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自古伤别离
刘毓民
从小到大,经历的离别太多太多了。但印记深刻的,铭记不忘的,只不过三五回。这些别愁离恨,回忆起来,不仅伤感低沉,而且令人愁肠百结。因此,亲人的别离伤痛,就像淤积胸口的异物,堵得心悸,堵得心慌。
一
记得1965年的严冬,三哥应征入伍。公社干部到家里说服父亲,要父亲母亲支持三哥入伍的意愿。那个年月,家里劳动力不足,大哥二哥在外工作,我们四个小的,还没长大,弟弟才两三岁。因此,维持生计,三哥就成了父亲的唯一帮手。
父母是旧社会过来的人,经历过不少大大小小的拉锯战争。父母他们,亲历过国共军队大小战斗以及死人的事情。解放战争时期,永丰战役前,我们家曾住过一野二纵一个排三十多号人的兵力。永丰战役结束后,回到家里休整的,只有三人。自此后,父母对军人这个职业,就有了特别的看法。
三哥入伍时,家里日子特别艰难。走的那几天,公社一个叫张志德的干部,始终给父母做工作。晚上,一家老小六口人坐在上房大炕上,母亲倒在墙角,不停地啜泣。那种悲伤痛苦的样子,今天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坐在炕中央靠近窗户的地方,神情沮丧,只掉泪,不出声,一个劲吸旱烟。四哥哭,五哥哭,那时我还懵懂,不甚省事,只是看见父母兄弟哭了,跟着也呜呜起来。究竟为何而哭,的确是不清楚的。
弟弟尚小,看母亲哭得厉害,一个劲帮母亲擦拭眼泪。母亲顾不得弟弟,愁楚间,将弟弟擭到一边。弟弟受了委屈,大声哇哇哭了起来。这时,母亲又把弟弟抱在怀里,哭声越来越大。母亲哭出声了,我们也大哭起来。
一时间,整个家里,哭声一片,真的如同生死离别般。哥哥哭,他们知道哭的缘由。我和弟弟哭,纯粹是看见父母哭而感染的。父亲呆不住了,起身下炕,到没人处偷哭去了。
走的那天,父亲在新建的厦房生炉火,一边给炉膛添柴,一边暗自流泪。公社那位姓张的干部来了,坐在炕楞边,一个劲给父亲说心宽话。说三哥入伍了,对三哥未来有好处。至于家里困难,公社大队能救济的,一定竭尽全力救济。
姓张的干部,不厌其烦,苦口婆心。父亲默然无语,只有顺面颊滑落的泪水。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的。那种样子,以致后来常常回忆起来。
二
1969年的冬天,大哥从部队回来休探亲假。结束后得返回部队。记得那天大雪纷纷,天气严寒。村子笼罩在雪的世界里。门前积雪如山,道路四处贼冰。大哥每年返回部队,母亲总会亲自送行的。
那天,大哥不忍看见母亲送行时的眼泪,就快速从庄基南面的“后道”走了。听说大哥走了,母亲急急忙忙放下活儿,小步跑着往外赶。一边跑一边哭,眼泪涟涟,出了城门洞子,母亲撵了上来。
大哥看母亲来了,一个劲挥手,让母亲回家。我是与大哥一块出门的,紧跟在大哥屁股后面。母亲站在“后道”口口,被四哥拦住了。母亲哭,大哥哭,究竟为何而哭,自己也一直没弄明白。每次送别,母亲流泪是绝对的。
这次离开,是与往有别的。大哥劝母亲回家的同时,居然也泪流满面了。大哥流泪,看样子也非常痛苦。一个后道二三百米长的行程,大哥泪流满面。到了村西头,大哥不让我和五哥跟了。只是卸下手套,两只大手捂着我的两个脸蛋,目不转睛看着我:听话,和你五哥回家。在家里要听母亲话,不要淘气。说话间,大哥声音嘶哑,把我抱起来,亲了亲,然后又放下来,叮嘱五哥:天太冷了,快把老六带回家。
我和五哥站在村西头的雪地里,大哥一边走一边回头,不时叫我们回家。大哥顺村西头那个胡同,一直西去,走远了,又回头,看我和老五还站在那里,使劲挥手让我们快回家。五哥拉我,我不理。小时的我,倔强,任性,从来不听哥哥的话。等到看不见大哥身影了,我才擦去泪水,返回家里。
每每送大哥,是因为他非常宠我。每年休假,他总会带我到村子北边的沟里割草,也会背我走危险的羊肠小道。到朋友家,也会拖着我。他到哪儿,会把我引到哪儿。即便赴宴饮酒,也没有嫌弃过。上街赶集,也会把我带上,跟我买水煎包,买花生甘蔗甚至其他小吃。我的第一双运动鞋,就是大哥为我买的。
前几年。大哥退休了,曾与大哥住在一起,问起当初他离家时为什么那样伤悲。因为多次送别,只有母亲的啜泣,从来没有看见大哥落泪。大哥告我:他那时离家返回部队,估计很可能就是生死离别了。那时部队战备紧张,中苏边境冲突不断。苏联扬言,要对中国核基地进行外科手术室打击。
