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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19-2-10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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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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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17 16:41:2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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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三叶草 于 2017-3-17 16:44 编辑

    在《江南》上转载一篇小说,觉得很有内容,有兴趣一起欣赏。

    与你有关或无关

    □ 尹学芸

         一
         谢五常中午赌气没吃饭,儿媳陶月英和女儿谢小蓝都没当回事。顾嫂做的红烧牛尾味道不错,就是有些淡,俩人边吃得热火朝天边评头论足。谢五常起初是在沙发角上坐着,后来就架着拐躺回了卧室的床上。顾嫂端着一碗牛尾汤追了过来,哄孩子一样细声细气说,你不是吵着要喝牛尾汤么,给你做了你又不喝,是不是成心难为人?顾嫂端着碗,用汤勺小心地搅和了一下,舀上小半勺,放到唇边吹,然后又往谢五常的嘴边送。谢五常紧闭着眼,把唇抿成了一条线。那意思仿佛与牛尾汤势不两立。顾嫂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谢五常动也没动。顾嫂叹了口气,朝外喊:月英小蓝,我可是没辙了,还是你们劝劝他吧。
        陶月英喝了一点红酒,此刻脸颊像擦了胭脂一样上了颜色,她给小蓝递了个眼色,朗声说,顾嫂你吃你的饭,等我吃完了再说,我今天是真饿了。小蓝也说,谁不吃谁不饿呗,强迫人家吃饭也是侵犯人权。姑嫂咧着满是牛油的嘴吃吃地笑,谢小蓝又说了句:爸,我们把红烧牛尾都吃完了,汤你要是不喝,我全喝了。
    谢五常突然咆哮了句:都给我滚!
        下午四点,家里只剩下了顾嫂和谢五常两个人。暴烈的阳光逐渐减弱了,连槐树上的蝉都唱疲乏了。天气越热它们越唱得有劲道,仿佛生怕下辈子没机会唱歌了。谢五常烦躁的时候会嫌蝉唱得凶,“妈了个巴子”之类骂人的话不离口。他还用拐杖去敲那棵老槐树,让老大拿斧子来,把树放倒喽!老大顺从地把斧子拿来,递给他。谢五常却不接,他的胳膊杆儿只剩下骨头了,比斧头柄细了不少。接过来他也拿不住,他有这个自知之明。他点着手让老大操作,说你把它砍了,你把它砍了。口气柔和地似是求着别人。老大却抱着膀子无动于衷,用嘴努着树上挂着的牌牌,讥讽说,这是古树名木,砍了是要坐牢的。你不是想让我去坐牢吧?
    谢五常仰头望着儿子,眼神一片迷茫。他有些听不懂儿子的话,生病这几年,很多词汇都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了。有时很平常的一句话,都会让他想老半天。他不甘心就这样被那些词汇抛弃,会较劲般地用力想,就像眼下这样。他小心地问,啥叫……古树名木?
        儿子却不认为这问题值得回答。他看了老子一眼,拎着斧头回家了。
    谢五常在树下发了会呆,落寞地一步一步往家走。他还在想那个叫“古树名木”的词,生得让他摸不着头脑。那些蝉在老大和父亲对话时停顿了大约几秒钟,此刻又整齐划一地嘶鸣起来,像普天下所有的胜利者那样,叫得趾高气扬。蝉的叫声搅乱了谢五常的思绪,他烦躁地止住了脚步,扭身去瞪那棵树,似乎是想把那些蝉看羞了。
        可谁又在乎一个又老又病的人的眼神呢。
        谢五常心情好的时候,会坐在床边半天半天地听蝉鸣。头歪着,耳朵支棱着,像听戏一样入神。顾嫂看他有趣,问他听出什么没有。谢五常盯着顾嫂看,指点着其中的一只蝉说,这个,你听这个,嗓门多敞亮,一听就是个王。顾嫂抿着嘴笑,说蝉么,都是两只翅膀一个脑袋,哪里有什么王不王的。谢五常抬杠:人都是两条腿顶一个脑袋,人与人一样么?顾嫂赶紧说,不一样,不一样。当年您就是差一点做了王的。谢五常“哼”一声,对顾嫂的话表示不屑,那意思仿佛是在说:这话不用你说。但谢五常的神情顾嫂看得懂,是很受用的样子。他还情不自禁地移动一下屁股,仿佛是代表嘴巴在发表意见。
        顾嫂说的王,是指当年谢五常差一点当了县长,可选举让有心人操纵了一下,没选上。谢五常也就是从那年开始身体出了偏差,先是血压高得跑出血压表。后来又多少有些帕金森,两年前又被血栓了一下,身体就彻底不行了。老伴比他走得早,纯属是让他欺负走的。他一肚子的邪火没处撒,整天找老伴的麻烦,就这么,老伴不跟他一般见识,先撒手人寰了。
        顾嫂的话,一句顶一万句,因为顾嫂顺着他说。顾嫂来谢家两年了,摸得着谢五常的脉。顾嫂把谢五常搀到餐桌前,谢五常就知道要吃饭了。他顺从地把两只拐叠起来,靠到沙发上,自己找了毛巾围在下颏底下,然后两手放到膝盖上,乖得像幼儿园的娃娃。顾嫂一道一道地从厨房往外端汤菜,抹布垫到盘碗底下,还被烫得吸溜吸溜的。顾嫂每端上来一道,谢五常都伸着脖子看,吸一下鼻子,赞一声:香!顾嫂打趣说,好听的话咋不跟闺女媳妇说呢?人家好心好意地来,你却叫人家滚。谢五常说,叫她滚就是好听的,我还不知道,两家两窝白眼狼。
        谢五常喜欢吃热饭,天气热,饭菜也热,可他的脸始终是青灰的颜色,连个汗珠都看不见。顾嫂拿了毛巾给他擦脸,是当有汗的情况擦的。谢五常把脸伸出去,让顾嫂擦,嘴里还说,你也擦擦,你的脸都成河了。因为谢五常不喜欢空调,所以天气再热,顾嫂都得忍着。可谢五常的儿子媳妇闺女姑爷都忍不了,他们说,要热死人了,有空调不开热死人,天底下都没有这个理。哪样的理,顾嫂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是来侍候谢五常的,一切就要以谢五常的需要为轴心。有一天,谢小蓝点着她爸的脑门说,爸,我们都出汗,你连汗都不会出了。谢五常一拐杖打过去,差一点打断谢小蓝的腿骨。谢小蓝鬼哭狼嚎地在那里叫,谢五常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边笑边说活该。顾嫂问谢五常为啥下那样狠的手,谢五常说,他们都盼着我早死呢,你没看出来?
    顾嫂说,没人盼着你早死,是你多心了。
       谢五常得意地说,我一点没多心,他们心里想的啥,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顾嫂抿着嘴笑。这个时候的谢五常哪里像个病人,脑袋聪明得像大学教授。
    吃完饭,顾嫂收拾碗筷,谢五常把一只拐夹在腋下,抢着帮忙往外端盘子。吓得顾嫂一叠声地说,我来我来。谢五常看着顾嫂把盘子接过去,脸上是邀功一样的笑。那情景就像小孩子做了什么好事情一样。顾嫂看得懂谢五常脸上的表情,说这点儿活哪里用得着你干,哪天去北山搬石头,你多干些就行了。
    这样的话,他们一个说得无心,一个听得有意。谢五常的脸上会焕发出神采,就像下一刻真就能去北山搬石头一样。
       顾嫂收拾完,先给谢小蓝打电话,告诉她谢五常汤也喝了,牛肉也吃了,让她别惦记。在顾嫂的眼里,谢小蓝就是个未成年的孩子,虽然也结婚五六年了,但心气儿和想法,很多都是小姑娘的。谢小蓝还经常与父亲拌嘴,看得顾嫂发急。但拌嘴归拌嘴,倒是不隔心,这一点是与儿媳妇差着行市的。在谢家两年,顾嫂什么都能看得明白。看得明白,却什么也不说,顾嫂时刻提醒自己嘴巴要有封条。谢小蓝果然很高兴,夸还是顾嫂有办法,并当即给嫂子陶月英打电话,重复顾嫂的话,说爸汤也喝了肉也吃了。谢小蓝说得喜气洋洋,不料陶月英哼了声,她说如果当时有你哥在场,你看他还敢不吃饭。
        谢小蓝有些不明白嫂子的话。虽然她知道父亲有些怕哥哥,但肯定也不会怕到敢或不敢吃一顿饭。她觉得嫂子是有些误会,赶忙解释说,爸不是那个意思,他这是嫌我不孝顺。你来家里这么多年,爸待你就像待亲闺女。
        陶月英又“哼”了声,说小蓝你还是不明白,你哥三天没上家,他这是扯人疯呢。他也就是欺负我的能耐,如果有你哥在场,他还敢骂人?屁都不会放一个。
        谢小蓝哑了音,她没想到大嫂因为父亲的一句话记仇,说出这么难听的话。她没说什么就把电话放下了。陶月英当年是乡下妹子,户口和工作都是公爹搞定的。婚后的许多年,她对待公爹就像女仆一样。现在她这样说话,显见得是忘本了。
        谢小蓝郁闷了老半天,有些缓不上这口气。嫂子比她能干会说,谢小蓝一直都很依赖她,当她是亲姐姐。甚至在父亲面前,她自觉不自觉地和陶月英结成统一战线。
    今天谢小蓝觉出了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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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7-3-17 17:23:25 | 只看该作者
    很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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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19-2-10 20:22
  • 签到天数: 1671 天

    [LV.Master]伴坛终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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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17 17:55:30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三叶草 于 2017-3-17 18:01 编辑

        老大在下面的乡镇做一方诸侯,隔三差五到爹这里瞅瞅。他一般都是中午来,哪顿饭局不甚紧要,他把该喝的酒喝了,便说回家看爹。大家都知道老大孝顺,都抢着替他喝酒,催他快走,瞅爹的事,是天底下最大的事,耽搁不得。这天老大刚端起酒杯,陶月英就把电话打了来,连哭带嚎说,你爹又扯人疯,把一盘菜都扣我身上了!我不活了!老大皱了皱眉,说我知道了,这件事回头再说吧。口气很淡定,很公事公办。陶月英就知道老大的饭局重要,一下子就噤了声。老大这天是请主管领导吃饭,地点在一家能隐蔽的餐厅。虽说有八项规定,但总有解决问题的办法。这种局面一般都不会很快散场,假如领导兴致正好,连着晚饭都是说不定的事。好在下午四点领导有急事被人找走了,老大才匆忙回了家里。谢五常首先告状,说陶月英嫌弃他,把他的裤子丢进了垃圾箱里。死人的衣服才往那里丢!她咋不丢她爹的呢?谢五常气咻咻地说。陶月英尖声叫,你把一火车粪都拉在了裤子里,还好意思说。那裤子还有法要吗?谢五常说,你不会洗洗?陶月英说,怎么洗?洗得干净吗?老大沉着脸喊了一声顾嫂,顾嫂正在屋里拖地板,此刻拿着拖把出来了。老大不说话,听顾嫂解释。顾嫂看一眼老大的脸,先就紧张了。她说谢五常大概有些闹肚子,没来得及蹲厕所,就顺着腿根流了下来。按照她的想法,她也想把那条裤子放到水龙头底下冲一冲,那是条名牌裤子,花好几百买的,还八成新呢……老大使劲嗅了嗅鼻子,顾嫂赶紧说,老爷子洗过澡了,里外都是新换的。老大这才问谢五常为啥把菜往儿媳妇身上扣,谢五常不屑地说,她丢我的裤子,我把菜扣她身上是看得起她。
        老大情不自禁笑了笑,对这样一个老子,神仙都拿他没办法。他对陶月英说,你听见了吧?是你不对。
    陶月英此刻穿了谢小蓝的衣服,下午连班都没去上。她的火都顶在了喉咙口,张嘴就能吐出火舌来。她一点也听不得丈夫开这种玩笑,一甩脸子出去了。出门之前狠狠瞪了谢五常一眼,谢五常示威样地顿了顿手里的拐杖。
        屋里已经点了熏香,淡蓝色的烟雾若有所思地扶摇直上,散发着一股艾蒿的气味。老大问谢五常肚子痛么,还想拉吗?谢五常斜倚在沙发上,把拐抱在怀里,微微喘了一口气。他说老大。老大应了一声。谢五常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老大说,还商量个啥?你说。谢五常说,我夜里离不了人了。我闭上眼睛小鬼儿就在我身边转,我害怕。老大搔了搔头皮,这是个让他头疼的话题。他说小蓝不就住在对面屋里吗?再说哪有什么小鬼儿,你不要自己吓唬自己。谢五常说,那不一样,他们住在这里跟没住在这里区别不大,一天到晚就知道看电视。这样的抱怨谢五常经常有,所以老大并不以为意。谢五常飞快地溜了儿子一眼,儿子在往外掏手机。谢五常顶怕儿子打电话,讲起来就没完没了,还非常有可能一边讲电话一边往外走。他知道这是儿子的策略,然后就是几天连踪影都看不见。他赶紧说,我也不要你们住过来,我知道你和小蓝都不愿意在我这里住。老大掏手机的动作停止了,被父亲点到穴位,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老大说,不是我不愿意过来住,我每天走得早,回来得晚……谢五常摆了摆手,说我想让顾嫂住进来,每月多给她一千块钱——不用你们破费,从我工资里出。
        这些话在谢五常的心里憋了好久了,一直都想跟儿子说,但一直苦于找不着机会。他这几天心情不好,就是让这几句话憋的。他的血栓病控制了左半边身子,可他的大脑似乎比没发病之前还好使。他知道这话只能对儿子说,只有儿子通过了,才有可能实施。他不能擅作主张,这个家早已权力移交,他是没有决定权的。这些他都明白。所以这几天他都在筹谋如何对儿子开口,今天他其实完全有能力不拉在裤子里,可等一天老大不来,又等一天老大还不来,他就只能出此下策。这样一闹,老大不就来了?
    顾嫂来家里两年了,除了做饭,主要是照顾谢五常起居。谢五常的依赖就是在这两年中一点一点地加深的。每晚顾嫂回家,谢五常都失魂落魄。小蓝跟姑爷汪普在对面屋里看电视,谢五常报复似地把能做不能做的事情都自己做——他见不得他们把电视看得津津有味。他甚至还想登着椅子去扫房顶上的蜘蛛网,正好让小蓝撞见,小蓝哭叫着说自己不活了,知道的说是老爷子逞能,不知道还以为自己要谋害亲爹呢。可跟顾嫂在一起谢五常恰好相反,能做的事他也情愿让顾嫂伺候,那种心态,有点像撒娇的小孩子。他还总想偷偷给顾嫂些钱,顾嫂没要。
        谢五常的话把老大逗笑了,他知道老爷子又犯了异想天开的毛病。就像那天要用斧头去砍老槐树一样,如果不是病着,那种想法不会有。做了一辈子官的人,不会那样不知道深浅。老大用了些力气,才把脸上的笑控制在皮肤里,他腮上的肉用力抖了几下,像弹面一样上下窜动。他说,人家顾嫂会同意吗?谢五常信心十足地说,她同意。老大说,你凭什么这样肯定?谢五常说,凭她对我好。老大这回终于笑出了声,说你以为她是谁啊,她不过是个保姆。谢五常说,我当然知道她是个保姆,可她是个好保姆。老大故意说,她对你再好,如果不给她钱,她还会来吗?
