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的每日心情 | 2016-7-2 08: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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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朝海和我父亲是同龄人。农村讲辈份,论辈份他也高我一辈,所以,只要和他打招呼什么的,我就得称他为朝海爸。他家距我家不远,步行四五分钟就从我家到他家了,要不是茂密的树林和竹林挡住了,我们两家都能彼此一眼看见对方的家。
张朝海说来是个普通农民,却与一般农民不同,绝非等闲之辈。他出身贫寒,家里养不活他,过继给他一位叔伯养大,因为家境,读书也不多,就小学毕业,但成年后,他却由生产队的记分员干起,后是生产队会计、大队会计,最后调到公社当上了公社农机站会计,改革开放后,当上了公社农机站的负责人。在那时候,农机站算得上是我们镇最大的企业了,改革开放使企业这东西成了神话,而据说他当上负责人后又把农机站搞得有声有色,成了我镇第一纳税大户,所以,他一度成了我们镇的一位红人,在我镇声名远播。
在我们沟里,一个出身贫寒的普通农民,经过这样的曲折最后竟能干出这样的成就来,无论如何也会让人刮目相看了。不过,张朝海最终成了一沟人乃至于全镇人眼中的非凡人士,远不能说是由于这些。
首先,他的为人就有口皆碑。我打小就经常听见沟里人对张朝海的为人交口称赞。人们说他从来不会得罪任何人,对好人坏人都是一张笑脸,既不和哪个走得太近,又不和谁结仇结怨,不过分巴结当官的,在贫贱人面前也不摆架子,他也从不轻易发表自己的观点,即使发表自己的观点,也都是随大流的、不惹眼的,总之,他不是没能力的人,但是,他永远也不会让自己成为“出头鸟”。人们说这年头活人不容易,还就得像他这样才能自保,不让自己遭灾,也不连累家里人。
人们特别说到在闻革期间,公社各大小机关单位,包括兽房站、农机站那样的又小又说不上国家正式单位的单位,全都卷入了派系斗争,全都在你整我我整你整得死去活来,还真枪实弹干起来了,到头来,在公社各大小机关单位,包括啥子兽房站、农机站混的人没有几个没有整过人,也没有几个人没有被整过,落马者、受害者、惨者败者无数,要不也恶名远扬,没人不说迟早是要遭报应的。但是,说来那年月只要在公社哪个机关单位混饭吃就在风暴中心,张朝海却从没有参与过哪派斗争,从没有整过人,也没有被人整过,他也没有因为害怕啥的逃回家来务农,把他的好差事丢了。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我们沟里的人们把张朝海在闻革期间处在风浪中心却没伤过人也没被人伤过,还保住了自己的位子这件事都神化了。待我长大成人已经是我们村里学校的教师的时候,有好些年,村民们的“农业税”负担很重。“农业税”是村民们对必须上缴的这费那税笼统的称呼。那可不是一般的重,仅我们村的情况看,每年都会有好几个人自杀,他们多是妇女和老人,我们村就一千多号人口,从小到大我没见过哪个时期自杀的人有这么多,就是天天饿着肚子大搞阶级斗争的那些年也没有出现这种情况,而并不需要多么深入的观察和分析就能够发现,这些人无不是直接或间接地因为“农业税”的压力才走上了这条路。我发现,村民们们特别希望那些有威望的、多少说得起话的人站出来替大家的说几句话,让村上或镇上的干部们意识到“农业税”负担可能有点过重了。在我们村里,像张朝海这样的,就是这种能够站出来多少替大家说几句话的人。他不仅有威望,说得起话,而且,他的“农业税”负担也很重,他全家人都是农民,还有几个孩子在上学,他自己虽是农机站的负责人,是个小官,却也是农业户口,也得交“农业税”,而他又没有利用他那点职权为自己谋私利,所以,可以想象,“农业税”对他压力和沟里大多数人是一样的。但是,张朝海从来没有站出来说过这样的话,虽然每次交“农业税”他都不抢在别人前头也不落在别人后头,他却绝不会成为那种被村上或镇的干部视为不支持“农业锐”征收工作的人。不要说他站出来说话了,就是听他对“农业税”的议论也没有,而普通村民却少有人没有议论过“农业税”,有些人还言辞很偏激,甚至还有过激的行为,弄得公检法都不得不出动。我听到人们又都在夸他了,说要他这样才是对的,我们都应该向他学习,要么就啥都不要说,看别人怎样自己就怎样,既不抢在别人前头,又不要落到别人后头,要么就只发表些随大流、不惹眼的观点,反正绝不要当“出头鸟”,要这才是真正把人活通透活明白了,也才会在这世界上比哪个活得安全、顺利,连教出来的后代都个个是有出息的,考大学、干国家工作、当国家干部。人们当然一直都在这样谈说他夸赞他,但是,这段时间村里人这样谈说他夸赞他太多了,让我感到它已经完全地复现了当年人们对他在闻革期间表现的夸赞的景象,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人们对他在闻革期间的表现的夸赞,那都算得上一道风景线了。
