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田润明

                                             外  婆


                                                           文/田润明

       夜里梦见了早已逝去的外婆，蓦然惊醒，再不能眠。我最不能忘怀得是外婆，老人家慈眉善目，高挑个儿，大眼睛，一双小脚，走起路来颤颤危危。可背起儿时的我却一点不颤，上下大门口的十几级台阶亢进有力。
       幼时我受了委屈，外婆经常用左手抚摸着我的头，右手给我擦着泪说，人来世上是为了赎罪的，哪能处处遂自己的愿。将来长大了更有罪受。我那时哪里听得进去，得了她的抚爱，立时忘了委屈，又欢蹦乱跳地玩耍去了。
       外婆信佛，笃信前世报应，一生像只温顺的绵羊从没见她和谁吵过嘴，对我外公更是逆来顺受。记得有一次听她对我母亲和我姨讲起过一件往事，那时我外公在东矿区的林西矿做事，离家远每星期天回家一次。他老人家好喝酒，酒菜也讲究。正好是秋季，毛爪儿螃蟹正肥，我外婆特意买回几只作酒菜。没想到家里的姜已经吃完，煮上螃蟹要剁姜沫时才发现，外婆急忙叫我小姨去买，可菜市场离家很远，来回跑着也得半小时。螃蟹端上桌，姜还没买回。这里我外公已叫了三遍拿姜沫来。我外婆无奈只得如实相告，我外公立时暴跳如雷：怎么给我操持得这个家！边吼边掀翻了红木圆桌……我外婆一声不吭急忙打扫过摔碎在地下的盘碗和酒菜，重又切了酒菜和剩下的几只让孩子们吃的螃蟹端了上去，我小姨也急忙剁了姜沫……我外婆边说边掉下了眼泪，想来这件事伤透了她的心。
       我外婆出生在清朝末年，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可她的父亲是家里的独子，五姨太所生，自小娇生惯养，虽也延师蒙教却没入了正途。娶妻不久老迈的父亲便撒手人寰，他更加没了管束，吃喝嫖赌抽渐渐占了个全。偌大的家业在我的外婆嫁到我外公家后已显出破败的模样。没几年便坐吃山空，可他的大烟瘾却越来越大，大烟鬼还顾什么脸面便涎着脸皮到亲家来借钱。一两次还可以，次数一多我太外公可就翻了脸，见了我的外婆气就不打一处来，我外婆哪还有好日子过，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得罪了谁。那时的儿媳妇可不是好当的，一大家子几代同堂，公公婆婆掌握着财政大权，要是让公婆不待见，谁都要欺负。首先是妯娌之间，本就是不好处的关系，背地里说三道四，没影的事还要强拉硬扯编排你的不是，如今见你在公公眼里发黑还不趁机踩上你几脚，不往死里整就是好的。还有大伯子小叔子大姑子小姑子那个是省油的灯。我外婆只得夹起尾巴做人，早晚给公婆请安准第一个到，无事决不出屋不是做鞋补袜便是裁剪缝衣。我外婆心灵手巧，女红的活人见人夸。不管谁求到她起早贪黑准按时赶出来，决不比裁缝做的差。时间一长我外婆在公婆眼里日渐抬头。也该她露脸，一天，来了贵客。酒席宴上，果盘撤下，凉盘端上，掌勺的厨子正要炒菜突然肚子绞痛只得罢手。眼看要误酒席，我外婆挺身而出，煎炒烹炸样样得心应手。原来她在家里做姑娘时因家道败落，辞了厨子，可父亲吃惯了嘴，买回来的各式菜肴她便试着做起，心灵手巧很快掌握了各式烹调手艺。那一次她可真的露了脸，客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连连夸赞厨子的手艺，让我太外公的脸面大增。从此逢年过节，都由我外婆主厨。一些小的事务婆婆也发了话，由我外婆做主。自此我外婆便在几十口的家中站稳了脚跟。
       我外婆自从在家中站稳了脚跟，闲来便也在女眷中玩玩麻将。伶俐的她自然赢多输少。当然，故意输给婆婆又不让别人察觉是很费一番心思的，尤其还得让婆婆知道自己的良苦用心。
       那时的外婆日子舒了心便惦念起自己苦命的母亲和弟弟们，狠心的父亲为了满足自己的毒瘾早已把家产变卖一空，一家人只靠着大弟一人冒着生命危险到矿上下煤窑勉强糊口。外婆思量再三，决定把自己从娘家带来的首饰悄悄变卖带给母亲，让他们置几亩地，好摆脱贫困。