       谢五常激动了,提高声音说,她工作了你凭什么不给她钱?你违反了……
       谢五常想了半天,突然蹦出三个字:《劳动法》!
       老大想起那天砍槐树的事,挪揄说,你不知道古树名木倒知道《劳动法》。
       谢五常勾着头不言声了。可他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老大,像偷儿一样心里七上八下。
       稍稍一转念,老大就觉得父亲的想法其实不错。他们兄妹四个,因为另两个都在外地工作,看护老人的事,实际就落在了老妹子谢小蓝身上。他是没空给父亲值班的,他不来,陶月英也不愿意来。陶月英每天中午下班过来,明着是来照看老爷子,实质上有蹭饭吃的嫌疑,这里离她的单位近。女人的那点心眼儿,别人也许看不出,做丈夫的可是一清二楚。老爷子工资高,不咬一口就觉得亏得慌。谢小蓝也经常抱怨,说四个人的爹,倒像是让她一个人侍候的。妹夫汪普不言不语,可老大知道,他也是不情愿住在丈人家的,小蓝要照顾爹,他是耐不得家里的冷清。
        顾嫂出来是赚钱的,每个月3000元钱,由老大老二均摊。假如真的能来陪夜,就把小蓝和汪普腾出来了。这样一想,老大简直觉得谢五常是个天才的脑血栓患者,连这样好的办法都能想得出。要知道,顾嫂如果能解决24小时的陪护问题,他和小蓝那得多轻松!
        谢五常眼巴巴地看着儿子,生怕儿子把自己的提议一口拒绝。他甚至想自己说害怕小鬼儿的理由可能不成立,他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什么小鬼的。儿子一旦回绝,他还要寻找新的理由。谢五常的神经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眼球往鼻梁中间挤,一层血色慢慢洇上面颊,鼻头红得似乎要滴出水来。老大看出了父亲的紧张,赶忙说,只要顾嫂同意,我没意见。多出来的工资还是由我和老二分担,不论多少,都不要你管。谢五常哈出一口长气,不满地说,我又不是没有工资,要你们管啥?
        顾嫂满脸喜气地把陪夜的事对丈夫老耿说了。老耿在印刷厂上班,还是国营老字号,每天起早贪晚地忙,工资却是一个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数字。顾嫂说,陪夜其实也没啥,谢老的房间敞亮,有二十多平米。放一张大床和一张小床,中间还有三四步的距离。他不闹夜,就是觉少,有时要陪他说说话。脾气像个老小孩,但一点也不难侍候,他知道心疼人。顾嫂择菜的时候他也要择菜,洗衣服的时候他总想伸手帮个忙。那天38摄氏度高温,他居然让人送来了一箱子冰棍,过一会儿给顾嫂拿一根儿奶油的,过一会儿又给顾嫂拿一根儿巧克力的。顾嫂说,这样吃下去会把胃吃坏的。他戴着老花镜翻自己的小药箱,顾嫂问他找什么,他说找胃药。
    这样的事,顾嫂每天回家都对老耿说。儿子去年考上了大学,家里只剩下了他们夫妻俩。顾嫂每天回到家,无论多晚,老耿都等她一起吃饭。顾嫂有时在谢家吃过了,多不想吃,也要陪老耿吃一点。吃了饭,老耿洗筷子洗碗。他说顾嫂在谢家忙了一天了,不许她动手。
        吃了饭,俩人会到附近的公园去转转。早一些公园像赶大集一样人满为患,等到他们出来,就十点多了。这个时候的公园已经安静了,人们都陆陆续续地往家里走,连树上的叶子都昏昏欲睡。老耿和顾嫂走在公园的林荫道上,偶尔会挽着手,谢家的事情,顾嫂都是在那种情况下说与老耿听的。顾嫂说,谢家人都是好人,老人是好人,儿女也是好人。可看着他们之间总像隔着一层什么,不像一家人那样贴心贴肺。比如老大来看爹,从来都是“看”的,他甚至都不在沙发上坐,进来就在屋里转圈儿,随时准备走。媳妇陶月英和姑爷汪普就不用说了,两个外姓人,跟老人说话从来都是带搭不理的,老人问三句,他们都不一定答一句。而答的那一句,也不是好腔调,也一定是冲墙说的。谢小蓝也不怎么跟老人亲,比如昨天,谢老刚一提起年青时候的事,谢小蓝就说,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啥,要说就说你咋样欺负我妈。把谢老窝得半天抬不起头。要说谢小蓝他们住在这里是占了便宜的,一分钱都不用掏,水电气暖吃的用的都是老人花,可他们就是不知足,总觉得是老人拖累了他们。儿女照顾老人原本就是应当的,你又吃着老人、住着老人,这个账他们怎么就能算反了呢。
    老耿不爱讲话,但他爱听顾嫂絮叨。顾嫂也说了那天谢老拉裤子的事,一个病老头,拉裤子多正常啊。况且又不是经常拉,陶月英有必要像杀人一样咋呼吗?其实她也没干多少事,洗澡,换衣服,都是我干的。可陶月英就是里外喊臭,那种嫌恶,仿佛谢老跟她没一点关系。她把谢老的裤子丢进了街上的垃圾箱。谢老喊她捡回来,陶月英不捡。谢老连着说了三遍,陶月英就是不捡。谢老一着急,就把菜盘子扣在了陶月英的身上。等到我去捡,裤子已经没有了。那真是一条好裤子,这么丢掉可惜了。
        说到给谢五常洗澡,顾嫂坦然得像是在说自己的孩子。开始,谢五常是怕羞的,把她们都往外轰。陶月英坐在沙发上嗑瓜子,嚷一句,小心啊!就得了。谢小蓝也顺坡下驴,干脆跑回屋里看电视,可洗澡间的地板那么湿滑,顾嫂不放心。开始是在门外守着,谢五常因为左半边身子不得力,通常是冲一下就出来了,就落个雨过地皮湿。顾嫂想也没想就进去了,衣服脱一次穿一次多不容易,要洗得干干净净才行。头发要用洗发水,身上要抹沐浴液,顾嫂从脑袋给他洗到脚后跟,就像给自己家的老人洗澡一般。洗到私处,顾嫂会架着他的左胳膊,让他自己洗。谢五常面朝着墙,身体最大程度侧着。起初顾嫂也有点心理障碍,时间长了,那种感觉就淡了。那样一个老人,与男人的概念已经很远了。陶月英表面感谢顾嫂,话却说得别扭。她说老人的皮肤摸在手里就像长虫皮,问顾嫂怎么下得去手。
        很多很多事,顾嫂说得漫不经心,老耿也听得漫不经心。他们习惯了这种漫不经心的交谈方式。老耿很少发表意见,顾嫂也没想着听老耿发表意见。说到底,谢家的事是人家的事,也就是个话题,不说这个,好像也没有别的可说的。
        里的路边上有许多小石凳,老耿和顾嫂走累了,选一处有路灯的地方坐了下来。因为那多出的1000块钱,顾嫂一晚上都很兴奋,话比平时多了许多。她说老大跟她提起这件事时,是防着她不愿意的。老大平时贵人话语迟,说起这件事,却有些像连珠炮,一个劲儿地问顾嫂1000块钱行不行,或者如果有其他条件,顾嫂尽管提。顾嫂什么其他条件也没有,她偷偷去算了3000加上 1000,那已经是让她心动的数字了。那1000块钱正好是每月寄给儿子的生活费,解决了这一点,顾嫂的心已经很宽了。
        顾嫂的心情老耿理解,他们都是找食儿吃的鸟,有食儿吃就是天地方圆,没有多少挑三拣四的余地。可有些问题顾嫂显然没想到。老耿忍了又忍,还是轻悄悄地问,你应了人家去护夜,什么时候回家呢?
    顾嫂愣住了。当作抱歉,她情不自禁去摸了老耿的手。因为老大跟她谈话时没有涉及到这个问题,顾嫂自己也忽略了。显而易见的是,她是应该回家的。两家离得并不远,骑车也就是十五分钟车程。可老大显然没有安排出顾嫂每天回家的时间,他只提到了谢小蓝夫妻有时住在这里有时也可能不住在这里,不管他们住不住在这里,陪夜的任务都由顾嫂来完成。老大这话说得不容置疑,他没提到什么时间是顾嫂可以随意支配的。
        顾嫂朝空中吹了一口气,旁边是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枝叶繁茂得遮住了周围半亩大的地方。顾嫂吹气时,树上的叶子仿佛都在抖。顾嫂望那叶子瞅了半晌,自言自语说,我得找老大说说。
    老耿说,可不得说说。你总不能一天一天地不着家门,要是离家远,咱也就不说什么了。
    顾嫂犹疑说,谢老那里确实离不开人。
    老耿说,可他自己有儿有女,你不去护夜的时候,他们不也能行?
        谢五常一夜都没怎么睡,顾嫂陪夜的事,让他心里有了激动。天还没亮透,他就爬起了身,翻箱倒柜找那件小格子衬衫。那件衬衫是他当年带队去上海考察时买的,花了大价钱。那时谢五常管县里的招商引资,全国各地到处跑。名牌衣服也买了不少,但那件小格子衬衣是最贵的,纯正的法国货。买回家来,谢五常才发现衣服领子与自己的脖子不是一个型号。谢五常那时脖子像脑袋一样粗,衣领围上去像短了半截的腰带,怎样抻扯都系不上扣。但那件衬衫活在了谢五常的记忆里,时隔多年,他轻易就想起来了。
        把衬衣穿到身上,谢五常好好照了照镜子,见那衬衣在身上已经显得宽松了,淡粉的颜色在清灰色的天光里分外显得柔和,谢五常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顾嫂能来护夜,这是他期许了太久的事。他与老大说的有关小鬼的话,是骗人的,其实也是真的。有一种孤独能在长夜生出鬼来,那个鬼时刻提醒着你是个要死的人。
    年轻的时候,谢五常是不怕死的。那时他强悍、强壮,自认为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打倒他,包括死亡。与死亡有距离的人是可以藐视它的,当那距离越缩越短,恐惧才会真正来临。因为死亡变成了一件披风,如影相随了。
    这个时候儿女、钱财都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心底依赖的那个人,她能给你一种支撑,让你走出无底深渊。或者,在黑暗来临时,紧紧抓住她的手,让对方的温暖化解自己的冰凉。这恰是死亡之前的那一根稻草,抓住了,也许就给了自己生命的最后那口喘息。那种渴望充斥了谢五常的每一根神经,他经常会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睡在一口棺材里,四周逼仄得连呼吸一下都难。
       衬衣其实只是一个道具,主演还是谢五常。他焦灼地巴望着天亮,今天与昨天不同。昨天顾嫂同意了来守夜,这让谢五常感受到了新生活的信息。他渴望顾嫂早一些出现在他面前,希望顾嫂第一眼看到他,就能感觉到他还是一个体面的人。
       那种感觉当然隐秘,但他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隐秘了。
       他拄着拐杖走出了房间,脚步与水泥地板摩擦的声音,两只拐拄在地上的顿挫声,都是一下轻一下重。汪普从睡梦中被惊醒,不满意地嘟囔,瞧你那个爹,他不睡觉以为别人也不睡。
    谢小蓝爬起身来凑到窗玻璃前。谢五常平时是醒得早,但没这样早就折腾过。谢五常已经走到前门洞里。他把拐支到胳肢窝底下,两只手用力去拔门插销。谢小蓝拉开窗帘喊,爸,爸,这样早,干啥去?谢五常踱着脚步转过身来,朝谢小蓝这里看,抬起胳膊朝外指了指,说到外面看看 。谢小蓝没好气地说,外面有啥好看的——大热的天你怎么穿了长袖衣服?真是疯了。后半句话,谢小蓝是咕哝出来的,没传出去,可汪普听得一清二楚。汪普接茬儿说,你刚知道他疯?
        谢小蓝愣了片刻,消化了汪普的话。她叹息地说,我们也要有出头之日了,今天说不定就可以回家睡了。
    汪普说,先把现在的觉睡好,困死了
       谢五常用胳膊肘倚住门,人先出去,再把拐小心地顺出去。槐树底下有一个石礅,是老大专门请人定做的,给谢五常当坐骑。坐骑大约有半米高,形状像鼓,谢五常与外部世界的惟一接触,就是坐在鼓上面,看路上的人来人往。
       年轻时候的谢五常,是一个脑筋活络的人,想法出奇地多,点子出奇地多,也曾是这座城市的风云人物。如今已经变成石雕了。眼下这尊石雕就坐在那棵古老的槐树下,专注地望着前边的街口。身边不时有过往的行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没人和他打招呼。邻里都知道他病得有些糊涂,有一天,他跟人抬杠,愣说槐树是他栽的。
        树是唐槐,跟这座城市的年纪相仿。人家打趣他问,知道啥是唐槐吗?谢五常倔倔地说,槐树姓谢,不姓唐。
        人们才知道他脑子坏了。
        陶月英看见谢五常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昨天那套衣裙是软缎的,被那盘菜整个油成了塑料雨衣,让她欲哭无泪。她能怎么办呢,她没办法,骂又骂不得,打又打不得。老大的心思不在家里,小姑子夫妇一对儿缺心少肺,这个家还得她支撑着。她从马路上拐过来,谢五常就一直盯着她看。陶月英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我又不是顾嫂。谢五常说,我没等顾嫂。陶月英说,穿得像个新郎官,你不等顾嫂等谁?谢五常有些羞涩地往怀里搂了搂拐,又把眼光放长了。陶月英往胡同走了两步,有些不甘,又转过身来说,顾嫂今天不来了,你等也是白等。
       谢五常抿了抿嘴,不再说什么。他身形虽说像石雕,但一点也不影响他理解陶月英的话。他觉得陶月英这话目的阴险,所以他坚决不上当。
    邻居张老太从家门口走出来,与陶月英打招呼,说老大家的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陶月英嘴巧地说,这边有点活儿,干完了好去上班。听完张老太夸她贤惠,她又对谢五常招了招手,温和地说,爸,咱们回家吧?
       谢五常瞅也没瞅她。
       张老太用手使劲点了点谢五常,嘴里嘟囔了些话,但没有发出声音。陶月英理解那些话都是指责谢五常的,张老太与谢五常年轻的时候就是对手,算是同朝为官的人。做了几十年邻居,两家人貌合神离。谢小蓝除了喊一声“张姨”从不肯多说一句话。陶月英则跟张老太好相处得多,她们有一个共同的话题,交流谢五常这些年的种种不是。
        陶月英的高跟鞋吧嗒吧嗒拐走了。谢五常抱着拐调整了一下姿势,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哼”,那意思仿佛是在说,骗我?
        谢小蓝与汪普还没起床,说夜里被老爷子耽误了觉。陶月英说自己也一宿没怎么睡,让你哥气的。谢小蓝捅着嘴里的牙膏沫问为什么,陶月英说,顾嫂要来守夜的事知道不?谢小蓝点了点头,含混地说,听哥说了。老大是当作好事对妹妹说的,说你们以后可以回家住了,只偶尔过来照顾就行。陶月英盯着谢小蓝问,你是怎么想的?谢小蓝奋力点着头说,是好事。陶月英原本倚着门框站着,气得一扭身去了厨房。谢小蓝不明就里,追了过去,陶月英没好气地说,我知道你做闺女的不应该守在这里,要不是你哥当着那个芝麻官,说啥也轮不到你。可凡事要往长远里考虑,爹是自己的,给别人就那么放心?
