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是寂寞的,生前如此,死后也如此。 在她最著名的作品《呼兰河传》中,就有这样一些句子可以验证: “小的时候,没有什么同伴,我是我母亲的第一个孩子。” “我家是荒凉的。”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 “我玩的时候,除了在后花园里,有祖父陪着,其余的玩法,就只有我自己了。” 这是生前,那么死后如何呢? 我去呼兰,在街上打听萧红故居, 先遇见一个人说,“我是来干活的,不知道萧红故居在哪里?” 后遇见一个人知道,他说:“那里什么都没有,刚进行开发,都是新建的房子。” 萧红成名已经八十年了,呼兰除了萧红,并无特别的风景或有名的特产,我以为萧红故居附近,至少也进行了一番“文化搭台,经贸唱戏”的改造,尽情“消费”萧红,让她成为当地的摇钱树,那里应是呼兰最热闹的一个所在呢,原来仍然是很荒凉的,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荒凉”倒不是意味一点儿人都见不到,故居的门前已经开拓成了广场,广场上也有两堆老人在下棋、打扑克,更多的老人站立围观,也有少妇领着孩子从这里经过,也有巨大卷轴状“创建全国文明城”的标语墙,如屏风一样保护着这里的风水,古色古香的琉璃瓦屋檐下,也整齐挂着“哈尔滨师范大学呼兰学院”、“呼兰区第一中学校”、“呼兰区萧红小学校”等十二块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牌子,我感觉的“荒凉”是在院子内,这么多年以后,仍是萧红写的那样“房子多、院子大、人少”,不过也好,正适合对萧红的作品原滋原味地理解。 黑龙江省文物保护文物牌子的介绍文字中第一句就已经过时了,“位于哈尔滨市呼兰区南二道街204号”,但我在路牌上,发现这条街现在更名为“萧红大道”了。 二 故居门楼外有一位工作人员检查身份证等有效证件,并不按《参观须知》进行登记,进到里面,再无其他工作人员。 简介墙有关于建筑本身的介绍和萧红的介绍:故居建于一九〇八年,占地七千一百二十五平方米,有房屋三十二间,建筑面积八百二十六点七八平方米。分东西两个大院,东院是萧红家人的住宅,西院出租。萧红诞生于东院的五间正房,并在此度过了少年时代。故居是中原四合院建筑群落与东北地方传统民宅相结合的典型代表,反映出旧中国不同阶层的家居品质和地方传统特征,具有珍贵的历史与文物价值。 萧红(张廼莹),一九一一年六月一日(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出生在呼兰河畔的呼兰城中,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二日病故于日军占领下的香港,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极具影响力的女作家。萧红虽然仅有三十一年的短暂人生,却像一颗耀眼的陨星划破了黑暗的夜空,她饱经人间艰辛,历经人生坎坷,把自己的追求与民众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她出生于封建家庭,却走上了反封建、争独立、求自由的人生之路,将反抗异族侵略、打碎封建桎梏、关注民生疾苦作为自己的写作目标,她用饱含深情的笔触,描绘出故乡呼兰小城的风土人情与世象百态,在悠远醇厚的乡思中审视历史和人生。 