开放搞活了,革命的神话过时了,经济的神话时代到来了。张朝海一下子成了我镇最大企业的头把手,在人们看来,这实际上又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了。但是,人们都说张朝海的处事策略是,他会把农机站搞好,但他不会搞得太好,因为他知道抢打出头鸟的道理,他更不会利用职权为自己个人搞什么名堂,因为那最终也是害人害己。这时期,国营和集体企业的头头脑脑们利用自己对企业的掌控权大搞个人名堂已是开始引起众怒的事情,张朝海有此品性当然会被人们称赞了。人们还说,每年年底,张朝海都会以农机站集体的名义给镇上各大领导头头送个红包,但除此之外他就没别的了,平时决不和镇上的头头脑脑们走得太近。这也为我们沟里人赞不绝口。
百善孝为先,对于传统中国人来说,一个人再好如果不孝那也不是什么好人。张朝海虽是继子,但对养父母的孝敬也是我们一沟人的话题,并且逐渐远近闻名,张朝海最终成了众所周知的孝子。
总之,人们是需要偶像的,而张朝海因为他身上也许确有些值得人们关注的东西而最终成了人们心目中的一个近乎“完人”的形象,成了好人、好同志、好同事、好领导、好邻居、好儿子、好父亲、好丈夫的代表,最后人们还认为他是个“成功人士”,名声不限于我们村而在全镇都传扬开来了。
不过,严格说来,张朝海最终成为我们村乃至我们镇的人们心目中的一个偶像,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甚至于主要是因为他有三个儿子,他三个儿子都被他成功地培养教育成了大学生,后来还都成了国家干部。人们都说没有他对他三个儿子一整套教育办法,他三个儿子就根本不可能会有这样好的结果。
在那个农民的子女只有考大学一条出路、绝对一考定终生的年代,家里三个儿子都考上了大学哪有不为远远近近的人们追捧甚至狂热追捧的道理。那个年代,我就见过因为家里三个儿子都考上了大学而在全国都出了名,大报小报都在报道的事情。
在多少年里,我们家三个儿子考大学的失败,特别是我考大学脱“农皮”的失败和张朝海三个儿子考大学、脱“农皮”的成功都是我们这里人们议论、研究、分析的话题。子不教父之过,对于我的失败人们除了把原因归结为我不服管教外,也把很大一部分原因归结为我父亲没把我教好,我父亲不是像张朝海那样有办法。他们都说张朝海对他三个儿子的那一套教育办法是好的、成功的,而我父亲对我们的教育,尤其是对我的教育却没到位,有人说过于严厉了,也有人说过于放松了,说到底还是把我打得太少了,特别是我在上中学时搞的那些“伸张正义”事情,哪一件都该把我往死里打好几回。
而人们把张朝海对三儿子的那一套教育办法都神化了,它就像我由一个神童天才北大清华的苗子而自甘堕落、自我沉沦,结果什么也没捞着回家当了农民一样,在十乡八里传得沸沸扬扬,只不过人们一提起我的事情就要摇头、撇嘴、叹息等等,而一提起张朝海这事情,就都翘大拇指了。也可能是秃子就怕人说谁的头发多一样,我还觉得人们在盛赞张朝海时是在有意无意拿我们家,特别是我对比着盛赞,赞一方就在作践另一方。
比方说,人们盛赞和传扬张朝海的有这样一件事情。说是张朝海的二儿子不像他的大儿子和小儿子,也有些不听话,在学校也有点爱管闲事和打抱不平。我听到他们好多人这样说:“就是也有点爱伸张正义。”有一回,他的一个要好的同学为啥子事情让老师给打了,挨了打这个同学一时没想开回家喝农药死了。张朝海的二儿子对自己要好同学的死很是不平,竟联络几个同学,要给县教育局写信告那个打人的老师,要给他的同学讨个公道。
这事张朝海及时闻知了,不说二话赶到学校把他这个二儿子“请”回家来关了整整两周的黑屋子,先饿了三天,一口汤也不给他喝,后也每天只给一碗饭吃,大小便都不能出来解,两周后,二儿子认错了,认错了还不行,跪三天,三天后写深刻的检查,写给父母的,写给老师和学校的,张朝海这才带他返回学校,到学校后,不只是向老师和学校交了他写的深刻的检查,还跪在老师和校长面前做了保证。说是这一回张朝海把他的二儿子彻底整治过来了,把他身上那点爱管闲事、爱“伸张正义”的毛病完全根除了,从此他完全专心于学习和考学,这才顺顺当当把大学考上了。
瘌子就怕听别人说头发方面的事情,听人人都在盛赞和传扬张朝海这事情,我每次都会觉得他们是把我顺便捎带上的,尽管他们没有当着我的面点我的名。