    谢小蓝越听越迷糊,她把牙膏沫吐到了洗碗池里。着急地说,嫂子你这话都是什么意思啊?什么叫爹给别人啊?
        陶月英好好喘了几口气,才把心里的积郁说出来。昨晚她与老大发生争执也是因为这个,顾嫂要来守夜,老大也是当作好事告诉她的,她的第一反应是:她有男人啊!
       老大说,顾嫂是保姆,你想哪去了。
       陶月英说,是保姆她就不应该答应来守夜,老爷子都依赖她了,你不知道?
       老大说,所以老爷子才想到让她来守夜啊。
       陶月英说,那就不是来守夜,那是入洞房!
       就这一句话,差点没把老大气死。老大说,你爹这个岁数还入洞房啊!陶月英说,我爹不雇保姆,雇了保姆也不会要求跟人家一起住,亏他当了那么多年领导干部,男女授受不亲他不知道?
    老大说,他是个病人!你这个儿媳妇是怎么当的,居然这样揣测一个老人。你是什么心肝!
    陶月英说,你还有心情来研究我,你怎么不研究顾嫂是什么心肝?她答应来守夜到底是什么居心,猪脑子都想得明白!
        两个人就这样呛呛了半宿,气得老大想离家出走。老大其实差不多已经被陶月英说服了,他只是不好拐那个弯儿。让顾嫂来守夜毕竟是他亲口说的,夜还没来守,就先把人辞了,怎么都有点说不过去。可陶月英尖着声音吵嘴还不忘举例说明,那些例子都是保姆睡到了男主人的床上,最后落得个官司不断,家破人亡。老大也听得没了脾气,假如事情真的被陶月英言中,那种麻烦也想一想就让人胆战心寒。
        老大对陶月英说,我不管了,要说你去说。
        谢小蓝垂手坐在沙发里,头没梳,脸没洗,整个人都还显得木呆呆。陶月英化了妆的一张脸油光水亮,汗珠都跑到油脂外面来了。汪普在院子里给花草浇水,偶尔在玻璃窗里打个晃,屋里人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他很想与谢小蓝对一下眼神,但谢小蓝没朝他这里看。
    他住在谢家,却从不掺和谢家的事。当年他跟谢小蓝搞对象一家子都往死里反对,他在心里始终解不开这个结。
        谢小蓝拍了拍陶月英的膝头,让她消消气。说嫂子还是你把事情想歪了,你以为咱爸还是小伙子啊,就是白送他个人,他哪里要得了。你那样说话大哥当然生气了,况且顾嫂也不是那样的人,她不过是跟爸投脾气。
    下面的话,院子里的汪普就无法听到了。陶月英把头扎了过去,几乎是在跟谢小蓝咬耳朵。谢五常与顾嫂的种种,别人不知道,她们是看在眼里的,老爷子看顾嫂的时候,甚至眉目含情。至于他没有男性功能,陶月英说,男人身体不想,不代表心里不想,只要有一口气,他都不会断了那个念想。干那个不行,他可以贴一贴啊,蹭一蹭啊,摸一摸啊。那么多老年人再婚,你以为是为传宗接代啊。他肯定是看上顾嫂了,顾嫂比咱们清楚,他是看上顾嫂了。顾嫂再答应来护夜,你想想,是护夜本身那样简单吗?
    谢小蓝说,那她图什么?
        陶月英气得打了谢小蓝一掌,说你们怎么都是木头脑袋啊。老爷子的存单折、工资折放你手里了吗?房本放你手里了吗?哪天俩人一登记,或者老爷子就弄个遗嘱公证,把财产都给别人,你哭都来不及。现在这样的事太多了,你怎么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
        谢小蓝让陶月英一番话说得直起鸡皮疙瘩,她情不自禁用一只手摩挲着另一条胳膊,那胳膊生出阴风来了,凉飕飕的。就在这个时候,谢五常回来了,他对汪普说花都要浇涝了。水是要花钱的。他抱怨说,都这样败家,日子哪能过得好。
        汪普声也没响,把皮管子对准一株美人蕉猛劲儿灌,水都流到花坛外面来了。
    那只石礅夏天也是阴凉阴凉的,到了正午才能被太阳暖透。顾嫂过了上班的时间仍没来,谢五常有些信了陶月英的话。他一早上的精心准备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他的荒凉没人能懂。
        陶月英对谢小蓝挤了挤眼,迎到了屋外。说这个月的生活费又没了,该去支一些。爸,工资折呢?
    谢五常拄着拐缓缓往屋里走,一脸的落寞和无奈。他说上次的500块钱还花不到十天,吃钱都吃不了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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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1

    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17-3-17 18:56:4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三叶草 于 2017-3-18 11:26 编辑

       顾嫂一早起来就接到了家里的电话,说老妈治关节痛的药没了,让她抽时间送去。娘家在深山区,离最近的镇医院也要十几里远。老妈腿不好,用的药都是顾嫂从城里买。老妈不吃药腿就不得力,觉都睡不好,所以买药的事是大事。顾嫂放下家里的电话就给陶月英打电话,顾嫂是陶月英的同事介绍来的,她习惯有事就找陶月英。顾嫂说,她准备放下电话就去药店买药,然后直接去公共汽车站,在家吃完午饭,马上就能赶回来。每次遇到这样的事,陶月英都不会答应得很痛快。她在一家行政单位管后勤,平时事很少,想不上班就可以在家赖一天。但她反对顾嫂请假,理由不言自明。顾嫂每次请假,陶月英都要过来陪老爷子,这是件挺烦人的事。今天陶月英却告诉顾嫂不用急着回来,她正好有一天空,可以给老爷子值班。陶月英是什么人,顾嫂心里是有数的。所以陶月英的话让顾嫂沉吟了好一会儿,她觉出了陶月英的一反常态。
        娘家在一面松树坡的坎下,右面是天然石头峭壁,是早些年开山开出来的。翻过一座山,山那边就是官厅水库,建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眼下这所宅院,就是当年从水库底下搬上来的。当时的放炮队削平了一座小山包,为顾家开辟了这所宅院。那时顾红莲就已经是大姑娘了,也跟着放炮队做些辅助的活。谢五常当时是所在公社的党委书记,经常披着一件军大衣来检查工作。公社所辖的十几个村庄都缺水,谢五常软磨硬泡,让当时的县革委会出台了红头文件,举全县之力修建了这座水库。
    多少年过去了,谢五常的名字山里的许多乡亲都还记得。
        顾嫂回到家就脱鞋上炕,山里的闺女回娘家都这样,厨房里的事就包给了弟媳妇。她的主要任务,就是陪着妈说话。妈知道她在谢五常家里当差,就爱问些有关谢五常的事,也爱回忆谢五常当年的事。当年顾嫂的爹是修水库时被崩塌的石头砸死的,那些石头滚落下来,有半面山那么多。谢五常起初也想把人找出来,给家人个囫囵尸首,扒了两天,那石头堆都不显少。后来是死者家人要求不找尸首了,就当捐给水库了。当年谢五常规规矩矩给石头堆鞠了仨躬,并亲自给顾家选宅基,指挥修水库的人盖房子。现在许多年过去了,房子还结实得像碉堡一样。
       老人盘腿坐在炕上,不习惯叫女儿的名字红莲,而是叫她老大。说老大,你一定要对人家好,当年人家对咱有恩呢。老人的思维定势代表了整个山里人,家人被石头砸死,那是给自己修水库。公家人给自己修房子,那就是有恩。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老人大字不识,但会说这句文绉绉的话。
    在老娘面前,再大的女儿也是孩子。顾嫂的说话方式情不自禁就有了撒娇的成分。她说没有恩我就对人家不好么?你大闺女是这样的人么?老人抿着瘪瘪的嘴巴笑,自个儿的闺女自个儿当然清楚,红莲不是那样的人。明明知道不是,每次来还是要这样嘱咐几句,这是当娘的权利,要行使。她问谢书记好不好,算起来,他要比自个小六七岁呢,当年曾经叫她老嫂子。顾嫂便把谢五常要砍槐树的事,用拐杖打女儿腿骨的事,牛尾汤熬熟了 却不喝的事,一宗一宗对老妈说,老妈听得咯咯咯地笑,说这个谢书记,当年就是爱喝个白棒子粥。
    顾嫂说,不能当饭吃,却有营养。等秋凉了,我也买回来给你做。 老人赶忙说,那是贵人吃的东西,你可别买,买了我也不喝。我喝了还不得噎膈?
        弟弟去山上给果树喷药,回来人就像是要蒸腾了,冒着一团一团的热气。看见弟弟回来,顾嫂赶紧去给他切西瓜,送毛巾把儿。西瓜在城里不算什么,稀烂贱,连顾嫂和老耿都不怎么待见吃了。但山里却不一样,山里不长西瓜,看见个卖西瓜的都稀奇。西瓜曾待在顾嫂家的冰箱里,跟顾嫂一路颠簸着来到娘家 ,被放到了篮子中,沉到了深水井里。井水里的那种清凉与冰箱不同,弟弟吃得吸溜吸溜,顾嫂看着牙根儿都是痒的。弟弟吃了一块又一块,不一会儿的工夫,脚底下就堆了很多西瓜皮。
        吃饭的时候,顾嫂在饭桌上说到了自己要去守夜的事。弟弟问,加钱么?顾嫂说,加。弟媳妇问加多少,不等顾嫂回答,老妈抢着说,不加钱也要好好对人家。顾嫂看了眼老人,见老人也盯着她看,顾嫂有些心虚地说,我知道。顾嫂的心虚,是因为她压根没想到谢家不加钱。假如谢家不提钱的事,顾嫂会答应去守夜吗?顾嫂的目光被老人的目光撞了一下,迅速收回来了。好在弟弟给解了围,弟弟说,人家有钱,不加白不加。老妈说,有钱是人家的,加了也白加。饭桌上的人都笑了,老太太话说得孩子气,让人没法不笑。弟媳妇马上去算顾嫂这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妈呀”一声叫,说这样不就和工人姐夫挣得一样多了么?
    顾嫂说,没你姐夫多,你姐夫还有保险,还有公积金呢。
        弟弟连着咂了好几下舌头,说城里钱好赚,真好赚。比山里太容易赚钱了。弟弟一直想到城里找个事做,也拜托过顾嫂,但顾嫂一直没敢应承。办这样的事,她和老耿都没办法。此刻弟弟的眼神又带了钩,那个钩连老妈都看出来了。老妈伸手打了弟弟一巴掌,说不许麻烦你姐。又扭头对顾嫂下命令,不许麻烦谢家。
    顾嫂连忙说,我知道。
        看了眼弟弟,顾嫂又说,谢家其实帮不了忙。
        顾嫂解释说,老爷子退下来好些年了,如果有辙,早把女儿女婿的事办了。他们单位都不好,工资都不多。当年老爷子有权的时候,能办却不办,拖着。他看不上小姑爷。现在小姑爷虽说不言不语,但心里也不见得不记恨。老大虽说有实权,但离城市远,城市上的事说不上话。
    弟媳妇先就不好意思了,憨憨地笑。弟弟抹了抹后脖颈,脸也红了。他说家里的果树也需要人,离城市又这样远,不会两头都顾得上。
        老妈这个时候的神情显得特别得意,她说这样想就对了。只要别跟你姐比,咱就不显得没钱了。
    顾嫂比预计时间稍稍晚了些到谢家。她本来是想在家里多待些时辰,多陪陪老妈。她难得回去,也难得陶月英给她一天假。可老妈人老了,性子却越来越急了,她一个劲儿地催促顾嫂快些回城里,她说既然给人家当着差,就要一扑心儿地做。顾嫂解释说,东家有话儿,她是可以歇一天的。老妈说,这是人家跟你客气,你哪能把客气话当真呢。话都唠完了,情也抒尽了,老妈又再三再四地催,顾嫂也真就觉得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回到自己的家,顾嫂这屋那屋来回转,也没找着事做。老耿是个细致人 ,除了挣钱不多,简直没有缺点。家里旮旮旯旯都被收拾得干净,他总说顾嫂给人家干得辛苦,家里的事,尽量少让她干。
        这个时候还不到下午四点,顾嫂在家待着也不安宁。她理解陶月英是不怎么待见公公的。话又说回来,这年头,哪个儿媳妇待见公公呢?公公也不待见她。当然这是现在的状况,倒退多少年前,情况肯定不是这个样子。他们之间的事,顾嫂听人说起过。谢五常在乡下的饭店吃饭,看上了端盘子的服务员,进而让她成了自己的儿媳妇。陶月英嘴甜哄人行,但不是多有耐心,值一天班的话,不定怎样捏着鼻子呢,这个时候,说不定已经够够的了。当初顾嫂来谢家干活,就没提到假期的事,所以顾嫂什么时候休半天假,心里都惴惴的,仿佛占了人家便宜。是占了陶月英的便宜。
        顾嫂脱下了回娘家的衣服,换上平时干活的装束,来到了谢家。从心里说,她是惦念谢五常的。谢家人人都好,但若说有情谊,还是老人有情谊。虽说谢小蓝和陶月英也不拿她当外人,时不时就送她个不再流行的包,或者不时兴了的一套衣服,但情感好像不是这样就能建立的。比如,哪天顾嫂把饭菜做得没合胃口,谢五常从不说什么,那姑嫂却可以抱怨得无尽无休。顾嫂表面也应承人家说得对,但心里有时却想,谁没个手高手低呢,能填饱肚子就得了,值当得花说柳说么。
        顾嫂再也没想到,此时的谢家成了硝烟未散的战场。谢五常从屋里打到屋外,任什么东西都会给上一拐杖。从打一进到院子里,顾嫂就觉出了异样。一只塑料脸盆在花坛旁歪着,显见得是在这之前被人踢了一脚。拖把原本在墙角晾晒着,此刻飞到了大门洞子里,挡着了顾嫂的路。顾嫂随手把拖把拾起来,放回到了原地,大声说,美人蕉碍着谁了,怎么就把花儿揪掉了?顾嫂把那几片大红的花瓣也捡了起来,放到手里吹了吹。顾嫂的声音惊动了屋里的人,屋里的吵闹声立时降了温。顾嫂有些不敢往屋里走,隔窗望去,客厅仿佛也是一片狼藉。陶月英卡腰站在沙发拐角的地方,虽说闭着嘴,但那侧着脸的形象,都似冒着怒气。
        顾嫂悄没声地进了厨房。中午的碗筷都还没洗,几片瓜皮都丢到了垃圾桶外。她扎好围裙,细细看了看盘碗里的内容,有个凉菜,也有个热炒,但没有做汤。汤盆还是她走时摆放的样子。老人就爱喝一口汤,包括谢小蓝,却都不愿意多动手。嫌麻烦。老丫头都心眼少,娇气,难得为别人着想。顾嫂边洗碗边打开了冰箱的门,查看里面还有些什么。她晚上一定要给谢五常做个汤,哪怕就一只鸡蛋几片芹菜叶呢。
    谢小蓝到厨房打了个晃,脸沉得水一样。顾嫂问,月英呢?谢小蓝说,走了。顾嫂问她晚饭吃什么,她说吃气,气都气饱了。顾嫂忽然想起还有几只虾仁,正可以做碗虾球汤。她征求谢小蓝的意见,谢小蓝说,你去问我爸吧,别问我。
        谢小蓝一转脸,谢五常就堵在门口站着,吓了她一跳。顾嫂也同时看见了谢五常,穿一件小格子长袖衣服,看着像新的,胸前却已经污渍斑斑了。顾嫂很吃惊,一天不见、,她觉得谢五常灰了不少,消瘦了不少。脸颊陷得深了,连头上有数的几根白头发,都根根直立了起来,看着像个年老的刺猬。
    谢五常可怜巴巴地说,他们不要你了。
    顾嫂没明白,不要……谁?
