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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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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1 19:52:3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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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一方 于 2016-5-26 16:31 编辑

大黑

雨的声音

      那年地里麦子长得油汪汪的,一看就是难得的丰收年。

      这一点,大黑也看得出来,但大黑不说话,大黑是一头深棕色的骡子。大黑长得特别威风,走起路来,脖子上长长的鬃毛像波涛一样起伏,为此招了不少赞叹的目光。每次它和主人一块出去,总有人围过来,摸摸它的脖子、脊背,说;“这牲口,该不会是吕布的赤兔马下的吧,这么精神!”每当这时候,主人总用一只粗糙的大手抚在大黑的身上,自豪地轻轻地拍着;而大黑自己也很满意,觉得自己的漂亮和主人正好相配;自己长得结实,也对得起主人的照顾。

      大黑出生的时候非常瘦弱,原来的主人觉得它可能活不了了,就只卖很低的价钱。是主人独具慧眼买回它,精心照料,使它不但活下来,而且长得结实而威武。主人还专门给它搭了一个棚子,虽然小但很温暖,可以免受风雨的侵害。从它住进棚子那天起,主人就叫它大黑了,经常用粗大的手抚摸它,期待着它快点长大。

      慢慢长大,大黑也慢慢熟悉了这个家。如果把所有的人聚起来,这是个十几口人的大家庭,不过除了大儿子和二儿子在外面,家里还有四个孩子分别上初中和小学;另外两个抱在怀里的女孩,是姑姑和侄女,几乎都还不会走路。这个家全靠主人夫妻两个里外撑着,处处精打细算才不至于饿着。当大黑慢慢知道这一切,也就知道了自己对这个家庭的意义。

      大黑很庆幸自己长得健壮威武,能够为主人多做些活,为这个家多出些力。这也是它的家啊,它明白自己的责任,它要和主人一起,撑起这个家。当它长到足够大时,主人特意为它配上一辆九成新的大板车,大黑更觉得自己是装备精良的部队,要为这个家庭而流汗而奋斗。

      当它开始拉着板车在崎岖的乡间小路上奔忙,真的是只争朝夕的劲头。农闲的时候它帮主人贩运货物,百里多路,披星戴月一天一个来回,主人不怕累,它也不怕;秋种时,它在雨后的地里拉犁,不用主人扬鞭,就走得笔直;收获季节,它能一口气把麦子、豆子、玉米拉回家,绝误不了农时。虽然很辛苦,但是主人更辛苦,因为每天晚上主人都会在半夜到棚子里,为大黑加一次草料。大黑知道这是主人对自己的爱护,这让大黑感觉心里温暖极了,干再多的活也愿意。


      主人是家里的顶梁柱,大黑是主人的左膀右臂。大黑相信他们会使这个家蒸蒸日上。大黑知道主人生活艰难,这并不是长得英俊或者威武就能掩盖的。生活的重负,硬梆梆压在主人的肩上;但还有另外的让大黑说不清的东西,让主人痛苦。这些都是主人为大黑加料的时候,自言自语时说的。主人有时候说:“大黑啊,你真能干,很累吧,多吃点。”有时候说:“大黑啊,为什么他们总找我的麻烦呢,我自己干活挣饭吃,有什么错?”有时候说:“大黑啊,老三又来信要学费了,交不上学校就要开除他了。我手里一分钱也没有,积蓄都被抢光了,怎么办?”有时候,主人只叹气,不说话,这时他会久久望着天,好像等待第一缕晨光出现,告诉他答案。大黑心疼主人,但它不会说话,只好多干活以表示分担和安慰。

      但是,最近大黑发现主人有些变化,脸阴得更厉害,好像增加了什么心事。地里那么好的麦子他不看,却常常用眼睛盯着它,目光中多了些陌生的让大黑害怕的东西。这是为什么呢?大黑心里揣摩。小满刚过,小麦灌浆成实的时候,很快就泛黄了。主人家的麦子长势比别人家的明显好,那绿荧荧的麦穗现在看上去就沉甸甸的。丰收在望了,主人为什么不高兴呢?