特别是,他们在说张朝海的二儿子干的那事情时,不只是把那事情说成是“打抱不平”,还说成是“伸张正义”。我就几次听到他们说“就是也有点爱伸张正义”,那可算得上当着我的面在说。当年,我在学校干的那么一两件事情,就被老师们嘲笑地称之为“高举着正义和自由的大旗,高举着维护人的尊严和权利的大旗”等等。老师这样嘲笑我,并不是我做的不是这样的事,不配称为这样的事,老师说的是反话,或者是我做的事不配称为这样的事,但是我号称是在做这样的事。而是我做的就是这样的事,虽然我没有喊着口号做,也没有给我做的事取个名字,我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中默默地把事情做了,做到家了,做完美了,但是,我做的事它就是地地道道的伸张正义的事,地地道道的为了维护做人最起码的尊严和权利的事。只不过,当时,这类事情在老师们看来,在不说是所有人也是绝大多数人看来,它就是笑话,首先,做人的尊严和权利这样的事情不是个人的事情,是国家、政府、组织、领导的事情,个人根本就没有权利、资格做这样的事情,国家、政府、组织、领导就会把它给我们做完美、做到家、做彻底,也只有它们才能给我们做完美、做到家、做彻底,个人做这类事情,那就是在胡来,在瞎搞,在捣蛋,在破坏,可笑可悲;其次,个人做这样的事情是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不过是鸡蛋碰石头,注定毁了自己,而且毁得可耻可怜。我们学校离我们沟也就十多二十里地,在那里上学的同乡多的是,我做的“高举着正义和自由的大旗,高举着维护人的尊严和权利的大旗”的事情不仅为我的家乡人熟知了,还这个说法也在我的家乡为众人所知,我走到哪儿,看人们的神色,那就是“高举着正义和自由的大旗,高举着维护人的尊严和权利的大旗”的那个人来了,就好像我其实什么也没有做过,所做仅仅是把这两行字刻在了脸上,这样做了还不嫌够,还给它们镀上了一层金。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人生的失败就因为我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不懂中国国情”而做出了“伸张正义”的事情,做出了“高举着正义和自由的大旗,高举着维护人的尊严和权利的大旗”和老师、学校、领导、社会做对的事情,所有的人都认为做这样的事情最不值最可笑,也注定让自己身败名裂,而且声败名裂得可悲可怜,可没值得同情的地方。这事情把我名声弄得太臭了,这也让“伸张正义”、“高举着正义和自由的大旗,高举着维护人的尊严和权利的大旗”这样的说法在我们村里村外尽人皆知。听这些乡里人居然用上“伸张正义”这样的词,还说“就是也有点爱伸张正义”,我实在是不可能没有他们就是在含沙射影的感觉。
你听听,他们除了说“就是也有点爱伸张正义”,还说:“凡是那要去伸张正义的人都是不得有好下场的!”这不分明就是在影射我吗?
我不敢怀疑在没当着我的面时,他们还一定是直接拿我当年在学校“伸张正义”和张朝海二儿子的这事情对比,一定会说当年某某就是因为在学校“伸张正义”和老师、学校对着干才拿起清华北大的苗子连个一般大学都没有考上,身败名裂,灰溜溜回家当了灰溜溜的农民,所以,张朝海对他二儿子那样做是做得好做得对呀,要是我们养的儿子敢在学校和社会上也做出那样的事情,也要用这样的办法把他们教育过来,决不能手软啦!这没啥子对不对的,因为中国国情摆在那儿的呀!
我还不敢怀疑,对他的二儿子要为自己要好的同学讨个公道的冲动,张朝海有那样强烈的反应,和张朝海相信我的人生的失败就是因为我在学校干出了类似他二儿子干的事情是有莫大关系的,尽管即使没有我做的那些事情,他的反应也会是这样的。总之,我的人生是错误的,失败的,而之所以是错误的、失败的,就因为我“爱管闲事”、“爱打抱不平”、还要挑战权力“伸张正义”,这毫无疑问给张朝海留下了深刻印象,也对他对他几个儿子的教育产生了影响,尽管没有我,他也仍然会那样教育他的几个儿子。
除了针对他的二儿子在学校“打抱不平”、“伸张正义”所做的外,在张朝海对仨儿子的教育中流传最广,也一样有代表性的还有这样一件事情。
张朝海的大儿子已经参加两次高考了,但两次都名落孙山,二儿子也参加了一次高考,也没考上,三儿子还在上初中,但学习成绩也不怎么样。三个儿子这时候都产生了厌学心理,都不想再读书了,都想回家当农民算了,那么多农民都在活人,他们不相信他们当了农民就活不出来人。三兄弟私底下互相交流了心声,也打定主意了,一齐来到他们父亲面前,先是跪在他们父亲面前,然后把他们已经打定的主意说了出来。