        谢五常的喉头滚过一串声音,你。她们另找别人了。
    顾嫂看了谢小蓝一眼,见谢小蓝在拼命给父亲打手势。父亲看见了,却如同没有看见。他不屈不挠在那里站着,倔得像一只不知死活的山羊。
        顾嫂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腾地脸红了。缓了缓,顾嫂摘下了两只袖套,艰难地说,我是该走了。
        这一天发生了什么事,顾嫂不知道,谢小蓝也不知道。谢小蓝比顾嫂早一点到了家里,家里已经是一片狼藉了。上午,陶月英嗑着瓜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谢五常拄着拐出出进进,经过陶月英这里,都要斜一下眼仁儿。说地该擦了,衣服该洗了,屋顶上的蜘蛛网该罩罩了。陶月英动也没动,只是把电视的声音调大了。谢五常在门口盯了陶月英几分钟,陶月英当然有感觉,但她假装不知道。
        谢五常没有顾嫂的电话,否则他早就会把电话打过去,问问顾嫂为什么不来。太阳升高了,外面的蝉又没死没活地开始叫,谢五常烦躁地举头看天,恨不得把天戳个窟窿。谢五常的焦躁,哪里逃得了陶月英的眼睛。陶月英冷冷地说,顾嫂今天不来了,快把新衣服脱了吧。扭过脸去,陶月英小声说,穿那样好的衬衫,哪里配。谢五常像鱼一样张着嘴巴喘气,他听见了陶月英的话,可他对陶月英的话无动于衷。
    顾嫂干啥去了?他问
       不来了。陶月英故意回答得节省。
    她啥时来?谢五常的话说出来像沙子一样干涩。
    陶月英说,啥时也不来了。
        陶月英这话是随意说的,谢五常也听得随意。他缓慢地扭过身去,一顿一顿地朝外走。他还是不相信陶月英的话,他觉得顾嫂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谢五常对陶月英的不相信,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那时他刚从岗位上退下来不久,一位酒厂的老朋友托陶月英给他捎来两瓶陈年佳酿,是窖藏30年的稀罕物,酒厂也就那么几瓶,陶月英却在半路上把酒送给了自己的爹,对谢五常却提也不提。那是谢五常与陶月英第一次翻脸,说她不值两瓶酒钱。陶月英说,我连一瓶酒钱也不值,当初你为什么非要看上我?
        谢五常当年看上陶月英,除了她的模样可人,还有她1.70米的身高。谢家的人都是方肩膀,圆身子,身高都在1.65左右,典型的冬瓜体形。要想改变家里的这种基因,惟一的希望就是儿媳妇要有足够的身高。事实证明,谢五常这一点是高瞻远瞩,现在谢家的第三代已经明显改变了状况。只是他与陶月英的关系总是很难融合。外人看不出什么,如果有其他人在场,陶月英对谢五常有足够的客气。如果是两个人单独面对面,陶月英就有点欺负人了。
        陶月英接了同事的一个电话,是介绍顾嫂来的那个人,叫王芳。王芳问陶月英为什么没来上班,陶月英说顾嫂回娘家了。话说到这里,陶月英忽然变得吞吞吐吐,她说如果我们辞了顾嫂,你不会有意见吧?
        王芳嘎嘎地笑,说我能有什么意见,跟我非亲非故的。我不是告诉过你么,她只是给我家做过家政,我看她人还老实,就介绍给你了。
        陶月英说,你能再介绍个保姆吗?
        王芳说,没问题。我的一个邻居,最近刚从印花厂下岗,正托我找事做呢。人没说的,又干净又能干。只是——你为什么要辞了顾嫂呢?
        陶月英伸着脖子朝屋子里看了看,谢五常像张弓一样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等不来顾嫂,谢五常都有点虚脱了。陶月英自以为机密地说,老爷子看上她了,吵着要入洞房呢。我今天特意给她放一天假,看老爷子怎么折腾。话音未落,“乓”地一声巨响,谢五常把床头柜上的一只花瓶打落在地上,瓷器碎片炸裂开来,甚至撞到玻璃窗上。陶月英的话像给谢五常打了一针强心剂,一下子就把他的斗志激发出来了,他的身上陡然就有了精神。谢五常骂陶月英混蛋,说你不配糟蹋顾嫂!谢五常爬起身,疯了一样在屋里院里到处砸东西,把陶月英吓傻了,只得给谢小蓝打电话,让她快些回来。谢小蓝一看家里的样子就会急得呜呜哭,因为谢五常从来也没有这样发疯过。无论谢小蓝说什么,谢五常也不为之所动,他越砸越有劲儿,越砸越上瘾,把砸东西当成了一种娱乐。
        谢家召开了紧急会议,是老大主持的。中心议题就是讨论是否换保姆。老大平时也是主持惯了会议的人,各种问题想得面面俱到。他特意让谢小蓝给外面的哥哥姐姐打电话,征询他们的意见。谢小蓝还在气头上,话说得很不客气。说爸简直是疯了,为了保姆把家都砸了。外面的哥哥姐姐话说得都很客观,说爸没事吧?没事。没事就好。一个保姆,换就换呗,还商量啥。一家人在客厅开会,谢五常在床上躺着。没人邀请他开会,他也自觉不开,他知道自己差不多是这个家的编外人员,凡事没有插嘴的份儿。人没了斗志,就像散了架一样拾不起个儿。老大进来看了看他,没说什么,出去了。父子没有对眼神,但谢五常感觉到了后背让儿子盯出了洞,那洞有点火烧火燎。汪普也到屋里转了一圈,在谢五常的头前站了会儿。他有点搞不懂这个老人,是因为他从来也没想搞懂过他。
        谢五常躺在床上,却尖着耳朵,外面每个人说的话他都能一字不落地听到。老大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爬上床了。他不怕陶月英,但他有点怕老大。年轻的时候老大怕他,现在倒过来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说话做事要看老大的脸色,就像小时候老大看他的脸色一样。老大现在是家长,家长都有家长的威仪。老大看到家里乱糟糟的样子,严厉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大的问话,把谢五常吓得一激灵。陶月英说,有同事给她打电话,推荐新保姆,她只不过是问了问情况,就把老爷子惹翻了。大家看见了,他把家弄成这样,能说他对顾嫂没想法?大热的天他还穿了小粉格的高档衬衫,穿给谁看的,这还不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顾嫂明明知道老爷子对她有想法,还答应前来守夜,包子里是什么馅儿,还用得着别人说?
    陶月英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这些话就一嘟噜一串地往外涌。这些话,谢五常都听到了。他清楚,自己是对顾嫂有想法的,只是这种想法不能由别人来说,这是他心中的隐秘,心中的隐秘是不能让人随便戳破的。既然戳破了,就有戳破的代价。他白天的那通砸,就是明证。可现在被陶月英在家人面前这样信口开河,他又无可奈何。他无法反驳她,又没有力量用身体去抗衡。他是一个人,而他们是一群人。他清楚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他呼呼喘着粗气,喉咙里像拉风箱一样。他睁大眼睛望着屋顶,像一匹等待宰割的动物,心里充满着悲伤和绝望。
        老大面无表情地看着陶月英,心里搅动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很多时候,他很不愿意听这个女人说话,像许多人到中年的夫妻一样,连房事似乎都要AA制了。他更不愿意听这个女人讲父亲的是非,不愿意,但能听得进去。骨子里,他对父亲的感觉也有点特殊,小时候因为惧怕而没有存储对父亲的爱,如今,在诸种复杂的感觉中,有一种感觉不能面对,那就是对父亲的冷漠。
    他心底的冷漠只有自己能触摸得到。而在表面,他要硬着头皮装出热情。
    陶月英又说这一天自己如何辛苦,不上班也要过来陪老人,最后却落得个里外不讨好。老大不耐烦地说,你别说没用的。不用顾嫂,能找到新的保姆么?陶月英马上收住嘴,说一个从印花厂退下来的女工叫宋月仙,人家愿意到咱家来。老大看了汪普一眼,他还记着允诺他们回家去住的话。老大问,能值夜吗?陶月英说,不能。老大语速很快地说,不能就不能,小蓝你们就别搬走了,哪里住还不都是住。小蓝托着腮不言声。汪普坐在沙发扶手上一直在摆弄手机,突然插话说,哪里住都是住,可在哪里住也不如在自己家住舒服。
    汪普的话把大家吓了一跳。谈到家务事,他是从不插言的。
       老大盯了他一眼,说,汪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汪普不安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犹疑地说,我也就是说句实话。其实还有一句实话,顾嫂真的对老爷子别有用心吗?真的别有用心她就一定能得逞吗?
        谢小蓝说,汪普,你听大哥的。
        汪普执拗地说,大哥说的就一定都对吗?
        老大的脸气得像铁一样黑。汪普的神情像孩子一样单纯,老大顶烦他这一点,不像个男人。老大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果断地说,明天就让宋月仙来,把顾嫂的账结清,一分钱也别少她的。
    老大去了屋里,对仍然躺着的谢五常说,从明天开始换保姆,有能耐您就把家再砸一遍。
    说完,老大裹着风声走了。那些话像鞭子抽在谢五常的身上,谢五常蜷曲了一下身子,情不自禁用双手抱住了肩膀。
        从谢家出来,顾嫂心里很不痛快。不止不痛快,甚或还有点尴尬和难堪。昨晚还跟老耿热烈讨论守夜的事呢,今天就被人家辞了,这个弯子,不是那么好转。
    顾嫂心情不好,晚饭也没怎么吃,拿着小本本开始打电话。顾嫂先给王芳打,顾嫂是王芳介绍去的,理应给人家通个消息,顺便再拜托她,有合适的机会再介绍一下。不料王芳张口就说,谢家的老爷子看上你了?顾嫂恼道,你这话是听谁说的?王芳说陶月英亲口告诉她的,不会有错。顾嫂闭紧嘴巴,半天才缓过来一口气,顾嫂说,谢老不过是对人好,她怎么能这样编排一个病人呢。
        顾嫂在那里拨电话,老耿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家里订了一份晚报,老耿每天都要从报头看到报尾,不那样看,就觉得对不起自己花的报钱。可今天老耿总是很难集中精力,顾嫂每个电话拨通了,他都要侧着耳朵听一听。顾嫂心里急,他的心里一点也不轻松。顾嫂的收入是家里资金链的一个重要环节,顾嫂那里断掉了,就意味着家里的经济增长是个负数。
        王芳的话,让顾嫂发了脾气。当然不是对着王芳发的,是放下电话以后发的。顾嫂把手里的小本子摔在了桌子上,本子蹦了一下,翻到了地上。顾嫂冲着老耿说,她们真是不怕丑,居然跟外人编排自己的老人。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女!
        老耿也无可奈何。管不了外边的事,老耿只能安慰顾嫂,反正咱也不在谢家做了,她爱说什么由她说去。顾嫂说,做官人家的人可是跟咱们不一样,咱就是想把活干好了。老耿说,她们都是闲的,不愁吃喝,也不愁钱花,可不就得琢磨点闲情闲事。老耿把小本子从地上捡起来,递到了顾嫂的手里,又拍拍她的肩膀,让她消消气。顾嫂端起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半杯子水,用手背摩挲了一下嘴角,开始继续打电话。顾嫂拨通了两家家政公司,结果人家都没有人值晚班。又打给一些工友,问她们在做什么,需要不需要人手。电话打了一圈,也没个结果。顾嫂坐在床边生闷气,老耿放下了手里的晚报,说咱先出去遛遛弯,这也不是着急的事,明天去劳务市场转转,兴许就有机会了。
        从外面散步回来,老耿开门的时候就听见家里的电话铃响起来没完。顾嫂抢着去接,果然是过去一起打工的姐妹打来的,说给一家商厦去擦玻璃,问顾嫂去不去。顾嫂喜出望外,什么都没问,就一个字:去!
