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北方夫子 于 2015-5-11 11:42 编辑
六娘
六娘,并不是因为她在妯娌中的排行而得名;而是因为她从嫁到那个村里,连续地生了六个女儿。至于一连气地生六个女儿,并不是因为对女孩的偏爱,其实是因为对儿子的盼望。但结果总是盼豆得瓜。人们常说,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就是指这事。这成为六娘一生的遗憾;村里有儿子的人也都觉得她可笑,又可鄙――一个连儿子都不会生的女人。于是,就叫她“六女娘”,简称“六娘”。
这也难怪,六娘生活的村子,位于平原地带,农耕发达,所以人们有重男轻女的想法,是正常的,或者是祖传的。男孩子长大后,能成为壮劳动力,到生产队挣工分挣得也多;到地里扬鞭赶牛耕地,来回如飞,自有冲天的气势;碰着生产队分粮食,男孩子长大了,一使劲,就能扛家里去;男孩子结实强健的身躯,一看就是支撑门户的柱子,看着这样的儿子,父母自豪,邻人眼馋。儿子长大了,敲锣打鼓娶个媳妇,生儿育女,家中后继有人,儿子还能为自己养老送终,哪像女孩子呢!
女孩子虽然小时候不太可能闯祸,但长大了,纤纤细细,弱不禁风的,不能待弄牲口,不能扛、不能抬,在生产队挣分也少。女孩子摆着看还可以,要干活,是不讨喜欢的。更不用说,长大了她们就嫁到别人家里,生儿育女是别人的,也不能为自己养老送终--所以,儿子多,有个女孩做点缀,那也可以。人们都相信“多子多福”。“子”特指男孩子,女儿是不算的。如果一个一个生,一个一个全是女孩子,那可真是不幸的事。村里人会笑话,有的人也会欺负。六娘就是众人眼里的不幸之一。
六娘也想生儿子,所以,她生第三个女儿时,找人算了一卦,但不灵;就又生第四个。听别人说,有一种可以转胎的药,在怀孕时吃了,可以由女孩变成男孩,于是她满怀希望地吃了。生出来,又是丫头。于是六娘就用半生的时间后悔――悔不该吃那转胎的药。
五女儿出生后,六娘是认命了,但到四十三岁时,她忽然想最后一搏,就又生了第六个女儿。这时候,六娘终于明白了“命里无儿莫强求”的道理,并渐渐得到“六女娘”的称呼。更有有经验的人说,她是真正的“绝户”命,看她的目光,都带着冷冷的同情。
六娘原来是有儿子的。她是第二次结婚才到这个村子。她的第一个丈夫,在新婚三天后,被抓丁走了,到八十年代末才回来一次,但早就物是人非了。丈夫被抓走后,六娘在那家里一天一天地等,并生了一个儿子。后来,那孩子夭折了,她的丈夫还没回来。这时,早已经是新社会新天下,她就改嫁到这个村子里最穷困的一家。
六娘是能干的人。她一嫁过来就进生产队劳动了。眼疾手快,不惜力气。在一群闺女媳妇当中,很快就脱颖而出了,没人因她是二婚而小瞧她。
只是,在生了两个女儿后,六娘在家中的地位有些不行了。她的公公婆婆一心想抱孙子,传宗接代,却脚赶脚地来了两个丫头。老人一生气,就不帮着带孩子了。
生产队的劳动是有纪律的,早出晚归,报酬就是工分。如果不干活,饭都没得吃。六娘也觉得自己没生儿子理亏,不敢向公婆要求什么。上工时,她只好把还不会走路的孩子独自放到炕上,在炕下铺上被子,免得孩子掉下来跌坏了。
六娘以为这是个很好的办法,只是孩子中间的吃喝拉撒没人管。那也没办法,就提前多喂些,其它就先不顾了。
直到有一次,六娘回家,发现不见了孩子。到处找也没有,问公公婆婆也不知道。六娘想,也许哪个邻居好心抱了去,就先做饭,免得误了下午上工。农村家庭都在堂屋里垒一个灶台,烧草做饭。做饭前要把上一顿烧下的灰掏出来。六娘掏灰时,发觉灶底像有个东西,软软的。她把锅拿下来查看,却是她打天摸地找不到的孩子在那里。孩子从炕上掉下来,不知怎的,从灶口钻进灶底的灰里,正睡着。六娘立刻有了万箭穿心的感觉,抱着孩子放声大哭。她觉得满腔气愤,却也无奈。周围的人都热火朝天地奔共产主义,为什么自己会是这样的生活呢?六娘想不透。以后再上工,就把有窟窿的地方堵上,免得再出意外。孩子们一天一个样儿也长大了。后来,姐姐带妹妹,六娘心里轻松了不少。
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吃永远是大问题。孩子少还勉强,孩子多了,就更难过。六娘想尽办法让她的孩子们有饭吃。有人说,这么多丫头,少一个也没什么,或许可以送一个出去,换点饭吃。六娘的丈夫动心了,找六娘商量。六娘没等他说完,就放开喉咙又哭又骂,顺手抄起一根扁担,向丈夫打去。六娘说:“卖孩子,那还叫人吗?!”