张朝海没动声色,问,你们是不是真打定主意了?答,打定了,死也不回头。张朝海没再说什么,爽快地同意了他们的要求。但是,他也有个条件,打今天起,他们就分出去单独过,不管他们三兄弟是三人搭伙过还是各过各的他不管,但是,不能再靠他了,庄稼地均分成三份,他们一人一份,他和他们母亲一份不要,地里的庄稼,不管刚种上的还是已成熟的也全都归他们,他、他们的母亲、他们的爷爷奶奶靠他的那份工资养,但是,他也不会管庄稼地里的事了,一切他们自己打理,地自己种,公粮自己交,“农业税”任务自己完成。
仨儿子痛快地答应了,张朝海还正经八百地和仨儿子立了字据,签字画押,还找来同族年长的辈分高的人作为见证人,也正经八百地签了字按了手印。
就这样,三个儿子就开始过起他们当农民的日子来了。话说张朝海毫不含糊地执行立下的字据上的条款,仨儿子也咬着牙交忍受着当赤裸裸农民的艰辛不打退堂鼓,就这样农忙大收稻子的季节到来了。他们立这个字据是在一个暑假天,而在我们这里,学校放暑假的时间就是抢收稻子的时间。
所谓抢种抢收,在稻田里抢收稻子的仨儿子就洋相百出,牙开始有点咬不住了。割稻子,总是割不断理还乱;抬机器,总是抬起这头那头下去了、抬起那头这头它又不起来了;抱稻子到机器那里去脱粒,抱到地儿的还没有落在道儿上的多;脱出的稻粒里面稻草比稻粒多,稻草上则又有那样多的稻粒怎么也脱不下来。而时间不等人,成熟的稻子不等人,眼看着再不把稻子收了,稻子就全要掉在田里当肥料了。再加上他们一干活时就有好多闲人来看他们的热闹,这让他们更加狼狈不堪。
左邻右舍乡里乡亲的,哪里看得过去?就下田去帮忙,反正自己的稻子该收的都收了。哪想到他们刚一下田,张朝海就提着根扁担脸色铁青地出现了,把在场的伯、叔、婶、哥、嫂、弟、妹都客气礼貌地叫了一遍后,说,我张朝海从来都是认乡亲认乡邻的,从来没得罪过哪个,从来没和哪个说过红脸话,但是,这次不同了,今天我就把话搁在这儿了,谁去帮他们仨,谁就是在和我张朝海过不去,不是一般的过不去,一般的过不去我张朝海不得说啥,而是掘我张朝海的祖坟可以,帮助他们仨不行,他们自己的事情他们自己做,这不是我张朝海是个把好心当成驴肝肺的人,而是请叔叔伯伯婶子大哥大嫂还有弟弟妹妹们理解。张朝海是有威望的,说话是有分量的,见他这个样子,听他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下田去的赶紧上来了,此后再没有人敢去帮那兄弟仨了,由他们在田里折腾。
最后,收了一半,掉在田里一半,兄弟仨好歹把稻子收回家了。跟着就是把稻子晒干的问题。刚收回来的稻子水气很重,可不能堆在那里不管它,必需尽快把它们晒个七八成干,不然稻子几天就会发霉发芽,只能用来喂猪了,再拖上几天,连猪都不能用来喂了。全村人都在抢收稻子,全村人也都在抢晒稻子,全村人也就都在抢能晒稻子的地方和天气。有能晒稻子的好天气了,公路、坝子,开阔平坦向阳的地方哪里会有张朝海仨儿子能够抢到的地方呢?他们哪会有人家眼快手快呢?他们又哪能拉下来脸来和别人争抢呢?也许,就是在这些个时候,生存的竞争,生存竞争的残酷,比什么时候还能够体现出来。
没办法,张朝海仨儿子只得把他们的稻子晒到凹凸不平的高山坡上去。有好心人看不过去,有心想给他们让出一块地方,但一想到张朝海已经放出的狠话,也就罢了。有人看他们仨在山上晒稻子,在山下冲他们喊了声:“娃啦,你们选的那个地方没有选对呀!”但也只喊了一声就不敢喊第二声了,他们仨也就没放在心上,而且他们也看不出他们选的地方到底哪儿不对。
在我们这里,收稻子的季节说是已到初秋了,实际上还是盛夏的天气,天气说变就变。张朝海仨儿子哪有经验呢?稻子晒上了就晒上了,不管它了,正好可以歇息一下,他们早累得快瘫下了,不晓得到歇息的时候还早着呢,他们必须随时观天气,看有经验的人的动向,稍见变化就要赶紧收稻子或怎么的,不然,狂风暴雨一来,不要说把稻子淋湿了,还可能叫你这一季的收成瞬间就泡汤了。
不知对这仨儿子来说是不幸还是万幸,他们还真就遇上了说变就变的天气。听到外边人们喊声一片,他们才有所醒悟,跑出来,也才知是天老爷变脸了,但是,跑上山去还没把晒席角提起来,让稻子团成一堆,狂风就来了,哪晓得高山坡上的风会那样大,他们的晒席一下子就被掀翻了,稻子洒得满山坡都是,他们正在手忙脚乱惊慌失措之际,暴雨来了,跟着,山水来了,一会儿后,洪水来了,也许这时候他们才明白当时有人喊了声他们没选对地方是啥意思了,可是,一切已经为时晚矣。
看张朝海仨儿子的稻子在被大水冲走,他们这一季的收成眼看就要全没了,而张朝海仨儿子却束手无策的情景,山下好多人都看不下去了,也忘了张朝海放出的重话了,相继往山上跑去,要去帮忙。但是,没想到张朝海提着一根扁担于风雨交加中站在路当口,样子比上一次还难看,说,今天哪个敢上去帮他们,我今天就和哪个拼命,请不要怪我,这是关系到我张朝海到时候有没有脸去见地底下祖宗的大事,我也是没有办法,请各位叔伯兄弟一定要理解我张朝海,不是我张朝海不识好人心,等这件事情过去了,我会登门到各位的家里赔礼道歉,感谢大家没有对我张朝海见难不救,赶来帮助我三个儿子的好。人们见他这样子,也理解了他的苦心,就都相继作罢了。就这样,张朝海仨儿子那样辛苦收回来的稻子全被水冲走了,一粒稻子也没有入仓。听说,事后有人在山洪冲出的积水坑里淘出了一大背兜谷子,就是张朝海三个儿子被洪水冲到那里的谷子,这个人把谷子背到张朝海家,但张朝海坚决不肯收下,说,那是你的劳动,与我无关,也与我三个儿子无关,我没权利收下,我三个儿子也没权利收下。
