚王熊吕最宠信倚重的大臣。如今他还能保留的,也只有这个氏了,这个氏可以表明,他曾是楚国的贵族。以后,晋侯会赐给他新的封地,他也会有新的氏,这个屈氏也不会保留多久了。可这些失去都算得了什么?他有了我。为了我,他毅然决然地抛弃了这一切,携我远走异国。这是他为了得到我,所付出的巨大代价。 妖淫曾是我的代名词,那些身份尊荣却得不到夫君宠爱、注定要孤老深宫的贵妇们,无不满怀嫉恨津津有味地传播我的流言,从一个宫室传到另一个宫室,从一个国家传到另一个国家,她们恨不得把这两个字深深地刻在我光洁丰满的额头上,让每一个垂涎我的男人亲眼看见,厌弃我羞辱我,如此方才满意。 他是爱我的。横了一波秋水过去,他还在仰望月光。傻子,心上人偎在身边,为什么还要看月亮?月亮有我美吗?我的容颜曾使每个见过我的男人惊叹,我的风情曾使每个惊叹的男人都想拥我入帐,我的躯体也叫每个拥我入帐的男人痴迷不舍。那么他爱我哪一点呢?是爱我的妩媚妖娆,还是爱我和他床笫之间的欢乐?我并不太肯定究竟是哪点更多一些,我只知道,他是爱我的。 我没有回头,就这么安然地倚着他的胸膛,双手向后,又抓住了他的腰。 “你去见晋君,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问。 “我又见了正卿赵盾!”他答。 “赵盾?就是那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雄才,晋国真正的权力中心?”我又问。 “正是!”他答。 “那你找到复仇之路了?”我问。 “找到了!”他说:“过几天,我会出使齐国,修齐晋之好,然后再去吴国常住!” “吴国?”我不满:“又是一个蛮夷之国!” “我也是个蛮夷,”他笑笑:“荆蛮。” “你不是。”我说:“你是我的夫君。” 他笑了一下,又亲了我一下,拥着我:“吴国是新起之国,没有高贵的血统,自然不能与你的天子同姓的出身相比,萦儿。但是,吴国气候温暖,水土丰美,与楚国风土完全不同,你会喜欢的。” 我笑了,眉眼弯弯:“从今后,我不再是夏姬,而是屈姬了!夫氏可以变,母姓永远都变不了!” “不对!”他说:“以后,你就是刑姬了!” “哦?”我的眼睛里画了一个大大的疑问。 “晋侯封我于刑地。”屈巫笑道:“只是位置偏远了些,靠近狄国的袭掠通道。” “随便吧,反正我们也不会住在那里!”我点了点头:“不过,刑巫?总觉得你这个新名字怪怪的。” “不,我还叫屈巫!”他说:“直到我宗族的血仇得报!刑氏,就留给我们的子孙吧!” 我又点了点头。真搞不懂,这些男人,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的大事要做?守着我,过我们的小日子,不好吗? “听说,齐国很大,很富。”我说:“齐侯也请了你,当初,你为何不选择到齐国去?” “齐君富而无谋,智而善变,不是霸主之才。”他说:“唯有晋国,才能抗衡强楚,才能庇护你!” “因为晋国有赵盾?”我问。 “正是。”他说。 “那,你为何又要到吴国常住?”我又问。 “因为吴国与楚国相邻。”他说:“我要使吴国国富兵强,制衡楚国,削弱楚国。此后,我才有机会报得灭族之仇!” “你有这样大的本事?”我问。 “日后,你会相信你丈夫的!”他笑了,笑声里透着自信。 我点了点头。 “另外,我也是为了远远离开中原,叫世人有时间把你忘掉!”他又抱紧了我,问道:“你,会与我一起去的吧?” “当然!”我说。 我知道,他选择做这些事,不仅仅是上述的原因。他已经失去了母国,初来晋国,需要快速建立功业,以后才能在晋国站稳脚跟,以后,我们才能安安心心受到晋国的保护。 从晋国去齐国,再去吴国,路很长,会走上至少半年时光吧?不过,这些路,又怎能和我从前走过的那些路相比? 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一张张男人的脸和他们所属的身体,或清晰或模糊地从脑海中一一掠过。脸热了,一颗渐趋平静的心,忽然泛起潮涌。他能感觉得到?那拥着我的臂膀,渐渐加深了力道。现在,我是他的。他应该了解我的心吧。 我抚了抚鬓边,我希望那上面还没有白发。 “现在,我还有一件更大的事情要做!”他贴住我的脸,温热的呼吸吹到我的耳际,感染着我的气息。 “什么事?” “你猜!”他一把抱起了我,大步走向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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