    宋月仙只来了三天,就再也不来了。谢五常总在身后盯着她,说她偷了这个偷了那个。那天宋月仙拎着包出去,谢五常愣说她把半瓶香油藏在了里面。宋月仙赌气把包拉开,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了地上。宋月仙问,看清楚了,有你家的香油吗?谢五常什么也没说,拄着拐回了屋里。宋月仙不依不饶说,要不是看你有病,我就到公安局告你诬陷!谢五常在屋里“哼”了一声,冲着玻璃窗说,你今天没拿就是昨天拿了,反正半瓶香油没有了。把宋月仙气得在院子里蹦高。她对谢小蓝说,你就是一个月给我一万块钱,我也不侍候了。他不是有病,他这是成心找茬儿。
        顾连辞了三个保姆了,不是凉了就是热了,动不动就去搜人家的身。陶月英再也不来这里蹭饭了,什么时候被老大逼急了,才过来点个卯。年轻的时候,陶月英把老大拿捏得分分毫毫,人到中年,老大事业有成,情景才有了颠倒。陶月英偶尔也撒泼,但会在老大能够容忍的限度内。稍一出圈儿,陶月英会自己回来。
    谢家的保姆,每天必须做的一件事,就是洗那件粉格子衬衫。除了那天穿过一天,谢五常再也没穿过,不穿,还要洗,每天都要洗,这不是有病了么?衬衫的前襟有一块油斑,是怎么洗都不能洗掉的。谢五常今天看见今天骂一通,明天看见明天骂一通。几个保姆都是这样给骂跑的。谢五常说人家手是猪爪子,连个衣服都洗不干净。他盯着人家洗,还盯着人家晾晒,衣服撑到衣架上,连个褶皱都不能有。保姆都说,谢家的活好干,谢家的人难缠,简直比鬼子都会折磨人。干活还要被折磨,天底下都没有这样的理。
        内蒙古小姑娘素素在某一天的早晨走进了谢家,她是继顾嫂走了以后的第四个保姆。素素是一个乖巧的女孩,叫谢五常爷爷。素素刚来三天,就知道了谢五常当年差点当了县长的事,是谢五常告诉她的。谢五常让素素洗那件小格子衬衫,素素很爽快地答应,素素说,爷爷的衬衫一看就很高档,只有县长才穿得起。谢五常便得意地说,当年他差点当了县长。素素便开始叫他县长爷爷,谢五常脸上笑开了花,但还是有些紧张地说,你别这样叫,让人听见不好。
        素素聪明地说,有人的地方我不叫。
        有一天,谢五常主动对素素说,那件衬衫别洗了,又没穿,费那力气干啥呢?谢五常用的是抱怨的语气,仿佛以前所有洗衬衫的日子都是别人自作多情。素素很高兴,连忙给谢小蓝打电话,说爷爷不让洗衬衫了!谢小蓝赶忙跟外地的姐姐汇报,说天爷爷,老爹的魔怔可是过去了,这都多久了啊!姐妹俩抱着电话煲粥,把家里的所有成员都论说了一遍,说到嫂子陶月英,谢小蓝说,还多亏是她心眼多,我跟爸整天住在一个屋檐下,也没想到他对人家保姆动心思,人家有丈夫。
        姐姐说,没丈夫也不行,爸都多大年纪了,哪能这样折腾。
        趁着高兴,谢小蓝又给汪普打电话,汪普对这件事有想法,光哼哼不说话。谢小蓝不满地说,你怎么这样,对我爸漠不关心。汪普带着情绪说,谢家又不是没儿子,凭什么我们要全天候侍候?谢小蓝说,大哥不是工作忙么。汪普说,他也就饭局忙。我工作就清闲?一天到晚累个臭死。汪普的身后就是隆隆的机器声,汪普的话,都是喊出来的。谢小蓝有些气,说你跟大哥比啥,你又没吃亏。汪普理解谢小蓝指的是什么,因为陶月英说过这样的话:你们住在这里,吃饭不要饭钱,住店不要店钱。谢小蓝不以为意,可汪普能听出弦外之音,仿佛他们住这里是来占便宜的。每天面对一个病歪歪的老人,这种便宜她怎么不占呢!只是这样的道理谢小蓝听不懂,在这种人情世故面前,她是个糊涂虫。汪普怒气冲冲说,从今天开始,我不回去了,你爱住哪住哪!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谢小蓝气得给汪普发短信,说有本事你永远不回来!谢小蓝等了半天也不见汪普回音,再打电话过去,汪普却关机了。
        谢小蓝回到家,见谢五常在床上躺着,素素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只包襻在肩上挂着,腿边是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谢小蓝上一眼下一眼地看,问素素是怎么回事。素素说,爷爷不用我了,让我现在就走。谢小蓝刚要去里间,素素又说,我也不愿意在这里干了,姑姑你给我结工钱吧。
       谢小蓝头都大了,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素素像讲故事一样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原来,下午四点多,谢五常去外面的石凳上坐着,过了伏天,天气明显凉爽了,那些蝉一夜之间都销声匿迹了。谢五常惦记它们,举着脑袋找,一个也看不到。他让素素去家里拿竹竿,敲打一下槐树,看那些蝉是不是睡着了。素素知道这有点搞笑,可还是乖乖地去拿。她把竹竿举过头顶,用力一下一下敲打老槐树。素素的用力,有点虚张声势,是表现给谢五常看的。没发现蝉,只把一些树叶子敲飞了。谢五常很高兴,他喜欢看素素敲打槐树的样子,为他敲打。这个时候他已经把蝉忘了,满心眼的喜悦,都是因为素素。心底的柔情像水波一样有了涟漪,他忽然发现自己舍不得离开这个女孩。他抖抖索索地从裤腰里摸出钱包,拿出200元钱,一脸神秘地说,素素,素素。
        素素丢下竹竿跑了过来,伸手去接钱。她说,谢谢县长爷爷。她以为谢五常要犒劳她。
        谢五常却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他仰头望着素素,认真地说,你陪我睡觉,这钱就给你。
        素素打了个愣,说爷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五常并不解释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思维有点回不过弯儿,只是机械地重复了句,你陪我睡觉,这钱就给你。
        素素与谢五常狠狠吵了一架。素素对谢小蓝说,他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我是好人家的女孩,凭力气吃饭,你们不能这样欺负人!
        谢小蓝听了事情的原委,立时没了分寸。她见不得素素站在这里,甩出几张纸币,让她快走。谢小蓝闯进了里间,谢五常却睡着了,听见谢小蓝诈尸一样地叫,懵懂地侧卧过身来,眼睛红得像只年老的兔子。他说我做梦呢,你说话不能小点声?
        谢小蓝啊啊啊地语不成调,说些什么,谢五常一句也没有听清楚。谢五常朝她摆了摆手,说你别烦我,我好不容易才睡着。
        谢小蓝又提高分贝地发出了一声叫,自己先把耳朵捂住了。
        这天夜里,谢五常起身去洗手间时,一头栽向了墙角的暖气管子,在地板上躺了三个多小时。额头磕开个三角口子,被一早起来的谢小蓝发现时,血渍都成了僵死的蚯蚓。等到急救车赶来,谢五常的脉搏已经很微弱了。
        谢小蓝在那天晚上一直失眠,连最喜欢看的韩剧也难看下去。汪普除了一条短信就再也没有消息,这种赌气方式让谢小蓝觉得非常不习惯。凌晨两三点钟,她刚朦朦胧胧睡着,就听见洗手间的方向咕咚响了一声,可她没想到是谢五常栽倒了,如果早知道事情是这样,她多困也会爬起来去看一看。
        谢小蓝几乎都要崩溃了,给外地的哥哥姐姐通报消息时,都是痛哭失声,害得哥哥姐姐以为回来就是要奔丧了。心疼父母的人,都是不能守在父母身边的人。哥哥姐姐下了车都直接奔了医院,他们一个人拉着父亲的一只手,许久都没有松开。医生说,谢五常是血管病变导致脑出血。栽得这样重,人即使能救回来,家属也要做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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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1

    5#
     楼主| 发表于 2017-3-17 18:57:55 | 只看该作者
    谢五常一周以后才苏醒过来。
    医院的护工是个四十多岁的壮年汉子,每天负责给谢五常翻身洗澡接大小便。可人家只负责值夜里,白天的许多事,都要家属亲自打理。前几周还好说,谢家这四个儿女轮流值班,老大如果不来,会派个单位的小青年。小青年把老人照顾得无微不至,比最尽心的儿女都不知道要尽心多少倍。那种状况看上去,多少让人感到有些悲凉,同病房的人都以为小青年是谢五常的孙子。因为小青年尽心,陶月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尽心。上午打一晃,下午打一晃,一天的值班就算结束了。相比之下,其他三兄妹却是苦不堪言。老二的老婆是教高中毕业班的班主任,飞过来看一眼公爹,又急急地飞走了。小蓝的姐姐叫小青,在南方一家企业做业务主管,手机如果能消停十分钟,就阿弥陀佛了。谢五常发病的转天汪普才知道信儿,匆匆放下手头的工作赶了来,却遭了谢小蓝一通骂。谢小蓝的那通骂是含了委屈的,她怪汪普在那样紧要的关头不在家,让她独自面对躺倒在洗手间头脸成了血葫芦的父亲,那种惊吓差点导致谢小蓝昏厥。没人同情汪普,甚至都隐隐对他生出怨恨,倘若他在家,谢五常也许就能被及时送到医院,状况说不定会好得多。那种敌意让汪普如芒刺在背。汪普不管不顾地说,老爷子就应该有人值夜,要是顾嫂不走,这一切说不定都不会发生。汪普的话,含了多层意思。他觉得假如顾嫂不走,谢五常这次就不会发病。
    没人愿意听汪普的话,都觉得他这是在推卸责任。陶月英回头把这话学给老大听,差点让老大气炸肺。老大觉得汪普不只是在推卸责任,而且是直接把责任推向了自己。他当即给汪普打电话,把他骂得狗血喷头。老大说汪普别的没学会,却学会了嚼舌头。汪普三十多岁的人,被骂得眼泪汪汪。对这位大舅哥,他向来是畏惧的。过去他追谢小蓝追得辛苦,在谢家生活这几年,他觉得比当初的辛苦还要辛苦。
    谢五常出院以后,家里就开始闹人荒了。医院里的护工来谢家做了几天就走了。人家喜欢在医院做,不但赚的钱多,还每天面对不同的面孔,有新鲜感。谢小蓝强留都留不下,也只得给钱走人。老二和小青也相跟着走了,他们各自都有一摊子工作,都不是别人能够代替的。他们临走都给小蓝撂了些钱,让她再请个保姆,千万别累着自己。话是这样说,谢小蓝明白,她是逃不掉了。每天守着病人,请多少个保姆,说不累那都是假的。老二甚至单独请汪普吃了一顿饭,喝了点小酒。老二是同情汪普的人,知道这些年他在这个家生活得不容易。在早是父亲看不上他,后来是大哥看不上他。他是为了小蓝才在这个家忍气吞声。父兄都是混在官场的人,看人的视角与老二不一样。老二在大学做副教授,教心理学。老二握着汪普的手说,兄弟,二哥是分身乏术,就拜托你替我尽份孝心了。汪普掉了眼泪,结婚这些年,谢家从没人对他说句体贴的话。老二的这份拜托,在他看来比山都重。
    汪普在谢五常的屋里住了几天,就有点顶不住了。工厂的活计一个萝卜一个坑,汪普一人看两台机器,一丁点都分不得神。谢五常的觉却越来越少,夜里经常冷不丁坐起来,摸索着下床。他的半边身子很难协调,如果不是汪普身手矫健,准会栽个大跟头。汪普问他下床干什么,他说回家。汪普告诉他这里就是家。谢五常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蔡小个子呢?刘大手呢,顾长风呢?汪普不知道这些人是谁,谢小蓝也不知道。谢小蓝不认识父亲认识的那些人,而父亲不认识她。她问谢五常自己是谁,问十遍谢五常答十遍,却没有哪次回答得与上一次相同。
    老大要带队到南方去考察。临行的前一个晚上,夫妇两个来看谢五常。虽说不出门老大也没时间为父亲做些什么,可把父亲就这样扔给妹妹,老大多少有点愧疚。他对小蓝说,这次考察任务很紧要,自己又是带队的人,实在不能不去。陶月英也在一旁帮腔,说官身不由己,你哥也是没办法。不过还有我呢,我会经常过来照看。经过这些日子的折腾,谢小蓝脸都瘦了一圈,走路脚底下打晃。她从小就没为什么事情操过心,突然肩上有了这样沉重的一副担子,谢小蓝总觉得都要被压趴下了。陶月英话没说完,谢小蓝的眼泪就下来了。她的眼睛原本就是通红的,掉下来的眼泪,也像红色的玻璃珠子一样。
    谢小蓝知道,嫂子也就是在哥哥面前嘴巴好使。可她又不好意思把矛头直接对准嫂子。你们都走吧,大不了我辞职。谢小蓝赌气地说。
    陶月英搭了老大一眼,那意思是,瞧你这个妹妹。
    谢小蓝的一句话,让老大心里仅有的一点愧疚顿时没了踪影。老大一向觉得谢小蓝不懂事,这时越发觉得她不知轻重。他习惯性地咬了咬嘴唇,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小蓝你不用这样讲话,你真辞了职,我发你一份工资。
    谢小蓝嚷,你能养我一辈子吗!
    老大沉稳地说,你还真别小瞧我,你那几个工资我还真是拿得起!
    汪普息事宁人,说还是抓紧时间请保姆吧。嫂子多留些心。
    陶月英还对汪普耿耿于怀,说两条腿的保姆天底下到处都是,一划拉就是一火车。
    谢小蓝马上变得怒气冲冲,说明天你就给我拉一火车来,让我瞧瞧!
    谢小蓝把同学朋友的电话都打遍了,拜托他们留意有没有合适的保姆。几天过去了,连个回话的也没有。谢小蓝心急如焚。汪普提起顾嫂,说谢家对不起人家,顾嫂尽心尽力在这里做,还讲人家的是非。谢小蓝问,你觉得她没有是非?汪普说,有是非的是老爷子,他想亲近顾嫂。谢小蓝说,不管谁是谁非,扼杀在萌芽状态总是好的。汪普“哧”地一声笑,说还扼杀呢,你倒说得有趣,你以为那种感情还能在枯木上发出芽来?他的亲近,也不过是雾里看花罢了。
    这话点醒了谢小蓝。谢小蓝自言自语说,汪普,你说得对,这些道理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正在上班的老耿被告知有人找。他出来一看,见谢小蓝在门口站着,旁边停着一辆电动自行车。谢小蓝与老耿握了握手,这让老耿觉得有些突兀。老耿说,是找我家里的吧?谢小蓝问顾嫂好不好,最近在忙些什么?刚才去家里敲门了,顾嫂好像不在家。老耿摩挲着手说,她一直在打零工,这几天回娘家了。梨熟了,黄灌,脆皮,雪花,都要下树了,家里人忙不过来。老耿小心地问,你找她,有事?谢小蓝点了点头。老耿说,她娘家装了电话。谢小蓝说,你还是告诉我地址吧,我去一趟。
    谢小蓝打车顺顺当当找到了那个叫官厅的山村。进了村才发现,她还是有麻烦。她只知道顾嫂的姓,却不知道叫什么,也不知道顾嫂的家人叫什么。她在山脚下遇到了一个放羊人,比划着说了半天,在城里住,丈夫是工人,姓耿。放羊人说,这个村在城里住着的多着呢,语气颇自豪。灵机一动,谢小蓝说那家经营着梨园呢,眼下正在摘梨。放羊人笑得嘎嘎的。说眼下就是梨下树的季节,家家都摘梨,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家?谢小蓝一筹莫展,忽然想起顾嫂说过的话,娘家的房子站得高看得远,前面就是山,翻过山去就是官厅水库。放羊人把鞭子朝身后一背,朝司机挥了挥手,说,跟我走。
    再也没想到,谢小蓝见了顾嫂会搂着她哭。顾嫂没想到,谢小蓝也没想到。顾嫂拍着谢小蓝的肩,等着她自己把哭声停下来。顾嫂猜到了肯定是谢老出了问题,但她没有问。离开谢家,谢家的人和事就与她没有关系了。她对老耿和娘家人都是这样说的,不是她做得不好,是谢家人误解她。陶月英经常对谢小蓝挤眉弄眼,顾嫂离开了谢家,才逐步回过味来。
    顾嫂对家里人介绍说,这是谢书记的女儿。老太太一听这话就慌了,攥着谢小蓝的手左看右看,嘴里咂着舌头说,像,像。把谢小蓝搞得莫名其妙。顾嫂解释说,当年谢老在这里当过公社书记,前面的水库就是他修的,这里的人都念着他的好。谢小蓝惊讶地问,怎么没听你说起过?顾嫂比谢小蓝更吃惊,怎么,你没听谢老说过?
    顾家的热情让谢小蓝无言以对。倭瓜籽是新炒的,摸到手里是烫的。刚下树的苹果和梨又新鲜又水灵。去年留下来的松子和榛子,都只有小小的一把,但谢小蓝知道,这是招待贵客的。谢小蓝坐在炕头上,反攥住老太太的手,打听当年父亲修水库的事,老太太瘪着嘴巴,说得滔滔不绝。谢小蓝感到很震撼,那座水库比自己的年龄还大,这样久远的往事,老太太竟如数家珍。
    谢小蓝眼泪汪汪说起父亲的病,现在已经不认得人了,连女儿都不认得了。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找个保姆却比登天都难。老太太看了看谢小蓝,又看了看顾嫂,悄悄抻了抻顾嫂的衣袖。顾嫂把衣袖朝上挽了挽,故意没理会母亲。谢小蓝在顾家一出现,顾嫂就猜到了她是为什么来的。她生谢家人的气,立志不再登谢家的门。老太太知道女儿是怎么想的,她出溜下炕,去掀栗子皮颜色的柜盖,提拎出一个包裹,老太太说,我七十六了,我去侍候谢书记几年。
    谢小蓝上前抱住老太太,“哇”地一声哭了。
    谢五常每天要问几十遍这是哪,你是谁。顾嫂不回答自己是谁,只说自己的家在官厅水库边上,中间隔着一座山。翻过那道山梁,就是那一大片平平展展的蓝镜子。你还记得官厅水库吗?