      万没想到她的母亲自置了地便四处夸赞起自己的女儿。不久，传到邻村我外婆妯娌的娘家耳里，早已变成我外婆在婆家掌权贪污了大笔金钱带回娘家买房置地。我外婆的妯娌见她在公婆的眼里日渐走红，早已嫉恨在心，时刻瞪大了眼想在鸡蛋里挑骨头，如今抓此把柄哪有不捅出来的道理。很快，我外婆把婆家的钱偷回娘家买房置地便沸沸扬扬传将开来。此话传到公婆耳里公公立时大怒，二话不说先把我外婆锁进自家的私牢，派人去叫在外读书的我外公，决心不送官也要一纸休书把我外婆休了。我母亲那时刚刚几个月，突然见不到她的母亲，还不哭个死去活来，任何人也哄不了她。我的外婆受了委屈又不容分辩，听到女儿的哭声哪还忍得住，早已泪流满面……想到自嫁到夫家受到的种种刁难和委屈，真想一死了之，可女儿还在那里哭喊着，她可是身上掉下的肉，撕心裂肺呀……思来想去只得等读书的夫君回来向他禀明或许真相大白，洗清自己的冤屈。可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万一他也不问青红皂白便写下休书我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遂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不容分辩定要撞死在众人面前，且要死在我外公写休书之前，死也要成夫家的鬼。女子从一所终早已深植我外婆的心里。
      还好，正赶上五四运动已席卷过中华大地，我读书的外公受过洗礼，妇女解放曾是他呼喊过的口号，哪能不问清楚就治我外婆的罪？虽然他并不喜欢我那缠成小脚的外婆，他俩是父辈包办的封建婚姻，可如今女儿已出生，不能为了自己而毁了母女两个人，平等、博爱不能光喊在嘴上。
      我外公回到家很快我外婆的事真相大白，她成了远近闻名的孝女倍受人们的尊敬。公婆更加喜爱倚重，她也不嫉恨妯娌，宽厚待人是她的准则，或是她的本性。
      后来还有一件事成了一家人赞叹她的谈资——夏天，午后，大人们都在午睡。我外婆的小姑子到二门里的小花园剪花，突然见到一条青色花斑大蛇卷住一只“吱吱”哀叫的小猫，吓得她魂飞魄散，尖声大叫着就近跑向我外婆的房间……我外婆早被她那鬼哭狼嚎惊醒没顾着穿鞋急迎了出来，她脸色煞白，见了我外婆急忙手指小花园颤声道，蛇……蛇……吃……吃……小……猫。我外婆二话没说，顺手从凉衣架上扯下一件衣服，直奔小花园，只见青蛇已盘做一盘，小猫还在哀鸣，我外婆双眼一闭，双手扯开衣服勇敢的扑了上去，刹那间盘住小猫的蛇已被我外婆兜进衣服，两只衣袖交叉缠过，蛇和猫都已动弹不得。我外婆赶紧用掀挖了个深坑，埋了蛇和猫，这才虚脱在地。她最怕蛇，为什么舍命去碰它呢？原来那时我们这个地方有个迷信说法，凡是谁家的宅子埋下了正在缠斗的蛇和猫，将来此宅必出高官厚禄之人。我外婆惊吓后大病了三天。我长大后听说了此事曾问过外婆，当时哪来的那么大的胆？我外婆笑着说，为了儿子当母亲的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是我的三个舅舅没有一个高官厚禄，大舅在日本鬼子打来时逃难染病而死；二舅曾做过总工程师和厂长，可他说是沾了当官的老丈人的光；三舅只不过是天津大学的教授而已。
      我是外婆带大的。母亲怀我的时候，父亲带部队南下了，后来转业做了官便和我母亲离了婚，母亲带我到了外婆家。至今记得我儿时外婆已是满头银发，颤悠的小脚，每天晚上我非要外婆背着我，一边讲故事一边还要轻轻的用手颠着我的小屁股才能入睡。
      我上了幼儿园才到了继父和母亲身边，离外婆家才几里地。时常要跑回外婆家，晚上继父下了班用自行车把我驮回。渐渐长大每星期都要跑去外婆家，一进门，外婆便拿出点心，夏天是绿豆糕；冬天是核桃酥，那时的我能不去吗？我尤其爱吃姥姥做的“烧茄夹”，五花肉丁和大葱花搅成馅，夹在茄片里用油一煎，然后一炖，香极了！还有外公喝酒剩下的酒菜，全归了我享用，外婆是一口不吃的。
外婆是一九八三年冬去世的，那时我已在省城工作。得知她病重的消息我把早已准备好的倒休全部拿出请了假，前去伺候她，没想到只陪了她老人家一夜，她便撒手人寰，离我们去了。我埋怨妈妈为何不早告诉我，我已经为外婆攒下一个多月的倒休，却只陪了她一夜。妈妈叹了口气说，她不让提前告诉你，怕你耽误工作。我心里一阵绞痛，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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