萧红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她虽然只有百万文字留诸后世,却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风格独异的女作家。《生死场》被誉为“先声”文学抗日“号角”,在如火如荼的抗日氛围中展现了新的视角,独具匠心。风格别致的《呼兰河传》,体现了深邃的思想内涵和现实主义品质,诠释了萧红“作为全人类创作”的理想,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经典名著。《马伯乐》展示了萧红卓越的幽默和讽刺才华,在中国现代女作家中无人比肩。《商市街》、《回忆鲁迅先生》等散文作品感性而灵动,成为传世之作。萧红还始终关注着女性的悲惨和不幸,成为中国最早的女性主义书写者。萧红逝世后,其作品的思想与艺术成就备受海内外推崇,译为英、法、俄、日、韩等多种文字,成为国内外学者研究的热点。 萧红故居是萧红幼年、童年、少年生活、学习的地方,是萧红的思想、品格、精神成长的家园,是故人与故事的物化载体。因此,萧红故居对于萧红及其作品的研究有着无可替代的历史、科 学和艺术价值。 进门迎面就是坐在大石上,一手拿书,一手托颐遐思的萧红,当然不是真人,而是塑像,萧红雕像用汉白玉为材质,与真人大小相仿,白色衬托出了女性的妩媚和清纯,中国自古就以白为美,《诗经》中“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都离不开白,在满园花草“黄的黄、败的败”的时候,一院老房子因为没了主人也毫无生气的时候,只有这一尊洁白的塑像最扎眼,携一抹亮色照耀满园。几年前,一份名为“2012中国出美女城市排名前二十名”的排行榜在网上火了,长相指数、打扮指数、韵味指数三大指数平均值排名第一的正是萧红出生的哈尔滨市(呼兰现在是哈尔滨市的一个区),萧红一生被好几位男人追求,其女性魅力自不待言,做哈尔滨女性的形象代言人甚至也可说是当之无愧。 左为关张了的纪念品商店,也就是东院西厢房,座西朝东,是本世纪初仿制的张家粮仓,抬粱式,硬山、木屋架、青砖瓦土木结构,典型的四合院厢房建筑风格。 与它相对的东院东厢房也属于仿制的建筑,是《呼兰河传》中的人物有二伯住过的地方,性情古怪的有二伯介于张家的管家与长工之间的身份,“他到房户、地户那里去,人家叫他有二东家。他到北街头的烧锅去,人家叫他有二掌柜的。他到肉铺子去买肉,人家也叫他有二掌柜的。”“后来我家在五间房的旁边,造了三间东厢房。”“这房子一造起来,有二伯就搬回家里来住了。” 三 东院正房五间,也是萧红出生的地方,建筑面积一百五十二平方米,面阔五间,进深二间,座北朝南,建筑特点为抬粱式(五檩五鸠)悬山、木屋架、青砖瓦结构,具有浓郁的北方晚清风格的典型民居建筑模式。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萧红家人已搬迁外地,此房交公,成为居民住宅。一九八五年呼兰县政府决定按照原貌修复萧红出生处五间房,于一九八六年六月十一日正式开放。二〇〇七年哈尔滨呼兰区政府修复了萧红故居全貌,现已修复了张家初建时的规模与原貌,向海内外游人开放。 门前用灌木围成四方方的园子,烟囱贴在房屋砌在外边,样子如半导体收音机的天线,当然要粗壮得多,它是用荆条编扎成烟囱的形状,然后再把里外都抹上黄泥,就成了一个烟囱,其形状大致为下粗上细,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倒着扣过来的水缸,做成这样的形状,是为了保持其稳定性,不会被风刮倒,这就是东北十大怪之一的“烟筒砌在山墙外”。