大哥一直说他在兰州工作,家里人也就天真认为他在兰州。
其实,大哥就在西北广漠的戈壁滩核试验发射基地。他参加过多次核爆试验,对原子武器威力比百姓知晓更多。他们当时经常做撤退演练。如果苏联真的对我国进行核打击,他们这些基地的军人,是很难生存的。
知道了这段秘密,才弄清了大哥那次离家时异常的举动。也对大哥肃然起敬起来。
三
2009年暑期,女儿办妥了出国手续。第一次出国门,妻子与自己一直不放心。她准备了几个箱子物品,里面堆满了林林总总的生活用品。为了装下这些箱子,自己特意通知了远在渭南的同学专程送孩子。
7月16日。盛夏炽烈。
装好物品,我们径直咸阳国际机场。到了那里,先办理有关手续,箱子怕超重,也将行李箱逐一过磅。办妥后,还有会时间。于是,同学俩口和我家三口一起聊天。有同学和其妻在,我们谈论得非常轻松愉快。
临登机时,候机大厅广播播放了飞往目的地的班次和登机通道。女儿一听,急了,赶紧负起行囊,女儿要进去了!我们被隔离在拉线以外区域。女儿挥手,妻子挥手。妻子不由自主泪流满面,女儿看见了,也泪眼朦胧。女儿一边拭泪,一边向我们道别。就在挥手瞬间,妻子有种情绪失控的窘迫模样。女儿长这么大,一直在我们羽翼下生活。一下子远走高飞,妻子有点受不了了。妻子一边擦泪,一边挥手,泪眼始终看着女儿远去的身影。
同学两口在,我得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装样子也得镇静一下。但亲情毕竟是亲情。女儿哭了,妻子哭了,我也两眼模糊潮湿。泪流出来了,也就不再顾及同学在还是不在了。女儿进去了,妻子搂着腹部,其痛苦纠结情态,不堪言语。这种场面,连毫无准备的同学妻子也眼泪涟涟。她劝说妻子,其实,她的眼泪噙在眼眶,眼睛四周充血,色气浓重了许多。
2012年2月8日上午,女儿要返回异国他乡。原计划11点从家里出发。十点我就回到家里。女儿与母亲和妻子,都在客厅闲聊。母亲也罢,妻子也罢,都是在陪女儿开心。我看有点时间,提议照相。女儿、妻子觉得主意不错。
先后给女儿和母亲,女儿和妻子,女儿和我照。我特意多照了母亲妻子女儿的照片。在我心里,她们三个,是我生命历程中,最为值得珍爱的女性。母亲出来进去,进去出来,她老人家知道孙女要远走了,已经两个晚上没有好好休息。
给妻子女儿照相时,妻子知道女儿马上就要走了,情不自已颜面愁苦起来。为了调适气氛,我提醒妻子坚强点。想不到的是,这个提醒反而让妻子鼻子更酸,眼泪更多。妻流泪了。女儿也很难自控,扭头走向餐桌附近,背过身子偷偷拭泪。女儿想极力保持镇静,保持正常姿态,但妻子的泪水,还是感动的女儿无法平静下来。
停会儿,鼓励妻子、孩子,要学会自控,学会坚强。稍事调整,又继续拍照。照片拍了,但哭过的眼睑毕竟不同平常。这种离别,真的伤人、伤心、伤精神呀。
送孩子的车来了,鸣笛清晰可辨。这时,母亲知道女儿马上要离开了,叮嘱女儿注意安全,注意身体。说话间,已经隐含几分哭腔。女儿抱住她婆,瞬间泪如泉涌。母亲抬头,仔仔细细看她的孙女。
母亲伤感极了,泪水不停滑落。在母亲心里,她已经89了,这次离别,下次就不一定能再见上孩子。母亲说:我现在成了风地的灯,风洞的烛,那里来上一股风,说灭了就灭了。我是有今年没明年呀。人常说,六月七日八时,我现在是活的天天人,活的 人。娃走了,可能再也见不到了。母亲的伤感,不由我也泪衔眼眶。
鸣笛再次响起,自己急忙拣大的行李箱提。三个箱子,两个大的差不多都在50斤。提完一个,再折返提第二个。等三个箱子装好,关好车门,叮嘱司机一路慢点,并目送孩子远去。
车走了,我立马钻进门洞,不知怎么了,眼泪扑嗽嗽流了出来。听见楼上脚步声,趁人还没相遇前,快速擦干泪痕。其实,装一副平常淡定自若的表情,够痛苦的。
昨天下午,接到两个陌生电话,一数,号码十位,自己疑心是女儿打来的。两次打来,两次接听无声。回拨怎么也打不出去。过会儿,妻子打来电话:孩子安全回到“家”了。这下,自己一直悬着的心,才稳稳当当着地了。
下班回到家,照例先到母亲房间给母亲道安。母亲笑嘻嘻对我说:“娃已经到那里了,你知道不?27个小时,几万里路程。”起初,我并没留意母亲所说27个小时的意思。母亲说,自孩子出家门到报平安,前前后后整整27个小时。原来,老母一直在惦念她的孙女了。
母亲操心的,总是别人。
经历的离别太多了,但铭记于心的,其实就这些……
2012年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