    谢五常什么都不记得了。记忆丧失了,他成了一个活在平面的人。顾嫂给他擦身体的时候,给他的身体做按摩的时候,他的眼神会随着顾嫂转来转去,然后问上一句,这是哪?你是谁?
    顾嫂问,你是谁?
    谢五常收回目光,垂下头认真地想,一只手指抬起来,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像钻头一样拧上几拧,似乎要钻到深处去。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很苦恼。
    顾嫂说,你姓谢,当年差一点当上县长呢。
    顾嫂非常想把当年的事情说得详细,说不定就能唤起谢五常些什么。顾嫂说,县长是很大的官,能管着那么多人吃喝拉撒。你若当了县长,那该多风光啊!
    顾嫂知道,有关县长的记忆,曾经是谢五常的伤痛,但也是谢五常的荣耀。时间久了,伤痛逐渐消失了,差一点当了县长之类的话,成了比荣耀更尊贵的资本。邻家张老太曾与谢五常是平起平坐的官,见面打趣地喊他谢县长,谢五常很恼火,背后骂张老太想当个候选人也没当上,纯粹就是个狐狸精。谢小蓝没心没肺地问,有那样老的狐狸精吗?
    当年谢五常被差额差下来的事,曾掀起过轩然大波,被人津津乐道了好几年。可那些事,作为局外人的顾嫂不知道。平头百姓只关心油盐酱醋,官场离他们十万八千里。顾嫂两年前走进谢家,才知道谢五常是当年自己见过的谢书记。顾嫂提及往事时,谢五常并没有对官厅水库表示出多么感兴趣,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问情况。他为官多年,没有哪些事情是特别能够记住的,除了那次选举失利。顾嫂想,当年人家就是大书记,不会记得小老百姓当回事的事。
    谢五常的嘴唇总干得起皮,顾嫂每天要喂他无数次的水。顾嫂一手拿水杯,一手拿调羹,问谢五常是谁,谢五常说,我是谢县长?顾嫂咯咯地笑,说你不是谢县长,你没当上。谢五常自己揪了揪耳朵,表现得毫无概念。顾嫂问我是谁,谢五常的眼睛会在顾嫂的脸上扫半天,说你是端水的大嫂。
    顾嫂说,对,我就是端水的大嫂。
    顾嫂问谢五常当初为什么没当上县长,谢五常很茫然。他用懵懂的眼神看顾嫂,特别想回答顾嫂的话,可却像回答问题的小学生不知道答案。关于那件事,顾嫂稍稍留了下心,就从张老太的嘴里套出了一些情况。当年谢五常其实是被人栽赃了,人代会在宾馆召开,报到那天,就有小道消息在与会代表之间流传。说谢五常的候选人身份是花了银子买来的。当时谢五常正经手县里的重点工程,手里有大笔资金周转。这条消息很阴险,选举在即,代表们既不能放任一个腐化分子坐上县长的宝座,又没有时间和机会让候选人洗清冤枉。结果那次选举谢五常连三分之一的选票都没有拿到。张老太说,谢五常吃亏就吃在了直肠子,他总以为把工作干好就一了百了,却不知道别人的心思都用在了“琢磨”上。谢五常就吃了不“琢磨”的亏。当时选举结果出来,谢五常是被救护车拉走的。就又有人放出风来,说谢五常连一点领导干部的修养都没有,能上不能下,这样的人,还能当县长?
    张老太还说,从那以后谢五常就开始泡病号,烦了就拿老婆孩子出气。他老婆的身体原本好着呢,谢五常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愣是把人吵成了秋后下架的黄瓜,整天连一点精神头也没有。前几年孩子们都不愿意理他,后来他也病了,关系才稍微有了改善。谢五常人老了,心却不老。身体病了,心劲却不减。还为当年没当成县长耿耿于怀呢。
    张老太问,他是不是愿意别人叫他谢县长?
    顾嫂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其实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可她既不愿意欺骗张老太,又不愿意把谢五常的隐私暴露出来。所以顾嫂只能说不知道。
    张老太朝她挤了挤眼,说你回去叫他一句谢县长,看他答不答应。
    他不答应。顾嫂干脆地说。
    进了十月,槐树的叶子黄了。秋风在瓦垄上打滚的时候,谢五常总算从床上爬了起来,虽然架着双拐还要走一步退两步,但对于他这种危重病人来说,已经是奇迹了。顾嫂给他穿上那件小格子衬衫,谢五常觉得很新奇,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突然喊了声,顾嫂!
    顾嫂吃惊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不知所措。自己是顾嫂么?自己是谢五常记忆中的那个顾嫂么?
    顾嫂说,你喊我?
    谢五常笑眯眯地说,收拾东西,咱们回家。
    顾嫂问谢五常回哪里的家。谢五常望着屋顶想了半晌,说咱们去找蔡小个子,去找刘大手,去找顾长风。
    顾嫂问蔡小个子是谁,刘大手又是谁。谢五常茫然地看着顾嫂,回答不上来。顾嫂又问顾长风是谁,话刚一出唇,顾嫂突然像是被马蜂蜇了一下,难以置信地问,你说去找顾长风?
    谢五常说,顾长风在山上搬石头呢。
    顾嫂激动得慌里慌张给兄弟打电话,说谢书记连儿女都不认识,却记得咱爸。蔡小个子是不是蔡庄子的老书记?还有那个叫刘大手的,是不是刘庄子的谁谁他爸?
    兄弟说,当年咱这三个村子都是从水库底下搬出来的,刘大手几年前死了,但也在刘庄当了一辈子书记。他们三个都是豁出性命修水库的人,只有咱爸牺牲了。
    “牺牲”这个词,还是谢五常当时给定的性,说顾长风同志死得其所。虽然不能追认为烈士,但像烈士一样光荣。
    顾嫂放下电话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她对谢五常说,顾长风是在山上搬石头呢,知道搬石头为了啥吧?
    就像被一缕灵光洞穿了黑暗的心房,那些漫山遍野的石头吸附着岁月悠悠在远处打晃。谢五常犹疑地说,是……修水库吧?
    顾嫂说,是修水库!那水库叫啥名儿?
    谢五常又用一根指头去拧太阳穴,拧了半晌,谢五常犹疑地说,是官厅吧?
    谢小蓝下班回家,顾嫂让谢五常喊小蓝的名字。谢小蓝一溜小跑跑了进来,说爸爸认识我了?谢五常凑近了看她,说你是小青还是小蓝?谢小蓝说,我有姐姐那样老吗?谢五常想了想,肯定地说,你是小蓝,你姐姐是短头发。谢小蓝比划着说,“喀嚓”,我也把头发剪短了。我是谁?谢五常笑眯眯地说,甭骗我,你是老丫头,谢小蓝!
    谢小蓝指着顾嫂问,她是谁?
    谢五常盯着顾嫂看 ,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谢小蓝说,她是顾嫂,你不记得顾嫂了?谢五常的眼角淌出一滴浑浊的泪,他咕哝了句,顾嫂让你们赶跑了。
    老大外出一周,陶月英一周没有露面,她跟谢小蓝在电话里闹翻了。陶月英责怪谢小蓝不该再请回顾嫂,即便请她回来,也应该先跟自己打个招呼。谢小蓝跟嫂子说了她去顾家的事,只换来了陶月英的一声冷笑,那意思仿佛在说小蓝是在编故事。小蓝也是个拧脾气,开始把话说得很刻薄,说你那一火车保姆都拉哪儿去了?是不是全都拉给大哥相看去了?
    陶月英自知有些理亏,心里有气也强忍着。她好言好语说,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谁让我是你嫂子呢。不过还是应该把丑话说在前头,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记住我的话。
    谢小蓝说,我心情很好,就是不会防人。嫂子要不你来替我算了,我担心会把房子给你看丢了!
    话不投机,陶月英“啪”地把电话挂掉了。
    十一
    在院子朝阳的地方放上躺椅,上面铺上厚棉垫儿,谢五常躺了上去。谢五常的心情总是没来由地好,神情笑眯眯,一张脸跟着太阳转来转去,就像株年老的向日葵。顾嫂在一旁择菜,或洗衣服,或晾晒谢五常的被褥,不论手头干着什么,总不忘记跟谢五常拉家常。顾嫂总是把洗衣洗菜的水留起来,冲厕所用。谢小蓝和汪普都不以为然,说水不值几个钱,不用那样费事扒拉地节省。顾嫂说,自己节省水,好像还不是因为钱,而是从小在山里养成的习惯。
    顾嫂自然而然跟谢五常谈到了山里的水,天旱的年月,全村的人担着水桶翻山越岭去找山泉。大人担大水桶,孩子担小水桶。山里的水总是比油还金贵。古语说山多高水多高,哪里泉眼旺盛,乡亲们是知道的,可总有些特殊的年景,该旺的泉不旺,该有水的地方没水。不止官厅一个村这样,周围的十几个村庄都这样。
    很多山外的人都奇怪,大山深处怎么会有官厅这样的村名。村里人会告诉你,村北的整个山场在早都是皇家禁地,与清东陵一脉相承。专门为看林人修的衙门就坐落在村中央的位置,山里人都叫衙门官厅,叫看林人大老爷。人家享受的是七品待遇,跟城里的县太爷称兄道弟。逃荒落难的人路过这里,看见官家的房子,就觉得有了依仗,也就留下了脚步,借块风水宝地栖身,这样就有了官厅村,又有了后来的官厅水库。顾嫂问,你记得第一次去官厅是哪年哪月吗?谢五常眯缝着眼,看上去是在回想,可坚硬的石壁堵塞了他回想的路,他的思维只好停留在石壁的表面,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把石壁洞穿。他看着顾嫂,目光有水的清澈,有阳光的温度,有大山一样瓷实的信赖。忙完了手里的活计,顾嫂搬了板凳坐在了谢五常的面前。那簇美人蕉的影子投射过来,正好打在了谢五常的脸上。顾嫂发现了,先移动躺椅,再移动板凳。顾嫂回望一眼,见再没有什么影子能过来打扰。顾嫂拍了拍谢五常的膝盖,说记着,那一年是一九七二年八月十三号!
    你不信?那日子在石头上刻着呢!
    ……自行车扔在了山脚下,谢五常带领公社秘书踏上了通往官厅的路。小路在大山间穿行,很多地方窄得甚至搁不下一只脚,穿着40码绿胶鞋的谢五常总要小心地把脚偏到稍稍平坦些的石缝中间。他到这个公社当书记三个月了,下决心要走遍所辖的二十几个村庄。官厅是离公社所在地最远的地方,再往北就是广袤的原始次生林。谢五常那年34岁,是县里最年轻的公社党委书记,以敢想敢干著称。老秘书五十几岁了,在公社工作了十几年,都没去过官厅。他嘟囔,历任公社书记谁都没去过那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那里的人早起都不洗脸,多俊的闺女也没法瞅。
    那一年整个华北地区都干旱,可干旱跟干旱不同,县里的口号是抗旱保种。可具体到深山区,喝口水都成问题,哪里有种可保。
    谢五常走了半天的山路才来到了村里,见村头的崖壁上挂着浅浅一道湿痕,有露珠一样的水滴顺着崖壁往下淌,下面有水桶承接。而水桶后面,是长长的水桶和扁担阵,排得歪歪扭扭,但紧密得无懈可击。谢五常在那个水桶旁站了半天,见那水滴像眼泪一样少,谢五常便也想把自己的眼泪滴落在水桶里。如果能源源不断地淌出泪水,谢五常甚至想把两只眼球留在那座山上。
    一座闹水荒的村庄到处静悄悄的,连狗吠声都显得有气无力。山上也有不怕旱的植物,叶子是不褪色的颜色。但那样的植物很少,连半尺粗的松树针子都成了铁锈的颜色,山顶被日光直射,都要冒出烟来了。山里人的焦渴也反应在头发上,谢五常发现,有些孩子的头发都成了红颜色,从远处看,就像腾挪的火苗一样。
    谢五常在大队书记家吃了一碗小米倭瓜饭,书记叫顾长风,家有一儿一女。饭后书记的女人像捧什么圣物似地捧过来一碗水,谢五常没喝,递给了这家的女儿,女儿却端给了自己的弟弟。弟弟端起那碗水就不知去向。谢五常是第一次见到顾长风,公社开会,通知不到这里。他问顾长风怎么才能解决山里的水荒问题,顾长风瓮声瓮气地说,修水库。
    谢五常让他仔细说说想法。
    顾长风说,山里不是缺水,流经村边的一条河每到夏天甚至能形成洪峰,把峡谷两边的石头冲得七零八落。久了,水道便被乱石堵塞了,水流湍急时,水在上游就开始四溢而去。从官厅一直往北数,形成的大大小小的湖泊有几十个,大些的像一块场院,小些的像一只簸箕。只是这些水都很难存住,经过一两个月的蒸发,就见不到踪影了。可怜的是赶上这样的大旱之年,泉水不旺,又没雨水,河水断流,百姓就只能渴着了。若是在前面的峡谷处修一座水库,把多余的水储存起来,老百姓就不愁没水喝了。
    谢五常想都没有多想,豪气地挥着手说,修!
    谢五常从屋里出来,才发现顾家的院子里跪了许多人。从当年看守官厅的大老爷走,村里就没来过比谢五常更大的官。村里的人都低着头,谁都不说什么。谢五常慌得不知该扶哪一个好,一个劲儿地说,我还会再来的,我会再来的。
    谢五常来的这个日子,被顾书记刻在了石头上。这块石头,既是念想,也是盼望。那位顾书记,就是顾嫂的父亲。转年的这个季节在水库工地被石头砸死了。
    那块刻着文字的石头,后来成了顾长风的衣冠冢。
    记忆就在这个时候像泉水一样咕嘟咕嘟冒了出来。谢五常仰着头望天,天很蓝,不时有鸟儿的身影在院子上空掠过。谢五常的眼神逐渐有了内容,他问顾嫂认不认识张明同志。顾嫂小心地问张明同志是谁,谢五常拧过身子看顾嫂,抱怨说,你咋能不知道张明同志呢?当年他是县里最大的官,他不点头,水库就修不成。顾嫂抿着嘴笑,说即使我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
    谢五常的记忆陷在了官厅水库里。每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回忆当年的事。他说,开始他跟县革命委员会汇报修水库的事,挨了张明同志一顿剋。张明同志说,小谢同志,现在全县上下都在开展批判《“571工程”纪要》,你不好好搞“批林整风”,走的啥子道路!
    谢五常说,自己一点也不怕那个“老川儿”。张明同志是四川人,他们背后都不叫他的官职,而是叫他的外号。当初谢五常去那个山区公社任职也是老川儿点的将,老川儿在全县三级干部大会上说,谢五常最年轻,最年轻的干部就应该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谢五常,你敢不敢去?
    自从有了修水库的想法,谢五常就泡在县革委机关不走了。每天张明同志一上班,谢五常的山区缺水课就开始上。谢五常把那十几个山村都走遍了,数据、资料、状况和人员分布,各种情况都摸得一清二楚。张明同志上厕所,谢五常都在他的身后跟着。换了别人,张明同志早就烦了。可他拿谢五常没辙。谢五常年纪小,在他面前就像个小孩子。
    张明同志一伸手,水杯就递到了他的手里。谢五常还不忘记说一句话,山区人们还渴着呢。
    张明同志屋里有一盆花,平时都是办公室的同志负责浇水。谢五常告诉那些管浇水的人别浇,他让张明同志看效果。一盆植物,是怎样因为缺水而死的。
    这样过去了一段时间,那盆植物就蔫了叶子。刚长出的花蕾也迅速枯掉了。谢五常每天都把花盆摆到张明同志办公桌上最显眼的地方,张明同志坐在椅子上时,花盆就正好对着他的鼻子尖。终于有一天,张明同志拍了桌子,说既然修水库,就修一座全县最大的!