跟东北的气候有关,东北的冬天非常寒冷,室内全靠火炕来取暖。烟囱安在山墙外,是为了延长烟火的走向,让柴草燃烧时产生的热量均保留于火炕内。当烟火走到烟囱口时,已经没有火焰存在,所以也很少发生火灾。烟囱安在山墙外,可以减小烟囱安在屋顶对房屋的压力。同时,如果烟囱坏了,烟囱的底部往往最容易漏水、渗水,春天冰雪融化后的水也往往容易从烟囱的低部流入房内,容易造成房木腐烂。所以烟囱安在山墙外,就减去了这些不必要的麻烦。 呼兰如今大厦林立,遍布没有特色的水泥森林,除了这个院落是萧红故居而得以保留外,已经看不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前东北民居的面貌了。只有在这里,能感受一些真正属于东北的特色东西。 厅堂里一扇黄颜色的木门被锁头封住,有一个镜框嵌在上面:“东间后道闸”。此处是萧红家储藏室,因为黑暗无光,不常示人,一旦进入,就会存在意想不到的发现,所以成为童年萧红的最爱,“记得有一次我走到这黑屋子的极深极远的地方去,那里边是黑的,要端着灯进去才能看见。那里边的耗子很多,蜘蛛网也很多。空气不大好,永久有一种扑鼻的和药的气味似的。我觉得这储藏室很好玩,随便打开哪一只箱子,里边一定有一些好看的东西,花丝线、各种色的绸条、香荷包、搭腰、裤腿、马蹄袖、绣花的领子。古香古色,颜色都配得特别地好看。箱子里边也常常有蓝翠的耳环或戒指,被我看见了,我一看见就非要一个玩不可。” 正房卧室外有一副对联,写着“惜小女宣传革命粤南殁去,幸长男抗战胜利苏北归来。”这是萧红的父亲张廷举一九四七年所书,写这副对联虽有怀念女儿的意思,但主要应是为了洗清自己的身份,身为大地主的他,在日本统治的伪满洲国时期,出任过协和会长的伪职,本应是被革命的对象。一九四七年土地改革,因为他自身对日本人只是应付,没干什么坏事,没有民愤,再加上他这副对联中表现出来的情况,儿子张秀珂参加革命,在新四军黄克诚部工作,女儿萧红是左翼进步作家,所以被定为“开明士绅”,还当上了松江省议员。我倒觉得一切出自他比较冷漠的性格,有些与《红楼梦》中的贾政相像,无大善亦无大恶,他对子女并没有体现出过深的父爱,同样,他也不可能对日本人有过深的趋炎附势,对乡邻也不会表现出过多的富贵骄人、仗势欺人。萧红父亲张廷举对萧红姐弟缺少慈爱的深度原因,乃是因为他自小被过继给别人,从来没有享受过亲生父母的父慈母爱,不知慈爱为何物,所以对萧红姐弟也宠爱不起来。父亲的无情,致使萧红弟弟张秀珂曾经疑心张廷举并不是他和姐姐的亲生父亲,而他们的生父是张家的一个地户,萧红母亲与雇主张廷举有了性关系后,便伙同对方谋害了自己的丈夫,然后带着萧红和弟弟来到张家,并改姓张。萧红的家庭缺少温馨和亲情不假,若藉此否认有血缘相连,则未必是实。受家庭环境影响,萧红自己的母性也并不是很十足,她曾怀孕两次,生育了两个孩子,一个是与汪恩甲的,女孩,因萧红遇到了萧军,在哈尔滨妇女儿童医院产下了那女孩,后来那孩子被送人,她后来并不曾怀念过,一个是萧军的,在重庆生下来第二天就莫名其妙地死了,她自己反而不在意,对友人说:“死了就死了吧,省得拖累人。” 卧室临窗是东北烧火的土炕,铺着芦苇编的炕席,炕上有一张小四方桌,靠冷山墙一侧是躺箱(也叫炕柜),躺箱是双开门的,最顶层放叠得整齐的被褥,中层放衣物,底层是能拉出来的抽屉,放置针头线脑等物。冬天全家人所有的活动都在烧暖的炕上进行,一旦来了客人也都往炕头让,炕头最热乎也就最尊贵。只有盘了炕的屋子是住人的,我小时候,一户人家两间屋子有炕,叫老少间,是两代人各自住的,萧红家非常富裕,居然有五间,祖父祖母和父母能各拥有两间。一般的农民人家,只有一间屋子有大炕,晚上全家三代挤在一起睡觉。 