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母校旧址
物是人非。一路上心里响着这句话,慢慢靠近母校旧址。到了才发现,易安居士实是撒了个善意的谎——人已非,物又焉得是? 从离开就没有回去过,只常在心里远远想着校园的样子:色调是浓淡的绿,沉静而安宁;形状是无边的广阔,充塞着现实的和思想的视野;那里的气质应该是文雅而端庄的,就像是一位有着宽广胸襟的训导者,优雅,儒质,款款地立于大路旁,广开门扉,带着宽和的笑,招纳、培育着一批一批来自四面八方的学子,为他们提供场所学习,为他们指明方向努力,鼓励他们为自己的人生奋斗。 虽然离开多年,但每当面对内心世界,总是庆幸心灵的成长曾经依附于博大美丽的校园。在我的感觉中,学校送走多少学生,就会留有多少青春的光 ,就会在岁月中增加荣耀和繁荣,而且一直持续下去。校园是我心底永远的绿和归宿。 然而,记忆中的美好,却因为这次短暂的回访而溃于一瞬。
学校在几年前就已经搬迁了。那以后,曾有人利用里面的教室房屋开过工厂,进行各种简单的手工制作,但不久就停了。所以,我们走进大门,看到的是废学校和废弃工厂的混合体。打眼四望,工作间、管理间、经理室、仓库等标识与一年级一班、教务处等牌子并列。工厂工作规程堂然与校训和高考喜报,一同留在斑驳的墙上。教室里面早就没有了桌凳,地面上杂陈的工具、染料及半成品,与前后黑板上自我管理、创造青春、值日生表等文字对视,显示着荒诞的错位和荒凉的破败。不过无论是读书声还是嘈杂的机器声,都是过去了——现在这些曾经的教室、办公室,后来的车间厂房等称呼,都失去了意义,而只剩下同一个身份:旧址,废弃地。它们在春末的阳光中,默默等待下一个用途,也许要等到夏天,也许要等更长的时间。学校这两个字,在这里将慢慢被湮灭了。 徘徊指点,寻寻觅觅,用记忆打捞,用眼睛辨认,对于当年的教室还是存疑。但还是认了吧。窗户换成铝合金的了,只留着原来的木质的门,却仿佛在时光里缩了水,看上去矮小且简陋。门还是绿色的,被风雨剥蚀得苍老扭曲,用一个挂锁勉强地锁着。讲台还在,黑板依旧,只是我已经记不清当初坐的位置,也找不到我们原来的痕迹。沧桑变迁,记忆也会失真,那些关于我们的事情,只有木门才可能记得吧,但愿它的记忆经得住岁月的剥蚀。 一排排房子走过,忽然感觉奇怪。原来那广阔的校园变得这样狭小,只走几步就到头了,纵横笔直的通道也变得窄小不堪。走到原来的办公室前,依然是前出厦,白色的柱子还在,却也不复高大,沉默着,像正在垂首思索。对所有的学生来说,办公室都是神圣的。因为胆怯,在此上学几年,我进办公室的次数屈指可数,常常走到它门前都不敢仰视,那种发自内心的敬畏至今还清晰可感。现在我站在它的门前,却不知是不是要把我的敬畏继续献上。
房屋尚且如此,院落就更加荒凉。记忆中清凉碧绿的校园,杨柳飘拂,矮丛着花,掩映着穿行的老师和同学。那时候学校用的是老式的电铃。铃声喑哑响亮,每到铃响都和着与墙的共振,声音就变得威力大增,穿枝透叶地传遍整个校园。上课了,校园里立刻平静如黎明的湖面,只有偶尔的麻雀在树间飞鸣,像水面上稀疏的波纹;课间时,门前树下立刻是奔跑的身影和欢快的谈笑。十七八岁的面孔集在一起,青春的快乐和活力一览无余,如皎洁的月光,映着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现在园子还是那个园子,却是一片荒草野坡的景象。水泥砖块的地面,缝隙里往年长出的蒿草枯干了,却枝枝直立地密在一起,几与人同高,像小小的森林。那些蒿草一律是深褐色的,一律没有了叶子,一律只在顶端残留一束穗状的东西,在风中摇着灰土满布的蛛丝虫网。这里显然已经是它们的王国了。当我试图靠近教室,不得不小心地拨开它们,接受一阵灰尘的洗礼。地面上有蒲公英和许多不知名的野草。蒲公英只铺开几片叶子,就开出花来,黄色的,这儿一朵,那儿一风,点缀其间。那些草长势也不盛,左一团右一簇,愈显得狼藉萧条。 这不复是曾经的校园了。