一粒稻子没有入仓,仨儿子却又都来给张朝海跪下了,他们不当农民了,要回到学校读书,要考大学,现在他们已经认识到当农民的艰辛了,他们知道自己以前错了。张朝海说,你们说不读书要当农民就不读书当农民,你们说要读书不当农民就要读书不当农民,有那么便宜的事吗?你们得给我写血书,每人一份,保证回到学校好好读书,不考上大学绝不回头,血书贴在家里正堂屋立祖宗牌位的地方,每星期都从学校回来一趟,跪在自己写的血书面前,把自己写的话高声念一遍,叫左邻右舍都听得见,直到考上大学,哪个考上了大学,哪个的血书就取下来烧掉,不再提了。
仨儿子就都写了血书,血书也贴在家里正堂屋立祖宗牌位的地方,每周仨儿子都会从学校回来跪在自己写的血书面前把自己许下的保证高声念一遍,叫左邻右舍都听见了。
这些事情的真假有几许,是否完全没有夸张的成分,我当然不能保证,因为我并没有亲眼看见,只是听人说的,尽管人人都在说,都传遍了。不过,事实是,在都经历了几次高考失败后,张朝海仨儿子相继考上了大学,叫远远近近的人们那羡慕嫉妒恨,没法提了,往张朝海家一望去,似乎都能看到那荣耀、风光如庄严、巍峨、辉煌的巨神像耸立在那里,而往看张朝海家的人们的眼睛里看去,则都能看到一座荣耀、风光、体面、高贵的巨神像在他们眼睛里闪耀。
张朝海仨儿子大学毕业后都找到了好工作,端上了“国家饭碗”,当上了国家干部,完全实现了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对他们儿子的最高理想,而且一实现还是仨儿子全实现了,张朝海想不成为十乡八里功成名遂、功德圆满的典范也不行了,他如何教育他儿子们的那些故事得到了广泛的传播,他如何把几个儿子都培养出来了的整个故事简直就像是在十乡八里的天空中升起了一颗不落的指引方向的明星。在十乡八里的称颂和掌声中,张朝海本人也退居二线,开始享清福了。
在人们眼中,他的人生那是功成名遂、功德圆满,他自己也是这样表现的。当然,他的表现不是有些自以为功成名遂、功德圆满的人惹人讨厌的表现,而是使他的形象在人们眼中更加完美,更加光辉。至此,张朝海在我们沟里,在我们全镇,对于人们都既是一个人生成功的典范,又是一个道德完美、会活人、会做人的楷模,所有方面都被认为是值得人们效仿和学习的榜样。
这时候我过着穷教书的日子,教书之余看为远远近近的人们所不耻和不屑的书,写为远远近近的人们所不耻和不屑的文。张朝海每天早上去镇上上班,晚上回家,他回家有一段路和我放晚学后回家的路是重叠的,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在这条路上相遇。
每次碰见了,他都要热情亲切甚至于含有尊敬地和我握手寒暄。乡下人一般不会握手这个礼节,张朝海对其他人的客套尊重也不是通过握手表现,但我和他之间这个见面就握手的礼节却一直保持着。
每次在和他握手的时候我都会感觉到他对我有一种尊敬,那是从他手掌心里传递过来的,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感觉它不是假的。我得承认,对这点尊敬,我还真有点受宠若惊。我觉察到我内心有些方面是自卑的、自我怀疑的,我需要像张朝海这样人们眼中的“成功人士”对我的尊重,并且别人能够看到和感到这个尊重。
处在这种自我怀疑中的我,多少次看到张朝海,都看到自己就是人生失败,一切意义和所有方面都失败了的象征,张朝海则就是人生成功,一切意义和所有方面都成功了的典范,我此生没有混成他那个样子,没有成为人们眼中的“成功人士”,没有像张朝海那样为人做事,就是我此生没有意义没有价值,只有像张朝海那样为人、做事而绝对不是做我那些让人们普遍诟病、让自己在这个社会里面讨不到好的事情,才是抓住了人生的真谛、人生的实质。这时候,我真是失落到了极点。
不过,有两次,我看到的张朝海,也许因其脸色的苍白,神情中有迷茫之色而隐隐约约地感到他的生活可能不是外表看上去的那样光鲜圆满,有可能有巨大的裂缝。