地下也有一张桌子,桌子不宽,正中放一个座钟,两旁放细高的帽筒、花瓶,花瓶一般是春天放达紫香花枝,平时也放鸡毛掸子的,帽筒是冬天进屋扣帽子的地方,清朝才有的,俗称“官帽筒”,原是清代官员在上朝之前休息时置放花翎顶戴用的,当时不时兴衣帽挂,后来进入民间,有钱人一般都戴裘皮帽子,需要有专门的帽筒显示身份,两边有椅子,来客人在桌子上可以喝茶的。 墙上有萧红家人的照片,我觉得墙上还应该挂年画的,不过所有的房屋都没有挂。 四 出了正屋,后面就是后花园,花园中央也有塑像,黑色的,一老一小两个人,老人蹲在地下,小女孩搂着老人的胳膊似乎正在撒娇,只要读过萧红作品的人,一下子就能看出这是祖孙俩,萧红与他的祖父。 对萧红特别好的祖父,并不是她的亲生祖父,萧红的祖父名张维祯,他性格温厚善良,有些淡泊好闲。他青年时读过诗书,学过经营,但很快就发现自己既无兴趣也无天赋,于是就放弃奋斗,靠着祖传的土地和房屋,也能养活全家人。张维祯与范氏共育有三女一子,可惜独子不幸夭折。为延续香火,夫妻二人决定过继堂弟张维岳的第三个儿子为嗣子,这便是萧红的父亲张廷举。 后花园位于张家宅院内五间正房的北侧,开后房门即是,占地面积一千六百平方米,对童年的萧红来说,这后花园与鲁迅的百草园一样,带来她无数的快乐,“我家有一个大花园,这花园里蜂子、蝴蝶、蜻蜓、蚂蚱,样样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黄蝴蝶。这种蝴蝶极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红蝴蝶,满身带着金粉。蜻蜓是金的,蚂蚱是绿的,蜂子则嗡嗡地飞着,满身绒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圆圆地就和一个小毛球似的不动了。花园里边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南方常见的景象,“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在东北是看不到的,但快乐是相同的。数十年以前,几乎所有城镇人的童年都有这样的花园存在,所以上了一点儿年纪的人都体会过城市融入大自然,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的情形,也都记得住乡愁。 盘桓在萧红故居的后花园,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童年。我的家不如萧红的家富裕,但我的伙伴很多,都住在左邻右舍或前后院,年龄差不多大的一群男孩在一起,找杂草丰茂类似她家后花园的地方,去捉蜻蜓,却不爱扑蝴蝶,蝴蝶总喜欢停在枝头花尖,用两只手指轻轻一捏翅膀就活捉了,太容易得到反而没有成就感,而蜻蜓非常灵活,空中盘旋良久也不停下来,经常追半天也扑不到,猎取起来极富有挑战性,于是小伙伴们对着蝴蝶和蜻蜓劝降似地喊话:“蝴蝶蝴蝶飞飞,蜻蜓蜻蜓落落”。 五 进入西院,门洞房是当年王四掌柜住房,建筑面积一百五十四平方米,面阔七间,进深二间,座北朝南,东西各三间为用房,中间一间是“门洞子”房。建筑结构为七间抬梁硬山木屋青砖瓦土木建筑。所谓硬山,是汉族最传统最普遍的建筑形式,即屋面仅有前后两坡,左右两侧山墙与屋面相交,并将檩木梁全部封砌在山墙内的建筑。王四掌柜是冯歪嘴子与养猪户的东家,萧红在王四掌柜家的上屋炕上烤过炭火盆,所以现在仿制的建筑内,炕桌之外,也摆了一只炭火盆,地上放的是簸箕、杆秤、木斗等,掌柜的,也就是做买卖的,相当于现在称呼老板,“看起来是七间连着串,外表上似乎是很威武的,房子都很高大,架着很粗的木头的房架。