校园里原来有几条横贯东西的小路,通到各个教室的前面。小路用各种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铺成,两侧用青砖镶边。记不清是否拼出什么图案,只记得走在上面,每颗鹅卵石上都会有一个点在眼中闪光,像是一直的关注。 记得一日与友走在上面,日光从背后照下来,把我们的影子长长地铺在地上。友忽然问;“你能追上你的影子吗?”我笑答:“能啊,转身试试。”我们转过身,回头看身后的影子,对笑。带着旁边的几个也转身回头,嬉笑跳闹。友又忽然生了感慨,指着小路说:“记住吧,我们快离开这里了。这小路也是走一次少一次了。”那时离高考还有几十天,我就笑她多愁善感,故意说:“不会的,我们多走一次就会多留下一次印记。我们是在占有,是越来越多,不是越来越少啊。” 那时候,真是青春的傻气和盲目的乐观啊,根本不会想到世间的变迁。那时候,以为衰微和变化只是书本上的词语,只是泛滥的闲愁。现在,小路果然不见了,不知在它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们的脚印、我们的笑声和惆怅,与那些闪亮的鹅卵石一起消失了。“走一次就少一次了”,朋友真是智者啊!
我们的宿舍曾经是掩在一排高大的杨树下的平房。三间与教室同样大的房子,里面摆满上下两层的铁床,曾住着两个年级四十多个女孩子。室内没有水,门前也没有水,我们每人都准备一个脸盆,到后排的水龙头去端水来洗漱。那时候几乎都骑自行车,晴天就放在门前,下雨时车子也挤进宿舍,里面就几乎不能走路了。宿舍人多窗暗。尤其夏天,墙外面一夏天的爬山虎叶子和花,几乎把窗户也堵住,采光就更差,更加闷热无比。 但住在里面有数不清的乐趣。四十多个女孩子,各有情态,热闹至极。有人打嗝了,不一会就有人告诉她;“喂,你每八秒钟打一个嗝,我给你记时了。”另一个说:“对,我和她一起看表了。”立刻就有一群的笑声起来。晚间有想家的梦呓,喊着;“娘啊,娘啊。”旁边亦有人在梦中答应连声。惊起几个,吃吃而笑,一直闹到天亮。冬天早晨起床,各自从床下拖出脸盆洗脸。有的喊:“结冰了,不厚。”然后“啪”一声把冰打开,吸着气洗脸。有的惊呼:“谁的棉鞋,掉我盆里了。”起床晚的也赶快醒来,到床底摸自己的鞋子在不在。那时大多一双鞋过冬,不知道鞋湿了,如何过得那一天。没有暖气,同学们多靠挤在一起取暖。我的位置在东墙边上,被褥很厚,曾先后有三四个同学挤进我的被窝里,睡得特别舒服。现在她们都去了哪里呢?圆形的铸铁电铃就挂在东墙的外面,响起来墙也会振动,但有时候竟不能叫醒我。现在常常失眠,那时却贪睡若此。 宿舍也常常是学习的地方。那时候我们都相信,知识改变命运,学习才是唯一的前途。至今记得同学们点着蜡烛坐在床里,小心地钻研的情景。我甚至不知道她们晚上几点睡觉,早晨几点起床。还有黑色的老鼠与我们同住。一个上午我独在宿舍,竟见到它们,爬床上屋,进出于同学们悬挂的包裹,偷食里面的东西,我却因害怕而束手无策。想起来真是惭愧。 这样的生活当时也不觉得艰苦,只是一味地嬉闹学习;现在要是重新经历一下,可能已不能忍受了吧。有人说过,往昔在回忆中才显出完美的光环,诚然。
泥质沙铺的操场在学校西面,是全校最有活力的地方。我们跑步,做操,响着音乐,喊着口号,庄严肃穆,俨然而神圣。现在却也是荒草成簇,站在上面觉得时空狭促,不再是记忆中的阔大。面对最多二百米的跑道,真让人怀疑,它怎么会容得下当年的那些学生的乐趣。当时男同学常在课间与老师们打篮球。有一老师眼睛高度近视,以至于分不清敌友,把好容易到手的球又准确地传回给对手,让队友扼腕长叹,哇哇大叫:“再也不和近视眼打球了!”但以后还是要打,操场对他们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想起开运动会的情形,有一女同学短跑特别厉害。百米跑道上,全校师生都在指点着她的身影,还没看清已经到了终点了;还有一位读广播稿的老师,甜润的声音传荡在操场的上空,绝无死角。但她把“考验”读成“烤烟”,一直到运动会结束,同学们笑了两天。