    谢五常把张明同志抱了起来,抡了好几个圈儿。把他放下时,张明同志晕得险些摔倒。
    谢五常还说起了他与蔡小个子、刘大手和顾长风之间的许多事。寒冬腊月的天气,他们就着野兔子肉在石头窝棚里喝烧酒。远处还有狼嚎,狼的眼睛像绿色的手电珠一样。但狼始终也没敢走过来,水库工地到处弥漫着硝烟味儿,狼胆子再大,也是怕人的。
    尽管说得磕磕巴巴,但谢五常能把事情说完整。不完整的地方,有时顾嫂还能补充。谢五常不知道顾长风与眼前的顾嫂有关系。谢五常想不起问,顾嫂也不愿意说。顾嫂问谢五常为什么会记得顾长风这个人,谢五常敲着椅子扶手说,他是为我出了力的。水库竣工,我一不让放鞭炮,二不让敲锣鼓家伙,而是号召所有的人,对着水库为顾长风三鞠躬。顾嫂说,山里的人到现在也没忘记当年的谢书记,都当你是恩人。谢五常得意地说,那是,做一辈子官都不如修一座水库,那是让多少辈子的人都受益的大事。
    顾嫂故意说,修水库不如当县长。
    这话让谢五常很不以为然。谢五常提高声音说,十个县长都不如修一座水库。你去问问,山区人们是记得那时的县长还是记得我谢五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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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1

    6#
     楼主| 发表于 2017-3-17 18:58:52 | 只看该作者
    十二
    见到老大,谢五常的失忆症状加重了。他从上到下打量老大,问他是谁。老大把脸凑过来,说我是你的大儿子。认得不?谢五常摇摇头,说老大长得比你白。老大笑着说,我这不是刚从南方回来么,晒黑了。
    谢五常摇头说,你不是我儿子。
    老大问,那我是谁的儿子?
    谢五常茫然地注视着酷似自己的那张脸,却什么也看不出。
    顾嫂在一旁说,你跟他说官厅水库,他记着官厅水库。
    老大不喜欢顾嫂在一旁插话,不耐烦地说,说什么官厅水库!
    觉得自己实在有些过分,老大扭过头来问了句:你是官厅的?
    顾嫂简直要欢欣了,她希望老大知道她是官厅的人,知道她之所以又一次到谢家来,不是为了挣谢家的钱,是因为谢五常修了一座官厅水库。钱在哪里都能挣。她真的不是为了钱才来到谢家的。只有老大明白了这一点,顾嫂待在谢家才不尴尬。
    老大的眼睛拐了个弯儿,目光打到别处去了。对于父亲与官厅水库的关系,他比谢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清楚,但也比谢家的任何一个人想法复杂。时下的人都爱钻窟窿倒洞贴关系,他虽说做一方诸侯,但那是个偏僻的小乡镇,这种贴关系的事他没少干。眼下,他不愿意跟这个保姆有任何牵扯。单是保姆这第二次上门儿,就让他看扁了。是让陶月英看扁了。那天他刚出差回来,陶月英第一句话就说,那个保姆回来了,因为保姆的事我跟小蓝闹翻了。
    即便没有这一层,他也不会给保姆这种攀附的机会。
    顾嫂的欢欣也很快打了折扣,她看出老大的神情中写满了冷落。
    老大清淡地说,老爷子在你们那里当过书记。
    顾嫂说,是个好书记。乡亲们都念他的好。
    他掂量地看了看顾嫂,声色不动地说,可他现在不是书记了,他现在只是个病人。你别有事没事提什么官厅水库,这对他没有好处。
    顾嫂噎了一下,心里说,怎么没好处呢,好处已经看到了呢。可顾嫂没有勇气把心底的话说出来,她还是怕着老大。
    顾嫂给老大泡了杯茶,老大却嫌茶杯没有洗干净,训斥说连杯茶都洗不好,你还能干好什么!顾嫂含了眼泪躲到了院子里,对着天上的星星自言自语:我这是图的什么呢!可谢五常一喊顾嫂,顾嫂就把所有的不愉快都丢下了。顾嫂跑进屋里,问谢五常有什么事。谢五常说他要上厕所。老大想去搀扶他,谢五常挡了他一下,说让顾嫂来。
    老大发出了一声冷笑,说你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这话让顾嫂激灵了一下,顾嫂问,你说谁?
    老大拿起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五常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好,栽的那个跟头,似乎把他哪里栽开了窍,他好像比以前还聪明了。老大给父亲买来了轮椅,谢五常却说什么也不坐。他说坐上去就再也下不来了。除非你把我的两条腿锯掉,否则打死我也不坐。谢五常指挥谢小蓝把轮椅收起来,他说他不想看到这个鬼东西,看到它心里不太平。谢小蓝很听话,用个纸箱子把轮椅整个盖了起来。经过这段时间的波折,她似乎长大了。
    谢五常对顾嫂的依赖却越来越严重。走路爱牵着她的手。坐下来顾嫂要在他的视线以内,一秒钟看不到,就一声一声喊个不停。天气都凉了,他还是坚持穿那件小格子衬衫,连件外套也不加。顾嫂问他为什么不穿外套,谢五常抻扯着衣襟说,穿上外套你就看不到这个了。在谢五常意识里,还是觉得这件小格子衬衫好看,而好看是为了让顾嫂看。想明白了这一点,顾嫂又好气又好笑。顾嫂说,你这件衣服一点也不好看,皱巴得像什么一样。谢五常将信将疑地看着顾嫂,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把这件衬衫脱了下来。顾嫂表扬说,这样就对了,到什么季节穿什么衣服才叫好看。谢五常仰头看着顾嫂,想了好久才说,我听你的。
    屋里并排放着一张大床和一张小床,两张床之间是一米宽的过道儿。每天都是谢五常睡了以后顾嫂才上那张小床。谢五常起夜的尿盆就放在了床边的一条方凳上,上面盖着一块圆圆的硬纸片,是装牛奶的纸箱子剪成的。每一次小便,都是顾嫂在背后扶起他,让谢五常自行解决。顾嫂上了床以后就一声不吭,谢五常有点不甘心,在夜色中朝顾嫂这里望,有事没事地假装咳嗽两声,想引起顾嫂的注意。顾嫂摸准了谢五常的脾气,并不搭理他,谢五常轻轻叹口气,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
    这个晚上有些特殊。谢五常翻来覆去睡不着,十几分钟就起来小解一次,每一次都尿出那么几滴。谢五常又一次爬起来,说自己还想尿尿。顾嫂闭着眼睛没动,说你刚尿完,哪里还会有尿,你就是折磨人。谢五常没有言语,又躺下了。似梦非梦中,顾嫂感觉到谢五常在窸窸窣窣地动,他捻亮了台灯,对着顾嫂照了照。看到顾嫂没动静,他做贼一样轻轻地把茶杯里的水倒进了尿盆。为防止水发出声音,他让杯子离尿盆很近。因为太近,“咚”地发出了一声碰撞。谢五常紧张地往顾嫂这里看,见顾嫂没有动静,他轻轻地把水杯放回原处,拉灭了台灯。
    转天一早,谢五常对顾嫂说,我不是折磨你,我是真有尿。
    他把尿盆端起来给顾嫂看,说都是我尿的,这么多。
    他还把谢小蓝喊了进来,把尿拿给她看,强调说,这是我自己尿的。把谢小蓝气得哭笑不得,说我知道了,这是你尿的。会尿尿也成英雄了。
    顾嫂吃惊极了。谢五常夜里捣鼓的事,她是知道的。她看到他探下身子时一只手抓紧了床护栏,所以她没动。
    顾嫂再也没想到,谢五常还有这样的用心。
    十三
    去顾嫂娘家的事,谢小蓝在电话里对姐姐说了。父亲在山里当过书记,修了一座水库。一个76岁的老太太至今不忘记他的恩情,都想来伺候他几年。谢小蓝酝酿了半天情绪,还是没挡住堵鼻子,说起那一幕她就泪水涟涟。谢小蓝是一个爱动感情的人。自从父亲病倒,她这一阶段是最放松的,不但能按时上下班,偶尔能回自己家住,晚上还能跟汪普出去散步。多亏顾嫂答应了来守夜,把父亲交给顾嫂,她是一百个放心的。
    谢小青在南方待了八年,有点刀枪不入了。她在洗手间里耐着性子听完了小妹囔着鼻子的声音,不等小蓝把话说完,她就急着说,你千万不要感情用事,这年头最不可信的就是人,好人不是没有,但不一定让你遇见。或者,人好一时是可能的,但好几时就不容易了。所以你还是不要掉以轻心,否则将来出了什么麻烦,后悔的还是你自己。
    姐姐的话让谢小蓝听得很郁闷。她赌气地问,将来能出什么麻烦?
    谢小青开始现身说法。她的一个邻居,儿女都在国外。请了一个保姆,善良得不得了,每天给老人端屎端尿。老人的儿女为了感谢她,从国外给她寄名牌衣物。谁想到呢,三年后保姆失踪了,还带着一大笔现款。原来是她把房子偷偷给卖了。小青总结说,保姆肯定是个好人,因为从一开始她不会有卖房子的想法。但好人不一定能做得长久,这年头,最大的诱惑就是有无数个做坏人的机会,很多时候,做坏人是一件快乐的事。
    能与谢小蓝沟通想法的只剩下了汪普一个人,谢小蓝觉得很孤单。哥嫂是那个样子,姐姐又是这样看问题,他们怎么就不能相信顾嫂呢?汪普给出的解释说,他们都不属于顾嫂那个阶层,所以无法理解顾嫂的感情。谢小蓝吃惊地说,你的意思,我们沦落到跟保姆一个阶层了?
    有一天,谢五常小便的时候突然勃起了。起初顾嫂没有注意。像往常一样,顾嫂从后面扶住他,让他自己端着尿盆。可谢五常攥紧顾嫂的手在身上蹭,顾嫂的手背突然触到了冰凉坚挺的一个物件儿,吓了一跳,后背立时有冷汗下来了。但顾嫂没有声张,她抽回了自己的手,把尿盆接过来倒进了洗手间,又在洗手池里洗了半天手,才回到屋里。谢五常哼哼着说肚子不舒服,顾嫂看透了他的心思,把谢小蓝喊了过来,说谢老不舒服,不行就到医院瞅瞅?谢小蓝正在看韩剧,人过来了脑袋却留在了剧情里。她问谢五常怎么了?问了两声,谢五常却装着睡着了。谢小蓝前脚刚走,谢五常又开始哼哼,说自己要死了,肚子痛得厉害,咋就没人给揉揉肚子呢?
    这次顾嫂没有过去,任凭谢五常在那里哼哼。谢五常哼哼得非常艺术,顾嫂能听见,对面住着的女儿和女婿绝对听不见。顾嫂的那块手背上似乎长了癣,总是痒的感觉。她这才意识到她自己可能遇到麻烦了,她从没想到谢五常还是个男人,他首先是一个老人,其次还是个病人。他怎么可能是个男人呢?
    这一宿,谢五常的哼哼时断时续。他只要醒着,哼哼声就没停过。什么时候断了,就一定是有了呼噜声。可呼噜声还没打上几下,他又开始了哼哼。顾嫂一夜没有睡着,早上起来,小蓝吃惊地说,顾嫂,你变成熊猫了!
    顾嫂留了个心眼,不再让谢五常碰她的手,她也尽可能地不碰谢五常的身体。衣服穿得厚了,她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拎着他的衣服保护他。谢五常感觉到了这种距离,有时候会故意往顾嫂的怀里靠,或者出其不意地捏一下顾嫂的脸。直到有一天,顾嫂睡着的时候感觉到有一只手探到了她的衣服里,顾嫂的一声惊叫被活活咽了下去,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谢五常的背影,他没事人儿一样,踮着脚坐到了自己的床边。
    趁着谢五常午睡时,顾嫂把丈夫老耿叫了来。他们眼下变成了牛郎织女,见个面居然需要鹊桥了。老耿吃惊地发现,几天没见面顾嫂就变得憔悴了,人整个瘦下去一圈。老耿问顾嫂怎么了?顾嫂强忍着眼泪说,这两天有点睡不好觉,老爷子夜里总闹。顾嫂话到了嘴边,还是没有把谢五常的另一面说出来。就这样老耿也立马着急了,说这样下去不是事儿,铁打的人也顶不住这样熬,跟他们说,你不守夜了!顾嫂小声说,我有点说不出口,当初是我自己答应人家的。老耿提高声音说,守不了就是守不了,这么啰嗦干啥!难道你非要一条命搭进去?原本你就不应该答应这个差事!顾嫂说,你小声点,这不是想跟你商量么,我跟人家怎么说?老耿说,这还能怎么说,实话实说!谁守得了让谁来守,你今晚就给我回家!
    老耿原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忽然就发现一根木拐抡了过来,一下子跳到了屋外。谢五常把一支拐支在腋下,两只手舞动着另一只拐,追着打老耿。同时嘴里也不闲着,骂老耿哪里来的王八蛋,敢到我的家里撒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老耿来的时候谢五常就已经醒了。他不傻,知道老耿是谁。就是因为知道老耿是谁,他才有了醋坛子心理。老耿以为谢五常不认识自己,赶忙解释说,他跟顾嫂是一家的。谢五常却听不得这话,抡起拐杖又要往外砸,被顾嫂拦下了。谢五常不依不饶说,你还敢说一家的,我打死你个一家的!顾嫂看情形不对,让老耿快走。老耿却不动。说我走可以,你也得跟我一起走,他要打你怎么办呢?顾嫂说,他不会打我的。你别犯糊涂了,我哪里是说走就能走的,你快走吧!老耿要走,谢五常却堵住了通往门口的路,谢五常可着嗓子嚷,快打110,家里来强盗了!顾嫂急了,上前去拉谢五常,老耿才从谢五常的身后钻了出去。
    顾嫂生气地说,他是我的男人,怎么就成强盗了?
    谢五常说,他就是强盗!
    顾嫂说,你咋这么说人家,强盗还能让你打?
    谢五常梗着脖子说,他就是强盗!
    顾嫂说,你咋还红口白牙乱说!我跟你说了,他是我男人!
    谢五常斜着眼仁儿看了顾嫂一眼,没再说什么。他缓步走向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突然可怜巴巴地对顾嫂说,你别走,我舍不得你。
    顾嫂说,我是保姆,不是你们家的人。
    谢五常说,你别走,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他翻自己的衣兜,拿出了红的黄的好几本存折,拍在了桌子上,说这些都给你,你就留下来吧。
    他张开双臂,意思想拥抱顾嫂,仿佛顾嫂已经是他的人了。顾嫂别过脸去,突然觉得很难过。她没想到谢五常会动这样的念头。过去谢五常种种亲近的举动,并没有让顾嫂产生类似的联想,她始终把他当成一个老人,还有,当成一个病人。
    顾嫂在一瞬间做出了决定。她说,谢老,水库不是给我们家修的,我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顾嫂起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留下了。再留下,不定会有什么意外事情生出来。身后谢五常影子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说你想干什么?