柁头是很粗的,一个小孩抱不过来。都一律是瓦房盖,房脊上还有透窿的用瓦做的花,迎着太阳看去,是很好看的。房脊的两梢上,一边有一个鸽子,大概也是瓦做的。终年不动,停在那里。这房子的外表,似乎不坏。” 西院正房为张家粮仓,“西边的三间,自家用装粮食的,粮食没有多少,耗子可是成群了。”房屋可仿制,也有人看,但耗子估计没有游客愿意看,所以这几间房是锁着门的。 西院西厢房为三间碾磨房,是养猪户的住房,“靠着门洞子西壁的三间房,是租给一家养猪的。那屋里屋外没有别的,都是猪了。大猪小猪,猪槽子,猪粮食。来往的人也都是猪贩子,连房子带人,都弄得气味非常之坏。”因为气味非常之坏,现今猪也没有恢复,但当院的猪槽子却有仿制品。房子仿制的一点儿也不破,所以也锁了门不开放。 西院东厢房磨房,是开着门的,“磨房里边住着冯歪嘴子”。这是租给了冯歪嘴子做磨房的,在这里,他与王大姑娘有着一段悲怆的生活。因为最贫穷,他们的婚姻成为别人造谣生事的对象,但他们顽强的生活,妻子因难产而死,“东家西舍的也都说冯歪嘴子这回可非完不可了。那些好看热闹的人,都在准备着看冯歪嘴子的热闹。可是冯歪嘴子自己,并不像旁观者眼中的那样地绝望,好像他活着还很有把握的样子似的,他不但没有感到绝望已经洞穿了他。因为他看见了他的两个孩子,他反而镇定下来。他觉得在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长得牢牢的。他不管他自己有这份能力没有,他看看别人也都是这样做的,他觉得他也应该这样做。于是他照常地活在世界上,他照常地负着他那份责任。”不过房子一点儿都不破,与小说吻合不上。 与磨房相邻的西院正房就是王大姑娘住房,也正因为邻居,日久生情,才有了爱情。 除了磨房,西院还有房顶能长出蘑菇来的粉坊,“房顶的草上长着青苔,远看去,一片绿,很是好看。下了雨,房顶上就出蘑菇,人们就上房采蘑菇,就好像上山去采蘑菇一样,一采采了很多。这样出蘑菇的房顶实在是很少有,我家的房子共有三十来间,其余的都不会出蘑菇,所以住在那房里的人一提着筐子上房去采蘑菇,全院子的人没有不羡慕的。”不过如今的房子也不是破草房了,因为破草房无法长期保存并供人参观,仿建萧红故居这些房屋的时间是二〇〇七年,当时正是大力推进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推动农村泥草房改造如火如荼的时候,萧红描写的那种破败情形,与提倡总结农村泥草房改造过程中的好经验、好做法、发挥典型示范作用等大环境不符,所以没有按书中的描写仿出来。 小偏房位于张家西北角,为木梁架土坯墙草顶,最简陋的建筑物,住着老胡家(小团圆媳妇)老少三代,还有一户赶车的。小团圆媳妇是小说中最悲剧的人物,小团圆媳妇就是当地对童养媳的称呼,自从十二岁来到胡家,天天挨打,却只是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那小团圆媳妇刚来的时候,做婆婆的打了一只饭碗,也抓过来把小团圆媳妇打一顿。她丢了一根针也抓过来把小团圆媳妇打一顿。她跌了一个筋斗,把单裤膝盖的地方跌了一个洞,她也抓过来把小团圆媳妇打一顿。总之,她一不顺心,她就觉得她的手就想要打人。她打谁呢?谁能够让她打呢?于是就轮到小团圆媳妇了。有娘的,她不能够打。她自己的儿子也舍不得打。打猫,她怕把猫打丢了。打狗,她怕把狗打跑了。打猪,怕猪掉了斤两。打鸡,怕鸡不下蛋。惟独打这小团圆媳妇是一点毛病没有,她又跑不掉,她又不能丢了”。直至被虐待而死。