这个印象因为有几次去镇上赶集时,看见他总和镇上一位年轻的,也算得上漂亮的女子在一起,似乎亲密地交谈着知心贴己的话而加深了。这是因为我还是从他苍白的脸和迷茫的神情中看到了那个巨大的裂缝,它显然并没有因为和一个似乎与他亲密无间的年轻貌美的女子在一起就被克服了,但是,很显然,他和这个女子在一起就因为他企图克服他这个裂缝,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到哪儿去克服他这个裂缝,怎么克服他这个裂缝,谁能够承认和理解他有这个裂缝,谁能够帮助他正视和对付这个裂缝,但他也和普通男人一样,自己有这样的裂缝通常想到的是女人,特别是年轻貌美的女人,所以,这反而把他这个裂缝进一步突显出来了,叫我这样的人能够看得更明白了。
张朝海和这位女子沾点亲。看他们那样子,虽然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有点点亲密什么的,却显然并没有超过不能超过的界限,再加上他们之间的沾亲关系,更有张朝海远近闻名的声名,并不会有人去想他们之间有什么暧昧关系。
不过,事后,我脑子里竟有本能的浮想联翩,我不讳言这些联想是这样的:张朝海委实应该和这个女子搞出叫他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的风流韵事,他必须做出出格的、非常的、把他过去的形象砸得粉碎的、毁他一生的事情来,这不可能填满他那个裂缝、克服掉他那个裂缝,但这能够暂时救他,他必需一种拯救,不然,他可能很危险……我不仅这样联想,还有点坐立不安,有想到去点醒张朝海,帮助张朝海的冲动,一种多少含有见死我不能不救的冲动。
但我觉察到了自己这些联想和冲动,于是嘲笑自己,再次见到他和这个女子在一起似乎很亲密地聊天,那种感觉又上来了,我就无情地嘲笑自己了:都说我神经有问题,看来我还真是的;都笑我活在梦里面和真空里而不是现实里,看来我还真是的;都说人就是只为自己、只想自己、只看得到自己的动物,人就那么回事,食色性也,孔子都这样说了,而我也不过一个人而已,所以,我怎么可能怎么应该去操心、关心与自己无关的他人的事呢,张朝海有没有危险有什么样的危险都关我的什么事呢;都说只有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才是一切现实,所以,怎么可能会有我看见的那种“裂缝”不“裂缝”的事情呢,张朝海是那样正常的一个人,所有方面都堪称成功的典范,怎么可能会让自己被我看见的那种“裂缝”不“裂缝”的东西困扰呢,这实在是我精神或心理有问题,我该去看心理医生,要不就是我没安好心……
这些心理活动不由自主地涌上来,就像很多人,全世界的人在我心里面说话,不,显然就是很多人,所有人,全世界的人,“全天下人”在我心里说话,它的力量是巨大的,我很容易地就听从了,不再去想张朝海的事情了,也不再想我在张朝海身上看到的“裂缝”的事情了。
日子又平静如常天天一个样地过了不久,张朝海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养母过世了。高龄母亲过世不是多不平常的事情,但是,对我们这里的人们,张朝海的母亲过世了,那就是大事了。盛名之下的张朝海几乎没有选择地得隆重地为他母亲操办一番了。要隆重地操办,张朝海除了得请镇上政府机关的头头脑脑、村上的干部、我镇的富者贵者们吃酒外,还一定得请我们村的很多人去吃酒,但不可能把我们村每户人都请到,这样,谁被请到、请谁的事情就不只是张朝海要操心费神的事情,更是我们一村人,尤其是那些有可能被请到的人在操心费神的事情了。
我是一个几乎从不参加村里村外红白喜事的人,别人就是请了我也未必会去,这要在我都过了不惑之年才会认识到自己这样做可能错了。但是,张朝海的母亲死了,我竟不由自主地担心自己会不会被请到了。不用说,张朝海要请村里人又不能把全村人都请了,他就只会请村里“不一般”或“算得上”的人了。村里好多人都在为张朝海请村里人吃酒这事紧张,除了少部分人是因为怕被请到了没钱随礼或不愿意随礼外,他们紧张的原因和我是完全一样的:被张朝海请到那就在别人眼中是“不一般”或“算得上”的,所以,没被张朝海请到那就在人前脸上无光了。张朝海的母亲死了,对沟里人是那样一件大事,引起了那样的骚动,多半就因为人们这个心理。我觉察到了自己也有这个心理,但发现自己无法消除它,它太自然了,我只能摇头,一边感叹人还真可能就那么回事而已,一边等着张朝海请客的人上门。
我被请到了,和几个也被请到的人一同去吃酒,一路上,包括我在内的这几个“不一般”的和“算得上”的人都有一种虚荣心得到了满足的表现,它们很微妙,但人心是相通的,再微妙的东西往往也看得出来和感觉得到。
话说着就到了张朝海家了,看到很多花圈,很大的灵堂,很多的客人,很多酒席,的确非常隆重和热闹。这类场景当然不是我陌生的,但确实很少见到这样盛大的。跟着就看到张朝海笑容满面地迎面向我们走来了。他这是在按我们这里的习俗办事,红白喜事客人上门主人得亲自出门老远来迎接。