    顾嫂想了想,没有回答他。
    没到下班时间,老大两口子和谢小蓝一起回来了。起初是张老太打电话给陶月英,说保姆两口子收拾老爷子呢。老耿跟谢五常吵嘴时,张老太就在门口儿听声儿。谢五常喊打110,张老太就急忙跑回了家,给陶月英拨通了电话。陶月英这段时间来得少了,但她让张老太留神一下隔壁的动静,有什么风吹草动赶紧告诉她,单位、家里、移动电话陶月英都写在了一张纸上。张老太很用心,经常搬着凳子做隔墙的那只耳朵。放下张老太的电话,陶月英就打谢小蓝的手机,说你请回来的那个保姆,知道她背着我们都干些什么吗?谢小蓝阴阳怪气说,只要把爸照顾得好,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陶月英一点也不计较谢小蓝的态度,说刚才张老太打来电话,他们两口子合伙跟爸干架呢。你知道她丈夫到咱家去干什么吗?谢小蓝说可能有什么事吧。陶月英说,有事用得着跟老人吵架?你也动动脑子。谢小蓝问,那你说因为什么?陶月英故意卖关子,说我也不知道。但又很快拾起话题,说还能有什么事,他们那种人,熬不住呗。谢小蓝没听明白,什么熬不住?陶月英边说边发挥想象,那方面熬不住。在咱家做那种事,臭不要脸。谢小蓝“腾”地脸红了,她想到了他们也许是在自己的床上。陶月英继续说,我猜肯定是他们做丑事让爸看到了,爸受不了他们那样,所以才会吵起架来。吵起来他们还动手,爸才喊打110。多亏隔壁的张姨听到了,通知了我。
    谢小蓝说,你说的不像真的。
    陶月英说,是不是真的你回家一问就清楚。
    谢小蓝满脑子疑惑回了家,见了顾嫂,还是忍不住发了火。她质问顾嫂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两口子欺负我爸一个人。一看谢家人的这三张脸,顾嫂就明白了八九分。在谢家这两年,里外的环境都熟悉得差不多,顾嫂大致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想到了张老太这个老电报车,经常在墙头上探头探脑。顾嫂说,你去问谢老吧,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三个人都去了屋里,陶月英贴着顾嫂走了过去,狠狠剜了她一眼。谢五常侧着身子朝里躺着,几个人一起喊爸,问他有没有被打坏,哪里疼么?谢五常自从感觉出顾嫂的冷淡,一下子没了心气儿。他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显出了疲惫和萎顿。此刻他恹恹地说,没有人打我。陶月英说,你都喊打110了。谢五常说,没有人打我。谢小蓝从屋里走了出来,扯着顾嫂去了自己的房间,说你和老耿都干了些什么?你给我说实话!顾嫂说,我不能在这里干了,我把老耿找来,是想商量一下怎么对你们说。顾嫂话没说完,谢小蓝就“啊”地叫了声。她没想到顾嫂说出这样的话,愣了愣,马上变得惊慌失措,说你不在这里干了,凭什么啊?
    顾嫂没法跟谢小蓝讲实话,脸憋得通红,她说不出口。她说今天大家都来了,就把事情说清楚吧,我不能在这里干了,你们另找别人吧。谢小蓝跑进了另一间屋子,把顾嫂要走的事刚说出口,谢五常像个孩子似地先哭出了声。老大一向沉稳,此刻也有些慌了神儿。老大慌神儿不是因为父亲哭,他们本来是为了父亲要打110的事情回来的,突然面对顾嫂要走的局面,重心在顷刻间发生了偏移,他们都感到了一座山朝自己压来。
    十四
    老大翻着白眼对陶月英说,你来值夜?
    老大说这话是有目的的。陶月英一直反对顾嫂来家里,现在顾嫂要走,老大是想报复她。
    陶月英溜了谢小蓝一眼,说还是女儿贴心。
    谢小蓝双手插在兜里,哼了一声。她现在反而坦然了,父亲不是她一个人的父亲,她不准备再大包大揽了,有哥嫂在场,难题是他们的。谢小蓝说,我们单位正搞竞争上岗……我要是在嫂子那个岁数,提前退了都行。
    陶月英说,你以为事业单位跟你们的小厂子一样,说退就能退?
    老大从谢五常的屋子里走了出来,站在客厅抽了一根烟。爹是亲人,这个谁都懂。可这个亲人是个巨大的累赘,谁都这样感觉,可谁都不能说。烟抽到一半,他在花盆里摁灭了。短短的几分钟,老大思索了很多问题,又把很多问题理出了头绪。他断定此刻谢家离不开顾嫂,既然离不了,留下顾嫂就是比父亲拨打110更重大的事。他果断地叫了一声顾嫂,顾嫂从谢小蓝的屋子里出来了。她不敢看老大的眼睛,平时她也没有跟他对视的习惯。老大让她坐,顾嫂移了一下脚步,没有坐。老大是一家之长,顾嫂觉得有些话应该跟他说。
    东西我都收拾好了,我不在这里做了。今天就走。
    老大笑着点了点头,不经意地说,我听小蓝说了。
    顿了顿,老大用随意的口吻问,你是官厅的?那里的乡亲还好吧?
    机智中,老大抻起了官厅水库这个话题。因为此刻在他和顾嫂之间,能成为话题的也就是那座水库了。那一片山区的人祖祖辈辈喝不上水。为了修水库,谢五常差点丢了官。差点丢官的事你知道么?老大的口吻都有些像玩笑了。顾嫂说不知道。她确实不知道。她的家乡跟县上山重水复,上面的事她一个小老百姓哪里会知道。老大又问,小刘庄的寡妇吊死的事你总知道吧?顾嫂想了想,恍惚记得有这样一个人。老大说,她就是因为谢五常死的。谢五常一直住在小寡妇家,小寡妇为了勾引他,一双一双给他绣鞋垫,那些鞋垫摆满了整个窗台,一辈子都用不完。眼看水库就要修完了,小寡妇开始上吊抹脖子地闹,非让谢五常带她去城里。谢五常没答应,她就真的一根绳子吊死了。
    这件事一直被捅到了县里,专门上了常委会。有关处分也很快下来了,看在谢五常修水库的分儿上(县里也是为了大事化小),保留了他的官职,但之后的许多年,谢五常都受了这件事情的牵连,许多次提职的机会都与他擦肩而过。他目前的这个样子,往远处追究,也还属于水库后遗症。
    老大的声音很柔和,是拉家常的口吻,在顾嫂听来,甚至有了天籁的味道。顾嫂呆呆地看着老大胸前的一颗纽扣,满心眼里都是感动。老大是领导,老大从没用这种语气与她说过话,虽然老大说的话不符合顾嫂心中的真实,但顾嫂想不起来反驳他。在老大的叙述中,顾嫂想起了那个小寡妇,是山外人,会做一种葱油饼。当年谢书记就是因为爱吃葱油饼才住进了她的家。孤男寡女住在一起,合适么?山里人说,没什么不合适,谢书记说合适就合适。只要能把水库修好,他就是想住嫦娥的家,山里人都会给他想办法。小寡妇模样好,心灵手巧。山里人都很尊重她,说亏得她留住了谢书记,谢书记才能一门心思修水库,她这也是为山里人造福呢。那时的山里人,都以为水库修完了谢书记会带她走,像古时候的皇上微服私访一样,把在民间看上的丫头带进宫,当妃子。小寡妇虽然当不了妃子,但让谢书记赏口城里的饭吃应该是不难的,在山里人的眼中,谢书记手中的权力就跟古时候的皇帝一样大。谁也没想到结局会是那样。谢书记走了,小寡妇上吊了。谢书记走的那天,山里人跑了几十里山路披红戴花送他出山。小寡妇死了,山里人厚葬了她,给她堆了山那样大的一座坟包,把她绣的鞋垫都和她葬在了一起。大家都说她是个有骨气的女子,为修水库做出了牺牲,死得像顾长风一样光荣。
    只是老大不会知道这些。要不要告诉他呢?顾嫂犹疑着。
    老大突然问,顾长风是你父亲?
    顾嫂激动得要战栗了。她没想到老大也知道自己的父亲。她一直以为老大不知道,以为谢小蓝没有告诉他。可老大说,他对修水库时的一切情况了如指掌,他不但知道顾长风,甚至还知道顾红莲,知道顾红莲家那幢碉堡一样的石头房子,因为他曾经去过两次。
    顾嫂吃惊地说,你说的顾红莲……是我?
    老大说,你来谢家那天我就知道了你是谁,我在官厅你的家里的相框上,见到过你的照片。
    顾嫂当然想不到,老大自从步入官场,一直就在研究官场学问。他研究官场无非就是一个目的,怎样规避父亲走过的路,不重蹈父亲的覆辙。父亲不是一个成功的从政者,即使现在那座水库成了山里的一颗明珠,在老大看来,那不过是对父亲的讽刺。因为许多并不拥有“明珠”的人都在官职上走到了父亲的前面,父亲是一个失败的官员。
    老大把父亲作为一个个案研究,把父亲工作和生活的地方都走遍了。他走进那座石头房子就是两年前的事,顾嫂放大了的虚光照片摆放在了显眼的地方,那张脸上的两个高颧骨,被老大一眼就记住了。
    顾嫂被老大说得入了迷,她不由得就去捕捉老大的眼神。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的某一个地方遭遇了,老大轻声说,顾嫂,留下来吧,就算我求你了。
    顾嫂心里一热,她还能说什么呢!
    顾嫂起身去了厨房,让眼泪欢快地流了个痛快。顾嫂的眼泪是有一点欢欣性质的。假如说,她过去留在谢家是因为谢五常的话,那么从现在开始,顾嫂留下来是为了老大。
    为了老大的感觉也很好。
    顾嫂从厨房出来,围裙套袖之类的都戴好了。她用一把刷子刷着一只小油罐,招呼老大说,你们都别回去吃饭了,正好冰箱里还有牛骨头,我给你们烧汤喝。
    老大说,外面有山珍海味我也不去吃了,就喝顾嫂烧的牛骨头汤。
    陶月英给他丢眼色,说爸要打110的事还没问清楚呢。
    老大低声骂了她一句,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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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19-2-10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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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1

    7#
     楼主| 发表于 2017-3-17 18:59:27 | 只看该作者
    十五
    谢五常睁大一双失神的眼睛望着屋顶。顾嫂留下了,却不是为他留下来的。他老得像倭瓜瓤子的大脑转悠的尽是这些念头,这些念头让他觉得委屈。晚饭他只是喝了很少一点汤,顾嫂端过来,想喂他,被他挥了一下手,碰洒了。老大马上又盛过来一碗,从顾嫂手里接过了调羹,不由分说,把汤喂到了谢五常的嘴里。谢五常不情愿地张了几下嘴,就又躺下了。老大对顾嫂说,老人也不用太惯着,毛病都是惯出来的。他朝顾嫂挤了挤眼,顾嫂就知道怎么回答了。顾嫂响亮地说,老大,我知道了!
    谢五常一个晚上没有与顾嫂讲话,他就那样躺着,有时候需要小便,他用膀子晃开顾嫂,不让她扶。顾嫂只得在身后盯紧他,两只手虚张着,时刻做着准备。每晚谢五常都要泡泡脚,今天顾嫂把水端了来,谢五常却理也不理。顾嫂动手给他脱袜子,被谢五常踹了一脚,正好蹬到了顾嫂的小腹上。谢五常的那条没有毛病的腿,还是很有些力道。顾嫂龇牙咧嘴了半天,才忍过疼痛。顾嫂兀自喘了几口气,把水端走了。回到屋里,见谢五常跷着二郎腿戴着老花镜在摆弄那几本存折,边摆弄边用眼睛的余光打量顾嫂,既是赌气,又是炫耀。顾嫂没在屋里停留,她轻轻掩上了房门,来到了院子里。
    她给老耿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跟东家说好了,暂时先不回去了。老耿关心她夜里睡觉的事,顾嫂小声说,你这一来,谢老老实多了。这不,还没到睡觉的时辰,就自己先爬上床去了。老耿长叹了一口气,说钱难挣,屎难吃。侍候人的事,哪里是好干的。你自己千万要多加小心。顾嫂说,你放心吧。这家的老大留我,我才不好意思走的。老耿不相信地问,老大留你了?顾嫂跟老耿说过谢家老大的事,老耿对他有看法。顾嫂使劲点着头说,是老大留我的,他不留我我一准走。老耿又叹了一口气,说也都怪我没本事,才让你到外面受委屈。顾嫂说,你有本事我就不受委屈了?说不定委屈受得更多呢。
    顾嫂回到房间,谢五常已经睡着了。顾嫂暗自庆幸有这样一场波折,既让谢五常死了心,又能让自己留在谢家。从心里说,顾嫂是不情愿走的。现在找份儿工是越来越难了,打零工的日子没有保证,很多工作还是在室外进行的,有风险不说,还能累死个人。就像上次跟人去擦玻璃,站在几十米高的窗台上,朝下看一眼,人就像要飘起来一样。再把玻璃擦干净,得有神仙的本领才行。顾嫂那天返了两次工,才把一天的工钱领到手。
    顾嫂没有脱外套就躺下了。她决定以后睡觉再不脱外套了。她临睡之前看了看谢五常,给他掖了掖被子。把水杯里倒上水,把尿盆放到那只木凳上,用硬纸片盖上,就熄了灯。顾嫂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连续几天没睡好觉,瞌睡都追到眼皮子底下了。
    顾嫂能听到自己的呼噜声,甚至能梦见听到老耿的呼噜声。老耿是一个打呼噜很有水平的人,能让楼下失眠的人睡不好觉。医生说这是一种病,建议老耿手术。可手术是那样容易做的?医院就差吃人了!再加上顾嫂已经听习惯了,老耿的呼噜就这样与日月同在了。长长的呼噜像蝌蚪一样挂着小尾巴,有时候会憋住一口气,半天喘不上来,人就像要断气一样。顾嫂担心地起身看着老耿,直到老耿千回百转地把那口气吐出来。
    顾嫂梦见老耿的时候,谢五常从床上爬了起来。他觉得有些闷,是因为心里的一口气总也不能吐顺畅。他不理顾嫂,不是真的不理,而是有一点赌气的成分。眼下顾嫂香甜的鼾声,成了一种诱惑,他非常想在这个时候仔细看看顾嫂,摸摸她的脸。这个想法很强烈,甚至让他有了一种烧灼的感觉。谢五常扯掉了上衣,在黑暗中去摸拐杖。谢五常觉得自己的腿脚都有些轻飘了,像年轻的小伙子一样。
    梦见老耿打呼噜的间隙,顾嫂看见一只黑色的大鸟朝她扑来。那只鸟长着硕大的翅膀,裸着胸膛,骨骼和苍白的皮肤清晰可见。大鸟像磨盘一样朝她压来,顾嫂觉得都要窒息了。顾嫂发出了一声尖叫,使出全身的力气把那只鸟朝外推去。鸟跌落的一刹那,顾嫂猛然清醒了,两只木拐叮当甩了出去,砸倒了一只花架和花架上的一盆花。
    顾嫂作为过失杀人犯的生活从这里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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