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钢往事13：钳工老宿

陈永祥

        老宿是钳工班的班长，厂子里每年的技术比武，他都是钳工状元，戴着红花的照片常年被贴在宣传橱窗里。班组里上十个人，明里暗里都有一手绝活，有时也有失手的时候，但到了老宿手里，同样都是一把钳子、一把扳手，做出来的活就不一样，班组里的同事人前背后，都很服他。
       车间里分配来了几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伢，大都安排到了轧机、冷床和天车等班组，完后就剩下了一个，哪个班组都不肯接收。老宿打听过这个伢的情况，就找到车间主任，把他要到了自己的钳工班。
       这个伢的外号叫猪头，上中学时便是一所学校的红卫兵头头，平常穿着军装，戴着军帽，很是威风。据说在学校和学校之间搞武斗的时候，他一个人扛着一挺机关枪站在教学楼上，吓跑了几百个想要冲进学校的外校学生。
       猪头第一天上班的时候，还是穿着军装，戴着军帽，大大咧咧地坐到老宿对面。老宿端着个茶杯，不拿正眼看他，说：“今天约法三章：第一，工作时间不准戴军帽；第二，工作时间不准走出这个车间……。”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到第三，便说：“今天就先约法这两章。”
       第二天上班前，猪头就摘下头上的军帽，放到自己的柜子里，下了班再去戴在头上。老宿做事的时候，他就在旁边不眨眼地看，帮忙递下钳子或者扳手。看到猪头像锉子一样短而粗的十个手指，老宿心里暗喜。
        老宿是山西人，大鼻子大耳朵大眼睛大嘴巴，上班一身油腻的工作服，下班一身被染成青色的工作服，一年四季没看见他穿过其他的服装。五十多岁的年龄，从没听说过他有老婆，偶尔从他嘴里讲过有个女儿，在山西的姐姐家帮忙带着。刚开始把猪头要到钳工班，可能是处于同情，谁家没有一个细伢呀！后来观察了猪头一段时间后，他觉得猪头外表粗，内心细，是个干钳工的料，聪明，手巧。
        班组里和老宿一样年龄的同事，看到他和猪头亲近，手把手地教猪头做事，背地里就对老宿说：“带会徒弟，饿死师傅。你也莫太认真，做做样子就行了。”老宿听了就呛对方一句：“我们都是在单位学的技术，这技术是自己的，也是单位的，退休前，还是要完完整整还给单位的，带到火葬场里去有个鸡巴用。”
       有一天，老宿看到和猪头同一天到钳工班来的几个年轻伢的钥匙扣里，都挂着个不锈钢的造型马或者兔子什么的，吃饭的勺子也都换成了不锈钢的勺。
       老宿就要过来，放在手上看：“做得还有点水平，蛮精致的！”知道他们没有这个水平做出这个，便问：“这是哪个师傅做的呀？”
       他们就说：“是猪头，这手艺都快赶上个二级师傅了。”
       不锈钢值钱，一般都锁在仓库里。猪头是拿不出来的；要拿，就是偷了。他找到猪头，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猪头第二天没来上班。
       第三天也没见人影。
       一个礼拜后，车间主任告诉老宿：“猪头在那天下班回家的途中，被几个人抢了他的军帽，他追上去，把其中一个人的脾脏打落了。”
       老宿听了，也不说话，把杯子里的水使劲往喉咙里灌。
       猪头正赶上严打，被判了八年。
       知道这个消息后，老宿感觉像似有人把自己的脾脏也打落了一样，按住肚子，不住地叫可惜！可惜！太可惜了！
       这一年，在厂子里的技术比武中，老宿落榜了，一个和猪头同样年龄的青年伢得了个钳工冠军。
       老宿在这一年的年底退休了。厂子里敲锣打鼓把戴着大红花的他送到了家门口，大家以为会有家属拍着手出来迎接，却不成想，老宿从荷包里掏出钥匙，自己打开了门。屋里冷冷清清，用砖头做起的一个炕占了房子里的一半，炕上有一根塑料管从墙里伸向墙外面的一条水沟。
       大家看到炕和炕上的塑料管，像看稀奇。
       老宿就说：“冬天怕冷，有根管子就解决了屙尿问题，不用起床了。”
       大家就笑了：“这个实用！这个实用！”
       老宿没有回自己的山西老家。他不会打牌，也不下象棋，每天还是穿着一身染成青色的工作服，在自己住的新建区的街上转。新建区不大，只一条街，不到十分钟就可以转完。转完后，老宿就在街口站着，一口一口地抽烟，不晓得再往哪里走了。
       猪头释放回来后，做起了钢材生意，偶尔也和老宿联系一下。前几年，他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是一个退休老人在新建区住的家中，死后一个多礼拜才被邻居发现。猪头预感到这则消息报道的，可能就是自己好长时间没有碰面的师傅，就匆匆忙忙赶到了新建区。
       邻居说，老宿早就走了。

老党

拜读，好故事，生活感强。

运涛

没有戏剧化的情节，但确实真实。

一方

钳工老宿，一个悲剧性的工人不悲剧的生活，一个好故事，一个值得尊敬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