我一看到张朝海实际上就已经大吃一惊了。他面色惨白暗淡,头发蓬乱,笑容僵硬,目光散乱,分明就是一具行尸走肉甚至于传说中的僵尸,较之先前我见到的那个苍白而迷茫的张朝海也判若两人,可以说,过去的张朝海已不复存在了,眼前完全是另一个张朝海,不,另一种无可名状的存在,另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怖的、毁灭的存在。然而,习惯思维的力量是那样大,我大吃一惊却并没有觉察到我的大吃一惊,更没有反思我为什么大吃一惊,我还是把他当成过去的张朝海在看待。
张朝海和我们这一行人一一寒暄,说着就到我跟前来了,我们习惯性地像过去我们遇见时那样握手。
就在我们的手握住的那一瞬间,非凡的、震撼的事件发生了。一股比针尖、发丝似乎都还要细小,甚至于得说无限细小,却极度寒冷,仿佛整个北极地狱的寒冷都在它里面的电流一般的东西从张朝海的掌心而出,从我的掌心而入,一下就灌到了我的心脏里面,我的心脏就像一个空空如也的、温暖的容器瞬间灌满了液态氦气一般,整个冷透了。
一感到这股寒冷,我就本能地抬头看了一下张朝海的眼睛,再次震撼地看到,他的眼睛不只是整个散乱的,更是整个粉碎的、湮灭的、死亡的,是一个人真的已经粉碎了、湮灭了、死亡了,他的粉碎、湮灭、死亡以人人可见可确认的形式表现出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已才可能的。我相信自己还看到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现象,我们的眼睛只要是睁着的,不管我们对自己面对的事物是不是熟视无睹,也可以从我们的眼睛里看到事物的影像,这是个物理或生理现象,但是,张朝海的眼睛没有这种影像,已经不再能反映这种影像,甚至于得说已经没有什么光能照到他的眼睛了,我看到的这双眼睛就是已经不可能有什么光能够照射到它里面的眼睛,尽管这样说从我们习常的逻辑看是自相矛盾的,因为如果没有光能照到他的眼睛,我就也看不到他的眼睛了。
在看他的眼睛时我也看到了他的印堂,看到了他的印堂透出一种可怕的阴黑。这种阴黑不是一个人皮肤黑的那种黑,也不是一个人身体有某些疾病而印堂发黑的那种黑,它不是物理的,也不是生理的,而是——怎么说呢——我只能说是鬼神黑的那种黑,它是从他整个生命、整个灵魂最深处透出来的,虽然隐隐约约、似是而非的,仿佛在雾蒙蒙里看一座远山一样,但是,一看就知道它不可能是别的而是整个地狱、整个死神的身影,是张朝海已经完全不复存在,他已经被死神和地狱的整个冰冷所占据和吞噬,在我们面前的他已是一具显然只等着分崩离析的躯壳才可能的。
什么是醍醐灌顶,我这时受到的就是醍醐灌顶,什么是上帝之剑从头顶直刺而入,刺穿了整个身体,我这时受到的就是上帝之剑从我头顶直刺而入,刺穿了我整个身体,要不,我就得说我受到就是山崩地裂、山倾海倒的撞击了,尽管我完全没动声色,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和张朝海的这一遭遇很快就过去了,张朝海去迎接别的客人了,而我已经从几桌酒席间穿过坐到一桌差一两个客人就坐满了的席桌上了。酒桌就摆在露天坝里,摆在屋子里也没有那么多地方。在我们这里,这种大宴会都摆在屋外的露天坝里,俗称“坝坝宴”,是一种习俗,也是一道乡村风景。
我没露声色。我已活到了这把年纪,也不可能为这种事露声色了。但是,我的心情已整个变了,我里面已经整个变了,就好像我里面已经整个空了,什么也没有了,回旋往复的就是从张朝海那里接收到的那一寒冷,也像我虽什么也没有失去,但是,我是一种特殊材质且处在极低温度的状态下,成了一个超导体,从张朝海那里接收到那股寒冷毫无阻碍自由自在地在我体内往复回还。客观情况就是,不只是心脏里,就是肚子里、小腹里、四肢里,我都不同程度地感觉到是冰冷的,就是从张朝海那里接收到的那一冰冷,一种有形状有形体、意味深远却不可言传的冰冷。
我像一个正常人应该的那样子吃着酒席,但是,我食不知味,也说不出话,我需要的只是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我往四面的人们望去,看到多少人都在狂饮大嚼,边狂饮大嚼边高谈阔论,天上地下、天南地北、国际国内,有身份有资历者大放厥词,无身份无资历者急得面红耳赤也插不上一句话。酒席上就是一个人人争相表现自己、显摆自己、突出自己的地方,但酒席上也是一个等级森严、权势格局不容挑衅的地方,你非够身份、够地位、够有权有势,你就没有说话的份,不管你有多惊人的发现,也不会有人容你说出来,不会有人听你说,说出来了也等于放屁,酒席上看似热闹融洽,其实充满了争斗、压制、献媚、屈从、歧视、虚荣、偶像崇拜、权势崇拜,现在,我是多么清晰鲜明地从狂饮大嚼的人们身上看到了这些啊!