      大黑心里满是疑问,只好盼着等到麦收的时候一定多拉快跑,让主人高兴。这样想着,大黑忽然觉得帮主人收麦子好像是很远的事情了。

      “去年干啥了,前年收麦子了吗?”大黑在心时想:“而且去年好像也没有收玉米。”它在记忆里反复搜索,没有搜到新收庄稼有芳香。“那些应该是我的责任,怎么没印象了?”大黑从白天想到夜晚,觉得可能是自己偷懒了,心里很愧疚。难怪这几年,女主人总是带孩子挖野菜。


      那晚半月皎洁,月光照进大黑的棚子里,安静而清冷。大黑为白天的心事没有睡着,忽然听到主人和老伴说话的声音。

      “村长又找你了?”是女主人的声音。

      “嗯,找了好几次了,叫早做准备,再带着大黑去出工。”

      “又要?!麦子要熟了,可别再耽误了收。”女主人着急地说。

      “唉,叫十天后走,你算算时间。半个月回来,麦子早就过了。”主人叹着气。

      “这下怎么办?”女主人说:“连着几年叫这个时候去出工,麦子怎么收呀?秋天也叫出去,我们半糠半菜都吃不饱了,怎么今年还要去?”

      “村长叫去,说是上级派的任务,不去不行啊。”主人是个坚强的人,说话从来没有这么无奈过。

      “出工要自带干粮草料。还不让收庄稼,我们吃什么呢。我们半饥半饱好容易挨到现在,要是再收不回来,往后日子怎么过呢?”女主人的声音里有了哭的样子。

      “去年秋天几乎误了收,好容易回来抢时间种上了;今年麦子又不能收了。”主人沉重地说:“总是叫我们农忙时出工,别的村都是轮着去的。他们这样做是故意的,看我们刚被批斗,分了家产,又能吃饭上学,心里不痛快--只是明年孩子们又得吃野菜了,学费怎么办呢?再说,我们家的大黑太招眼了。”


      这些话一下子勾起了大黑的记忆。有好几次,主人把它套上车,到百里外的县城帮忙运输,出去一住就是好多天。那时,它还为结识更多的同类而高兴呢!不过等他们回来时,农忙差不多就过去了。它还记得场院一角堆着没脱粒的麦子,散发着奇怪的味道。

      “这样是不行的,”女主人的声音,“明天我去找村长,要求收完麦子再去,或者早去早回。我们家本来就没有壮劳力,不能年年出工吧。”

      “胡闹,”男主人语气严厉地说:“说是上级的命令,谁敢违抗?你还想挨批斗吗?”

      “这么说就没有办法了吗?不是已经给我们平反了吗?分了我们的东西我们也没有计较,不是斗错我们了吗?怎么还这样为难我们?!他们不是说知错就改吗?”

      “这,我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因为我们又把日子过起来了,我们这么多人口,还有饭吃,还能让孩子上学;而且我们还养着大牲口——这是上级说的话。”

      屋里的声音越来越低。大黑不懂得上级是个什么东西,只觉得那像一个巨大的手掌,可以压在主人的头顶上,对主人说一不二,甚至生杀予夺。这让大黑很难过,觉得那手掌也压到自己的身上。

      自从来到这个家,大黑了解了主人的人生经历。他从十二岁起给人打短工,与成年人一起竞争帮别人收种,就是为了挣口饭吃。在当时的短工中,主人是年龄最小却最能干的一个。随着年龄增长,主人终于用血汗钱买到几亩土地,拼命耕种挣得一家人的温饱。后来土改了,主人却因这几亩地,被当成地主斗得死去活来,土地和家产也被抢光了,几乎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后来幸亏运动的政策变了,而且主人在村里一直乐善好施,也没有用过长工,才被摘掉地主的帽子,并归还一部分的土地,保住了这个家。当大黑来到这个家的时候,主人凭着自己的力气,已经又把日子过平稳了,所以就又招来一部分人的羡慕嫉妒恨。大黑知道,主人就像地里长的野草,看上去一直逆来顺受,但实际上无论怎样被践踏,他总是在努力地挣扎生活。就是凭着这种性格,主人才把一家人养活,才撑起这个家。那些好吃懒做的人,怎么知道主人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呢?他们只知道憎恨主人家好起来的日子。