为什么没有人关心她,甚至在死后帮忙埋葬她的人也为酬谢酒菜的不错而“充满了欢天喜地的气象”,小团圆媳妇被打,没有人去劝婆婆住手,死了,也没有人哀悼。萧红写的正是最底层人民比较真实的生活,她自己,也被亲人冷漠过,也被丈夫打过,所以写起来有生活基础。 六 萧红故居一路参观下来,完完全全能根据《呼兰河传》按图索骥,找到小说中的每一个场景,难道萧红的小说原封不动把自己的家照搬上去的?难道有二伯、团圆媳妇、王四掌柜、冯歪嘴子、王大姑娘等都确有其人?这些房子原来都有,真住过这些人?故居的建设者似乎让人相信都是真实存在的,若都是真的,《呼兰河传》还能称为小说吗?我不知道真假究竟,哪些段落是自传成分,哪些人物是艺术虚构成分,找不到准确的一杆秤称出各占几斤几两。这也是小说与传记的区别,“据旧史即难于抒写,杂虚辞复易滋混淆”,若事事较真就不是写小说和读小说了。只是觉得在人情的冷漠和看客的心理等人物塑造上,萧红明显受了鲁迅《药》等小说的影响,有鲁迅冷峻风格的烙印。 但我知道,萧红故居高高的院墙原来肯定是没有的,东北地区邻里之间是以木头的板杖子相隔离的,所以才有“老周家的周三奶奶又来了,是她说她的公鸡总是往我家这边跑,她是来捉公鸡的”这样的描写。我猜想,当初建高大的院墙是为了方便管理,怕有人逾墙而入不花钱逃票参观,与名山大川圈山占地划为景区是同一出发点。 如今免费参观,人都不是太多,况且收费呢?若是这个原因,高墙大院似乎修得并无必要。但当我发现院内还有珍贵的呼兰历史石碑石刻四十多块,包括清末民初县知事题写的“勤政爱民”碑,修建关帝庙的“重修呼兰关帝庙碑”碑、纪念驻呼兰“绥海镇守使、东荒剿匪司令”石得山“生平业绩”碑,等等,则以为从保护这些文物的目的修高墙大院倒也合乎情理,然而这些与萧红与张家都没有关系了。 萧红是寂寞的,故居也是这样寂寞,若能在一些房屋中塑几个《呼兰河传》中的硅胶人物形象,在一些屋子中做出炕洞里燃烧的火苗,在一些墙壁上以年画形式展示一下有关萧红影视作品的海报画面,或采用电子技术播出影像宣传资料,虽然这些投入不会带来直接的经济效益,但可以起到扩大萧红以及她的《呼兰河传》等作品的影响力,展示呼兰的文化软实力。 我发现了参观萧红故居的最好方式,就是捧一本《呼兰河传》,到这现场来读,读到挂钟里的毛子人,就去正屋祖母住的内间;读到有二伯的草帽没有边沿,就去东院东厢房;读到租房还带蘑菇的,就去粉坊;读到西南角上的哭声,就去小偏房……参观的人本来就少,即使有些怪怪的举动,谅也不至于被更多的人所注意,但对自己理解《呼兰河传》,则大有裨益。萧红一生多寂寞,这样来读萧红,也能慰籍她在天之灵于一二的。 《呼兰河传》是萧红后期的作品,表面看偏离了左翼文学的政治化轨道,在当时左翼阵营中招致了一些批评和非议,但其中未必没有政治意义,因为在写作此书的一九四〇年,呼兰仍被日寇所占领,日寇的侵略气焰属于最嚣张的时期,家乡还没有被收复的迹象,甚至她所居留的香港,也就要没有太平日子过了,她由表现东北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的《生死场》忽然转写家乡幼年记忆的琐事,可以看作是她故国哀思的黍离之悲,是她的“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的具体表达,正因为深爱祖国深爱家乡,才用自己的笔墨,为呼兰河小城传神写照,之所以命名为《呼兰河传》,正饱含有纪载事迹以传于后世的良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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