在一个人多的地方,尤其是聚会的地方,就是一个无情的、血淋淋的比身份、比地位、比权势、比钱财、比谁混得更成功的地方,看那些等着入席的人们,有人因为自觉参加这个聚会是抬高了自己的身份而有受宠若惊的样子,有人因为自觉参加这个聚会是抬高了这个聚会的品格和档次而有高高在上、不与在场的凡夫俗子为伍、但似乎所有人都在惊慕他们的样子,也有人因为自觉混得不如意哪一天自己才能也像张朝海这样风光而是落落寡合神情黯淡不快的样子。
给客人们上菜添饭的是一群个个收拾打扮得光鲜靓丽的年轻俊俏的小媳妇和大姑娘,张朝海把我们村一多半年轻俊俏的小媳妇和大姑娘都请来了,这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也足见他这次操办的规格和档次。这些年轻俊俏的媳妇和姑娘们如花蝴蝶在花丛中飞舞般地在席间往来穿梭,个个脸上都因为在今天这场面大、档次高、富者贵者云集的场合抛头露面而大放异 ,一些放得开的小媳妇还竞相向客人卖弄风骚,时不时地与客人打情骂俏,多少人都被她们弄得眼花缭乱,不能自禁。这群小媳妇真算得上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给酒席增色不少。
这一切不失为生活的真实,也不失为生活的情趣。但是,我里面已经整个变了,只见这一切再无半点真实和生命,整个那样虚幻飘渺,如电影、似梦幻,而“他”却处处绝对地、无限地在场,而这个“他”不是别的,就是死神,我只能说它是死神。我感到宇宙、万物、人类的过去、现在、将来,一切的一切都涌现到我眼前了,我全都尽收眼底了,我好像成了虚的了,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只是我的视野了,唯有宇宙万事万物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一切的一切在我的视野内飘荡,我无一遗漏地都看见了,而我更看见它们全都是那样虚幻,没有半点真实和生命,如电影、似梦幻,只有“他”处处 绝对性和压倒性的在场。
我只求尽快地吃完酒,尽快地离开现场,这期间,我抬头不经意看到了张朝海家的一间屋子。我看到这间屋子里整个是黑暗的,是那鬼神的黑暗。是的,大白天从屋子外面看进屋子里去,屋子里是黑的,但我看见的不是这种黑暗。实际上,很显然,这间屋子的电灯这时候是大开着的,把整个屋子照得亮堂堂的。我看见的就是鬼神的黑暗,只有这才是鬼神的黑暗,尽管如果有鬼神是存在着的,这黑暗与那存在着的鬼神是无关的。我不怀疑,张朝海这时候就在这间屋子里,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整个地狱的黑暗和寒冷包围着他。我不怀疑,如果我这时候敢走进他这间屋子里去,我将接触不到屋子里的不论什么东西了,屋子里的家具看上去甚至于触上去都是地狱里的东西了,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那里的张朝海则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坐在地狱最深处的鬼魂,连满屋子的电灯光也完全是地狱里的“灯光”了,完全是精神性的了,再也没有一星半点的尘世之物和物理之物的那种真实性了,这间小小的屋子就是整个地狱,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地狱里的一切全在这间屋子里了,而这间屋子原有的一切则面目全非甚至不复存在了。但是,我岂敢这样做。也许,我这样做了,就救了张朝海了,张朝海还可以正常安全地活下去,活到老、活到死,但是,我敢这样去做,我就会成为张朝海的陪葬。
很显然,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见到张朝海了,如果我再见到他,我也会成为他的陪葬。他已经那么“弱”了,在尘世只剩下他最后一点影子,他灵魂深处、无意识深处清楚,如果让我再见到他,我就会成为他的陪葬,所以,从今天起,从我们刚才见的那最后一面起,他就会躲着我,不让我见到他,尽管这不是他有意识有目的的,而是无意识的、内在本能的。而我,还那么“强”,不然,我也不会只把他那种寒冷接收到了这么一点点,这种“强”也会使我从今天起就躲着他,在他在尘世的最后这段日子不再见到他,这完全无需我有意识有目的地做什么,一切仍和从前一样,那无意识深处的东西、灵魂深处的东西,那似乎是冥冥之中的东西,就能够为我把这一切做得那样好,使我在此生再也见不到张朝海了。
地狱、地狱,死神、死神,我知道这些词是空洞的,对很多人来说还是可笑的,但是,我不知道除了这样说还能怎样说。我只是在用这些词指称那无法指称的、也完全不具有我们通常说的“客观实在性”的“东西”,要谈论它们的“客观实在性”,就只能说它们是虚无或我的幻觉。但我必需用这些词指称它们,人间只有这些词才适合指称它们,这些词还就是为它们发明的。即使真有地狱、死神的“客观存在”,在我这时候面对这种地狱、死神面前,它们什么也谈不上,只配乖乖交出用在它们身上的这种称谓,尽管我面对的这种地狱和死神毫无我们一般所说的“客观实在性”。
吃完了酒席,见张朝海的大儿子正好在那里,就过去把份子钱塞给了他,声称我有事,后面的节目不能参加了,多包涵,然后就一个人逃也是的走了。
穿过隔在张朝海家和我们家之间那片树林子,我在一棵大树下站住了,因为我身心中那一个得之于和张朝海一握手的“东西”太真实、太强烈、太有分量了。抬起头来就看见了远处的高观山,我们沟那座最高最大是为我们沟的标志的山,我突然看到世界、宇宙、万物,眼前和不在眼前的山、水、人,我自己,一切和一切,都是空、空、空,而这个空、空、空,却并不是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而是无限的崇高、神圣、庄严、壮丽和辉煌。
从我在张朝海家看到一切是地狱和死神,到这里看到一切是崇高、神圣、庄严、壮丽和辉煌,是那样自然而然。
我又往前走了几步,还没到我家门口,一个明白、一个知道、一个预见,就像瓜熟蒂落似的从我和张朝海那一握手中得到的“东西”里面掉到我心里了,这就是我明白了、知道了,张朝海必在两个月之内死于非命,死得极其暴烈和惨烈,而且,从今天起我再也不会见到张朝海了,不一会儿前我和他见面握手就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见到他了。事实是,所有这一切在我与他一握手之后就都知道了,只不过,这时候,它才完全被提升到我的意识的光亮之中。
这立刻把我投入到更大的、更真实的不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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