      沉默了一会,又听见男主人说:“一年一年总这样也不行,不能收,不能种,我们就过不下去了。不但孩子们不能上学,饭也没的吃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大黑卖了吧。卖了,他们就不妒嫉了,也没有理由在农忙时叫我出工了。”

      女主人终于低低地哭起来:“那么好的牲口怎么舍得卖?它就像我们的家人一样了。而且要是没有它,孩子们又小,谁来帮你干活?”

      “只要没人来砍头,我们总有办法活下去的。”男主人说,“不舍得也得舍得啊。”

      大黑的心里一下子被这个消息重重地打击了。它从没想过离开这个家,离开那个慈祥的主人。它想昂首长嘶,想扬蹄奔驰,来摆脱这个消息,来逃避这个事实,但是,它终于默默地低下了头。


      出工是上级的命令,每年如此。许多人家出工时是轮着的,不至于总误农时。但因为主人被当成地主斗过,而且主人又特别能干,就成了一些人的眼中钉,所以就年年被安排出工,就在农忙时候去,主人也不能反抗。主人也曾经找村长商量换个时间或者与别人家轮流去。村长以前是村里一无所有的光棍,以前也靠给别人打短工生活,却常常偷懒偷主家的东西,就没人再用他,只好讨饭生活;后来不知怎么却成了最坚决的革命者,当上村长。当初主人挨斗的时候,就是他领着头抄家,也是他打人打得最厉害。靠革命他吃上了饭,成了村里说一不二的人。他居高临下地对主人说:“国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用你出工是对你的信任,革命烈士把生命都献出来了,你还舍不得一头牲口?再说了,没有强大的祖国,哪有幸福的家?!相比于国家大事,你家里一季麦子算什么?!斗你已经平反了,难道你还有情绪?!”于是主人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大黑与主人分别的日子很快到了。这天上午,女主人给它喂最后一次豆香的草料,男主人一遍一遍不停地梳理着经的鬃毛,一遍一遍抚摸它的身体。大黑感觉到主人的手不住地颤抖,眼中仿佛有泪光闪着。大黑感觉到这一切,但它不能说话,它只好用鼻子不停地嗅着主人的手臂和肩膀,表达它的留恋和难过。

      快中午时,十里外的那个买主来了。他家里开着油房,需要能干的牲口。他早就知道大黑是方圆有名的好牲口,健壮,正当年,又漂亮。当他看到大黑,脸上的笑容就像是爆炸一般。大黑却一下子就恨起了这个人。这个人让它想起一些不高兴的场景。


      在大黑长得越来越健壮时,村长眯着小眼睛说:“嘿,二伯,你弄头牲口也与别人不一样啊!怎么长得这样好呢。嘿嘿,小心再出头挨斗啊——”那次,主人的脸像被寒风刮到一样,一下子就僵了。村长却哈哈哈怪笑着,得意洋洋地走远了。

      还有一次村里的混子狗子兄弟,扁着他们的破夹袄走到主人面前,端详着大黑说:“我说呢,你家---该分的也---分---了,该斗的也------斗了。刚---过几年日子---又---是你家好了。要是再--分你一次,我就又有吃---的了!”

      主人小心地说:“我不是地主啊。那是斗错了,已经给我平反了,上级说的。”

      “那----你还过得这么好!?地里收---收东西,家里有大--牲口,不斗你斗--谁?”