自此,六娘特别护她的女儿们。她说:“丫头也是我的肉,少一个也不行。”如果谁欺负了她的女儿,六娘就毫不顾忌地找人打一仗。六娘知道,村里人看不起她,她的丈夫也感觉难以抬头,她自己必须挺起胸来,为自己和女儿们撑起一片天空。她不能打人,但能骂。谁使坏心眼了,她能骂三天不累。村里人说,六娘真是个不好惹的人。
六娘盼儿子,但没有像别人那样,给女儿们起那些带“弟”字的名字。她给六个女儿分别取名云、虹、雪、双、霞、晴,听着非常的美。别人说,为丫头取名哪用这么费事呢。六娘自己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杨珍珍。人如其名,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俏丽的人。匀称丰满的身材,乌黑的头发,闪光的眼睛。她的美丽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在生一个个女儿时,慢慢耗掉了,又慢慢在她女儿们身上显出来。
六娘是心灵手巧的人,能描会画各种各样的花草鸟鱼。那时的年轻人结婚时,女孩子要给未来的丈夫绣鞋垫。不会描样子了,就到六娘家。六娘就停下手里的活计,耐心地帮人弄好,并说明,怎样绣,用什么颜色的线等等。所以,六娘家,在阴雨天或农闲时,就像俱乐部一样热闹。闺女媳妇,大人孩子,进进出出。她家的炕上、院里,被弄得乱七八糟,六娘从不嫌烦。有人过意不去,她总笑着说:没关系,人多了热闹。这时的六娘根本就没了骂街时的泼悍。
六娘的女儿陆续出嫁了。除了老大和老三,她们都就近找了婆家。改革开放了。六娘的女儿们都做起小买卖,地里的收入就不当什么了。她们的生活慢慢从容起来。
六娘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体形变得更加臃肿,走路都吃力,早不能干活了。幸而六个女儿各自向娘尽着孝心。
人老了毛病多,女儿们小心翼翼地陪着,观察着。一看老人脸色不对,马上找原因:如果病了,立刻寻医问药;如果是馋了,想吃什么赶快去买。为老人花钱,六姐妹之间从不计较。
一次六娘的老病又犯了。村里人有“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的说法。六娘那时恰好七十三岁了。她就对床边的女儿们说:“到时候了,我活了这一辈子,有你们,也知足了。”女儿们却齐了心要把她留住。她们把六娘送进最好的医院,在大姐的安排下,出钱出力,不但使老人脱离了危险,出院后,还又像以前一样,上街了。六娘说:“有这么好的闺女在,阎王爷也没办法了。”
大姐家距离较远,就派车来接六娘去住,一星期了,还不送回来。老六老五就打电话问:“娘是你自己的吗,怎么还不送回来。”大姐说:“在这里挺好的,你们想了就来看看呗。”第二天,老六和老五就雇了车到大姐家,不是去看,是接六娘回家。并说:“我姐上班顾不上,我们看着您,才放心呢。”
以前村里人动不动就感叹六娘命苦,担心她在女儿们嫁走后,没人管,终会像村里的那个五保户一样,凄惨地吊死在自己的小屋里。他们这样想着,就感觉自己有儿子,特别幸福,特别伟大。可是,有一年冬天,村东头一户人家,老人在自己屋子里死了数天,他的两个儿子才发现,村里人就有些沉默了。
到现在,六娘在村里已经成了幸福的象征了。每个人说到自己的老年,都会禁不住地说:“能像六娘那样就好了。”外村的人,经过那个村子,如果看见一个胖胖的老太太,坐在街头的阳光下,高声大笑,高声说话,总会在心想:那就是六娘吧,名不虚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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