现在觉得,只有十几个教学班的学校规模应该不大,但那时总感觉是看不到边的校园,数不清的房子,认不完的老师。当时学校里颇有年青才俊的老师在。他们青春活力,风趣文雅,有许多男老师是女生日记中的主角;而那位漂亮的女老师,也常常挂在男学生的口头上,连她某一天剪掉了辫子,也成了校园的头条。那老师应该退休了吧,应该是皱纹满面的老妪了吧。真的不能想像她现在的样子!我的心里只愿永远地闪着她美丽灵动的眼睛。还有一些年纪大点的老师,更是有着一种父辈的威严。记得我们语文老师上课戴着老花镜,认真而吃力地读着课本,一句一句讲析。听到同学们有动静,猛然把眼镜拨到鼻子尖上,摇摇欲坠的,眼睛却从眼镜上面一下子就放出光来,把做小动作的同学紧紧瞪住,其余的同学也吓得大气不出。从那以后才知道,眼镜也可以戴到鼻子尖上啊。
校园后面的家属区,样貌未变,还是一模一样的户式,厚重的门墙,狭小的胡同,觉得在里面转身都会碰墙。学校搬走后,里面就少有人住了,也变得冷清孤单,只有院子里种的葡萄,探出碧绿的丝子,似寻伴排遣寂寞。当年住在里面的人,有的永远走了,有的青春不再,有的也进入了人生的暮年。斜阳草树,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世间没有什么能经得住时间的磨损,真的。 在我们走后,学校也曾继续发展,校内布局也有所变化。当年婀娜的柳树和幽静的小树林不见了,全建上了教室,仍然是平房,与原来的一起废置在那里,每一窗,每一门,仿佛都在溢出往事,并且渐渐没于风霜。
于是我想,学校搬到新的地方,会不会感到单薄的清冷?就像生命的漂泊。从出生的地方离开,换着新工作的地点;那些旧的地方不断被拆除,被废弃。每一次搬迁,拆除,都像是在截断原来的根须,到最后我们都不知道把根留在了什么地方。而人的一生到底能有多少美好的段落,应该怎样保存? 人生如寄。我们漂泊、寻觅,总觉得还没找到立足之地,就迎来了人生的暮年,这真是巨大的悲剧! 原以为学校会永存,学校已经废弃;原以为记忆会永久,记忆却模糊;原以为我们是在获取,却是在失去和破坏;原以为会越来越丰富,却一无所剩。 以为我们的面容已经留在柳树的年轮里,以为我们的故事已经烙印在安静的泥土中;以为那些绿色的日月,会独立于所有的时空;以为所有的年轻的身影,依然在风中穿行,在门窗间闪现;以为会重新找回夕阳下拉长的身影,以为——当时只道是平常,现在却是眼中的荒凉,渺渺的怀想。 原来,一切都是流沙上的城堡,易散,难寻。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世界上到处都是终点!当变迁来临,我们只能默默承受;所谓万物之灵长的智慧,只是体会到更多的无奈和悲伤,却并不能挽留。 这个曾经美丽的校园,当初谁能想到会变成今天的模样;今天凭迹怀旧的我们,上学时亦不曾想到各自的人生浮沉。没有什么能留得住,变迁才是真正的永恒。想起那小说的名字:Gone with the wind,是的,everything!
校园内还有两排月季花开着,已经过了最盛的时候,粉色的花瓣萎靡在太阳下,暗香浮动。等花瓣落下,会像记忆的残片,在风中飞散,再也不回来。 ——欲语泪先流。易安这句话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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