      “一家人总得吃饭,孩子上学,不干不行。我老了,干不动了。再说我又没违法,借给你家的粮食早就不要了。”

      “不斗你就---不错了,还要?”狗子恶声恶气地说:“哼,再斗一次——贫下中农----要,要翻身,要当---家作主!”

      他们走开了,主人却怔怔地沉默了,几乎一天没再说话。


      现在这个像村长一样的人,要牵起缰绳拉它走了。大黑不由地愤怒了,它出其不意地一扬脖子,夺门而逃,跑到通往麦地的小路上。跑出百米远,大黑却不得不站住了。它听到主人急切的呼唤声,这让它无限彷徨。

      路旁的麦子在风中沙沙作响。那里面就有主人一家老小的饭食。但它却再不能帮主人收麦子打场了。主人喘着粗气跑过来,温柔地劝说:“大黑,听话,快回来。”大黑呆呆地站着,走投无路。


      大黑终于被陌生人牵到油房里开始拉碾压油的生活。在去的路上,大黑发现这是一条曾经和主人一起走过的路,它心里暗暗高兴了。

      大黑想家了,想那个温暖的棚子,想主人熟悉的气息;甚至小孩子的哭声都叫它怀念,它觉得自己一定是要回去的。夜晚到了,月牙像刚磨好的镰刀在天空弯着,洒下透明的光。大黑像个有经验的越狱者,悄悄脱开缰绳,悄悄地跑出村子,直奔那条回家的大路。身后响起惊呼声,大黑毫不理会。它四蹄矫健,像飞一样地跑着,它真的想飞起来。

      大黑所有的记忆都复活了。主人曾带着自己多次往返于这条路上,春天野花缤纷,冬天朔风凛冽,早踏露,晚迎霜。大黑蹄声的的,主人鞭花啪啪。主人的鞭子从未落到大黑身上,飞扬的鞭子仿佛只是为了表达某种情绪。在村子里时,主人永远唯唯诺诺的表情,与他英俊的外表毫不相符;只有在这时候,离开那些人的眼睛,主人才恢复俊朗的神态,眉头也不再拧得那么紧张。

      大黑飞快地跑着,把追逐声远远甩在身后。风从它的耳边飞过,月牙在天上,呐喊一样跟着。不久就看到熟悉的村口,又看见了熟悉的院落和窗口昏暗的灯光。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大黑感到无比的幸福,那个院落才是自己的家啊,那个慈祥的主人,他的温柔的手掌抚过它身上的每一根鬃发,那感觉还在身上留着呢!

      到了门前,大黑刚要用头顶门,门却忽然开了。“我说是大黑回来了,”主人惊喜地喊出来,“大黑,你怎么回来了?!”然后用手习惯地摸到大黑的头上,不停地抖着。

      大黑低下头,偎进主人的怀里。时间啊,要是就这样停住该多好。大黑感到一滴热热的东西重重打到自己的脖子上。

      “唉,大黑,”女主人也把手抚到大黑的身上,叹息着。

      “大黑,我也想你,可是----我留不住你了。”过了一会,主人说:“留下你,他们就妒嫉,卖了你,他们就不用我出工了,到冬天我去挖河筑路,但总误不了农时了。我送你回去吧,那家会好好地待你的。”主人好像在解释,又像在说服自己,一边拿出草料说:“吃点料吧,明天我送你回去。”

      大黑一动不动,在月影下没人看到它的眼泪。


      很快,大路上一阵嘈杂,接着到了近前,有人喊:“真的,回来了。这牲口还真恋旧!”

      主人连忙高声迎着:“大兄弟,是你吗?大黑在这里呢,你牵回去吧。”接着又说:“兄弟,大黑刚去不习惯,你不要生气啊,它不会再跑回来了。”

      大黑又被牵走了。主人的身影淡在无声的月色中。

      脚下的路坎坎坷坷,大黑的心中充满无法解脱的哀伤。




来源: 大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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